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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扳手

2021-05-07茨平

文学港 2021年1期
关键词:扳手

茨平

老板再一次出走了。这是第三次。他跑到邻省龙南县一座叫九连山的大山里,也不知是怎么找到的,山里一间快要倒塌的破庙。他花钱请来泥瓦木匠整修,打算就在那儿出家,一个人守一座庙。可是,这次还是失败了,家里人找到了他,亲朋好友一通劝解,又回公司当董事长了。他是昨天夜里回公司的,今天上午到生产车间转了几个圈,发现很多问题,下午召集管理人员开会,四楼大会议室坐满了人。说是开会,其实是他一个人讲话。我们私下里说是开训,到了厂报上是董事长做工作指导。老板姓彭,江西省宁都县人,叫彭木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宁都人给男孩取名习惯于一个“生”字,火生、金生、土生、水生、秋生、夏生、保生、春生、冬生、良生、庆生等等。他的名字地方特色浓厚。听说他年轻时是个狠角色,打架不要命,带着几个兄弟混战街头,搞班车,贩假烟,走私木材,钱赚了,但没攒下,今日赚今日花光。第一桶金是搞稀土攒到的。有钱之后接手一家转制的国有企业,做饲料卖,发家了。如今在全国开了二十多家分公司。2005年把总部搬到深圳市福田区,说这儿是改革开放最前沿,开风气之先河。现在他还是狠角色,训斥员工像训孙子一样,动不动吼:不好好干就滚蛋!开改进单过来!罚五百还是罚一千?他的管理思想就是罚款,罚要重罚,罚得心惊肉跳才长记性。他常说:我没有办法统一你们的思想,但可以用钱统一你们的行动。今天他穿的是件厂服,头戴假发,站在台上别样滑稽。有不少人想笑,但忍住没笑。他大讲绩效改革,说企业是平台,员工做老板。什么叫做老板,就是负责到底。社会上哪个老板,亏钱了不得全扛下?这里有平台兜着,但钱得扣,怎么扣?用数据说话。他讲得口沫橫飞,声音高亢,时不时用力挥动手臂。我很难把一个想出家当和尚的人与他合二为一。我很担心他讲到晚上七八点,那休息时间又被他抢占了。还好,今天一到六点钟就说散会,我们热烈拍巴掌。

五点三十分,吴红英发来微信:快下班了吧?我说快了,但老板在讲话,不知道会拖后多久。她说没事,我来接你。我说好。散会了,我转身回办公室,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公司门口停了辆红色别克车。车是吴红英从二手市场买的。她说,我这工作没有一辆车超级不方便,所以必须打肿脸来充胖子。我关上电脑,下楼,在一楼大厅打卡机上按了一下指纹,便走出公司大门,直接坐到红色别克副驾驶位置上。吴红英启动车。我见前面放了一包软中华,便说,今天什么日子,这犒赏档次高哈。吴红英笑了笑说:有个客户办酒席,女宾桌上也放了烟,我就给你顺过来了。我说不错,贤妻良母型。我此去是帮吴红英做件事。她父亲瘫痪了,是半瘫,不是全瘫,右手右脚能动,脖子能动,脑袋能动,能说话,听得清说话,视力正常,嗅觉正常,当然也能吃能拉,余下部分跟木头差不多。瘫痪真是一种古怪的病,一身的零件也连在一起了,怎么就会有部分失效呢?吴红英的父亲,他叫吴新生,我喊他吴叔。吴叔说:可能是内部哪个螺丝脱落了,可惜没办法动扳手。吴叔说他以前做过机修工,扳手是最常用的工具。他有个工具箱,装满了各种扳手,活动的,固定的,钳口的,梅花的,从小至大,一应俱全。他说,还是活动扳手好,一把顶百把,往前推几下,卡紧,往后推几下,放松。这跟人生很相似,向前是紧,退后是松。他最喜欢那把大号活动扳手。他说,我那把扳手抓在手中沉,有份量,往人头上一砸,比铁锤厉害。我笑了,说吴叔你真幽默,扳手是用来紧螺帽的,不是用来砸人的。吴叔说,是可以紧螺帽也可以砸人,我就用扳手砸过人,还把人砸死过。我是去给吴叔洗澡的。南方天气热,一天不洗就异味熏人。吴叔没有别的亲人,只有吴红英这一个女儿,妻子在他瘫痪之前就走了。虽说是亲生女儿,但洗澡这活儿还是男女有别,不太方便。以前请帮工,一个礼拜用清水洗一次,平时打湿毛巾擦擦。他有一只手能动。吴红英打湿毛巾。他自己动手擦。够不着的地方吴红英擦。有我之后一个礼拜洗三四次。每次给吴叔洗澡,他总是说:真是太感谢你了,你来了我卫生多了。我说谢啥,别拿小安当外人。他嘿嘿地傻笑了。吴红英一家住在二楼。这是个城中村,房子有高有低,四层五层七八层,都没有装电梯,由一个公共楼梯上下。吴红英所住的是栋五层楼。房子间挨得很紧,如果窗户对着窗户的话,两边的人伸出手来可以握上。所以城中村的房子又简称握手楼。有次我跟吴红英亲热,忘了拉窗帘,猛然发现对面窗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抽着烟,认真看着。我赶紧把窗帘拉上。对面传来声音:别拉哈,免费的黄色录像挺好看。我和吴红英笑疯了。第一次来吴红英家,我站在阳台上抽烟。我说你家不应该住二楼,应该住一楼,一楼方便推吴叔出去走走。吴红英说,这个问题我想过了,我是怕爸跑出去,外面乱糟糟的,万一让车碰了,一辈子都要后悔。居室是两卧一厅,一个小厨房,一个小卫生间,一个小阳台,总共七十来个平米,小巧玲珑。吴红英出门前,会把吴叔搬到轮椅上。轮椅上有个助力摇把,往左摇向前,往右摇退后,方向盘控制方向,几个按键,一个制动,两个调坐姿并升降。吴叔还有一半手脚能动,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可以有限地活动。

我和吴红英是一场牌局上认识的。打麻将是我工作之外的娱乐方式,不是唯一,却属于低级趣味。遥想当年,心里也装了些大词,青春、理想、抱负。现在全没了。觉得很对不起自己,又觉得没什么,人生嘛,就这么世俗地活着也挺好。吴红英讲,人世俗点好,可以免除精神折磨,你看那些犯抑郁症的,就是想多了。一到周末休息,朋友间便约起来,大多是宁都老乡,凑一桌麻将牌局。从公司后门出去,跨过恒丰路隔离带,走进一条小巷,约五百米,有个士多店,老乡开的,里面有个小间,摆了张麻将桌。外人不知道。我们常来这里打。我们打的是宁都麻将,跟广东麻将玩法近似,只是广东麻将把字扔掉,我们东南西北风中发白全留,只可碰不可吃,全靠摸,有三个可以杠,但得当心抢杠。字不会被抢杠。这种玩法在深圳属于很小众。五个月前,周六下午,阿兴发来微信:活动不?我说有角不。他说三缺一就等你了。我说好。推开小隔间门,屋里已坐着三个人,其中有个姑娘,眉毛浓眼睛大,以前没见过。我问阿兴,这位美女是?阿兴站起来说:我介绍一下,这位妹子叫吴红英,说来也是我们宁都老乡,只是父亲出来深圳早,就变成半个深圳人了。吴红英站起伸出手来握:老乡哥哥,认识一下,今后多多关照哟。我记起贾宝玉说过的话,女人是水做的。握她的手真有点握水的感觉。我们边打麻将边聊天。阿兴说,听说你老板出家了。我说是的,跑到南华寺做扫地僧。阿兴说有趣,他怎么会想到出家?我说,我一个小打工的怎么会知道?大概是一心向佛。阿兴说,向佛可以捐钱,庙里不缺他这个和尚,但钱永远不会嫌多。我说这个我也搞不懂。阿兴说,最想不清的,做和尚该挑个好点的活,比如方丈住持管事什么的,他怎么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做起扫地僧来?还不如做挑水僧哩。我说都自来水了,还挑个毛线水。阿兴说,扫地还没有被这个时代干掉。我说也快了,扫地机器人横空出世。阿兴骂道,妈的,高科技怎么老是来砸小老百姓的饭碗。阿兴有个年近半百的哥哥在厂里做码包工,厂里改用码垛机器人,他就失业了。我说,他一回来就狠狠地开罚单,有一个桶仓的玉米烧糊了,气得他暴跳如雷,厂长,品管部的,生产部的,每人五千。阿兴问,你罚了多少?我说不多,五百。阿兴说,不关你的事哈。我说,凡是管理人员,五百起步。阿兴哈哈大笑,你老板够狠。吴红英突然说,你老板是不是姓彭,叫彭木生?我说你怎么知道?吴红英说,我爸也是宁都人。我说,你爸是宁都人就不意外了,我们大宁都就算他最有钱,首富哈,无人不知。阿兴说,放到大深圳不算根葱。我说没法子,深圳的大富豪太多了。吴红英说,他老家在宁都县黄陂镇。我说你知道得还蛮清楚。吴红英说,我老家也在黄陂镇。我说,你们是真正的老乡哈。吴红英说,还不止呢,我们是同一个村庄,上下坎的邻居,但我没见过他,他长得怎么样?我说,中等个子,偏瘦,眉毛很粗,是剑眉。吴红英说,他那么有钱,不把自己吃胖点。我说,钱会使人长胖,也会使人变瘦。我们哈哈大笑。吴红英说,听他是个狠角色,跟人打架不要命,抡上什么都敢往人身上砸。我说,只有狠角色才发得了大财。吴红英说,我爸年轻时也是个狠角色,现在还是穷光蛋。那天下午,吴红英的手气特别好,我们三个男人都输了钱。我输了五百多,有点心疼。散场时,吴红英说,本来该请你们吃餐饭,可家里有事实在脱不开身,改天吧,各位老乡哥哥,改天一定请你们。

第二次见面是五天后,我骑着电动车在福田车站让警察堵了。这个世界越来越让人没法理解。开始是禁摩托车,说摩托车尾气大,污染空气。现在连电动车也禁了,也不知用什么理由。电动车是借的,扣住了意味着要全赔,这可亏大了。我打电话给阿兴。阿兴说,我也是个打工仔,有什么鬼门路?看来这次背运是走定了。没过两分钟阿兴又打电话过来:找下吴红英,可能她有办法。按着微信发来一串阿拉伯数字。我打吴红英电话,一打就通了:您好!我是小安,那天跟你一起打麻将的老乡。吴红英说,小安哥哈,有事?我把事情说了。吴红英笑了,说你找对人了,那伙交警的领导正是我的客户,前些日子他家里出了点事,公司赔了他一大笔钱,这份人情应该还没有过期,你等着哈。过会儿,交警果然朝我挥了挥手:你走吧,你走吧。回到公司,我立即打电话给吴红英,说事情妥了,我想请你吃餐便饭,以表谢意。她说谢啥,一句话的事。我说,在你那儿是一句话,在我这儿比天大,我们客家人讲客情,你可不能让我把传统美德弄丢了,况且,老乡之间的革命感情是靠吃吃喝喝来进一步加深的。她乐了,说,没想到你还挺能贫嘴。我说我是无比真诚。她说那好吧。我们约了在厨嫂当家。那天只是吃了餐饭,聊了些乱七八槽的闲天,互加了微信。

吴红英在微信朋友圈中发了条信息:人生为什么这么无奈?这个世界怎么了?配的是一幅卡通图,一个小女孩躲在角落里哭泣,伤心、委屈。我刷微信时看到了,便打了个电话过去:想请你吃夜宵,给个面子不?她说好。其实这个夜宵吃得太早了,九点钟没到。我们要了两人份的牛杂砂钵粥,两个小菜,几瓶啤酒。她说,你怎么会想到请我吃夜宵?我说,吃吃喝喝加深革命感情。她说是个讲法,但我想听另外的,是不是老板给你加工资了?我说,这等好事轮不到我,是看了你的朋友圈。她说谢谢你了。我说,不说谢,我们是老乡,你帮过我大忙。再说有事别憋在心里,能跟我讲讲吗?她说,我正想找个人讲讲,憋在心里很难受。她搞到一张大单,一家颇具规模的企业,可是,快要签单了,却突然黄了。过些日子,单子签给了另一个女同事。女同事转身就去换了一辆奥迪车,春风得意得很。社会上有一句话,一人卖保险,全家不要脸,单子关键时刻弄黄了,我想,可能是吴红英顾了脸。我说,黄了就黄了,不就是一个单子,多大的事。她说,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完成业绩了,公司正合谋要开掉我。我说,也没事哈,做不下去就换工作,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以来我公司,我可以跟人力资源部的讲讲好话。她说,你公司我不会来。我说,你与彭老板可是上下坎的邻居,说不定会培养你做高管。她说,刚毕业那会儿是想过找他,可老爸不让,老爸说做叫化子也不要去找他。我说,你爸跟他有过节?她说,可能是吧,我不太清楚。我说,大深圳公司多,找工作不算难。她说,跟你讲实话,跑保险这么多年了,就这么放弃,有点不甘心。我说,那是,干一行爱一行。她举起杯子,说干杯。于是我们碰杯。她脖子一仰,一口气杯子见底。我说,你喝起酒来豪气。她说,说干一行爱一行太抬举我了,跑保险还是很能磨炼人的,若那人脾气不好,就叫他去跑保险,保证不用多久就练出好脾气。我说,忍天下难忍之事,容天下难容之人。她哈哈大笑,说,来,再干一杯,为了狗吊的好脾气。吃过夜宵,我们去湖边公园散步。夜间,公园是情侣的世界,一对一对的,或牵着手,或男的搂着女孩的腰,或坐在木椅上说悄悄话,或在树荫下拥抱亲吻。我试图抓吴红英的手。她没有拒绝。手牵着手走了一会儿,我们开始接吻了。我紧紧地抱住她。她亦紧紧地抱住我。我在她耳根悄声柔语说,我想去开房。她说,你宿舍里方便吗?我说宿舍是单身宿舍。她说,那开什么房?就去你宿舍。我说那是狗窝。她说,我不嫌弃。我搂得她更紧了,多好的女孩,多体贴人。做完爱,她起身穿衣。我从后面抱住她,说我舍不得你走。她说别闹了。我说,不能过个长夜吗?我还想要。她说,我也舍不得,可没法子,家里有病人。吴叔有高血压,喜欢喝酒,一次多喝了几杯,骑自行车跌到路坎下,脑溢血,半边身子就那么瘫了,现在有三年了。以后约见了很多回,每次总是直奔主题,完事后,她立即穿衣离开。

大概是一个月后,我正要去公司食堂吃晚饭,她来电话了:有时间不?我说下了班我只剩下时间了。她说那好,赶紧来我家,我炒几个小菜等你。我不由十分欢喜。到过她家楼下几回,她也没说去屋里坐坐。所以与她的关系还真拿捏不定。男青年到了年龄是要结婚的,过年回老家,老爸老妈总是唠叨,怎么还不见你带女朋友回来?眼下我有个备胎,公司客服部开票员,四川女孩,姓叶,看过几回电影,楼梯口接过几回吻,没上过床。她不肯。我想,若吴红英这边没戏,就向她发动攻势。我还是喜欢吴红英多一点,同是宁都人,有老乡感情,过年不用回哪儿大讨论。从公司到小塘村,三里路,不算远,我去路边士多店买了两瓶酒一条烟,一提苹果。吴红英打开门,说,哎哟,买上东西了?我说,初次上门,客家人讲客情。她说,苹果有点用,烟和酒你等下要带走。我说怎么了。她说我家里禁烟禁酒。吴叔坐在轮椅上看电视。电视里在打球,一伙人在绿茵上跟着一个小球在来回奔跑,讲解员打鸡血一样叫着。我走过,喊一句吴叔。他回头,说你是哪个。我说我姓王,你叫我小安好了。噢、噢、噢,我见过你,吴叔说。我说我初次来。他说在阳台上,见你在楼下。我说看打球哈。他说闷,打球热闹。再说,年轻人老家哪儿?我说江西宁都。他说我也是宁都人。我说巧了,我们是老乡。他哈哈大笑,说,我可是有二十多年没回去了,宁都变化大不?我说城里变化大,盖起很多高楼,街面也宽阔多了,不过没用,小车也多起来,照样堵。他说,你宁都哪?我说小布镇。他说那是个好地方,红色苏区,三次反围剿,张珲瓒就那儿捉住的。我说课本上有讲,可是人多地少,不好赚吃。我到过小布,他说。我说,哦,那有可能我们真见过。他说,那会儿我搞班车,走的就是小布这条线。我说,我有个姑妈嫁在县城,我常坐班车去她家做客。他说,那会儿班车不好坐,路上坑洼。我说是的,颠得腰疼。他说,班车也不好开,时不時轮胎爆了。我说,小时候我特崇拜开班车的。他说,你那是瞎崇拜,不过崇拜我可不会错了,我有一个特大号的活动扳手,轮胎爆了怕什么,换上备胎哈,轮胎上的螺帽紧,别人两人掰不动,我一个人,手臂一摇,咔嚓,松了。我说,红英跟我讲过,您是条好汉。他说,你可别哄我,她可不会表扬我,年轻人不可以学打谎。我哈哈大笑。他说我们讲到哪儿了。我说,我们可能见过,在班车上。他说,不可能,那会儿我只有十九岁,你还没到娘肚子里。吴红英过来说,吃饭了,你们俩还挺聊得来哈。吴叔得意地看着我,我把他推到饭桌前。吴叔说,我想喝酒。吴红英说,哪里有酒?吴叔说,我见小安带酒来了。我说,对、对、对,赶紧起身去取酒。王小安你站住,吴红英厉声说。我站在那儿一时不动。吴叔说,我就喝一口。我说,就让吴叔喝一口。不行,吴红英说得斩钉截铁。就让我喝一口吧,吴叔竟如小孩子们可怜巴巴起来,今天小安来了我高兴。吴红英柔声说,不是讲好的不能喝酒吗?吴叔说,可我三年没喝酒了,馋死了。吴红英说,你再不听话,我就扔你到大街上不理你了。吴叔低下头,过会儿才说,那好吧。我乐了。

吃过饭,再聊了一会闲天,我说,叔,今儿小安来给您洗澡。吴叔裂嘴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是红英喊来给我洗澡的。吴红英还没跟我讲,但这事儿不用讲,要讲我就太二百五了。我把吴叔搬进卫生间。卫生间有一个给吴叔洗澡用的专用支架,藤编的。吴叔有点胖,肚腩鼓起来,身上结着赘肉。吴叔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些年,只吃饭不做事,净长肉。我说胖是一种福气。他说,我年轻时可不是这样,身上只有腱子肉。我说这个一看就知道。他说,我年轻时贩过木材。我说贩木材挣钱。他说,小布隔壁那个乡叫什么?我说大沽。他说,对,就是大沽,那儿的木材好,杉木断子,八九寸的过心。我说,可惜现在全砍没了。他说,我与大哥拉了一车的木村,路过黄泥排村,轮胎爆了,车翻了,把人家一园子辣椒压没了。我说,他们没叫你赔?怎么没?他说,他们全村人都围上来了,要扣车,要没收木材。我说,那可不好办了。他说,我与大哥只好与他们打架,我们抡摇把上,把一村人打跑了。我说,没使扳手?他说,对、对、对,我使扳手,他使摇把。我说你那大哥是哪位,我想认识他。他说,你认识他不了了。我说,他死了?他说,死倒没死,我忘记他名字了。于是我笑。他说,人老了,有些人名就是记不住。洗澡先洗头,用水打湿,上飘柔,我双手在他头上搓,搓出一层一层泡,再用清水冲。别看吴叔五十多了,但头发还是浓密乌黑。我说吴叔你头发真好。吴叔说,我全身只剩下这点好,可有什么用?他们说头脑简单的人才不掉头发。我说,他们尽胡说,头发好是身体排毒功能强。洗好头再洗身体,一边冲水一边用毛巾擦,全身擦洗一遍,再打沐浴露,借着泡沫用手搓,从上至下寸寸节节,十分仔细,力道恰好。他直夸我责任心很强,比以前所有的都好。我说,那以后我常给你洗。他说,那你不能涨工钱。我说不涨工钱,心情好还给你优惠。他说年轻人一言为定。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洗好,擦干水渍,给他穿上衣。吴红英喊我抱他进卧室。我把他轻轻放在床上。吴叔说年轻人别走。我说吴叔还有事?他说我还想跟你聊天。吴红英过来说,小安明天还要上班哩,你早点休息。我挥手跟他拜拜,轻轻把门关上。吴红英牵我手到她房里,关上门,立即抱着我亲,说今天辛苦你了。我说甭客气。她说,你跟我爸挺聊得来,以前的帮工,他都不怎么说话。我说,这说明我们有缘。那天晚上我就在吴红英家住下了,做了两回爱,搂着睡,一夜都没分开。

我一般是星期一三五去给吴叔洗澡,有时也会是二四六,根据具体情况临时调整,比如吴红英有事,有时一个星期去四五回,是我想她了,或者她想我,便在微信上微一下,但一个星期三回绝对不会少,这是底线。吴红英似乎对做爱特别有热情,我也是。她骂我是狗牯精,我骂她是狐狸精。她说,人生真悲惨,活着有意义的事情只剩下做爱了。我说,毕竟有件事有意义,活着还不赖。她说,可动物活着的意义也只是做爱。我说,有点不一样,动物做爱只为繁衍,纯生物性,我们做爱包括了精神,有精神性。她说,我讲不过你中文系的,既如此,赶紧过来爱我。吃过晚饭,给吴叔洗好澡,便哄他休息,然后拥抱接吻,迫不及待地脱光对方衣衫。有时吴叔会发出强烈抗议:我不休息,我休息够多了,白天黑夜的,闷死我了,我要跟小安聊天。

第二次给吴叔洗澡是星期五,我骑自行车来的。吴红英在厨房下做饭,吴叔在看电视,还是打球的。我说吴叔晚上好。吴叔说,不好,闷死了。我嘿嘿地傻笑了。吴叔回过头,说,你是哪个?我说我是小安呀。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我好像见过你。我说对头,前日刚给你洗过澡。吴叔说,记起来了,你不是红英请的做工。我说,没有什么能瞒过您火眼,我是来做长期义工的。吴叔问,年轻人在哪儿上班?我说快肥公司,离这儿不远,叔知道这公司不?吴叔说,知道,就在信丰路上,楼顶上有个很大的喷绘广告,快肥饲料,养猪快快肥。我说对,就是那些儿。吴叔说,听说那公司不太好,老板心狠,你怎么就进那儿了?我说打工嘛,水打的浮萍,漂到哪儿算哪。您了解那公司?吴叔说,老板姓彭,叫彭木生,江西宁都人。我说我也是宁都人。吴叔说,可以理解,投奔老乡?我说,不是投奔,是校园招聘进去的。哦,吴叔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是校园招聘进去的,却解脱不了投奔的嫌疑。公司里有大把宁都老乡,从普工到管理人员,跑业务的占80%。念大学时就想,万一工作不好找,就去投奔彭老板。公司来校园招聘,有点跃雀了。简历投过去,人力资源部的说,你是宁都人哈,宁都人归老板亲自面试。面试时,彭老板说,学中文不好找工作。我说,想后悔也迟了。他说,你文笔怎样?我说不好讲。他说你总要自我介绍。我说,说不行,有点违心,说还可以,怕您说我吹牛皮。他说你老家农村。我说是。他说,养过猪?我说养过,活儿都是我妈干,但我喜欢吃猪肉。他说编些养猪故事你应该没问题。我说谢谢董事长抬举。我就这么进了公司的,企业宣传部做采编,编些养猪故事,说喂了他的饲料,长得快,不生病,发财。吴叔哈哈大笑,说他是那个鸟样,再问,公司生意怎么样?我说以前还可以,现在不行了,销量掉了七八成。吴叔说,出了质量事故?我说倒不是,是来了非洲猪瘟。非洲猪瘟?吴叔疑惑地看着我。我说,非洲猪瘟是从非洲传来的病毒,厉害得不得了,没有疫苗,没有药治,挨着了得全死,传播能力极强,藏在冻肉里可以活三年,人吃了病猪肉,放个屁都是放毒。吴叔哈哈大笑,说那是老天要收他了。我说,这收的代价也太大了,有七成养殖户倾家荡产,连累无辜哈。吴红英过来喊吃饭。我们边吃饭边接着聊。吴叔说,我年轻时搞过班车。我说前日您跟我讲过。他说,我搞的是长途,与大哥合伙,从宁都到深圳的班线。哦,我的思路有点接不上了。他说,我们两人轮着开,很辛苦,吃睡都在车上。我说,马达一响黄金万两,钱肯定没少赚。他说,那会儿车匪路霸多,时不时冒出来拦车打抢。我说听说过,我爸就遭过抢,一年的工钱全没了。吴叔说,那些车匪路霸都是农民老表,我都想不清楚,好端端的农民老表怎么就上路打抢了。我说,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那会儿的人穷怕了,着急着致富。吴叔说,是这个理,那会儿我也着急,小安你见识不赖。吃过饭我抱他进卫生间洗澡。我说这水温还行吧。他说还行,辛苦你了。我说不辛苦。他说,方才我们讲到哪儿了?我说讲到车匪路霸。他说对、对、对,是车匪路霸,有回我跟他们打架了。我说您是英雄好汉,他们惹你是找背字运。他说,是他们砸了车玻璃,我用扳手砸死了一个人。我说这事儿闹大了。他说我坐了四年牢。我说您是自卫,不应该哈。他说,那人有亲戚在市里当官。我说,那您受苦了。他说,也不苦,在牢里我学会了搞机器维修,得到一把好扳手,有二尺长,活动的,抓在手中挺有份量,那是一把好扳手,有灵性,别人使不动,我使很称手。我说,是搞班车时随车那把吗?他说对、对、对,大哥来探监,我说我学机器维修了,大哥说是好事,我说缺一把好扳手,转天大哥就送来了。我说,工具用久了,是会有灵性。洗好澡,我把吳叔抱进房里,吴红英冲我招手,我知道她迫不及待了,我对吴叔说,你休息我也去休息。吴叔用右手拉住我的手,说别走,再陪我聊聊天。我说我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他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到十一点不会真睡。我傻笑。他说,叔这回求你。我说好,找来一匹凳子,靠床坐下。他右手抓住我手,说你手劲不大。我说是缺少锻炼。他说男人要有点力气,否则打架要吃亏。我说我不跟人打架。他说,万一有人要打你呢?我沉默了,是遇过很多回有人打我,在学校里在社会上,都是我吃亏。他说,你们的老板彭木生手劲就大,他个子比我小,每回打架都是我输。我说,你们打过架?打着玩的,不是真打,他说,听说他公司出状况了。我说是的,销量下降,脾气变坏。他说,我讲的不是指这个。我说,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他说你知道。我说,老板的隐私是公司的秘密。他说,你信不过吴叔我?我傻笑。他看着我。我说,老板出走过。他说,倒是有趣,讲讲,都出去干了些什么。我说,他跑到南华寺做和尚,扫地僧。他眯上眼睛,似乎想睡。我说吴叔你休息哈,我也去休息。他睁开眼睛,说,你去跟他讲,出走没用的,一点用都没有,除非去死,死了才有用。我说,我可不敢讲,工资都会让他扣没掉。他说,你放心大胆地去讲,会扣工资,我给你补上。我大笑。

吴叔喜欢跟我聊天,每回去他家,都要跟我聊上好會儿,聊他过去的一些事情。我也帮着腔聊。人生的故事应该很多很多,一天就是个长篇小说,但能记住的不多。好像心理学家说过,记忆也是有选择性的。聊多了,故事难免重复,吴叔重复得很厉害,又往往对不上号。比如搞班车,一会儿是短途,一会儿长途,班线也换来换去,一会儿泉州,一会儿深圳,一会儿小布,一会儿东召。所聊之事跳跃性特别大,一会儿是搞班车,一会儿是街头打架,一会儿是开工厂,一会儿是打工仔,一会儿是机修工,一会儿是工厂管理,一会儿跟治安仔抬杠,一会儿跟警察交朋友,搞得我跟不上趟。不管什么故事,活动扳手总会及时出现。有时我会给他提个醒,没使活动扳手?他立即把活动扳手接上。吴红英在一旁微微而笑。她知道我有时是逗他。我与吴叔聊天,吴红英不插嘴,一旁静静听着。有次,哄吴叔睡下后,我与吴红英没有迫不及待地做爱。做爱这件事,新鲜感与热情会让时间消解。吴红英拉开窗帘,我从身后抱住她,一起看外面的万家灯火。我说,吴叔的人生挺丰富多彩的,只是有太多对不上号。吴红英说,他的话只能当故事听,他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我说,看不出糊涂也看不出明白。吴红英说,应该是糊涂中有明白,明白中有糊涂,明白与糊涂混杂了。我说怎么会这样。吴红英说,他让人用扳手敲坏了脑子。我说,不会是活动扳手吧?吴红英说,就是活动扳手,特大号那种,敲在头上像铁锤砸了,昏迷了两个小时,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却又活过来。要命的活动扳手,莫非它真是个隐喻。我心情有点沉重,说:这是哪会儿的事?吴红英说,那会我还小,五岁或是四岁,反正在我记忆中,父亲就不算正常人了。我说,谁砸的总该知道吧。吴红英说,我真不知道,他没讲,母亲也没讲,这事儿在他们那儿就是忌讳。我说,所谓江湖恩怨,基本可以归纳为动物争食和争交配权。吴红英说,应该是动物争食吧,他年轻时打人也被人打,争交配权肯定不是,我母亲嫁给他是媒人做的介绍。我说,就为动物争食?说不定吴叔有另外喜欢的女人。吴红英说,你真会想象,他们那代人不讲精神。我说,争食与争交配权,既是动物性,也有精神性,两者并不是泾渭分明,可以混合。吴红英说,我说不过你。我说,我们这代人,看起来也不讲精神性,只顾觅食与交配,但精神性就藏在动物性中,比如说你和我。吴红英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说,吴叔与彭老板之间一定有故事。吴红英说,你想多了。我说没有想多,小布离黄陂不远,当年那个故事,小布人现在都还会讲。当年,那会儿我刚出生不久,还不会走路,黄陂镇某座山上发现了稀土矿。稀土号称软黄金,而那座山归属权两个村庄有争执。没有稀土矿,争执只是打打嘴炮。有了稀土矿,两个村庄发生了械斗。西岭村因为有彭木生等几个街头英雄而争赢了。那场械斗死了人。我怀疑吴叔坐牢就是因为这事。吴红英说,我爸自从脑子让人砸坏了,便与原先的世界脱了勾,不再打打杀杀了。我说,不打打杀杀是好事。吴红英说,可脑子坏了,做不了生意,进不了工厂,一直靠打零工挣点散钱,有一天没一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说,活着就是好。吴红英说,好个屁,他还好上了喝酒,喝就要喝醉。我说,喝醉了酒打人不?吴红英说,人倒不打,就是老唱歌,唱“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我笑,说吴叔其实并不糊涂。

我和吴红英同时进屋。吴叔在看电视,不是打球的,是电影,美国大片《末路狂花》。我看过,讲女性犯罪的,有深度。我说吴叔看电影了。吴叔说,你们两个赶一块了?我说,是红英来接我,公司里开会,以为会拖时间,结果没。吴叔笑了笑说,是彭老板训话了吧?我笑。吴叔说,他喜欢训话,口才不错,以前就拿我们练手,说为将来做大事准备。我还是笑。吴红英说,你们两个聊,我去做饭。吴叔说,讲讲你公司里的事。我说,彭老板昨夜刚回来。吴叔说,又出走了,这回到哪儿了?我说,龙南的九连山,连平过去一点点,他想一个人守座庙。吴叔说,亏他想得出,这是第几回了?我说三回了。吴叔说,想起来了,第一回好像是去什么寺做撞钟和尚。我说是南华寺,不是撞钟,是扫地。吴叔傻傻地笑了,说,看我这记性,第二回上哪儿了?我说,第二回租了艘渔船,出海了。吴叔说,这不符合他的性格。我说,他说要打到一条世上最大的鳗鱼来。吴叔说,打鱼?喂鱼还差不多。我说您高见,真差点喂鱼了,遇上了台风。那他怎么又活过来了?吴叔说。我说,是海警救了他。吴叔说,算他命大。吴叔眯上眼睛,进入沉思状。我说吴叔想啥。吴叔说,我是在想事不过三。我说,那他不再出走了?不,吴叔说,我想,接下来他就是去死。我说吴叔您真幽默。吴叔眯上眼睛,作思考状,不说话,一直不说话,吃饭时不说话,洗澡时不说话,这有点不正常,直到把他抱进卧室。他说,小安你去把门关上。我走出去,顺手把门关上。吴叔在里面大声喊:王小安你给我进来。我推开门进去,说吴叔您怎么了。吴叔说,我叫你关上门,不是叫你出去。我傻笑。吴叔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讲,你跟我保证,不会传到红英耳朵里。我说我保证。吴叔说你去把门关上。我把门关上。吴叔说,红英不会偷听吧。我说不会,她在睡屋里刷微信呢。吴叔说,那我讲了。我说您请。吴叔说,我搞死过人,至今心里难受。我说,您跟我讲过,车匪路霸打劫,您是自卫。吴叔说,那事儿不存在,是我瞎编的。我想起二十多年前黄陂镇那场械斗。吴叔说,那事儿是死了人,但不是我,是大哥失手打死的,我是顶罪的。我说这是干嘛。吴叔说,大哥进去了,我们就全完了,我进去了,凭大哥的本事,我们就全能活。哦,我若有所思。吴叔说,我讲的是另外一件事。我说,吴叔您的故事真多。吴叔说,你打开门看看,红英是不是在偷听?我起身,打开门。吴红英卧室的门是开的。她坐在床上背靠床架看手机。我冲她作了个鬼脸。她笑了笑。我关上门,说红英睡了。吴叔说,当年我们有三兄弟,模仿刘关张桃园结义,喝过血酒。大哥就是你的老板彭木生,我排行老二,另一位兄弟你可以不知道。我说,多少我猜出来了。吴叔说,你是聪明人,我跟讲了那么多过去的事,应该猜出点来。大哥是个有野心的人,也可以说是有理想吧,他要做大事,他也真把大事做成了,这大事你知道什么事吧?我说,多少知道一点,公司企业文化里有讲,1996年成功收购一家快要倒闭的国有企业。吴叔说,尽瞎扯,那会儿饲料行业刚刚兴起,如八九点钟的太阳,怎么会倒闭?我说,也是,有专家说,饲料行业是永不落山的太阳。吴叔说,大哥拿下这家企业,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我说,白猫黑猫,抓住老鼠是好猫。吴叔说,本来事情很顺利,可中间杀出个程咬金,是个女人,原先在公司里做财务,她叫什么来着,你看我这记性,把她的名字都忘了,对了,她有个外号叫一点梅,上嘴唇有颗很大的痣,比花生仁小一点,紫色的,所以有了这外号,她长得很漂亮。我说,您喜欢上她了?吴叔说,瞎扯,我怎么会喜欢她?她是大哥的仇人。我说,那彭老板喜欢上她了。吴叔说,大哥是有点喜欢她,漂亮女人大哥都喜欢,可是,她偏偏要与大哥作对,你也知道,跟他作对就是找死。我说,让我猜猜,于是大哥叫你动手。吴叔说,也不是大哥叫,事情总要解决,谁手上也怕沾血,没法子了,大哥说抓阄,是我手气臭,抓着了。哦,我若有所思。吴叔说,那会儿没有多想,既然老天叫我干,只有干了。我说,您是用活动扳手砸她?吴叔说,就是我常用的那把活动扳手。我说,那可是凶器,如今那把活动扳手在哪?吴叔说,我把它埋了。我说,从此后你就不用扳手了。吴叔说,对,从此我就不用扳手了,因为一用扳手就会想起她临死前惊愕的眼神。我沉默不语,眼睛看别处。吴叔跟我聊天,每回必说活动扳手。吴叔说,想啥?我说,可你放不下活动扳手。吴叔说,你很聪明,我想放下,可放不下,失眠知道不?失眠的人就是着急着要睡,却反反复复睡不着。我说这事我有过,这叫焦虑症,问下叔,那把有灵性的扳手我想见识一下。吴叔说,我把它埋了。埋了?我说。吴叔说,那是凶器,罪证,难不成要带在身边?我笑。吴叔说,今天跟你聊,就是想告诉你,那把活动扳手我埋在哪。我说不想知道。吴叔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吴叔说,事情是过去了,但有些事情没法过去,搁在心里会压死人,我是想了好久,才决定跟你讲。我把它放进一个铁皮盒里,埋在一个叫洪水坑的小山坑里,那儿有一株三人才能合抱的老枫树,铁皮盒就埋在枫树下,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去挖出来。我说,别说死不死的,你身体好着。吴叔说,人总是要死,迟死早死都一样。我看了一下手机,说不早了,吴叔您休息吧,红英在微我呢。

我没把这事當作事。吴叔脑子让人砸坏了,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老把幻想当成真实,此事未必是真的,我更愿意他是假想。可是没过多久,公司彭老板跳楼了,从办公楼上跳下来,七层,如鸟一样张开翅膀,落到地上是个大字,当然还有一滩血。我听到砰地一声巨响,接着有人尖叫,推开窗户探头出去,就看见老板画皮一样贴在地上。公司里乱作一团,警察来了。我始终没有下去。我怕看死人与流血。公司很多人都没出去。同事们待在办公室里议论。有人说,老板怎么会跳楼呢?他有花不完的钱,有身份有地位,有成功人士的内心骄傲。有人说,有钱人的世界我们没法理解,就像蚂蚁没法理解大象,小鸟没法理解鱼儿。我突然想起吴叔曾经说过,彭老板出走是没用的,除非去死,死才有用。他还说,事不过三,第四回他就该去死。真让吴叔说中了。难道真是巧合?我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不安。这时手机响了,是吴红英打来的。我说喂。吴红英哭着说,我爸死了。我说不会吧,前些天还好好的。吴红英说,是真的,从阳台上掉下来,太惨了。我冲出办公室,冲出公司大门,蹬着自行车射箭一样过去。果然,吴叔画皮一样贴在水泥地面上,成个大字,血迹已干。警察用隔离带把现场围起来了,有人作笔记有人拍照。有很多人在围观。吴红英站在那儿,很悲伤,没有流眼泪。我过去轻轻把她搂住。她把头靠在我肩上。我抬头看阳台。阳台栏杆边紧靠着吴叔常坐的轮椅。我仿佛看到吴叔用一只手一只脚把自己送上栏杆,然后如鸟一样坠落下来。

吴叔的葬礼是回老家黄陂镇西岭村办的,我们客家人讲究落叶归根,就葬在对面的山上。葬礼有点冷清,他几乎没什么亲戚朋友,留守村庄的村里人都去了。去时有点悲伤的气氛,回时,除了吴红英还有点余悲,他们都说说笑笑,有几个人商量着去打麻将。我想起陶渊明为自己写的挽歌辞: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就是生活,他真是通达之人。我跟吴红英说,借你的小车给我用下。吴红英说干嘛。我说,不要问干嘛,有件事我想求证一下。

洪水坑不在宁都县而在龙南县,是九连山中的一个小山坑,问了不少本地人才打听到,有一条机耕路进去,小车过没问题。一路上没有人家,也不见行人,甚是荒僻。走了约五里,眼前是个养猪场,四周用围墙围起了一个大铁门。还未走近铁门,一条大黄狗朝我狂吠。我大声喊:有人吗?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出来喝住狗,问,你找谁?我一眼就看到她上嘴唇那颗紫色的痣。我说你是一点梅。女人很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外号?我说吴新生你知道吧。女人说,吴新生?知道,没良心的狗东西他在哪?我说,他在广东的深圳。女人说,果不出我所料,我猜他是跑广东去了,二十多年了,连个信儿都不给。我说,人海茫茫,他想找也不知道你在哪。女人说,他知道,他知道我在这儿养猪。我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女人说,你是吴新生什么人?是他喊你来找我的吗?我说,我不是他什么人,只是认识他而已,准确地说,是认识他女儿,他也没喊我来找你。那你这是?女人说。我说,我只是走这儿路过,碰巧遇上您,他讲过您,你嘴上那颗痣让我认出来了。女人说,本来该请你进屋喝茶,可有非洲猪瘟疫情,只好失礼了。我说理解。女人说,他还好吗?我说,他不好,已经死了。什么?他死了?女人很吃惊,扶住铁门,有点站不稳的感觉,说,怎么回事?我说,从楼上摔下来。女人说,哪时的事?我说就前几天,昨天刚入土为安。女人说,那天肯定不是好日子,凶,你还回深圳吗?我说回。女人说,那我托你一件事。我说您请讲。女人说,带一笔钱给他女儿。我说,这个没必要吧。女人大声说,我不能欠一个死人的债。我说也行,她收不收可不敢打保票。女人说,一定得叫她收下,这钱本是他给我的,叫我在这儿办养猪场,好好活着,他说还会来找我,可这二十多年,我等呀等,等成老女人,他却死了,没良心的狗东西。

我目测了一下整个猪场,吴叔讲的那株枫树不在猪场内。我用了一个挖草药的理由向女人借了锄头。再进去是小路了,我扛着锄头步行了约半个小时,终于在山脚下看到一株古枫树。我想应该就是这,便动手挖。挖了几处都没结果,几乎要放弃了,却看到裸露的树根拦腰切断。我从断根处往下挖,终于挖出一个长方形的铁皮盒子。铁皮盒子生了锈,但没坏,我小心翼翼取起来,小心翼翼打开。我倒吸一口冷气。盒子里没有扳手。盒子里是一只断手,皮肉腐烂没了,只剩下白骨,惨白,吓人,五指成爪状,真像一把活动扳手。我坐下来抽了支烟,想了想,觉得还是重新埋回去好。埋好,寻了一块近似碑石的片石立在上面,把包中剩余的香烟点着,插在片石前。断手是谁的?是男是女?活着还是死了?其中的江湖恩怨,无从知晓,但肯定跟吴叔或彭木生有关。吴叔死了,彭木生也死了,就把香烟当香烛吧,一只断手也该祭奠,死者为大,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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