短视频“下乡”与老年群体的日常生活重构
——基于一个华北村庄的田野调查
2021-05-08何志武董红兵
何志武 董红兵
一、当老年人遇到短视频:一个亟待研究的话题
随着移动互联网的不断下沉,以抖音、快手等为代表的短视频正加速向乡村社会扩散。截至2019年6月,50岁以上用户的短视频使用率已上升到66.7%[1],越来越多的老年人成为短视频的“忠实玩家”。然而,“假靳东”事件曝光后,有关老年人沉迷上瘾、被动洗脑的新闻很快引起社会热议[2],似乎在短视频面前,他们全然处于被动迷失的状态。老龄化社会的来临、社会忧虑的增加都要求我们,必须客观深入地研究老年群体的短视频实践情况。与城市老年群体相比,乡村老年是更为特殊、且更易被忽视的弱势群体。在他们的生活中,短视频发挥怎样的作用?他们是如何运用并进行短视频实践的?短视频的流行究竟预示怎样的价值意义?对上述问题的研究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老年群体的数字生活,亟待分析探索。
作为一种新的信息传播技术,短视频的到来必定给人们的生活图景、价值观念、娱乐方式等带来多种改变。那么作为用户,人们自身是怎样使用和理解短视频的呢?回溯学界的研究成果可以发现,目前主要存在两种路径:一种是从定量调查出发,主要分析用户使用短视频的行为特征与心理动机。如认为用户倾向关注视频数、点赞数和分享数都高的账号[3],认知度和接触率低减少了农民对政务短视频的使用[4],用户使用的动机缘于内在需求、社会诱因和技术诱因[5],归属需要影响他们对短视频的浏览,而人气需要则影响其创造行为[6],用户的满意度、习惯和感知有用性影响其对短视频的持续使用意向[7]。有研究者还发现,短视频的使用降低了女大学生对其身体的满意度,导致抑郁情绪的产生[8]。另一种是从理论阐释出发,重点揭示用户使用短视频的行为意义与社会价值。如认为短视频的使用调适了其生存性焦虑[9],实现了城乡文化的平衡共存[10],难以实现向上的阶层流动[11],等等。
以上研究为我们理解短视频用户的主体表达、行为特征、心理动因、意义实践等提供了有益的思考。但是,也存在着明显不足:一是分析的对象多集中于青年群体,对作为“沉默大多数”的老年人,特别是乡村老年人则很少予以关注;二是集中于理论阐释,缺乏从内部视角进行探究,尤其是很多研究并未深入日常生活中进行考察,这样就不可避免地剥离了用户的具体生活情境。据此,我们尝试从三重勾连理论出发,将短视频嵌入日常生活的多重话语中,以此揭示短视频与老年日常生活的勾连及意义。
二、理论回顾:三重勾连理论的提出与应用
法国语言学家安德烈·马丁内(Andre Martinet)最早提出了双重勾连的概念。他认为,自然语言可以概念化为两个层次结构,即音素(独特的声音单位)和语素(意义单位)[12]。罗杰·西尔弗斯通(Roger Silverstone)等借鉴此概念并将其应用于电视与家庭日常生活的分析中,从而正式提出双重勾连理论[13]。他认为,电视在家庭日常中有着作为物体和作为媒介的两次连接过程。其中,作为一个物体,电视象征家庭的审美趣味,而“作为一种媒介,电视通过节目的内容和结构,在更为宽泛的公共与私人领域中,把家庭中的成员带入到一个分享意义的公共领域中,同时,它也为打造具有私人性的家庭文化提供了原材料。”[14]伴随两次连接的过程,电视亦被家庭所驯化。随后,西尔弗斯通等还强调信息传播技术的双重属性,认为它们既是一种物品,也是一种媒介[15]。“双重勾连”理论的提出,意味着媒介与使用者之间存在着双重作用的过程。
不过,双重勾连理论有着明显缺陷,即它忽视媒介的具体应用环境。索尼娅·利文斯通等(Sonia Livingstone)指出,传统的传播研究过于关注文本的含义,而忽略消费媒体内容时的(技术)语境[16]。事实上,梅罗维茨很早就发现,媒介与社会场景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联,它能通过作用生活的场景地理重塑人们的社会行为[17],这提示我们,研究媒介时还必须注意其所处的空间环境,尤其是在新媒介层出不穷、深度渗透的情况下,关注媒介使用时的情境要素就显得十分必要。正是基于这种情况,玛伦·哈特曼(Hartmann)等格外重视媒介在具体应用时的情境。对此,哈特曼将双重勾连理论进一步发展成三重勾连框架,即不仅要考察媒介作为物品和作为内容传播渠道的功能属性,更要将人们对媒介使用的情境要素考虑在内[18],从而形成了三重勾连理论。库尔图瓦等借鉴了这一理论并将其应用于青少年的媒介实践分析中。他们指出,三重勾连理论可分解为媒介作为一种物品的消费,媒介作为一个象征性文本的消费,以及媒介作为一种情境的消费,由此解释了青少年的身份认同和自主性获得[19]。
无论是双重勾连还是三重勾连,这种研究路径都表明,人们与媒介之间存在着多种互动的可能。因此,国内学者很快将这种理论视角应用到中国语境中,剖析的对象也由电视进一步拓展到网络、微信、手机、短视频等多种媒体。郭文平认为,网络新闻作为一种承载着新科技的媒介,用户对它的消费实践同样具有科技物品与文本内容的双重面向[20]。孙信茹对一个少数民族村庄微信群调研后发现,微信群同样起到了双重勾连的作用,村民借此不仅实现了自我的个性化表达,而且生产出新的社会意义,实现了真实与虚拟、个体与族群、内部与外部的勾连[21]。冯强、马志浩则从三重勾连理论出发,分析了农民在科技物品、符号文本和空间场景等三方面的手机实践,在此基础上阐释了手机引发的乡村社会变迁[22]。段鹏等则采用了三重勾连的问题视角,从媒介技术、文本和时空场景三个维度分析了读书笔记这一媒介实践的社会意义[23]。总而言之,三重勾连理论的广泛应用表明,人们的媒介实践过程中存在着多重维度,而只有从微观层次上探索媒介与社会的勾连,才能发现媒介在日常生活中的意义与价值。
三、研究方法
本文的田野地点是华北的一个村庄——东村。它位于华北南部的山区地带,人口稠密,现有土地776亩,村民483户,共计1373人,60岁以上的村民达197人。借助紧邻某大型企业的优势,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东村就开始将村民的土地腾挪盘出并陆续兴建了7家村办企业。这些年,村民们告别了传统的农家小院,住进了村里统一建设的单元楼,各家各户也已实现电视、无线网络的全覆盖,手机和短视频的普及率迅猛提高。如今,东村人已几无耕地,经济收入主要从村办企业务工和外出打工中获得,瓜果蔬菜等生活必需品则必须从市场购买,因此他们对“挣钱难、花钱快”的现实感受愈加深刻。
之所以选择该村,是因为一方面,该村的手机和互联网覆盖率较高,能为理解老年群体的短视频实践提供翔实的材料;另一方面,该村系作者土生土长的家乡,这样田野进场会更加顺利,能更深入地理解当地的文化观念。鉴于老年人的文化程度不高,表达能力有限,量化的方法难以做到深入等原因,我们选择以内生性的视角进行考察。具体调研的时间集中在2020年7—8月,主要对60岁以上老年群体的短视频使用情况进行半结构式访谈,同时参与观察他们在家庭和街头的短视频实践情况。在选择访谈对象时,主要采用目的性抽样法及滚雪球抽样法,同时依据信息饱和的原则,访谈具有不同使用偏好、职业身份、文化水平等背景结构的老年人,直至无法获得新的信息为止。最终共访谈人数20名,其中男性8位,女性12位,年龄集中在60~72岁之间。每次访谈时间均保持在30分钟以上。具体情况如表1所示。通过访谈调查并借用三重勾连理论,我们发现短视频已深刻融入乡村老年群体的日常生活中,二者之间呈现出复杂的勾连,且老年群体的短视频实践也并非如外界所想象的一味被动,而是有着更为弹性和丰富的一面。
表1 东村受访者基本信息表
四、研究发现
(一)作为一种开源节流物品的短视频
施拉姆在媒介选择的或然率公式中指出,受众从一种信息中能够获取的报偿越大,付出的成本越小,那么这种媒介被选择的概率就越大。在调查中我们发现,出于同样的缘由,东村老年群体在选择短视频时,对“极速版”的抖音或快手有着明显偏爱。在这些老年人的生活中,它们首先是作为一种节省开支、扩大财源的实用物品而被使用。
为扩大市场占有,加快下沉扩散,以抖音、快手等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近年来纷纷更改策略,推出“普通版”和“极速版”的短视频,这意味其媒介可供性程度的提高。所谓媒介可供性,即媒介技术为个体行动所提供的可能。就“极速版”短视频而言,其媒介可供性更超越了“普通版”,具备更强的社会适配性,这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具有更强的市场兼容性。由表1可知,东村老年人使用的智能手机主要包括两种:一是新购买的智能机,其价格多在1000元左右,二是子女淘汰的旧机。两种手机的共同特点是手机内存有限,反应速度较为迟钝。而“极速版”的短视频则具备更强的兼容性,能很好地适用于此类手机。与“普通版”相比,“极速版”短视频弃置了拍摄上传、点击购物等功能,但在内容展现上二者却几无差别,且后者占据的内存仅为前者的三分之一,所需的手机空间更小,消耗流量更少,因此更宜在各种低配手机中装置。这便为老年群体的短视频使用提供了前提条件,方便他们在节省换机成本的前提下安装使用。
第二,具有更好的开源节流属性。首先,这类短视频具有开源的优势。为增强用户的使用黏性,“极速版”短视频推出了“看视频,赚金币”的奖励活动,每积累10000金币可兑换1元,邀请新用户注册则可获得三四十元的奖励。为此,受访老人积极邀请亲友注册,并且每天耗费大量时间观看视频,2位老人甚至同时安装了“极速版”的抖音和快手。其次,这类短视频和“普通版”一样具有节流的功能。在他们看来,短视频与电视一样声画兼备,但它还有电视无可比拟的低耗能优势。他们坚信,小屏的短视频在电力消耗上远逊于大屏的电视,因此看短视频就等于省钱。最后,短视频的媒介可供性还为他们践行开源节流提供了可能。对老年人而言,短视频操作难度低,仅仅上下滑动,就能在观看中赚取金币。而短视频的移动性则使他们摆脱了空间桎梏,无论卧室、客厅,还是厨房、卫生间,随时随地都可完成观看,因此大大提高了他们使用时的能动性。
当我们问起最初接触短视频的原因时,DHY坦言是为了挣钱。“一开始用抖音是邻居邀请我的,她给我说可以边看抖音边挣钱。人家挣了老多钱呢,最少二百多。我不行,我就是每天刷刷抖音,一有时间就看,最多也就挣个一两块,不过也能买个菜什么的。”(DHY,20200709)
当听说可以挣钱时,其他老人也加入了短视频的大军。JYE补充道,“我身边不少人都是这样的。那一天,在养老院干活的老李专门跑到俺家让俺小子给他下这个嘞(指“极速版”抖音)。一听能挣钱,就都开始用了……”(JYE,20200701)
不过,出于其他缘由而使用短视频的也不在少数。“电视费电,看抖音不是省电嘛,咱想在哪里看就在哪里看,方便!”(ZSY,20200809)“家里来了人才开开电视,其他时候都看快手,省电。”(JHZ,20200813)
由此可知,无论是“挣钱”,还是“省电”,这些老年群体都将短视频理解为一种实用物品,他们的短视频实践正是缘于其很好地因应了开源节流的生活需求。
(二)作为一种文本内容的短视频
1.娱乐的补偿性满足
随着个体化社会的来临,集体性的娱乐活动日渐解体,电视成为老年人精神消费的主要手段。在东村,老年人大多喜欢观看乡村题材的电视剧、戏剧等节目内容,但他们很难从电视和生活中获得满足,主要有几个原因:其一,电视的升级换代给老年人的精神享受增添了巨大不便。目前,东村不少家庭装备了互联网电视,但烦琐的操作让老年人在使用时变得极为不便。几位老人告诉我们,他们虽被教导过多次,却经常找不到选择节目的界面,于是索性不开电视。其二,贴近性节目的匮乏无法满足他们的精神需求。近年乡村电视剧在数量和质量上都乏善可陈[24],而虚构、架空类电视剧却充斥荧屏,这样便与老年人的现实生活产生了极大反差,自然无法获得他们的青睐。其三,生活条件的限制加剧了他们精神生活的空虚。作为一项集体性的娱乐,看电影、听戏等活动一直备受老人们的喜爱。不过,此类活动只有逢年过节才偶有上演,而电视上又很难看到东村所在地区的地方戏。出于上述原因,东村老年人开始寻求从短视频中获取精神满足。
与电视相比,短视频平台创制了一个不断祛魅与赋魅的空间[25],借助于内嵌的算法技术,抖音、快手等不断跟踪用户的地理位置、点赞评论、浏览习惯等,以此向用户提供更好的情感体验。比如,在短视频的界面上,点赞的功能多被装饰成“桃心符”的形状并刻意凸显。用户每一次点击,都代表着其对此内容的偏好,平台据此记录并完成调整推送。反过来,这种媒介可供性也因操作简单、极易识别而被老年群体所沿用,帮助他们找寻其喜爱的节目内容。在观察访谈中我们就发现,即便东村的老人们对算法、反馈等概念一无所知,但丝毫不妨碍他们对短视频的理解和使用。一旦刷到喜爱的节目,他们就会点亮“桃心符”并反复观看这些内容,对不甚关心的题材则不予理睬并迅速切换,这样他们喜欢的内容就能源源不断。
“我喜欢看打仗片,这两年电视上演的也少。抖音上就多。”“我就上了两年小学,识字不多,给我个手机我也不会搜(电影)。抖音就不一样,碰到喜欢的打仗片,我就点一下这个(桃心符),以后就不断有这个(内容)出来……”(CFP,20200707)
“我在抖音上听戏比较多,也愿意唱唱。不过老了,脑子反应不过来了。抖音是真方便,不往上滑,它(戏剧节目)就能一直唱,这样我就能跟上唱两句,一遍一遍地跟着学……”(JD,20200711)
可以说,借助于短视频,乡村老年人在反复观看、模仿并跟随唱和中不断满足着自身的偏好,由此获得了补偿性的娱乐,大大丰富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2.技能学习的消费实践
“网民参与视频生产的原始动力,是将短视频作为个人与生活记录、自我表达的一种新手段。短视频从一开始,便是一种民间文化。”[26]当然,用户不仅会在短视频上分享日常生活,而且还会将短视频的内容移植或践行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从而形成线上与线下的“交相辉映”。在东村,老年人对短视频的使用就不仅仅是一种补偿性的娱乐体验,更是一场技能学习的消费实践。
在抖音、快手等短视频界面上,关注、点赞等功能均被明示出来,一键就可轻松关注,这便为老年人记录观看内容、学习技能妙招并付诸生活实践提供了多种便利。HF就是东村老人中的一个典型。
下午三点,当我们按约定来到HF家时,她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名快手博主直播制作大饼,一边看嘴里还一边重复着操作流程。HF告诉我们,目前,她已经使用快手一年多了,一共关注了20多位博主。当问起为何对快手感兴趣以及从中学习了哪些技能时,HF滔滔不绝地说道:“大队(即村委)将俺家土地收回以后,就再也没地能种了。人一闲下来,生活也过得没意思了,我自己也不爱跳广场舞。俺闺女就给我购买了个华为手机,给我下了个快手,我就开始用开了。去年看快手的时候,我瞧见这里还教做饼嘞,就跟着学习起来。”HF笑着告诉我们,“后来碰见感兴趣的,我就点这个(指快手的博主头像和桃心符),这样就一直能看。有空儿了,我就看看,也跟着人家学习学习做饼。它不是能一直重复(播放)嘛,我就拿到厨房一边和面一边看,一遍遍地看着,跟着也就学会了鸡蛋灌饼、油酥饼、葱花饼……家里人吃起来都觉得跟卖的差不多。后来我看快手,他们说跟着多学学吧,以后说不定出去还能摆个摊儿。”(HF,20200809)
事实上,在调查走访中,RX、QY等老人也向我们讲述了他们是如何从中学习到美食制作、废物利用等大量生活技巧,并且将这些线上展示的内容熟练地运用到现实生活中。值得一提的是,在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的最初阶段,抖音、快手等平台上掀起了“全民战役,居家烹饪”的热潮,而东村的多位老人也自发地参与到这场全国性的潮流中,他们也跟着千万网民一起学习制作起凉皮、蛋糕等美食。在此意义上,老年人已通过短视频将技能学习与数字生活实践成功地勾连起来。
(三)作为一种空间场景的短视频
媒介实践的场景既包括公共空间,也包括家庭空间,还包括私人空间。[22]对东村老年人而言,短视频的到来改变了他们的旧有空间偏好,重塑着他们的行为习惯和社交往来。
1.性别实践逆转与家庭共享空间的衰落
媒介能影响人们的生活,也会受到各种生活因素的影响。莫利发现,传统社会的性别分工决定了男性主导着家庭电视的观看权力[27]。柯克·约翰逊(Kirk Johnson)指出,电视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印度乡村中的传统性别分工[28]。周裕琼教授发现,老年人的心态影响着微信的采用,导致女性对男性的反超[29]。由表1可知,使用非智能手机的老年人士全部为男性。结合进一步调研观察,我们发现,东村老年群体的短视频实践中同样存在着性别逆转,即女性老年群体对短视频的使用远远超老年男性。我们认为,这可能与乡村社会的角色分工高度相关。在东村,绝大部分老年人都没有退休金,因此即便步入老年阶段,即使儿女业已成家,老年男性也仍然会履行挣钱养家的主要角色。他们会选择继续在周边的工地打工赚钱,而工作中的搬卸攀爬等极易造成手机损坏,故而其更愿意选用廉价的、非智能的老年机,这就减少了其与短视频的接触可能。即便拥有智能手机,他们对短视频的使用兴趣也远逊于老年女性。相反,进入老年阶段后,东村女性就很少再出门打工,而是主要承担照看孙辈、操持家务、处理人情往来等“女主人”的角色,故而她们更有时间和条件,也更有动力去学习使用短视频。正是出于这样的社会分工,老年群体的短视频实践才呈现出鲜明的性别逆转。
与此同时,这种性别逆转下的短视频实践还引发了家庭共享空间的衰落。移动互联网的普及打破了共享的空间和共同的行为习惯,曾经热闹的客厅逐渐走向消寂。短视频的出现有利于老年人与“掌心世界”的接触,增加了其沉浸的时间,独自看短视频正成为越来越多老年家庭的日常。不过,由于老年女性对短视频的使用更为熟练且更有兴趣,因此,当她们将其应用于家庭生活时,她们的家庭互动也随之发生明显改变。对此,她们的老伴儿有着更切身的体会。在我们的走访调查中,3位只有老年机的男性就多次向我们抱怨,自从使用短视频后,他们的妻子和自己聚在客厅、边看电视边讨论的时光就大幅减少,而这些老年夫妻之间也开始出现了一定的隔阂。
“现在吃完饭,没等一会儿就跑屋里玩手机了,客厅就待不住。”“就是待在客厅,我看电视,她玩抖音,各顾各的。”(DHT,20200728)
“以前也不这样。现在看一会儿电视,就躺到屋里玩手机了,看得可饿得慌(上瘾),给迷住了一样。”(ZFT,20200811)
“总是嫌弃我笨,什么都不知道,早就落伍了。”(DLT,20200813)
2.地方社会凸显与村庄公共交往的再造
短视频的到来挤压了电视的影响力,不过却在另一种意义上完成了地方的呈现和凸显。“数码定位并不意味着空间的消亡,反而,这意味着无法磨灭的空间烙印。”[30]在LBS定位和算法技术的加持下,短视频实现了对相同地域、相似爱好用户的勾连和聚拢,同时其还在平台首页独立开设“同城”版块并予以推送,这就为地方的景观、方言、习俗、故事等提供了展示的专属渠道,便于人们在眺望“远方”的同时,近距离地连接其所在或邻近地区的风土人情。而这也给老年人带来了全新的感受体验。
提起最喜欢短视频的哪些功能时,ZTX仔细想了想,然后告诉我们,她最喜欢的就是在抖音的“同城”里观看内容。那么与“首页”浏览相比,两者究竟有什么区别呢?ZTX告诉我们:“从这儿能知道村里和县里发生了什么,看见别人家做了什么饭,别人家孩子多大了,就和以前相互串门、出去旅游一样,还不会打扰到别人家。”一边说着,她还一边给我们展示道,“你瞧,这儿拍的是南边拆房子嘞。都说县里修路拆房子嘞,以前就听他们说过,谁也不知道是拆哪里,这回我可是真瞧见了。宽敞敞的房子拆了多可惜呀,俺家以前也是住这种房子,规划的时候都拆了。”(ZTX,20200812)
从这个具体而微的故事可知,借助于短视频的“在场”方式,老年人得以将自我的生活与周边人的世界连接起来,从而丰富了他们对地方社会的感知、想象和体验,强化了他们对处于流动转型中村庄社会的情感与归属感。
不仅如此,这些老年人还通过短视频实践促进了村庄公共交往的再造。自搬入单元楼后,东村人就更喜欢宅在家中看电视,往日的串门、聊天等情景难再,村庄公共交往呈现出一定的衰败。而现在,越来越多的老年人喜欢坐在街边,相互交换他们的短视频,对此,他们也有自己的思量。
每天晚餐过后,东村大街几乎都能响起“抖音神曲”,包括LRJ、JLY等在内的五六个老人是这里的常客。问起在家和在街上看抖音的区别,LRJ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坐在街边看才得劲,大家看着看着就有话聊了,就像以前串门一样,还省得去别人家麻烦了。”(LRJ,20200812)
那么,为什么又要换着看抖音呢?JLY解释:“她手机里的抖音和我手机里的抖音不一样。不知道怎么能把她上面的(内容)弄到我手机上,这样就换着看。再说了,一群人换着看了,谁想起来什么就能说什么,没有手机的老人们也能跟着一起看一起说,一晚上都有停不下来的话,这样就热闹。像看到疫情、农民打工、孝敬老人、谁家做了好饭、谁家孩子跳舞之类的什么都说。”(JLY,20200812)
由上可知,短视频正卷入老年人的日常生活中,不断维系、延伸并满足着他们的公共交往。进一步而言,短视频的个性化观看虽然能给他们带来多种愉悦,但带着手机出门,围在一起边看边聊才是他们最乐意的事情。通过交换短视频和参与话题讨论,东村的老年人不仅将视野延伸至国家大事、国际政治等外围世界,而且还将讨论聚焦于村庄内部和地方社会,如此,既排解了他们私人生活的封闭与孤寂,完成了多人在场的聚拢和互动,又进一步增强了他们公共交往的热情和动力,实现私人空间与公共交往的连接和融合,最终带动了村庄公共交往的活跃。
五、结论与讨论
短视频的“下乡”既实现了商业资本在乡村社会的快速扩散,也给乡村社会的主体实践带来新的改变。本研究基于三重勾连理论的分析框架,发现短视频与乡村老年生活的深度互动表现为,短视频分别被作为一种实用器物、文本内容以及空间场景而被消费。
具体而言,在第一层勾连上,短视频具有鲜明的物质属性,它因“高适配”“低耗能”“广开源”而被老年人视为一种开源节流的生活物品,这一实用属性与资本催动下短视频媒介可供性的提高、老年生活的大量空闲密不可分。对乡村老人而言,暮年时光的来临、缺乏退休金的支撑都使他们不得不竭力减少生活支出,而通过观看短视频,既能利用空余时间,又可实现开源节流,因此成为他们改善生活的一种现实策略。在第二层勾连上,短视频具有重要的文本属性,通过内嵌的算法机制,老年群体与海量的短视频内容实现了更精准的匹配,满足他们的娱乐需求,亦使其学习到大量的生活技能。在第三重勾连上,短视频具有明显的情境属性,它既造成家庭共享空间的衰落,引发家庭生活的区隔,又实现老年人与地方社会的连接,点燃村庄公共交往的热情,一定意义上可以缓解老年人对变迁中的村庄生活的焦虑。
从短视频的三重勾连中可以看出,短视频已然与农民的生活文化脉络交融在一起。因此在研究媒介时,就不能简单地将媒介的物质属性、文本属性与情境属性割裂开,而是要从整体的角度去理解媒介,重新审视媒介与社会的相互渗透和复杂勾连。进一步而言,就是要看到媒介不仅仅是一种中介性工具,更是一种型构社会的重要力量,它以不同的维度改变着使用媒介的人及其生活环境;而作为主体的人亦借助媒介调整其行为习惯,使媒介能更好地适应其所处的场景情境。媒介、人与人们的生活环境正通过不断的互动生产出新的价值意义。东村老年人的短视频实践就表明,作为一种的新媒介,短视频绝不只是一种简单的娱乐事项,而是一种嵌套于老年人日常生活的,能够给他们带来多重体验的新型生活方式。即便这些老年人已经步入晚年,即便他们对短视频的运用并不娴熟,但他们并非完全被动、一味沉迷,而是有着鲜明的喜好和自我的倾向。通过对短视频的积极实践,这些老年人得以将短视频与自身的社会境况、性别分工、生活场景等结合起来,帮助他们实现线上与线下、自我与地方、私人与公共的勾连,为他们丰富自我生活、接入数字生活等提供了极大的可能。因此,短视频在老年群体中的流行,必然是一场结合了他们日常生活的具体实践,其结果是对他们传统生活的更新和重构,其背后更是反映出老年群体对数字生活的再嵌入。
那么,通过短视频叩开数字时代的大门之后,老年人的数字生活是否就此“一马平川”呢?答案是两可的。借助于短视频的勾连,老年人确实更容易与数字时代相连接,不过,这种连接的背后亦可能付出一定的代价。比如,开源节流的短视频实践所能产生的经济收益极其有限,且长期观看还会给他们的视力健康等带来一定的伤害。同时,老年人的文化水平、知识技能等较为有限,他们同样可能困顿于短视频制造的虚假满足和信息茧房中,导致补偿性满足向偏见性满足转化。为此,还需要进一步增强智能应用的适老性,提高老年人的数字素养。2020年11月,国务院出台了《关于切实解决老年人运用智能技术困难实施方案的通知》,其中指出必须“有效解决老年人在运用智能技术方面遇到的困难,让广大老年人更好地适应并融入智慧社会”[31]。一些城市社区也已开展了多种老年人数字应用培训活动,然而在青年人流失加剧、数字化培训薄弱的农村地区,老年人正面临着较大的数字鸿沟和数字生活障碍,如何更好地满足他们在数字时代的新型生活需求,仍有待于进一步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