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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的微笑

2021-05-07李佩红

散文 2021年3期
关键词:瓜子壳瓜子梵高

李佩红

最初对向日葵的认识模糊而遥远,远不及一颗葵花子来得真实可亲。

年少时,向日葵只生长在课本里,活在遥远的地方, 方圆几公里之内是我所拥有的全部世界。相对于戈壁荒滩长大的孩子,生在农村反而幸运,虽贫穷,至少有绿树、庄稼、植物给眼睛涂染丰盈的色彩。而我目光折射出单纯的灰褐色,偶尔闪过红、绿、白,是墙壁粉刷的石灰石、几株水井旁的白杨树、含铁的山丘, 是儿童眼里明亮的涂鸦。其中包含的辽远、浑厚和苍茫的词,有待成年后慢慢体味,少年心思纯简,没有荒凉、贫穷的概念。吃饱肚子不受家长责骂,哪里都能找到乐子。从小生活在克拉玛依这座为石油而生的城市, 整座城市的大人从事的全是石油和与石油有关的事, 但我知道陌生之地也有很多人, 他们干的活和我父母不一样。因为每年秋天,汽车像忙碌的工蜂从那些遥远的地方回来,运回粮食、瓜果、油料……有时,我是说有时,也会运输一些葵花子。植物用这种方式把人与人连接了起来。

瓜子黑色, 带白色条纹, 大头圆小头尖。用术语形容描述是“矩卵形瘦果,果皮木质化”。向日葵喜欢生长在气候寒冷、土地肥沃、昼夜温差大的地方。葵花子经过时间长久的酝酿, 阳光下的曝晒和肥沃土壤的供养, 瓜子皮厚结实, 有版画的硬朗线质,嗑起来嘎嘣嘎嘣,声音清脆悦耳,瓜子仁有和田玉的光泽和温润, 持久的香味在唇齿间绵延不绝。

这种黑亮带白条纹的瓜子多来自于寒冷的阿勒泰地区。三十岁到了南疆工作后,第一次见到白瓜子,细瘦皮薄,轻嗑即破,瓜子仁小而瘦, 由不得人不联想起弱柳扶风的林黛玉。在我的认知中,只有一种黑亮穿白条纹外衣的瓜子, 也远没有北疆的瓜子健康饱满。如今这种瓜子卖得很贵,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瓜子很便宜,因为都是父母掏腰包,具体多少钱我没概念。生瓜子装在一个布口袋,母亲东藏西藏,通常情况下都会被我轻而易举地找到。这不是因为母亲手法拙劣,而是因为家里家具很少,家里仅有两间房、几张床、一张桌和自盖的一间低矮厨房。我偷吃瓜子的方法既隐秘又高超, 至少当时我以为是如此。一次抓一小把, 偷偷揣进口袋, 在上学的路上边走边嗑。那个过程深刻而历久弥新,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清晰可见。时间不断地向前延伸,而回忆将我向后拉,拉回那个很小的起点,我变成另外的我,一个扎着两条细草似小辫儿的女孩,背着黄书包,包上用掇绣法绣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这是那个特定年代的时尚标配,“为人民服务” 是毛主席语录,尽管我很想要一个绣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书包,这句也是毛主席语录———可母亲说字太多绣不下。“为人民服务”啥意思我不懂, 可我知道凡是毛主席说的话都是对的,都是好的。身边所有人都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对着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

这个小女孩额头宽广突出, 后脑勺突起,她总是羡慕别的女生后脑勺很平,梳的两条辫子如两只跳跃的梅花鹿, 而她的两条小辫儿隔着一座山丘,孤单而寂寞,像她孤单寂寞的童年。做过六年的留守儿童回到父母身边后, 她总是感到被冷落的寂寞和孤单,经常怀疑自己不是母亲亲生,她敏感多疑的性格与少年时期受到了伤害有关系。

她是嗑瓜子的高手, 她随自己的心情把瓜子皮吐得高而飘,想象着它是一条船、一只鸟,去接近海洋和云朵,或者平平地吐出去, 看距离有多远, 想象一颗子弹的威力,或者狠狠地吐在地上,看着地下随风翻滚的瓜子壳,脚用力地踩蹍,听到瓜子壳发出撕裂的声音, 脑海清晰明确地浮现出一张憎恶的脸,当然,脸会随着心情和时间变换。其实没过多久,当时认为特别重要、过不去的事情便烟消云散, 恨过的人也一个不再记得。多数情况下,她喜欢随心所欲地吐瓜子皮, 看着瓜子皮以各种抛物线的形态飞起又落下,压抑的情绪得到暂时舒缓。

刚收获的瓜子有来自于土地的清淡味道,成堆的瓜子夹杂着土坷垃和碎叶。生瓜子的香味不及熟瓜子浓郁, 有一种来自于土地的生涩,生涩中含有细密的清甜味,我对这种味道尤其迷恋, 至今不喜欢炒得过熟的葵花子。欠火的瓜子, 宛若谦虚的君子, 在平淡如水的交往中体会真情。小时候, 一直要等到春节前母亲才肯拿出生瓜子炒。母亲决定炒瓜子的话音未落,做贼心虚的我当即忐忑不安、面红耳赤,怕日益下陷的口袋暴露我的偷吃行为, 心里快速盘算如何对付母亲的质问。不知母亲是忘记了,还是装作不知道,她从没因瓜子的事责备过儿女。炒瓜子急不得,须细火慢性,母亲偏偏性子急, 十有八九炒出来的瓜子有的煳了,有的还夹生。不管怎样,香味还是在整个房间里弥漫,绕梁三日而不绝,那是瓜子饱满的体内溢出的油脂。春节期间,家家户户客厅里桌子上摆着一盘炒瓜子,去谁家拜年, 叔叔阿姨都会往孩子衣服口袋里装瓜子, 那个时候恨不得浑身上下缝满口袋。每天把“扫荡”的战利品拿回家藏好,供以后慢慢消受。父母不在家时,一个人躲进房间,捧着一本好看的小人书,嘴里嗑着瓜子,如果是在嘴里放一颗水果糖,那种又香又甜的感觉就更美妙了。

曾与多人比赛过嗑瓜子,比速度。嗑瓜子的时候,我的嘴像一条工业流水线,瓜子从一个嘴角进去, 另外一个嘴角出来的是瓜子壳, 而那些香喷喷的果仁已经被我的牙齿嚼碎滑进食道,进入深不可测的胃肠。这种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一需要时间,二需要大量的瓜子。这项技能和大脑基本无关,熟能生巧。我吃掉的瓜子肯定能堆成一座敖包, 这些瓜子壳在我的右门牙上下留下深深的瓜子形的三角凹槽,只要拿起瓜子, 就习惯性地卡在三角凹槽里,像射击的准星,想不瞄准都不行。

后来, 我看到丰子恺先生写他在旅途中教日本人嗑瓜子:

看那日本人的练习,真是可怜得很! 他如法將瓜子塞进口中,“格”地一咬,然而咬时不得其法,将唾液把瓜子的外壳全部浸湿,拿在手里剥的时候,滑来滑去,无从下手,终于滑落在地上,无处寻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选一粒来咬。这回他剥时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陈列在舱中的食桌上,俯伏了头,细细地剥,好像修理钟表的样子。约莫一二分钟之后,好容易剥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郑重地塞进口里去吃。我问他滋味如何,他点点头连称好吃,好吃!

中国人到底会吃, 说来我也算不得高手,只是步了前人……后尘而已。

写完文章发给一位文友看, 看到嗑瓜子一段,他笑了。强中更有强中手。你的水平和当年我们兵团第一师的一位上海女知青比,勉强算小学毕业。她嗑瓜子只见瓜子一个一个进去,就是不见从嘴里出来,你看她的腮帮子吹气球似的一点一点鼓起来,直到嘴皮实在撑不住了,她的手捂在嘴上,瓜子皮像便秘的人突然通畅了, 从她唇红齿白的嘴里尽数吐出, 她強调这种吃法“多、快、好、省”。这位文友说,他至今疑惑,上海姑娘皮肤白净,脸蛋漂亮,平常讲话温温柔柔,从不像团场姑娘龇牙咧嘴地笑。为啥瓜子就嗑得壮志凌云,气冲牛斗。他想,可能因当年常常晚上开批斗会、学习,无聊至极,男生抽莫合烟打发时间,女生就嗑瓜子,怕台上领导发现,为掩人耳目,久而久之练成了独门绝技。

中国人的吃从来不简单。

施桂芳喜欢站在家门口,倚住门框,十分安心地嗑着葵花子,施桂芳一只手托着瓜子, 一只手挑挑拣拣的,然后捏住,三个指头肉乎乎地跷在那儿,慢慢等候在下巴底下,样子出奇地懒了。施桂芳的懒主要体现在她的站立姿势上,施桂芳只用一只脚站,另一只却要垫到门槛上去,时间久了再把它们换过来。人们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懒, 但人一懒看起来就傲慢。人们看不惯的其实正是施桂芳的那股子傲气……

很多年之后,读小说《玉米》中的这段话,对作家毕飞宇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样是嗑瓜子,能嗑出那么多的社会内容。顺着毕飞宇的思路, 我想起来在新疆参加的很多次婚礼,上菜前必会先摆瓜子和糖果,一桌子人嗑瓜子,聊天喝水等待婚礼开始。众生百相在嗑瓜子间毕现, 有的云淡风轻如庄子,有的纯粹坦诚如儿童,有的居高临下目中无人,有人嗑得飞扬跋扈,也有人嗑得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吧。如促织、蹴鞠、簸钱,嗑瓜子嗑出一部皇家史也不是不可能。我还想知道“满口噙香中国味的作家”汪曾祺和梁实秋写过嗑瓜子没有, 他们写会从哪个角度进入,想想挺激动人心。

消耗瓜子最多的地方非电影院莫属,封闭或露天没有区别。

少年时代精力旺盛,听说哪里有电影,走几个小时的路都要去。绝大多数电影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 许多经典的台词都能背出来。“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花钱,别说吃你几个烂西瓜。”“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下吧下吧,下吧,下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男生们不学好,这些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电影一放到这儿,他们就跟着大声说, 故意把瓜子皮吐在女生的脖子后。臭流氓! 女生转头骂,男生们见女生拿眼睛剜,两根指头往嘴里一塞,立刻响起尖利的口哨声, 接着就是肆无忌惮的狂笑,谁都拿他们没办法。有时电影还没散场, 两拨男生之间为争夺同一个漂亮女孩子打得鼻青脸肿。散场后的露天电影院一片狼藉,满地瓜子壳、破纸片、烟把子,也没人打扫。风是最忠于职守的清洁工,克拉玛依风多且大, 一场大风, 沙石吹得满地滚,瓜子壳随风飞舞,下次看电影,地上干干净净,找不到一片瓜子皮。

1983年冬天我在哈尔滨,羡慕哈尔滨人能看通宵电影, 于是选了个周末过一把大城市人的生活瘾。小商小贩聚在电影院门前,卖得最多的是瓜子和爆米花。我买了一包瓜子,瓜子装在锥形纸叠的筒里。从晚上九点到早上五点, 一整夜上演四到五场电影,一包瓜子嗑完,我即呼呼大睡,睁开眼睛,电影快散场了。

如今所有的电影院装修高档, 进电影院还要过安检门,连一瓶水都不让带进去,看电影少了自由和随意,了无生趣。相比之下, 特别怀念当年能在露天电影院里嗑瓜子的恣意。

为一场看了又看的电影, 年少的我们乐此不疲地在星光下跑很远的路。记得在大庆上学期间, 有一次为一场电影我们来回走了近八个小时, 回到宿舍已经是大半夜。那部电影的名字叫《奥斯特里茨战役》,而嗑了太多瓜子而口干舌燥的嘴, 仍然一直不停地说话, 为我们心目中共同的英雄拿破仑,为那场无与伦比的胜利,也为我们自己热血澎湃的青春和未来。那时的我以为未来无限美好, 如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瓜子。几十年后,当我站在为这场战争而修建的法国巴黎凯旋门前时, 只感觉那些被我无情蹉跎的岁月, 像我吐出的那些瓜子壳毫无声息地消失了, 愈加感觉世界于我而言的残缺。

毫无疑问, 我也见识过向日葵的巅峰时刻。

那是在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 而不是盛产瓜子的阿勒泰。向日葵在我们从怪石峪回来的路上,一眼望不到边的金色,整齐有序地立在蓝天白云之下,炽热、壮观、明亮、金光四射,如太阳的无数个法身,昂着头望着同一个方向。谁都无法抗拒那种集体的浩荡之美, 我们在车里忍不住一声一声地惊呼,车未停稳,人已一群蜜蜂一样扑入金光灿烂里。多么熟悉的场景,我展开笑脸拍照,置身于重复多次的梦境中,眼泪猝不及防地涌出。“外部的浓烈必将变成内心的寂寥。”毕飞宇说得真对,原来,我用自己的脸装扮向日葵的微笑, 是为了隐蔽幼年时就开始埋在心里的孤单。梵高也是因为和我有相同的感受, 才会把向日葵画得火焰般热烈吧。以此推理,是不是反证我也得了抑郁症?这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尼采说:“精神就是杀进自己生命中的生命,他通过自己的痛苦增加自己的知晓。”梵高用他的痛苦画出了精神层面的永生的向日葵,又有多少人能够战胜并超越命运,站上时间的制高点?

这正是梵高异于常人而了不起的地方。

梵高的家乡荷兰曾德特小镇的公路两侧, 当地居民每年都种植向日葵, 连绵百里,到了向日葵开花的季节,大批为梵高而来的世界各地游客, 目睹火焰般燃烧抖动的向日葵,纪念、缅怀这位给予向日葵永恒生命的伟大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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