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味
2021-05-07孙远刚
孙远刚
微辣
秋深, 巢北人家的青椒红了, 沟沟畔畔,点点染染。这是一种介于灯笼椒和小米椒之间的老种,倒三角,肩宽肉厚,自小用人尿浇灌,性情刚烈。
秋冬之时,巢北各地的集市上,会有专门磨椒的作坊出现,很好找,门口的桶排着长队的那家就是。
磨好的辣椒铁锈色,呈糊状,粗粝,像红砖磨成的末,卧在桶里,很乖巧,像一尾火红的狐狸。配上一块石头, 小心地挑回家,换只瓦罐盛着。撒在罐口上的,用食指勾起来, 放进嘴里。这样的瓦罐往往很精致,带绳纹,或是撇出几叶兰草,也不跟别的粗使的咸水坛放一起, 而是单放在阴凉处,吃一点舀一点。不沾生水,能吃到来年新椒上市。
湖边过日子,湖鲜是家常的下饭菜。红烧杂鱼、虾糊、虾酱、泥鳅挂面、螺蛳糊辣粉、干蒸毛草鱼,都离不开一个“辣”字。巢湖人是能吃一点辣的, 但不能太辣, 只是“微辣”。要满足“微辣”的口味,磨椒必不可少。普通人家,一年半缸,差不多够了,像我妻兄那样开土菜馆的, 院子里往往要准备好几缸。他说:“腥气就服磨椒。”水里游的,在他嘴里都叫“腥气”。
除了烧鱼腥,磨椒是可以单独做菜的。一小碟磨椒,淋一勺芝麻油。更多时候,它是以“红娘”的身份出现的:切一盘酱牛肉,舀一勺磨椒放在上面;手撕一碟臭干子,也舀一勺磨椒放上面,那一簇火焰似的卧红,如平林霜旦,旭日初升。
口味也是家传。儿媳是北方人,第一次来巢湖,我们一家去姥山岛玩,在中庙吃饭的时候,我们点了红烧鱼、青椒白米虾、红烧小龙虾、红烧牛肉、红烧鳝段,红红火火一大桌。当时没觉得什么,后来去亲家家才知道,他们是不能吃辣的,亲家母更是一点辣都不能吃。我对亲家抱歉说,我们不知道孩子不能吃辣,在巢湖,几乎顿顿都辣。亲家说,没关系,她在外面念书,这么多年,已经能吃辣了。再一次来巢湖,儿媳已经能说不少“巢湖话”了,在东门大排档,我们往烧烤摊前一坐, 老板边忙边问:“辣, 还是不辣? ”儿媳说:“微辣! ”认得我们的口味,她就能找到家了。
妻子回京前, 特地要我开车带她去曾经的乡镇,买现磨的磨椒,她要带走。磨椒,她向来是寡吃的,所以格外挑剔。她喜欢那清水洗沙似的糊状物,饱满的颗粒,鲜爽的口感,红呢子大衣一样的色泽。
咸鲜
入梅,在江淮,雨当着家。
麦收后, 新蚕豆上来, 皖中人家都要“霉”酱,蚕豆酱。有道是“生成的相、晒成的酱”,酱在美食江湖中的地位之高,堪比一个人的相貌。
雨下得不开天的那些日子, 也是市面上猪肉价最廉的时候。趁着满街雨,城中的“私房菜”“老灶王”们都会下手买肉,几十上百斤地往家称。同时,九街十八巷里那些蓝门牌的单门小姓,也会称一点回家。买回的肉, 切成十厘米长五厘米宽一厘米厚的肉块,腌渍,拌酱,用手抓一抓,晾一晾,在渣粉里打个滚,一一摆在竹筛子里,吊在院中的铅丝上。晚上下冰箱,白天找太阳晒。这段时间,太阳金贵,不好找。
晒个皮条干的咸鲊肉, 用半截釉的窑锅子,放在饭锅上蒸,吃饭时,随饭一起上桌。干爽爽的渣粉,油浸浸的肉色,看起来,特别怀旧;半肥半瘦,肥肉脆嫩可口,瘦肉起丝不柴,下饭得很。
现在, 城里的那些高端酒店也肯屈就这道乡土小味,让它上大席面。那天,在一间一桌能坐二十人的大包厢里吃饭, 途中上了一份咸鲊肉。浅浅一窑锅,一人摊不到一块, 等咸鲊肉转到我面前, 窑锅已经空了,鲊肉告罄。坐我边上的见我没有,连忙要把夹在筷头上的咸鲊肉让给我, 被我挡了回去。
在我们巢北,形容某某人家富有,往往会说:“锅巴盖墙头,叉样翻鲊肉! ”这是以前过穷日子时流的口涎,现在鲊肉不稀奇,也不听人这么说了。
小时候吃过父亲制作的咸鲊肉。父亲用的是死小猪肉,渣粉里也没放桂皮八角,但仍然是那么好吃,几十年过去,还停在我的舌尖上,不肯散去。
焦
印象中, 秋天的锅巴最好。中稻收上来,家里用米大方,锅巴自然也好。
锅巴好不好,我们不说“脆不脆”,而说“焦不焦”。焦,似乎是对一些贮藏食品的最高褒奖。我家七口人吃饭的那些年,大筲箕淘米,我拎不动,我大姐勉强能拎得动,但也要拧着腰顶着胯,才能把筲箕弄上锅台。
炕锅巴,是个比煮饭更精细的活,极讲究火候,不能性急,那是我大姐的事,她炕的锅巴总是既薄又焦。有时她忙着喂猪,喊我们当中的一个, 帮忙往锅底下塞一个草圪蹴,结果火大了,锅巴煳得她在猪圈里都能闻得到。大姐着急忙慌地跑来,往灶膛里浇水,边浇水边说:“你把锅巴送上天啦! ”
猪油泡锅巴是家里最抬舉人的食品,要是碗头上再漂两只蛋瘪子, 那更是只有进门的匠人才能吃上,其他的,亲大舅也不行,母亲说这叫“慢亲不慢匠”。平常,锅巴装在一只洋铁皮的饼干桶里,母亲留着“为人”,却常常被我们偷吃掉。吃锅巴是瞒不住人的,一次,我躲在被子里吃,那响声还是惊动了我二姐。
锅巴做菜,那是后来的事。后来工作在小镇,小镇上的馆子喜欢做一道“懒菜”,叫“三鲜锅巴”。锅巴焦,汤脆,厨师拎着炒勺出厨,到桌边,“刺啦”一声,这道菜瞬间做成。
不吃“三鲜锅巴”已经很多年。时常想起巢北,想起那些欢团一样的小镇,灰头土脸地挤在一条公路上, 像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