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李姥姥
2021-05-06冯雨桐
冯雨桐
算起来,李姥姥如果还在世,应该100多岁了。她是78岁那年走的,当时大院里许多人都去了殡仪馆跟她道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唏嘘着说,还没看到一个老人走了,会有这么多邻居来送行的,头一回。
说起来李姥姥算是邻居,又不算。算,她住在跟我们大院同一条街,不算,她跟大院的人几乎不“犯事”:不用一个水龙头,不用同一个公厕,更不是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但我们都把她当成邻居,而且是关系很密切的邻居。不光我们大院,周围的其他3个大院也是如此。
李姥姥是我们居委会的主任。
我们那个居委会在办事处所属群众组织里,是最大的一个,有400多户人家,将近3000居民。成分也最复杂,七十二行几乎行行都不缺。
李姥姥很早就是居委会主任,从我记事时就知道她是我们这条街上的“头”,因为母亲经常到她家拉呱,有时也领着我们兄弟几个一起去。李姥姥有个孙子跟我们一般大小,我们去了就跟他玩,不妨碍大人们的事。
李姥姥住在临街的一处平房里,3间小屋,中间是厨房和过道,右屋住着孙子,左屋李姥姥自己住。这是处老房子,解放前就有了。沙石混合地面,浅黄色,上了地漆。每回到她家,留给我印象特别深,也让我很羡慕的是,她家的地面总是擦得一尘不染,透着明亮的光泽,以至于都不好意思践踏。每次母亲都嘱咐我们,脱了鞋赤着脚进去。但每次李姥姥都会“埋怨”母亲:孩子嘛,讲究哪么多干什么?地脏了再擦就是了。
我想象不出李姥姥干活时该是什么样子?她长得瘦小,弱不禁风的身板,加上白皙的皮肤,很像书中描写的文弱淑女,但她却是童工出身,干了十几年的包装工作,最后把身体干垮了,只好回家“休养”。
但李姥姥很要强,什么事都不麻烦别人,能干就自己干。她正在上中学的孙子长得人高马大,她却很少让他干活,除了从公用水龙头上拎水这样的重活她确实干不了,不得不依靠孙子,其他家务活几乎不让他沾边。她给孙子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
李姥姥很看重学习,见到我们这些孩子,说不上几句话就问学习情况,然后就是千叮咛万嘱咐:毛主席都说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不要学我,睁眼瞎。我一直纳闷,李姥姥为什么说自己是睁眼瞎?她应该识字呀!每次母亲给她东西看,她都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看半天,然后说自己的意见。怎么会说是睁眼瞎呢?我问过母亲,母亲没正面回答,但说李姥姥确实很聪明,别看只上过识字班,文章过目几行就会知道全篇在说什么。“这么厉害呀?”“就这么厉害。”母亲有些佩服地说。
果然,有一次我领教了。那天母亲领我去李姥姥家,恰好她孙子不在,我只好随母亲来到她的房间。李姥姥坐在炕上,那是用青砖垒起的土炕,几十年前许多进了城的乡下人依然对土炕情有独钟,许多人家,特别是老人不睡木板床,喜欢土炕。李姥姥的炕很干净,炕沿用半圆的竹筒压边,那竹筒天长日久磨得闪闪发亮,摸上去油光光的发滑。
母亲拿出一封信对李姥姥说:“他三舅要办调动,想调回来。”李姥姥接过信,戴上老花镜,举着信看了一会说:“他三舅也不容易,读了大学,分到了外地。现在结了婚,却又与爱人分居。回来吧,不管怎么说,这里是根。有你这个姐姐在,就等于回了娘家。我有数了,等单位来外调时,我会把他三舅的情况和你们家的情况好好介绍给人家。”李姥姥摸着我的头,看着母亲说。
回来的路上我问母亲:“李姥姥怎么知道你要请她说好话?”母亲说:“她多聪明啊!那信估计她能看明白1/3就不错了,但意思一下子就清楚了。”
当时街道居委会的权力不小,就业、参军、入团入党这些“大事”,都要走居委会政审这道程序。某种意义上,李姥姥掌握着许多人的前途和命运。所以邻居们有这方面事,首先要跟李姥姥打招呼,生怕在居委会这关过不去。李姥姥心眼好,但凡找過她,或者即便不找,她总是尽量给人说好话。帮了人,李姥姥从来不对外说,更不要说炫耀了。当时内查外调属于保密范畴,要求不能对外传。但有些居委会主任沉不住气,私下卖个人情,听几句感激话,换得一脸得意。李姥姥从不干这种事,即便有人打听到她给说了好话,登门感谢,她也很少承认,说这是工作,用不着感谢,换上别人也会如此。
不过,李姥姥的“善良”是有分寸,而且是有原则的。那年大院有个青年报名参军,体检关过了,单位政审也过了,但到了李姥姥这里“卡壳”了。这个青年曾偷过邻居的“年货”,而且不止一家。当时派出所要立案,李姥姥给“挡”下了,说居委会可以出面好好教育、管理。毕竟还是个孩子。派出所给了李姥姥面子,没再追究。李姥姥跟小青年父母和本人谈了好几次话,事情就此压下去了。小青年就业时单位来政审,李姥姥没说这一段。但这次要参军了,李姥姥交了底。
小青年暴跳如雷,跑到李姥姥家门口破口大骂。李姥姥并不畏惧,打开门对小青年说,你看你这个样,你自己说,当人民解放军合格吗?解放军是大熔炉不假,但不是什么材料都可以放进去的。你可以就业,但你不能去当兵。起码我就觉得不放心。
李姥姥看人很准,一语成谶,多年后这位小青年旧病复发,盗窃单位油票,被判了刑。
上世纪70年代,许多居委会主任一职“名存实亡”。但李姥姥“巍然不动”,依旧在行使着“权力”。有人也想让李姥姥靠边站,但一查她的身世,蔫了。李姥姥贫农出身,很早就跟随父亲进了城在烟厂当童工,还有,她的丈夫跟她一个厂,解放前夕参加了护厂队,是骨干,解放后当了厂工会主任。上世纪60年代初,因积劳成疾过世。她的3个儿子和1个闺女,要么是共产党员,要么是共青团员,在单位都是积极分子。三代“红色基因”的背景,想下手都不敢。
那阵子街道上正常的工作停了,但李姥姥仍闲不住。居民大院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事。李姥姥不知道则罢,知道了肯定要出面“干预”。有一回,大院一户邻居被拉在大院门口挨批。那是一对老人,都有病,常年不出个门,平时买菜什么的都是邻居帮忙。这对老人被强迫站在一个长条木凳上,一会儿就支持不住了,老太太晕倒在地上。邻居们看了都觉得有点太不人性,但又都不敢多言。于是有人就跑去报告了李姥姥。李姥姥当时也有病,但还是颤颤巍巍地来了。
看到有人正在往卡车上搬东西,李姥姥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对方说要遣返老人回老家。李姥姥说:“他们老家在哪里你们知道吗?”这句话一下子把对方问楞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回答好。有一个领头的问:“你是谁?”李姥姥说“我是居委会主任,我对他们家里的情况最了解。他们解放前就跟着祖辈闯关东,现在祖籍没有任何亲人了。解放后他们先随着大儿子去了太原,后来去了二儿子的徐州家,10年前又跟着小儿子来到这里。你们说把他们遣返到哪儿去合适?”“他是地主。”另一个人吼道。“是地主不假,但他这个地主是怎么来的你们知道吗?是过继给别人当儿子,弄了个高成分。其实他家里并不富裕。你们想想,哪有人愿意把自己孩子过继给别人当儿子的,还不是因为家里有难处?”李姥姥说完,众人面面相觑,显然,这些历史他们还是头次听说。
“这么着好不,我们街道也有组织,帮着你们监督。如果他们敢乱说乱动,就向你们报告。还有,大热天的你们跑几百里路把他们拉到原籍去,我想人家肯定不会收留。你们想想,无房无地无亲无友,冷不丁回来了,岂不是给人家贫下中农添麻烦?”李姥姥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始作俑者说。
对方一聽正好下台阶,骂骂咧咧地开车走了。两个老人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没来及向李姥姥道谢,李姥姥却倒下了。邻居一摸她的头,滚烫。
居委会主任管得都是婆婆妈妈的琐事,那些年,邻里之间闹个别扭、吵个嘴、骂个娘,是家常便饭,偶尔大打出手也不稀罕。所以,许多居委会主任,大多时间都走东家串西家,满世界跑来跑去。但李姥姥很少出门。一来她的身体不好,跑不动,一来她也不需要跑,在家里就能把事摆平。这是李姥姥独特的工作方法,也是她人格魅力的象征。别人学不来,也无法学。每次接到“报告”,李姥姥先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会告诉“报告人”如何如何处理。如果还不奏效,李姥姥会让街道小组长通知某一方或者双方一起到她家,亲自劝导化解。奇怪的是,没有一个邻居接到通知会无动于衷、置之不理,几乎百分之百,哪怕满肚子“委屈”和“牢骚”,也颠颠而去,任李姥姥“数落来数落去”。我曾为此问过母亲,母亲说一点不假。李姥姥在邻居们心目中的地位和权威是公认的,因为她总想着大家、为大家好,就冲着这,有点良心的人都自觉维护她的威信。
当年大家的生活普遍都不太好,我们大院里平民百姓居多,有些人家工资常常花不到月底就没了,相互借钱是常有的事。李姥姥的收入很有限,居委会主任就拿点生活补贴,好在她有4个孩子,每月都寄钱给她。她这里有固定的几个“债主”,汇款单一来,就拿着李姥姥的户口本和图章去邮局取款,然后把图章和户口本还给李姥姥,钱留下,算是借走了。没有借条,也没有任何其他凭据。有时赶巧了,用钱的人家多了,李姥姥那里应付不了,她会找到某邻居,然后说:“你借给某某人多少钱吧。就算我借的。”听说是她借的,没人不答应。她出面了就等于做了“担保”。我记得母亲就借出去这种钱不下五六回,都是她喊着母亲的名字说,“帮谁谁个忙吧,开个口也不容易。”
李姥姥跟大孙子住在一起,她很喜欢这个从小就在身边的孙辈,但不溺爱。每天雷打不动检查孙子的作业。孙子学习的科目很多,数学、语文、地理、历史,还有化学、物理,李姥姥样样都检查。其实谁都明白,李姥姥不可能看得懂。但她还是很认真很仔细地戴着老花镜,一行行、一字字、一个符号、一个标点都不放过。有一次母亲笑着跟她说起这件事,劝她不必对孙子太“苛刻”。李姥姥说:“我只要看看他写的字整不整齐、潦不潦草、是不是写满了作业本,大概其就知道他认不认真,是不是在糊弄。”上世纪70年代,许多孩子去串联,李姥姥坚决不让孙子去干这些事,每天照旧检查学习情况。即便不上课了,她还让孙子把以前学过的东西再从头来一遍。恢复高考第一年,我们那条街上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就是李姥姥的孙子。
72岁那年,李姥姥再次坚决要求辞去居委会主任。街道办事处考虑她年龄确实大了,身体一直不好,决定答应她的请求。但重新选举时,居民不约而同地又把她的名字写上了。
公布结果时,她坐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脸色显得很苍白,有些有气无力。但听到众人响亮的、经久不息的掌声,突然脸上出现了红润,嘴角微微颤抖着说:“既然大伙信任我,那,我就给大伙再服务一阵子。”
这一干,便是6年,直到永远闭上了眼睛。那天邻居们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都在说:“李姥姥这辈子不容易,活到这个岁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意义。”“记得不?周总理就是这个年龄走的。虽然不能这么比,但她毕竟也是咱居委会的‘总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