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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坂仔,遇见林语堂

2021-05-03何书彬

同舟共进 2021年12期
关键词:林语堂

何书彬

1935年,应美国一家出版社之邀,人到中年的林语堂开始写作自传,那时的他已经是中国现代最知名的作家之一,开始拥有世界性的影响力。像那个时代的许多新型知识分子一样,他有着一份堪称耀眼的履历:17岁入读上海圣约翰大学;21岁担任清华大学英文教师,之后又留学哈佛大学、莱比锡大学;28岁成为北京大学教授;31岁成为厦门大学文学院院长……

但在自传中,这些经历都被林语堂一笔带过,在对自己的思想和经验做分析时,林语堂觉得,对他影响最大的一直都是童年生活:

在造成今日的我之各种感力中,要以我在童年和家庭所身受者为最大。我对于人生、文学与平民的观念皆在此时期得受最深刻的感力……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闽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因为我相信我仍然是用一个简朴的农家子的眼睛来观看人生。

群山环绕中的坂仔,是林语堂生命的起点,也是他永远的精神家园。

“林氏色彩”发源地

今天的坂仔镇属于福建省漳州市平和县,1895年,林语堂在这里出生。

当地最大的特色是有着大片的香蕉林,坂仔因而有着“香蕉之乡”的美誉。不过,由于香蕉林在闽南一带极为常见,因此,坂仔的特色并不算鲜明。即便如此,慕名而来的游人仍络绎不绝。毕竟,普通乡镇虽多,但能孕育出像林语堂这样的文化大家的却不多,坂仔也因此有了一些不平凡的味道。

我常年生活在厦门,带外地朋友游玩鼓浪屿时,常常向他们讲起林语堂,因为这里是林语堂度过少年时期的地方,他的小学、中学都是在鼓浪屿念的。他的夫人廖翠凤的家“廖家别墅”也在鼓浪屿上。但是,对于坂仔这个林语堂度过童年的地方,我却一直没去过。有一段时间,我很好奇林语堂那自然主义的审美观是怎么形成的,更想知道一个闽南山乡为何能孕育出这样的一位文化大家,于是,我特意前往坂仔,寻访了一番。

在林语堂开始求学的20世纪初,从坂仔到厦门读书,需要乘坐一种名为“家房船”的小木船。船沿着九龙江的支流和九龙江一路顺流而下,要花上3天时间才能抵达厦门的码头。如今,这段路程只需要1个多小时的车程。

现代交通拉近了两地的距离,也让人们错过了很多旅行体验。在林语堂的自传里,他曾这样提及九龙江西溪上的求学之旅:“在江中行船三日,沿途风景如画,满具诗意……但是我从不悔恨那多天的路程,因为那一年或半年一次在西溪民船中的航程,至今日仍是我精神上最丰富的所有物。”

船上的颠簸从不使他感到苦闷,他写道:

两岸看不绝山景、禾田,与乎村落农家。我们的船是泊在岸边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树,竹叶飘飘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毯子,竹叶摇曳,只离我头上五六尺。那船家经过一天的劳苦,在那凉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衔烟管,吞吐自如。其时沉沉夜色,远景晦冥,隐若可辨,宛是一幅绝美绝妙的图画……我对自己说:“我在这一幅天然图画之中,年方十二三岁,对着如此美景,如此良夜;将来在年长之时回忆此时,岂不充满美感吗?”

这些文字所写的体验,充满了自然主义的美学色彩。这也是林语堂为人、为文的色彩。世人所知的他,为人活泼率真,为文自由放松、不拘格套。而坂仔,正是这些“林氏色彩”的发源地。

闽南多山,仅在沿海区域有小幅平原。越是遠离海岸线的闽南乡镇,当地的山就越加高耸。这种地理特点带来的一个结果就是,自然的领地往往远大于人类的领地,乡村和乡镇栖息在河谷之中,它们的四周是连绵不绝的群山。由于闽南自宋代以来就是一个人口密度较高的地方,因此,群山虽然是自然的领地,却并不远离人类,山中世界并非人迹罕至。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一方面会形成对自然的敬畏;另一方面,这种敬畏感里也包含着一种对自然的亲切感。

10岁那年,林语堂到鼓浪屿读书,从此长期在外地求学。在此之前,他在坂仔度过了童年。按照地图指引,我找到了林语堂故居。这是一处砖木结构的平房,如今已修葺一新,迎接着四方游人。水流平缓的花山溪在林语堂故居旁折了一个弯,继续向东流去。坂仔镇的民房等建筑和大片的香蕉林则分布在溪流两岸。远处,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山峦。

林语堂在成名后曾这样回忆故乡环境带给他的影响:“童年时这种与自然接近的经验,足为我一生知识的和道德的至为强有力的后盾;一与社会中的伪善和人情之势利互相比较,至足令我鄙视之。”

即便是成为文学大师后,林语堂仍然喜欢用孩童时的眼光来看待周围的一切。在40岁生日那天,林语堂作了一首自寿诗,用他一向幽默、乐观的笔调说自己“一点童心犹未灭,半丝白鬓尚且无”。他愿意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仍像童年时在山中探险一样来游历这个世界:“我仍是一个孩子,睁圆眼睛,注视这极奇异的世界。”

在林语堂年幼时,坂仔山坡灰蓝色的变幻与白云在山顶上奇怪的、任意的漫游,经常令他感到迷惑和惊奇。坂仔之外的世界又何尝不是如此?美丽的尘世中有着无尽的快乐,人们都是过路的旅客,只需用一颗好奇的心来体验这个宽大的、孕育万物的天地,就很容易获得快乐,并对这个身心寄托处所产生一种依恋之感。在林语堂心中,坂仔的山峦早已成为他信仰的一部分,“因为它们使我感到富足,心里产生力量与独立感”。

站在林语堂生活过的地方,我学着他,遥看坂仔的青山。以游人的眼光看,这些山或许算不上秀美。在多山的福建,比坂仔秀美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但是,在林语堂眼里,坂仔的山川却有着无尽的魅力。“板仔村之南,极目遥望,但见远山绵亘,无论晴雨,皆掩映于云雾之间。北望,嘉溪山矗立如锯齿状,危崖高悬,塞天蔽日。冬日,风自极狭窄的狗牙谷呼啸而过,置身此地,人几乎可与天帝相接”。这固然是因为坂仔是林语堂的成长之地,而人往往对乡土有着一种特别的好感。更重要的原因是,林语堂有一种在平淡中发现惊奇的特质,这种特质和他那种自然主义的审美趣味相结合,使他后来写出了《生活的艺术》等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

充满爱的家庭

林语堂说,在坂仔美丽的自然环境之外,童年时期对他影响同样很大的,就是“充满家庭的爱”了。这里的“爱”,指的是“父亲的爱、母亲的爱、兄弟的爱和姐妹的爱”。

林语堂的父亲林至诚是一名乡村牧师。林至诚常年过着艰辛的生活,但他很勤勉,也很乐观。他的父亲,也就是林语堂的祖父,在清朝晚期战乱时被拉去做挑夫,从此音讯全无。那时,林至诚才9岁,为了生活,小小年纪的他做起了走街串巷的小贩。长期肩挑重担,他的肩膀被磨出了一个肉瘤,在他成年后也没有消失。

虽然生活艰难,但林至诚不忘自学,从十三四岁起,他便努力读书认字,学到了能读懂诗文且能作文言文的水平。24岁时,他进入美国归正会所办的神学院,并在1890年被按立为牧师。乡民们都喜欢他幽默风趣的说话风格,后来林语堂这样说道:“他的话爽快有味,平常老百姓都能听懂。”

林至诚40岁那年,林语堂出生,他是家里的第七个孩子。在林语堂之前,林家已经有4个男孩、2个女孩。在林语堂之后,又有一个男孩出生。家庭成员虽多,但林至诚坚持家人之间不许吵架,脸上要经常带着笑容。可以想象,有这样一个父亲,林家孩子的童年不会缺少欢乐。正如林至诚给林语堂取的乳名——和乐,这个名字像极了这个家庭的气氛,刚刚来到人世间的林语堂,在睁开眼睛后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全家人的笑脸。

林至诚还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父亲。关于这一点,我在林语堂故居里,看到了一张林语堂童年的照片。照片里,他留着现代很常见的短发。要知道,林语堂童年所处的还是慈禧太后掌权的清末时期,那时几乎所有男性,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要蓄辫子。对此,林语堂解释道:“父亲是不随俗的。我们家的男孩不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梳辫子,而是留一种僮仆式的短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林至诚是一名维新派的支持者。他在家里掛了一幅彩色石印的光绪皇帝像,一心支持主张维新的光绪皇帝和他的新政。

林至诚既是一名牧师,也是一名传统的崇奉儒学的乡村精英。他曾把宋代大儒朱熹所撰的一幅对联的拓印本装裱,挂在新落成的教堂里。他还充当孩子们的老师,在家里教他们念古诗、读经书、学古文、写对联。林语堂回忆:“父亲轻松容易地把经典的意思讲解出来,我们都很佩服他。”

林至诚的妻子杨顺命是个老实忠厚的乡村妇女,像丈夫一样,她也出身于穷苦人家,也一样深爱着孩子们。母亲对林语堂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有一个温柔谦让天下无双的母亲,她给我的是无限量的母爱,永不骂我,只有爱我。这源泉滚滚昼夜不息的爱,无影无踪,而包罗万有。说她影响我什么,指不出来,说她没影响我,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大概就是像春风化雨。我是在这春风化雨的母爱庇护下长成的。”

因为是牧师的妻子,杨顺命在村里享有很高的地位,可是她从来不摆架子,总能和农人、樵夫们开心地谈话,打成一片。坂仔一带的村民都知道林家人易于相处,他们的脸上经常带着标志性微笑。夫妻俩还时常邀请村民们到家里喝茶、吃饭,彼此之间极为友善,完全平等。

走出林语堂故居时,正好有两名本地妇女抱着孩子从旁走过,这幅画面让我不由得想象100多年前这座房子里曾有过的欢声笑语。如今,人们越来越重视家庭教育,教给孩子们知识和才艺固然很重要,但林语堂的童年光阴让我深切地感到——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孩子来说,最重要的是一个充满爱的家庭。就像林语堂一样,即便是生长在坂仔乡间的陋室之中,爱的力量依然能深远地影响他的一生。

“梦寐不能忘也”之地

今天的寻访者可以在坂仔的林语堂故居里看到林至诚和他孩子们的照片。照片上的林至诚面容瘦削,是个勤勉的父亲;林语堂一脸稚气,留着僮仆式的短发;林语堂的二姐林美宫美丽又忧郁,站在母亲杨顺命旁边。

林语堂很喜欢和二姐在一起,他觉得,除了父亲之外,就数二姐对他影响最大了。他们一起看林纾翻译的《华生包探案》《天方夜谭》,一起自编长篇侦探故事讲给母亲听。两人的感情非常好。

林美宫天生聪明,非常爱读书,“美艳如桃,快乐似雀”,却因为生为女儿身,再加上家庭条件实在拮据,她在读完鼓浪屿的毓德女校后,便没有继续深造的机会了。别无良策的林美宫只能应许父母安排的婚事,嫁往本乡一户略有家产的中等人家。

就在林语堂起程前往上海圣约翰大学时,林美宫的婚事也到来了。两人去往同一个方向,新郎家在坂仔通往漳州的水路边上,林语堂就在路上停下,参加二姐的婚礼。婚礼过后,在分开时,林美宫从嫁衣的袋子里拿出4毛钱给弟弟,含泪微笑说:“我们很穷,姐姐不能多给你了。你好好地用功念书,因为你必得要成名。我是一个女儿,不能进大学。你从学校回家时,来这里看我吧。”

不负二姐所望,林语堂终于成为一位名扬天下的作家,当无数读者爱上他所提倡的轻快随便、崇尚自然和闲适的生活哲学,并对他的思想来源感到好奇时,林语堂说,这些都是坂仔的高山带给他的影响,它们给予他一种“高地人生观”,就像父亲、母亲和二姐对他的影响那样,已经内化为他的性格。

在自传体小说《赖柏英》中,林语堂借主角之口说起这些山对他有着怎样的作用:“你若生在山里,山就会改变你的看法,山就好像进入你的血液一样……山的力量巨大得不可抵抗。”更何况,坂仔村外的高山也是二姐林美宫永远的安息之地。就在林语堂进入圣约翰大学的第二年,林美宫就因瘟疫不幸去世,一家人把她安葬在坂仔村外的高山接近东南敞亮处的一带横岭上。

1916年,林语堂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然后到清华大学任教,接着又留学海外。归国后,他先是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后来又成为蜚声世界的作家。名声越大,他走得越远,再也没有什么机会回到坂仔。

但是,坂仔一直都在他的心里。晚年,林语堂定居台湾,写下24个“不亦快哉”,其中,第五个为:

黄昏时候,工作完,饭罢,既吃西瓜,一人坐在阳台上独自乘凉,口衔烟斗,若吃烟,若不吃烟。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胧里,下面天母灯光闪烁,清风徐来,若有所思,若无所思。不亦快哉!

这时,他也许想到了海峡对岸的坂仔吧!想到了儿时在坂仔看青山颜色变幻,看山上白云飘飘……坂仔之于他,是一个“梦寐不能忘也”之地。

而我,在此行结束后,最大的感慨是,林语堂真是一个幸运的人。他的家庭、他的求学经历,还有他的特质,都可以说有着一种幸运的色彩,而他也没有辜负这份幸运。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个乐天派的同时,也是一个勤勉的人。因此,也就不用感到奇怪——在林语堂最为人熟知的照片里,他总是微微地笑着,全身散发着一种从容又安稳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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