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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奇”抑或“邦谊”:近代中日两国在世博会上的竞逐

2021-05-08

海关与经贸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世博会维也纳海关

董 强

一、引言

中日两国在迈向近代化的过程中,共同面临着“国门洞开、抵御外辱、融入世界”的时代之问。就“融入世界”而言,近代中日两国组织、参与欧美主导的世博会就属明证。有关这一问题的研究,肇端于日本。(1)日本学界的相关研究,如永山定富:《内外博览会总说:立に我国に于けゐ万国博览会の问题》,东京水明书院1937年版;山本光雄:《日本博览会史》,东京理想社1970年版;吉田光邦:《技术文明史上的万国博览会》,日本放送协会1970年版;吉见俊哉:《博览会の政治学》,日本中央公论社1992年版;小岛淑男:《清朝末期南洋华侨在祖国的企业经营——以爪哇巴城侨商梁炳农为中心》,爱知大学《人间文化》1996年第11号;铃木智夫:《万国博览会与中国(1851—1876)》,爱知大学《人间文化》1996年第11号;野泽丰:《辛亥革命与产业问题——1910年的南洋劝业会与日、美两国的实业访华》,东京都立大学《人文学报》1998年第154号。永山定富(1937)与山本光雄(1970)从日本官方视角出发,审视明治政府参与世博会的兴办过程、组织方式及社会影响。吉田光邦(1970)从科技振兴的角度,阐述世博会对近代日本社会所引发的变革与震动。他十分认同福泽谕吉将世博会视为“智力之交易”的观点,提出世博会已成为日本萃集海外商业、政治及文化情报的重要途径,并衍生出“殖产兴业”“富国强兵”“文明开化”等价值理念。吉见俊哉(1992)从政治文化学的角度,剖析了近代日本参与世博会所引发的社会消费行为及生活观念的变化。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日本学界开始聚焦近代中国博览事业研究。小岛淑男(1996)和铃木智夫(1996)对清末举办的南洋劝业会展开初步探讨。野泽丰(1998)分析了南洋劝业会与清末新政时所提出的“产业振兴”政策的因果关系。与此同时,中国学界也广泛关注近代中国博览事业研究。民国初年,武堉干就以《近代博览会事业与中国》为题,在《东方杂志》刊发了中国参与世博会的评论文章。此后,近代中国博览事业领域的研究方兴未艾。马敏(1985)是改革开放后较早关注近代博览会的学者,相关研究成果承续不断。他从近代社会变迁的角度出发,对中国参与近代世博会进行了全方位的探讨。蔡克骄(2001)围绕近代中国博览事业先驱陈琪等代表人物展开个案研究。洪振强(2011)从民族主义视角出发,阐述了国际博览会与晚清中国“国家”塑造间的独特关系。随着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举办,国内学界掀起了有关近代世博会研究的热潮,相关研究硕果累累。(2)国内学界的相关研究,如武堉干:《近代博览会事业与中国》,《东方杂志》第26卷第10号;马敏:《清末第一次南洋劝业会述评》,《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5年第4期;蔡克骄:《近代中国博览业的先驱陈琪及其著述》,《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1期;洪振强:《国际博览会与晚清中国“国家”之形塑》,《历史研究》2011年第6期;洪振强:《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国博览会事业(1851—1937)》,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沈惠芬:《走向世界:晚清中国海关与1873年维也纳世界博览会》,《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年第4期。综观既有研究,国内学界大多以中国参与近代博览会的个案研究为主,对比较视阈下的中日两国差异化特征研究迄未论及。本文以近代中日两国组织、参与1873年维也纳世博会为中心,剖析两国在近代化征程中所面临的境况与抉择,以期考察中日两国在近代化道路上分道扬镳的历史成因。

事实上,世博会作为强国角逐的竞技场,已成为东西方文化碰撞与交流的主要场所。博览事业是近代工业化文明的产物,它的产生最早缘于欧美各国举办的博览会,以及博物馆所推出的各类展览活动。博览会(3)博览会,英语为exposition,汉语中的“博览会”最早源于日语“博覧会(はくらんかい)”,是日语的借形词。一词的中文语素系由日语转译而来,主要指政府或民间社会举办的展览会、陈列会、劝业会、劝工会等。揆诸史乘,近代中国社会将博览会,称之为“炫奇会、赛奇会、赛珍会、聚宝会、陈列会、博物会、雅物会、考工会、物产会、共进会”,尤以“赛会”一词最为常见。晚清时期,中国人多将世博会称之为“出洋赛会”或“万国博览会”。纵观晚清70年,中日两国参加世博会的主要情况,详见表1。

表1 晚清时期中日两国参加世博会情况一览表

正处近代萌发阶段的中日两国,对世博会最早的认知均抱有“炫奇”之感。随着两国政治环境的衍变,双方参与世博会的热情与目的迥异有别,对世博会的态度也发生了急遽变化。缘于庆贺奥匈帝国佛朗茨·约瑟夫(Franz Joseph I)皇帝加冕25周年,奥匈政府向全世界发出邀请,决定在首都维也纳举办“奥国万国商品陈列公会”。1873年维也纳世博会举办之际,正值中日两国探求外部世界初始阶段,也是两国命运分道扬镳的关键时期,亦是两国社会近代化转型的肇起时期。起初,清政府并不情愿参加维也纳世博会。经奥匈帝国驻华公使一再解释,清政府出于顾念邦交的考虑,决定派出官方代表团出席维也纳世博会。为了避免直接与洋人打交道,同时也便于采办和运输展品,遂委托英国人赫德所执掌的海关总税务司署全权筹办相关事务。日本则处于明治维新时期,无论是官僚阶层还是一般民众,都急迫地想要了解西方、向西方学习,遂主动要求参加维也纳世博会。缘于此,明治政府成立了博览事务局,筹办出展事宜,并委令大藏省及日本海关出台相应鼓励政策,以助日本商品走向国际市场。值得一提的是,维也纳世博会是中日两国首次以官方正式身份参加的世博会,两国也由此开始了无形的竞决。

二、世博会:近代日本通往世界的一扇大门

(一)幕末时期日本参会概况

早在幕末之际,德川幕府就委派遣欧使臣出席世博会。日本与世博会的结缘,最早可追溯至1862年英国伦敦万国博览会。当时,德川幕府派出了以竹内保德为代表的38名遣欧使节团出访欧洲,本意打算与英、法两国洽商新潟、兵库等港口暂缓开放事宜,同时也悉心查访欧美情势,以助幕府高层决策今后的时局走向。日本近代著名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作为遣欧使团翻译随行出访。恰巧出访之时,英国正召开万国博览会,遣欧使团受邀参观。福泽谕吉在参观完英国伦敦万国博览会后,感叹西方近代工业文明的先进,遂撰写了《西洋事情》(《セイヨウジジョウ》)一书,在日本国内引发巨大反响。1867年,幕府将军德川庆喜委派其弟水户藩主德川昭武,以及幕臣涩泽荣一行人参加了在法国举办的巴黎万国博览会。为了展现日本深厚的历史与文化底蕴,幕府与西南诸藩积极筹备参展,借此重塑欧美各国对日本固有的刻板印象,可谓是一次较为成功的国家形象宣传。作为代表团成员之一的涩泽荣一在其所著的《航西日记》(《パリ万国博覧会へ行く》)中,详细记录了巴黎万国博览会的开幕盛况,对万国博览会上展出的新奇工业产品与机械化设备,感到万分新奇、眼界大开。巴黎世博会闭幕后不久,日本国内发生深刻变革。很快,日本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倒幕运动,德川庆喜宣布“大政奉还”,统治日本长达260余年的德川幕府就此宣告终结,日本从此迈向近代化。

(二)明治政府积极筹备参会

1869年6月,在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等人所倡导的政治革新下,明治维新揭开帷幕。明治政府刊布了《五条誓文》(《五箇条の御誓文》),推出了“版籍奉还”“废藩置县”等一系列改革举措,急迫地想要向西方学习,客观上推动了近代日本博览会事业的发展。不久,明治政府积极谋划,准备安排相关人员出洋考察。1871年3月,奥匈帝国驻日公使向明治政府发出邀请,希望日本能够派员参加在维也纳举办的“奥国万国商品陈列公会”。明治政府闻讯后欣然应允,决定派出一支阵容强大的参观团。明治政府正院(せいいん)(4)正院,明治政府太政官所属最高行政机构,于1871年(明治四年)创立,1877年(明治十年)废止,后由政府内阁替代其职能。委命大藏大臣井上馨、参议员大隈重信、外务大辅寺岛宗则筹办维也纳世博会出展事宜。

1872年1月,日本成立了博览会事务局,专司署理博览会事务,这一机构的设立在日本博览事业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5月25日,工部大臣佐野常民被任命为博览会事务局理事官,组织筹办赴展工作。借此契机,佐野常民向明治政府提出,日本应效仿欧美各国建立博物馆、劝业会等机构。一则可以积累展出品,为日后参加世博会做长久准备;二则可以调查各府县物产情况。他还编纂了“物产调查书(物産調查書)”,整理各府县上报的物产名录,要求在征集世博会展出品时,各地至少应当准备两件样品,一件用于日后世博会的展出,一件作为博物馆的陈列品。位于日本九州的大分县,以物产丰盈著称,成为博览事务局征调物产的主要地区之一,其征集的县内特产见表2。

表2 日本博览会事务局调查大分县特产的统计表

1871年6月,佐野常民向正院递交了《奥国博览会展示品书》(《墺国博覧会開設ニ付出品書》),明确展出要旨:一是借展示日本自然物产与手工艺产品,向世界昭告日本这个国家的存在;二是深入考察欧洲工业文明发展情况,委派专人前往考察学习;三是积极谋划在日本举办博览会、建设博物馆;四是了解欧美诸国对日本产品的使用评价,以期有针对性的调整出口策略;五是广泛调查世界各国物产及价格,为振兴日本对外贸易收集情报。(5)(日)国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田中芳男、平山成信编:《奥国博览会参同记要》1897年版,第9页。为了深入考察欧洲工业发展情况,明治政府决定招募24名不同专业背景的学生和技术人员,与参展团一道前往维也纳世博会学习。佐野常民竭力游说明治政府务必确保赴展所需经费,并赋予其人员选拔的权限。经过正院的反复商讨,决定采纳其建议,并组建博览会事务管理机构。除委任大隈重信和佐野常民担任博览会事务总裁和副总裁之外,还提任关泽明清和山高信离担任博览会事务官和书记官。(6)佐野常民(1823—1902)来自佐贺藩,早年学习兰学和化学,参加过1867年的巴黎世博会,并视察过荷兰、英国的海军和工业。关泽明清(1843—1897)来自加贺藩,曾学习过兰学和航海技术,后在伦敦留学。山高信离来自滨松藩,曾学习过法语和制铁术,参加过1867年的巴黎世博会,后在欧洲游学。三人均有留学经历,且都参加过世博会。

除了选拔优异的人才外,明治政府还聘请外籍人士协助甄选参展品。亚历山大(Alexander)本是明治正院的外籍雇员,他提出维也纳世博会是日本展示明治维新后国家良好形象的绝佳时机,有必要遴选品质优良、能够代表日本高水平的物品。他建议选送表层涂漆的大佛纸模,借以宣传日本高超的造纸工艺与品质优良的纸制品。戈特弗里德·维纳(Gottfried Wagner)博士常年在日本长崎担任石硷制造所技师,精通陶制品制造工艺。他向明治政府建议,应当选展工艺成熟的手工制品,继而展现日本精湛娴熟的手工技艺。可以说,明治政府十分重视维也纳世博会,这不仅是日本首次以官方身份参加的世博会,而且是日本首次以新面貌昭告世人的世博会,是推动日本近代化的良好契机。

(三)明治政府派员参加维也纳世博会

1873年,日本派出了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参展阵容,参展人员主要有两部分构成:一是工作人员,主要有政府官员、翻译等41人,园林建筑工匠25人,政府外籍雇员6人,共计72人。二是随行的24名技术人员。此次展出品是从全国各地精心挑选出来的,包括精美的陶器、七宝、漆器、纺织物等传统工艺品,以及名古屋城的金鯱(きんしゃち)(7)金鯱,系名古屋特产,鯱是日本神话传说中的一种海兽,金鯱就是用金子装饰而成的手工艺品。、纸质镰仓大佛、谷中天王寺的五重塔、巨型太鼓和提灯等。此外,日本政府还耗资2430万日元,打造了一座神社式的日本庭院,作为日本国家馆的主展厅。

1873年5月1日,维也纳世博会在多瑙河畔的广场公园内盛大开幕。整个世博会的会期持续近8个月,参展国遍及欧亚近20个国家。5月5日,佛朗茨·约瑟夫皇帝携皇后亲临日本馆参观。半个月后,英国《泰晤士报》刊登了《维也纳的日本艺术》一文,借此向全世界展示日本馆独具风韵的盛况。正值维也纳世博会举办之际,岩仓使节团(いわくらしせつだん)来欧访问。岩仓使节团是日本委派的高级别政府代表团,由右大臣外务卿岩仓具视担任特命全权大使,大藏卿大久保利通、参议员木户孝允、工部大辅伊藤博文、外务少辅山口尚方担任副使,使节46名、随员18名,随行的还有43名留学生。岩仓使节团的出访初衷,是冀望与欧美列强重新订立幕末时期签订的“友好通商条约”,以期收回被列强所褫夺的主权,但旋即遭致欧美各国的严词拒绝。无奈之下,岩仓使节团改为深入考察欧美诸国的政治经济及社会文化发展现状。1874年,大久保利通回国后向明治政府提交了一份《关于殖产兴业的建议书》,由此确立了日本“殖产兴业、富国强兵”的国策,即改良和扶植现有产业,振兴并扩大日本商品出口。

6月3日,日本岩仓使节团抵达维也纳,与奥匈帝国洽谈修约。6月6日,岩仓具视、伊藤博文、山口尚芳前往日本馆参观,记录官久米邦武在《美欧回览实记》(《米欧回覧実記》)中记载有“记维也纳万国博览会见闻”,指出日本展示品之所以能赢得较高声誉,主要基于三个原因:一是相较欧洲的展出品,日本多为珍奇手工品;二是亚洲各国所陈展的出色展品较少;三是近年来欧洲对日本评价甚高,尤其是手工制品颇为精湛。(8)久米邦武:《特命全权大使米欧回览实记》(第五卷),岩波书店1982年版,第43页。有趣的是,日本销售的折扇广受维也纳市民青睐,一经上市就销售一空。于是,在欧洲各地开始有商户仿制日本折扇并在市场上出售,风靡程度可见一斑。

(四)明治政府采取的赴展便利举措

德川幕府末期,为了履行与列强所签订的“安政五国条约(安政五カ国条約)”(9)安政五年(1858年),日本被迫与美荷俄英法五国签订不平等通商条约,涉及增开通商口岸、允许自由贸易,确立领事裁判权,以及接受协定关税等。安政五国条约的签订,加剧了日本尊王攘夷运动,并由此引发了声势浩大的倒幕运动。,日本于1859年在长崎、神奈川、函馆等通商口岸设立“运上所(日本海关的前身)”,主要负责进出口货物监管和关税征收工作,并承担相应的外交职责。运上所从某种意义上说,已具备近代海关的部分职能。1872年11月,明治政府效仿西方对政府机构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运上所正式改制为税关,即日本海关。当时,日本在全国一共设置了7处税关,为了便于中央政府统一管理,同时也为了促进海外贸易,税关不再由地方政府管辖,而改由大藏省统一管理,各地税关遂成为大藏省派驻地方的分支机构。这一改革举措,从根本上解决了日本关税体系各自为政的局面,并将关税纳入到中央财政的统辖范畴。为了方便各地赴维也纳世博会出展物品的顺利通关,明治政府委令大藏省颁布《奥国博览会出差官船》(《墺国博覧会え出張官員便船》)法令,允许博览会事务局征调的御用差遣船只及其所载货品,能够优先查验放行,准其出洋。(10)(日)国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甲4套大日記 博覧会え回答 墺国博覧会え出張官員便船》。

三、“赫德之赛会”:中国海关参与晚清外交的肇起

(一)清政府委令海关筹备赴展事宜

起初,清政府对参加世博会抱以鄙薄态度,认为这是西洋人“炫奇斗异”之举,视之为“奇技淫巧”。辛酉政变后,清政府一改“恐洋”心态,开始有限度地与欧美诸国交往,并设立总理衙门替代理藩院,署理外交事务。以奕、曾国藩、张之洞、李鸿章等为代表的洋务派逐渐掌握实权,他们一改排斥西方先进文明的做法,转而提出“识时务者莫不以采西学,制洋器为自强之道”(11)宝鋆:《筹办夷务始末》,沈云龙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62辑第611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版,第4498页。,遂确立了“中体西用”的实用思想。为了维持中外和好的局面,继而营造“同治中兴”的繁荣,清政府开始转变了参加世博会的态度。同治九年(1870),奥匈帝国驻华公使向清政府正式发出邀请,希望中国能够派员参加世博会。廷议之时,部分守旧派官员固执认为,所谓世博会只不过是欧美诸国“炫珍耀奇”的“赛会”而已,认为“中国向来不尚新奇,无物可以往助”,劝谏朝廷婉拒盛邀。得知这一消息后,奥匈帝国驻华公使多次游说总理衙门大臣,并向恭亲王奕频发善意。在洋务派的力荐下,清政府最终决定顾念邦交勉强同意赴会,认为“特因两国交谊,不肯漠视”,表示“愿助成善举,以昭示和睦不二之谊”,倘若“该商民在公会中,能有利益,亦中外和好之一致”。(12)《七月初九日给奥国公使嘉里治照会》,《外交档案·各国赛会公会》,转引自马敏:《博览会与近代中国》,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6页。

为了避免与洋人正面打交道,在总理衙门的建议下,清政府决定由洋人执掌的海关总税务司署具体筹办赴展事宜,所需用度皆从关税中支列。执掌海关总税务司署的是英国人赫德(Robert Hart),他遵照清政府的授意,要求各关晓谕商民自愿选送物品参展,并可享受免征进口税的优惠政策,凡愿意参加者皆可与各地海关联系。令人扼腕的是,中国商民对参加维也纳世博会的热情较低,响应者寥寥无几。同治十一年(1872),海关总税务司署决定组建专门负责博览会出展的管理机构,由其统筹做好赴展事宜。为了保障出展顺利,赫德共制发了9道总税务司通令,委令各地海关积极筹备展品,并将展品统一打包运输至指定港口。北方海关统一寄送至上海,南方海关统一寄送至香港,然后再租船统一运送至意大利的里雅斯特港(Trieste),最后运抵维也纳。

为了更好地收集展品,赫德将这项工作交由海关查验官具体执行。依其所见,口岸上日常处理验货的海关关员对商贸物品的品类与成色最为熟悉,由其收集展品最为适宜。8月3日,总税务司署发布第4号通令,告知各关税务司充分认识征集展品并赴维也纳世博会展览的重要意义,借此促进中外商贸交流,以展示中国港口和贸易概况。赫德要求各海关整理本口岸近10年来的港口航运以及商务情况,借以向西方展示中国各口岸的出口贸易种类、数额、税率及货物流向等,并附有各个港口航运及商务情况图表。赫德还要求各关税务司按照清政府确立的报税规则,将赴展商品的产地、品名、价值、目的地及进出口数量等进行系统的分类与编号。为了推动此项工作,赫德许诺参与收集展品的海关关员,将给予1—3个月薪金的奖励。赫德还规定,凡选送的展品,应当留存3份,一份交由维也纳世博会展出,一份交由各地海关自行留存,一份解送即将在北京设立的中国贸易商品博物馆备存。1872年9月5日,粤海关总税务司包腊(M.Bowra)以书面的形式向赫德提出改进意见,建议按照世博会章程所规定的分类原则收集展品,以便分类明确、便于检索,这一建议旋即被赫德所采纳。

(二)清政府委派海关洋员赴维也纳出展

清政府只派出了包腊(M.Bowra)、德璀琳(G.Detring)、汉南(C.Hannen)等几个海关外籍洋员代表中国参会,而参会的中国人则寥寥无几。这一情况,与庞大的日本参会团形成了鲜明对比。缘于维也纳世博会由赫德一手操办,故国内社会舆论戏称为“赫德之赛会”。尽管如此,赫德还是出色地组织了此次展览,面对数量庞大、种类繁多的展品,中国馆赢得了欧洲社会的不少赞誉,这些展品充分体现出华夏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展品可谓是千奇百种、目不暇接,既有百姓日常所用的米面油盐酱醋茶等生活用品,还有雕刻精良的屏风、红木家具,以及精美的瓷器、青铜花瓶、木雕艺术品、珐琅、执扇、玉器、绫罗绸缎等装饰品。就连八旗将士穿着的军服和使用的旗帜,以及王公贵族把玩的鸟笼、烟壶、烟盒等都在参展之列。譬如,津海关选送有:米、煤、玉、茶叶、樟脑、白糖、冬菜、烟丝、牛毛、毛毯、银鼠皮、白兔皮、火石、蒙古皮帽、各种泥塑、轿子、胡琴、刀、捕鱼工具、祭器、灵牌等。江海关选送有:铜条、钢、八角、犀牛、蛇皮、松香、桐油、三白、青梅干、干贝、回布、地花布、草帽辫、纺绸、木鞋、针、茶壶、烟盒、沙船、景泰蓝盒子等。(13)沈惠芬:《走向世界:晚清中国海关与1873年维也纳世界博览会》,《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年第4期。正如上海《万国公报》所摹绘的,“中国寄往各物遐迩,争先恐后,以为见所未见也”。参展期间,中国代表团在维也纳歌剧院举行了盛大的音乐招待会,这是中国歌剧团第一次登临维也纳金色大厅,包括奥匈帝国皇室成员在内的各界名流应邀出席。中国参展团的精彩演出,博得了观众们的赞誉。为了致谢中国对维也纳世博会的贡献,1874年11月,主办方特向中国馆的筹办人员授予勋章。赫德获悉后十分满意,清政府也深感欣慰,对海关筹办世博会的工作给予肯定,并在一定程度上转变了对世博会的偏见。此后,凡各国向清政府发出参加博览会的邀请,总理衙门基本都应承下来,并交由海关具体署理。

四、世博会对日本近代化进程的推动及影响

可以说,近代中日两国首次以官方身份参加的世博会,两国均取得不俗的佳绩。但相较而言,双方仍旧表现出巨大的反差与不同。以日本而论,明治政府在维也纳世博会上共博得名誉奖状5个,进步奖牌40个,以及若干雅致奖、表彰奖等,获奖数量多达218个,销售物品总额达8.3万奥元。无论是赴展参会团,还是出访欧洲的岩仓使节团,都被欧美先进的工业产品和发达的工业文明所深深吸引。他们亲眼目睹了世博会上大国与小国、强国与弱国间的无形竞争,感叹就连秘鲁这样的蕞尔小国,其工业品也不输于大国。日本深感世博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愧是展现综合国力的战场。因此,明治时代的先进知识分子心中已铭刻,“日本当今最最之要务乃开明世事”。(14)國雄行:《博覽會時代的開幕》,松尾正人編《明治維新と文明開化》,吉川弘文館2004年版,第250页。1874年,佐野常民等人回国后将在维也纳购置的铅字纸型、纺织机械等在东京上野公园公开展示长达两个月。1875年1月,博览事务局正式向正院递交了复命书,整理编纂了长达16部96卷的《维也纳万国博览会报告书》(《ウィーン万国博覧会報告書》),囊括从机械制造到造船业共计26个项目的详细报告。这个报告书不仅递交给明治政府高层用于决策,同时还面向公众出版印刷,以启民智。《维也纳万国博览会报告书》中忝列有:蚕织部(蚕业织物劝业的报告书)10种,兵制部(兵制皇张的所见报告书)和山林部(山林官制的趣旨报告书)各9种,农业部(农业振兴的条件报告书)5种。在报告书中,戈特弗里德·维纳博士撰写有《东京博物馆创立报告》(《東京博物館創立の報告》)、《工艺美术博物馆附属报告》(《芸術百工上美術博物館ニ付イテノ報告》),强烈呼吁明治政府有必要建造现代博物馆、美术馆等公众文化设施。参观的技术人员回国后也在各地做巡回报告,并主持筹办了诸多技术传习所,加速助推日本吸收欧美工业文明成果,开拓“殖产兴业”的发展道路,由此掀开了内国劝业博览会的新时代。毋庸讳言,维也纳世博会的出展极大助推了日本近代化进程,具体表现在:

一是为日本更加直观地洞悉近代工业文明提供便利。正如久米邦武所说,维也纳世博会如同“眼視の力”“眼目の教え”,是日本了解世界先进文明成果最直观的窗口。面对维也纳世博会所展出的琳琅满目的机械产品,日本人由衷地发出了惊羡和赞叹,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尚处于前近代化社会的日本如何与强大的欧美工业强国相抗衡?

二是全力推动日本产业变革与振兴的进程。维也纳世博会的参与者和岩仓使节团,在受到新事物的启发和刺激下,开始萌生了“进步的历史观”,认为要在世界立足并茁壮发展,就必须培塑国民的自主意识,从而增强国家的综合实力。为此,明治政府大力倡导“殖产兴业”的国策,并在军事、社会、文化等各领域推行改革。1877年8月,明治政府在东京上野公园举办了第一次内国劝业博览会(即国内博览会),在近3个月的展期内,共有450,000人参观展览。(15)清川雪彦:《殖産興業政策としての博覧会·共進会の意義——その普及促進机会の评価》,《経済研究》2006年第4期,第340—359页。通过举办各类博览会、竞赛会,农事会等,激发商民利用国家资金创办“模范工厂”,从而促进日本的产业革新。(16)据《日本国志·学术志》记载,从明治十一年(1878年)到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日本共举办各类劝业会5534次,平均每年举办395次,参展者有2105907人次,观览者达16502658人次。

三是将近代工业文明下的生活方式植根日本。通过出版和宣传维也纳世博会的见闻录,以及在日本国内举办的内国劝业博览会,日本人可以近距离触摸到近代工业文明的优秀成果,并将近代生活方式渗透进日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1872年3月10日,东京开设了“汤岛圣堂(湯島聖堂)”,这是近代日本最早设立的国家博物馆。此后,日本又设立了图书馆、动物园、植物园等公益文化设施。正如石井研堂在《明治事物起源》中所指出的,明治以后在全国各地举办的各类博览会,已成为日本社会文明开化的重要因素,一时间断发、教育、马车、人力车等新事物不断涌现。(17)石井研堂:《明治事物起源》,春陽堂1926年版,第1028页。

四是促使日本萌发了对外扩张与侵略的意识。在日本人看来,维也纳世博会是一个充满硝烟的竞技场,具有浓厚的民粹主义色彩。在世博会的舞台上,强者愈强,弱者欲于强,凡有志奋进的国家都在谋求如何赶超和发展,岩仓使节团就感叹“今夹缝于大国之间,自主之权利难保,感慨良多,自知难处”。(18)久米邦武:《特命全权大使米欧回览实记》(第五卷),岩波书店1982年版,第165页。受欧美殖民主义扩张的影响,改革奋进中的日本上层官僚,逐步强化了对外扩张的意识,励志要向欧美一样“雄视宇内”。岩仓使节团经过游历考察后认为,普鲁士的军国主义集权政体是最符合日本国情的政治制度。受此影响,日本开始迈向了军国主义的不归之路,给东亚各国人民带来了无法弥合的伤痛。

五、世博会对晚清中国社会的触动

相较于日本而言,中国在参加维也纳世博会的过程中,同样不自觉地受到了西方近代工业文明的刺激与影响,使得清政府对世博会的态度由鄙薄转为接纳。但与日本明治政府根本不同的是,清政府始终未给予世博会以足够的重视。(19)据笔者统计,从1851年伦敦举办首届世博会到1911年清政府覆灭,中国共参加各类国际博览会近80余个,其中清政府组团参加的13次,海关寄物参加的6次,使馆派员参观的11次。长久以来,清政府认为世博会只不过是欧美诸国“炫奇”之举,对其抱以轻蔑的态度。辛酉政变发生后,清政府的权力结构发生变化,洋务派占据上峰。出于维护“邦谊”的初衷,清政府同意派员参加世博会,并委托洋人执事的海关署理相关事宜。事虽如此,世博会对近代中国社会的冲击和影响从未像日本那样深刻。直至清末,随着近代社会的急遽变革与中国参展次数的骤增,中国人方才醒悟并觉察世界大势,认为参加世博会是一种极为有效的对外学习的途径,并由此萌发出中国人强烈的民族主义意识。具体表现在:

一是认为世博会是中国向西方学习的有效途径。清政府认为世博会只不过是“炫奇斗异”之会,后来随着“联交睦谊”的需要,开始通过海关间接接触世博会。直至清末,受中日甲午战争的强烈刺激,中国才开始主动接触世博会,康有为在1895年《上皇帝第三书》中说“泰西赛会,非骋游观,所以广见闻,发心思,辨良楛”。(20)康有为:《上皇帝第三书》,《近代中国对西方及列强认识资料汇编》(第4辑第1分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88年版,第289页。二是激发强烈的民族主义意识,要求收回出展的主办权,提出要在中国大力发展博览事业。维也纳世博会后仅时隔4年,日本就于1877年首次举办了全国性的博览会,而中国人虽已萌生自主参加世博会的想法,但却直至30年后才开始仿行日本举办国内劝业会。(21)清末新政时期,在工商各界的强烈要求下,清政府于1910年6月5日至11月29日在南京举办了首届全国性质的南洋劝业会,由此成为近代中国博览事业史上的标志性事件。

囿于清政府未能正视世界潮流,并以积极心态面对世博会,以致中国逐步滑向落后、封闭的深渊。1879年,在日本长崎举办的劝业博览会上,当时的日本社会舆论嘲讽中国“支那之大国,而其政日微矣,其古岂有如此衰者乎?唐虞之治,三代之盛,条理粲然,实贻范于万世,而及渐降化陵夷风俗颓败,知独有其国不知有他国,不务航海跋涉金坑工艺之诸业,故所费多而所得少,终仰器用于欧米,屡为其所凌蔑,不哀哉?则富强如彼,贫弱如此,不啻天壤之异者乎?”(22)《纪长崎博览会事》,《申报》1879年3月31日。诚如美国学者所预言的,日本这一东亚小国将逐渐繁荣并成为亚洲首屈一指的强国,而尚处于中世纪文明的中国注定式微衰弱。(23)Robert W.Rydell,All the World’s a Fair:Visions of Empire at American International Expositions,1876—1916,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840,P.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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