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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与张怀

2021-05-03刘运峰

同舟共进 2021年12期
关键词:辅仁大学美术系国文

刘运峰

启功先生一向以豁达、幽默、仁慈著称,但对于在人生困境中的遭遇,也有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时候。对于张怀的态度便是其中一例。

启功与张怀的恩怨始于当年在辅仁大学的“两进两出”。由于家道中落,加之兴趣和当时的中学教育格格不入,启功不仅没有升入大学,而且连中学也没有毕业,只能算是肄业。在1930年代的北平,没有文凭或海外留学资历,很难在社会上立足。在傅增湘等人的举荐下,1933年,辅大校长陈垣破例允许启功到辅大附中担任国文教员,那一年,启功21岁。陈垣嘱咐启功,对中学生要以鼓励夸奖为主,不能有偏向,更不能讥诮讽刺学生,要爱护学生的自尊心。

启功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晚年说过:“上班后,我自然不敢怠慢,按陈校长的嘱咐,努力上好每一节课……但一年多后,我即被分管附中的辅仁大学教育学院的张院长刷掉。他的理由很冠冕堂皇,说我中学都没毕业,怎能教中学?这与制度不合。于是我一进辅仁的经历就这样结束了,这对我不能不说是一个严重的打击。”(《启功口述历史》,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05年版)

这是启功第一次公开提到张怀,但并没有说出真名,只是用“张院长”代替。

随后,启功继续提到二进辅仁的事:“但陈校长却认定我行……他又根据我善于绘画、有较丰富的绘画知识的特点,安排我到美术系去任教。但限于资历,只能先任助教……但不幸的是分管美术系的仍是那位张院长,孙悟空再有本事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一年多后,他再次以资历不够为理由把我刷下。”(《啟功口述历史》)

连续两次都以同样的理由、被同一个人辞退,生活陷入绝境,启功精神上所受的打击是可以想象的。这也给启功心理上造成很大的创伤,留下终生的阴影。

2003年7月的一个上午,启功在家中接受记者曹鹏的采访。提起当年被辞退的事,91岁高龄的他依然心绪难平,他讲了一大段话,而且披露了“张院长”的名字:

我去见陈校长,他说好,把我派到辅仁中学教一年级的国文,一个教育学院的院长是国民党,叫张怀。他说这个人没有学历,把我刷了。后来陈校长说:“好,那让他做美术系助教。”这个张院长……后来又把我刷了。陈校长说:“好,你刷他,我让他到大学一年级教国文。”陈校长也教一班国文,这就归陈校长管,张怀管不着。(曹鹏《启功说启功》,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版)

通过陈校长的迂回策略,启功总算是在辅大站稳脚跟。因此,在启功的经历中,有“三进辅仁”之说。正因如此,他对陈垣充满感激;同时,也对张怀没有释怀。那么,张怀究竟何许人也,竟然不买校长的面子,执意要辞退启功呢?

张怀(1896—1987),字百龄,湖南长沙人。早年毕业于湖南第一师范学院;1920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22年结业于巴黎大学医学预科;1923年入比利时马林哲学院学习,获哲学硕士学位;1927年入鲁汶大学教育学院学习,获教育科学博士学位。1928年后,先后到欧洲多国考察教育;1929年回国,曾任中央大学教授,辅仁大学教授、教育学院院长。1948年赴美考察教育,新中国成立后回国,先后任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内蒙古师范学院教授。1980年被聘为北京市文史研究馆馆员;1982年转任北京市人民政府参事。(《北京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

从张怀的履历和学历看,他接受过正规教育,不仅毕业于著名的湖南第一师范,而且具有从欧洲大学获得的硕士、博士学位。因此,他才会对学历、资历格外看重。从《启功口述历史》所附的一份辅大附中初中部的11名教员名录中可以看到,国文教师郭宴廷、英文教师宁永昌、历史教师杨喜龄、算学教师董世祚毕业于辅仁大学,劳作教师程万里为师范本科毕业,英文教师杨承禄、生理卫生教师刘国聪为辅仁大学修业,地理教师卢逮曾、刘儒林均毕业于北京大学,体育教师鞠恩树为国立师范大学理学士。唯独担任国语教师的启功学历栏为空白,因此,他被张怀两次辞退似乎也不无根据。

由于是“冤家”,启功对张怀也格外关注,在与曹鹏的谈话中,启功谈到张怀在国民党撤离大陆前夕的一段历史:“后来国民党有直升机,在崇文门大广场里,落地接人走,去台湾。张怀就去了台湾。”为此,启功还作了一首打油诗加以嘲讽:“院长张怀真不赖,市政议员‘国大代’。心要一歪是张坏,事不详,腿要快,飞机不来坐以待。”“国大代”即“国大代表”。对于这首打油诗,启功的一些友人颇不以为然,并劝启功千万不要让陈垣校长知道,否则会受到训斥。因此,启功在复述这首诗时,还特意叮嘱曹鹏别写出来。但曹鹏没有听从,而是在书中披露了,此时,启功已去世4年。回过头看,启功写这样一首打油诗的确有所不宜,但也可从中看出他对张怀的怨言。

那么,张怀又是如何回到大陆的呢?原来和徐特立有关。张怀和徐特立有师生之谊,在徐特立的劝说下,张怀又回到北平,随后到了华北革命大学。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到处有乘除。”令张怀没有想到的是,当年被他两次辞退、没有学历的青年启功,几十年后竟成为享誉海内外的教授、学者、书画鉴定家、书法家,而且有了一系列显赫而耀眼的光环;而具有留学经历、博士学位的自己却寂寂无闻。

而且,“人生何处不相逢”,张怀的原配去世后,他便和当年辅大美术系的一位刘姓女生结婚。而这位刘姓女生和启功很熟,她几次对启功说,张怀想要和他见面,但都遭到拒绝。启功对曹鹏说:“我心里说了:‘他要见我我不去!’我现在看北京市文史馆的人名录有他,我现在是中央文史馆馆长。”按照张怀的本意,大概是想和启功叙旧,尽弃前嫌。但由于他年长启功16岁,又曾是启功的顶头上司,不便前来拜访。但启功也不愿主动拜访张怀。可以说,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从心理上,启功都一直没有原谅张怀。

1986年夏天,启功得到张怀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便拟了一副“预挽”联,先是用圆珠笔写在一张小纸条上,词曰:

预挽某先生

玉我于成,几度茹辛经世路;送君而返,一行报德见人心。

随后,他又将此联用毛笔写在一枚花笺上,对原来的词句做了较大的改动并加了一个短序:

预挽某先生

余冠年涉世,此君事事相扼,然当时苟相容,余之寡陋,当十倍于今也。一九八六年夏日?启功

玉我于成,出先生预料外;报君以德,在后死不言中。

(李可讲《启功的人生智慧》,新星出版社2014年版)

但这副挽联,启功并没有送出去,也没有发表。也许,在启功看来,他和张怀之间有一种“宿缘”,随着一方的离去而化为灰烬,一切恩怨也都可以了结。从挽联中也可看出,启功在很大程度上对张怀有了另一种认识,假如没有当年的两次辞退,他可能就不会如此发奋努力,成就后来的人生。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知耻而后勇——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这些古训在启功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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