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塔
2021-04-29陈小字
陈小字
1
从停车场出来,米多莉老远就认出了机场出口处抽烟的李想,这让她欣慰不已——李想看起来没变。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十年?最后一次相见在T城,她去旅游,而他恰好去出差。那次是他们相隔一年后匆匆再聚,在异乡的酒吧,他们频频干杯,彼此笑言“老了”。其实当时的他们不过三十四五岁,其实一年时间能有多少改变,相比之下,现在才称得上“老了”。
他们激动地相互挥手。快步走向对方时,米多莉在李想脸上看到了自己在镜子里经常看到、又无法言表的神情,一下子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觉得她不快乐了,因为李想笑着的脸看起来就是不快乐的——跟她记忆中的相比。或许仅仅是旅途疲惫。她猜测着,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跟李想拥抱一下时,后者张开双臂向她迎过来。
“没变。”几乎异口同声地评价对方。李想还是一派温文尔雅,甚至连发型和穿着风格都一以贯之,但是他的脸上,像覆盖了一张无形的蜘蛛网,以前那些明朗、飞扬的神采不见了。“我的脸上是不是也有同样的蜘蛛网?”米多莉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
“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上车后他感慨道,调整好座椅,很自在地伸了个懒腰,“真好,小莉。”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喊“小莉”,米多莉鼻子一酸,眼眶就发热了。矫情,她嘲讽自己。对李想的感慨,她发现搭不上话——既不愿意泛泛寒暄,又不想敷衍了事——只好继续笑。幸好她在开车,不必礼节性地将视线落在他身上,不然,他肯定能看出她的笑有点牵强。要知道他们曾经多么熟悉啊,每周都要聚上一两次,喝酒、喝茶、书画展,拍卖会、当日往返的短途旅行,或者去其中某一位的家里消磨上大半天。朋友间能想出来的消遣,他们差不多都做遍了。他们,四个人,两男两女,爱好相同,性情相仿,时间自由。那时米多莉刚离婚不久,已经度过了浑浑噩噩的痛苦期,仿佛重生一次。在W城五六年时间,他们四个人一直是非常固定的小圈子,偶尔有旁人加入,也只是匆匆过客。之后,李想和米多莉先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忙于各自的日常,联系自然而然地少了,好在还有网络社交软件,他们变成了活在“朋友圈”里的人,除了通过朋友圈图文了解对方的生活状态之外,彼此甚少打扰。
在米多莉印象中,李想这些年风生水起,他是深受学生尊敬和喜爱的教授,也是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不是在到处开讲座,就是在到处评奖。跟米多莉波澜不起的日子相比,李想的生活简直丰盛。有一天,李想在朋友圈里说想去什么地方放空一下,米多莉正好这阵子情绪低落,就随口邀请了他。她没想到他真的会来,虽然只要两个小时的飞机。去机场接李想的路上,米多莉有点雀跃,即将到来的李想让她回想起年轻时快乐而纯粹的时光。而现在,他已经坐在了米多莉的车上。
他们路过冬天荒凉的田野,路过山脚下蜂拥着的干净村庄,路过一条漫长的河流后就开始进入城市。米多莉一路介绍自己的家乡,最后总结:“很小的城市,也很悠闲。”
“应该很适合你。”
“或许吧。”米多莉不置可否,“倒是经常回想起在W城的那些年,可能会是我这辈子最安静的时光。”
“那时我们多纯粹啊!”李想叹道。
现在不纯粹了吗?米多莉的答案是否定的,至于正确答案,她自己也找不到。“真是个怪人!”常有朋友这样说她,当面,不止一个,不止一次,虽然各自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倒不是指责的意思,她懂,他们是希望米多莉不要想太多、轻松点、随波逐流点。他们说这样她会快乐一点。他们认为一个女人长期独自生活且毫无改变的迹象不是件好事,这可能导致一些不易察觉的“病变”——生理上和心理上。他们替她预见了孤独的晚年,替她算计了生命中缺失的部分并为之遗憾,甚至有异性朋友苦口婆心地建议,“你需要一个男人”,当时她差点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这种玩笑让她痛苦,“有没有男人”,她不觉得此类话题可以在异性之间轻松谈说。
“那么,我看起来是不快乐的了?”照镜子的时候,她经常问自己。她对着镜子笑笑,镜子里的人也疑惑地笑,没有不快乐。当然,也没有很快乐。有时候米多莉也疑心自己有点“怪”——既然这么多人都在说她——但仅仅是疑心,远没到迫切想要改变的地步。
因为李想的到来,让她再次回忆起W城的时光,起码,那时不会有人认为她“需要一个男人”或者需要点别的什么,尽管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尽管米多莉往往是他们中最沉静的一个。他们——当然包括李想——似乎对她全盘接受,也或者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尊重“边界”。而在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里,说着同样的方言,吃着同样的食物,却常常让米多莉有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我看起来不快乐吗?”她侧过脸问他,于是看到了他额头浅浅的皱纹和眼角的鱼尾纹。岁月早已给他们留下痕迹了。
“还好,”他很快回答,又认真打量一番,“嗯,挺好的,傻瓜才天天快乐呢。”
没错,还是以前熟悉的语气。米多莉欢快地扬起了眉毛。
2
在预订的酒店房间里,李想斜靠在酒红色的贵妃榻上。米多莉则坐在一张高高的靠背椅上,意识到独自和异性共处酒店房间,让她稍稍有点局促,即使对方是李想。窗外不远处是一片住宅區,楼房后面露出椭圆形的山顶。山上似乎不长灌木,裸露的岩石和草丛夹杂,呈现灰绿色,像一个半秃中年男子的板寸头。这座山在城市的边缘,户外跑步时经常路过,她一直想攀上去看看,看看那些岩石的形状,看看山上到底有没有灌木。但是一直没有去过,为什么呢?不知道。现在它成为一道背景,成为米多莉的视线的终点,还是很吸引她。她再一次想:什么时候一定要爬上去看看。
“你确定不需要休息一会儿?比如洗个澡睡一觉。我晚点再来接你去吃饭。”
“睡不着,聊聊挺好。”他愉悦地看着她,“怎么了?最近心情不好?遇上什么事了?说说吧。”
“问题是没事,真有事就好办了。”烧着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哨声,把她从尴尬的状态里解救出来,她起身去清洗茶杯,泡了两杯茶,感觉到自己的僵硬,“忘记带点茶叶了,房间里的茶不好。”
“我不讲究,烟酒茶都不讲究。”
这么一说,她就想起以前喝酒的事来:“还记得那次在林上酒家喝醉吗?吐出来都是红酒。”
“记得呢!”他将双手垫在脑后,眉眼都是笑意,“梅莹一个劲地嚷嚷吐血了吐血了,我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血。吓死我了!”
“张毓敏还叫了救护车。梅莹看到医生就哭:我们吐血了,要死了。”
“还说呢,你自己不也吓哭了。”
他们同时大笑起来,意识到记忆中很美好的往事,在对方心目中同样美好。
“还有那次,在你家,三个人喝掉十八斤花雕,连个下酒菜都没有,把冰箱里仅有的鸡蛋都炒了。后来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睡觉冒了一夜汗,被子像被酒泡过似的。”
“还涂完我一整刀纸,比赛写诗词。第二天全进了垃圾桶,没一幅是好的。”
“那可是醉笔,《兰亭序》就是这样流芳百世的。等我日后成名,说不定能卖大价钱,你没留着可惜了。”他的眉目渐渐灵活起来,笑纹深刻地没入鬓角。
她注意到他有了隐约的白发,这白发像是刚长出来的,他整个人也像是刚活过来,连同她自己。十年的隔阂在笑谈中不知不觉消融,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分离过,他还是那个书生意气的大男孩——虽然已经是一个六岁女孩的父亲。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放松了腰肢。
“说说你吧,这么多年了,过得怎么样?”
“唔……”他翻身坐起,点上一支烟,仿佛在斟酌字句,“就这样吧,不好不坏,整天瞎忙。有时候也迷茫,忽然对自己很陌生很失望,忽然又意气奋发。”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大概每个人都反复经历着情绪起伏。
“就像站在岔路口,前面只有两个选择,但哪条路都不是你想要的,所以只好左右摇摆。对犹疑不决的自己也有点厌倦。”他吐出一个烟圈后,郑重地吸口气,“你知道我一向很书生气,但也要违背初衷去迎合一些人、一些事。违背就违背了,偏偏私下里还瞧不起自己。”
当他们在餐厅喝下一杯葡萄酒后,李想开始讲他的婚姻,她知道了一个叫岚岚的女孩子八年前成为了他的妻子。几乎是闪婚,他说,因为合适的年龄,合适的家庭和教育背景,这桩婚姻的关键不是男女之间两情相悦,首先是翁婿相悦——他们是忘年交。婚后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女儿。说不出哪里不好,也说不出哪里好,来不及细品,就落入“上有老下有小”的境况。他这样描述他生活中的状态:就像一个孩子扮成了成年人,因为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希望看到他是“成年人”。
这些在他的社交软件里是看不到的,除了他的孩子,她想。如果不是那个在他的朋友圈里一天天长大的小女孩,她都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
在所有朋友眼里,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个沉稳内敛的青年学者或者青年教授。于是他让自己变成了人们希望的样子。
对此,她并不感到惊讶,在机场第一眼,她就觉得当年率性的大男孩稳重了不少。这不是好不好的事,就像蚕蛹终究要变成飞蛾吧。
“只有自己知道你不是,对不对?”
“对。我知道,但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是?多尴尬。”
这时,两个不再年轻了的女人从餐厅过道走来,他们停止了交谈,等着她们走过他们的桌边。她们手挽手,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在齐心协力,她们步履因此轻快起来,莫名地变得安全和欢欣。米多莉一直看着她们,她想不通女人之间为什么要手挽手。她为数不多的同性朋友里也有这种习惯的——当然是比较要好——冷不防将手臂插过来,不由分说地拽紧你,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耷拉在你臂膀上。她会下意识地避一下,但力度过大又显得唐突。她终究没有勇气讲“不要这样”或者“我不喜欢”,于是全程都感觉自己牛高马大且无比僵硬地走着,浑身不自在,像是上学时,因为个子足够高,明明没有运动细胞的她被选拔为篮球队员,在赛场上笨拙地站立着,感觉全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两个女人经过他们的餐桌后,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怎样?”
“女人之间手挽手。”她说,“可是我无法拒绝,如果有人对我这样做的话。为什么说不出口呢?又不是很难的事,可偏偏很难。我是举个例子,人有时候会搞不懂自己,会莫名其妙担心一些东西。”
她想说他们是不是犯了同样的错,但她自己都不喜欢这个说法,她不再说下去。李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个话题。
3
那天晚上,米多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去山上的一座酒店开什么会,路上碰到一个朋友,她记得他叫傅伟。“正好下午没事干,我陪你去吧。”傅伟说。
于是他们坐在了酒店拼成长方形的铺了暗红色丝绒桌布的会议桌前,他就在她身边。与会的大多是熟人,轮到她发言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她从小就不喜欢做发言、表演之类需要“抛头露面”的事,总是想方设法推辞,尽管确实有需要时她也能很好地完成——就在迟疑时,傅伟在桌布下面找到了她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她感受到了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这使她有了勇气。中途休息时,大家都在乱糟糟地聊天,忽然他就凑过头来吻了她,惊骇的同时,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吻。在梦里,她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做,因为她更愿意私下里从容分享。
会议莫名其妙地就结束了。
夢的后半段,准备下山时,所有人来到一个缆车站,现在,他们需要用手抓住缆绳滑下去。“为什么没有缆车呢?”有人问了她想问的。“直接自己下去,大家都这样做的。”另一个马上回答。
他们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种特殊的手套,“戴上后抓住缆绳,手就不会受伤。”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告诉他们。奇怪的是,再也没有人对这种危险的下山方式提出质疑。
要出发了,因为胆怯,米多莉把第一个位置让给了后面一位瘦小的女人,后者抓住粗大的钢缆缩起双腿轻易就滑下去了。接下来轮到她,她学着瘦小女人的样子蹲下身子,笨拙地把腿放在轨道上,开始缓缓滑行了,她很快发现轨道太窄,一不小心腿就会甩出去。她不确定手臂的力量能不能支撑起重力作用下的全身重量,来不及掂量,大块大块的风涌进口腔,她正在飞速下降。她想尖叫,可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还没到达山下,米多莉就惊魂未定地醒了。在梦里,她知道傅伟在山下等着她,接下来他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些什么。梦是自己设计的,为什么做这种充满性的意味的梦呢?对象为什么会是他呢?在现实中,傅伟是一个稳重、还比较有趣的人,因为共同的朋友圈子,有时会在饭局上碰到。她可不认为跟傅伟是可以发生这种事的关系,更不认为自己对他存有这种期待。他们之间,既没有熟悉到已经两情相悦,也没有陌生到可以全然不顾。而且他有家室。可她还记得那个吻给她带来的明明白白的愉悦,以及他给予的可靠的安全感。她摸了摸自己刚睡醒的嘴唇,有点干燥的、正在衰老的嘴唇,在梦里,它们有着饱满的欲望。
偶尔也会做比较暧昧的梦,一年两三次的频率,对象总是全然陌生的人,在梦里,唯一确定的是对方是男性,总是没有脸,没有身形,也没有任何身份标志。这是正常的,她是一个正常的有生理和情感需求的女人而已。而梦见傅伟,让她觉得不正常。难道她真的非常需要一个男人?
然后她就想起了在酒店的李想,为什么不是梦见李想?他们可是久别重逢啊。尽管她跟李想也确实没有男女之情,但总比莫名其妙的傅伟要合理。
按照计划他们今天要去爬山,山上有座庙。米多莉喜欢那里,经常会一个人去走走。她拉开窗帘,看到阴沉沉的天气,就有點沮丧。这样的天气,她更愿意独自窝在家里,而不是打起精神做一个热情的向导。
原以为能与李想聊聊自己的现状,事实上即使借着酒精,她也表达不出来。那些实实在在困扰着她的东西,当她试图付诸语言时,变成了一堆混乱不堪的情绪碎片,一堆没有质量的泡沫,难以梳理,不足一提,也不知从何说起。
类似的困境还是多年前她离婚时。这事如果放到现在,她可能会做出相反的选择——继续过下去,跟大部分经历过出轨危机的夫妻一样——但当时不行,太年轻,气太盛。出轨和背叛,是最适合倾诉的,听众也喜闻乐见。现在呢,没有像样的事情发生,甚至没有事情,只是在谈笑风生中,米多莉发现自己慢慢地变成孤岛了,像一个不能适应母体的胎儿无可奈何地从他竭力想吸附的子宫中剥离着。
她的生活相对简静,人际关系也非常简单。比起女性之间家长里短、丈夫孩子的友谊,她更愿意跟男性交往。因此难免会有些流言蜚语,知道她较真,久而久之也不跟她开玩笑了。“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很压抑”,这状态太纠结,那是病态了。她把这一切归咎为环境——虽然没有差到“尔虞我诈”的地步,“虚与委蛇”却是常态,人际关系边界模糊也是常态,每个人都以善意的名义在入侵你的生活。但是同样环境下的别人都长袖善舞,那必定是自身问题。
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令她警惕。她讨厌这种感觉,因此抑制了表达的愿望。
与李想约定的时间是九点,八点半左右,米多莉就出门了,关上门前她又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手机、钥匙、充电宝,齐了。她舒了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点。
4
米多莉变了。
尽管想象过米多莉可能有的坏情况,李想还是有点惊诧。
如果说以前的米多莉是淡定、从容、自信的,现在她完全站在过去的对立面。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焦虑、警觉和防范,像某种正面临天敌的弱小动物。这种感觉,是由她身上传递出来的氛围、肢体语言、游移不定的眼神和不可避免的衰老组成。
他不知道这些年米多莉经历了什么,作为朋友,他很愿意试着去理解她的处境——中年女性,孤身一人,毋庸置疑的孤独和对晚年的恐慌——类似的女性他见过不少,米多莉的状态还不是最糟糕的,但是他原以为米多莉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米多莉,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无袖旗袍,周遭明明是白天,惟独她,像被月光笼罩着,淡淡的、迷人的光芒。熟悉后才知道米多莉刚离婚,然而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代表阴影和伤害的褶皱。当时他们都以为,即使米多莉就这样一直独自到老,也会活得很精彩。那时的米多莉清淡得似乎游离于性别之外,叫人很难将男女情事与她联系起来。要不然……李想想,要不然他说不定会跟当时的米多莉发生一些故事。
告别米多莉回到酒店后,李想和小酒窝聊了一会儿。小酒窝告诉他,张志文晚上宴请了校长、书记和大部分核心领导,散席后,每个人都带走了一份内容不详的礼品。
李想苦笑,想不到张志文会做到这种地步。他们曾是惺惺相惜的至交,意气相投的酒友,品位相类的书友,为了角逐系主任一职,这几个月来明争暗斗,双方能避则避,狭路相逢时也只剩点头之交了,多年的情谊早已名存实亡。
“我知道你不屑于做这些。”小酒窝说,接着问他在哪里“放空”。
李想说在江南看一位老朋友。
“男的还是女的?”小酒窝马上问。
“女的。”
她沉默。这是赌气了。文字没有情绪,如果有的话,一定是嘟着嘴,一副不爱理你的样子,佳人嗔怒。他想着,心里很微妙地荡漾了一下。
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场拉锯战的呢?她是留校的年轻讲师,也曾是他的学生。是小酒窝先开始的,工作上事事“请教”。后来就心照不宣地不再找借口。反正他读懂了她眼中暗藏的情愫,她显然也洞察他欲迎还拒的伎俩——有妇之夫,李想自然不想主动去承诺什么,犯不着。笃定的猎人在等待猎物自己落网。现在猎物要掉下来了,他又患得患失了。有一次,她说他“狡猾”,他还装傻。其实她说得一点都没错,但说破就不好玩了。
小酒窝继续沉默。借着几分醉意,李想就按捺不住了,主动解释一句:“女的,是哥们。”看着手机屏幕上发出去的信息,他提醒自己:有点危险了啊,李想。
“谁信你!”这次她飞快回复,是撒娇的口气。他想起小酒窝妩媚的眼睛,和腮边两颗米粒似的酒窝,心神大为荡漾。
好心情被妻子岚岚的电话打断,屏幕上显示岚岚的名字时,让他有种被当场撞破的错觉。她问他笑笑幼儿园下个月的餐费是不是忘记付了,“老师都打电话过来催了,下次不要再出现这样的问题。”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他是她的一名职员。让李想更为介意的是,她甚至都没问问他在哪里。曾经小鸟依人的岚岚,居然变成这样了。
回想起来,变化应该从生下女儿笑笑后出现的。一向闲散惯了的李想,也曾下决心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不久就在无止境的喂奶、换尿片、婴儿的啼哭中溃不成军。优游卒岁的日子,突然就变得鸡飞狗跳。
那是李想最烦躁的一段时间。虽说请了保姆照顾孩子,他们还是常常为家务事怄气,在李想看来,锅碗瓢盆放到第二天清洗、脏衣服暂时搁一搁、不用上课的白天起得晚一点都不是问题,以前他们一直是这么过来,两个不擅长家务的人都很享受这种懒散的节奏。可岚岚不知怎么开始变得尖刻、敏感,像一头暴躁易怒的母狮子,动不动就抱怨、指责,总之都是李想的错,总之是因为他太懒太没责任心,总之对李想有滔滔不绝的不满。不消说,他们已经回不到以前那种琴瑟和鸣的状态。
如果岚岚肯给点鼓励,可能情况不至于变得这么糟糕,可能慢慢地他就会做得更好些。当他半夜睡眼朦胧地起来给孩子换尿片或者哄她入睡时,或者手忙脚乱地调奶粉时,也是十分委屈的,对那个突然降临的爱哭爱闹的肉团,他还没做好爱的准备,又必须无条件地去爱,偏偏这种爱,要具体到每一次行动,每一个细节,否则就是“没责任心”。比如半夜起来时不太情愿——大概——的表情,比如换尿片时用两根手指掂着飞快扔进垃圾桶里的动作……岚岚的指责,在李想看来都是“莫须有”的罪名,难不成他應该兴高采烈地面对沾满婴儿排泄物的尿不湿?
那段时间,他痛苦地对抗着生活繁琐的真相,也一度怀疑岚岚是不是得了产后抑郁症之类的精神疾病,或者是对新生儿紧张过度,就耐着性子盼她正常起来,但直到笑笑进幼儿园,情况根本没有改善,跟生产前相比,岚岚判若两人。日复一日,岚岚看他的眼神,让李想终于承认到自己在岚岚心目中原有的博学、温文形象,正在或者早已消融。曾经以为岚岚之于他,是卓文君之于司马相如,是芸娘之于沈复,是王朝云之于苏东坡,想想当初的她,目光中那种全然的信赖和崇拜。而现在,她终于把他看穿了,她终于明白了他的生活能力也不过如此,他不无悲哀地想。难道岚岚想要一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庭煮夫”?他明明不是这块料。
也是从笑笑上幼儿园开始,李想开始频繁流连在校园——即使没有课——埋头做课题研究、著述立论。他知道自己的缺点,不擅长化解矛盾,好在他跟岚岚之间不是原则性问题,尽可能地回避就是了。在那间窗外植有青竹和红梅的一楼办公室里,在书堆和笔墨中,他重新找回了清净和自信。他开始像个敬业的工薪阶层,每天早出晚归。与此同时,女儿一天天长大,和这个叫“爸爸”的男人,始终缺乏亲近感,尽管他已经扎扎实实地爱上她了。其实人与人之间不需要血缘关系,甚至不需要大不了的感情,光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天长日久就会割舍不下。他和岚岚也是一样,但凡忍受得了,不会走到离婚这一步,一辈子都不会,有限的生命不应该消耗在这种地方。现在的李想已经难以想象生活中如果没有她们母女——光是想象就让他痛苦不已。
至于岚岚,李想慢慢接受了她越来越显著的现实主义——她不过是成长成了合乎社会逻辑的、不好玩的成年人,而他独自留在了原地。他们开始相敬如宾,尤其是岚岚辞职做了传媒公司之后。
照岚岚的意思,他们应该辞了保姆,叫李想的父母帮忙接送孩子料理家务,因为以后她将会变得很忙,而且创业初期她的收入可能会锐减,继续负担保姆的开销没有必要。对岚岚的提议,李想断然拒绝,且不说母亲有高血压,即使健健康康的,他也不愿意让母亲来充当保姆的角色。他不允许自己“不孝”,这是底线。他也不习惯再和老一辈长期生活在一起,不管是岳母还是母亲。那是笑笑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他们一左一右牵着孩子的手,笑笑对未知的新生活充满犹疑和不安。他们一边鼓励笑笑一边讨论保姆的事。他以为岚岚又要唠叨上好一阵子,可后者只是瞪大黑白分明的杏眼盯了他几秒钟,一反常态地没有跟他争论。虽然以往很多类似的争论都是他很快地妥协,这次他决不妥协。他已经看不懂岚岚的眼神了,或者说后者已经向他关闭了心扉。他也同样想不通岚岚为什么要辞了薪水优渥的工作去创业,在他看来创业的女性骨子里都是投机者,离优雅甚远,何况他俩收入都不低,仰仗双方父母的资助,没有房贷车贷压力,生活水准已经赶超这个城市大部分的同龄人了。
“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李想在心里怒吼,但他知道吼出来无济于事,只会把他们的关系推得更远。比起事件本身,他更为生气的是,岚岚仅仅是通知他,而不是用商量的语气,“我准备辞职单干了”,就这样,你瞧瞧。
虽然还仪式般地睡在一张床上,除了必要的日常沟通,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不再讨论一部电影或者一本好书,晚饭后一起去散步的习惯也随着孩子的到来而消失。他也曾试着去关心岚岚公司的运营状况,表达一个丈夫该有的关怀。岚岚一句话就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表达方式当然比字面传达的意思要婉转多了,她难得地用了久违的俏皮口气。在李想看来,倒不如她怒气冲冲地说。从此以后,关于岚岚的事业,他不再过问一句。
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比他跟米多莉描述的更为复杂,但是他们真的相爱过吗?现在的他不再确定。关于“相爱”,会不会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的岚岚宁静踏实的样子,又觉得这样也不错,睡着时的她就像一个大孩子——要知道她比他足足小十岁,本来就该让着点的。
生活与他原先想象的诗意、精细、浪漫都相去甚远,他们大概是在经历大部分夫妻都要经历的情感蜕变,迟早的事——他也收起了“灵魂伴侣”之类的可笑期望,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已经相互失去——夫妻感情里务虚的、比较奢侈的部分都剔除干净了——但也因此更加稳定,磨合出另一种粗枝大叶的默契。好在,随着孩子长大,保姆包揽了家务活,他们终于可以从琐碎而具体的家务中解脱出来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他,还有闲暇偶尔跑到某个地方“放空”一下,似乎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埋头苦攻两年后,他晋为全校最年轻的教授,在学术界小有名气;作为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中年男人,他也收获了不少女学生甚至女同事的青睐——小酒窝就是其中之一。在小酒窝身上,他常常看到年轻的岚岚:对他全然信赖,并且崇拜。经验和理智告诉他:都是假象。
收获名气衍生的“后遗症”是,作为下一任系主任的有力人选,他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帮派”之中——他的又一块短板,本来是深深嫌恶的,现在,他不再嫌恶了,只是常常感觉力不从心。那么他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米多莉邀请他的同时,有好几位朋友向他发出了诚挚的邀请——不管真假,他的人缘还是相当不错,也得到了该有的尊重,最后决定来这个南方小城市,因为他觉得可以跟米多莉轻松地随便说点什么。可事实并非如此。向一位阔别多年的朋友——何况是异性——承认自己活得累不是件容易事,哪怕她曾经见过他最坏的一面。何况抱怨、倾诉之类的事,适合女人来做,他更愿意倾听,适当扮演一下“精神导师”的角色,虽然他不愿意对别人的生活提什么狗屁建议。比如米多莉,她显然有不小的困惑,他很愿意为她做点什么。
5
看到佛塔的时候,柔和的阳光从云层中冒出来了。他们已经走完了一段向上的山路,路很宽阔,铺了水泥石,两边有菜农开辟的小块菜地,蔬菜已经收割完了,穿着花衬衫的稻草人还茫然无措地立在光秃秃的地上。到处都是高大的樟树,直插云霄,初冬的江南山林,还是各种层次分明的绿,夹杂着未落尽的片片红枫。
他们不急着赶路,感受着山间清新的空气,聆听着草丛中微茫的虫鸣,偶尔有三三两两行人,跟他们擦肩而过,或者从身后赶上来,每个人脸上都是舒缓的表情。这时他们看到了灰色的佛塔,在树木环绕的半山腰,一道阳光射在塔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我很喜欢这里,经常一个人来走走。”米多莉说,“我想你也会喜欢的。”
他点头表示赞同。
“有时候我想,我们是不是把最好的情感给了自然。一片绿叶,一棵树,一座山,都可以‘相看两不厌,但是人与人不一样,会厌,会渐渐失望。”她自顾自地说下去。
“可能是因为对人有所期待。”
她想了一下,认为他说得在理:“所以‘推己及人可能是错的。”
“不是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嘛。”
“你会对人失望吗?”
“当然会。”他想起了岚岚,想起了张志文。是失望吗?如果是,毫无疑问,对方也正在对自己失望。“常常失望,又满怀希望。”说完他笑了起来,“我这话说的,像心灵鸡汤。”
“文艺腔。”她也笑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你应该多笑笑。照理说你的日子不会过得太坏,你这么好的人。”
“不好也不坏。可能不好是从内心出发,不坏是从别人的眼光出发。也可能相反。”
“你瞧瞧,多矛盾,中和一下就对了。人会自我调节的,自动妥协对环境降低要求。不然会有心理落差。”
他说得对。她想。但他们说的是两回事。她想说是环境对她有要求。她也知道他可能会有的回答——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这是她听过最多的、最便利的回答。那些人,一面跟她讲“不要在意别人看法”、“活得简单点”;另一面,对风流韵事津津乐道,像点燃一支烟一样轻而易举地抛出某个她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女人名字。他们用口舌就可以把一个女人的衣服扒光,让她裸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他们口中的男人呢,男人总是被豁免于道德体系的英雄:多好,又征服了一片疆土。她想象若是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会从他们的口腔里吐出来,伴随着酒精和横飞唾沫,一张张饶有兴趣的脸……光是想象这种可能性,就足以让她难堪,她也同样为那些被提及的女人难堪。地方小,圈子更小,拐彎抹角都是熟人,一提名字就似曾相识,当事人难道不难堪吗?谁愿意做这样的当事人呢?然而,所有人都告诉她“你想多了”“你管他呢”,多么操蛋的世界!她愿意相信每个人都不是怀着恶意分享那些风流韵事,只需用“八卦”二字定下自嘲基调,这一切就可以开始了,让女人去风流,让男人去自得,到处都有这样的故事传播,就像餐后该有的甜点或者咖啡,人们愉悦地消费着。没有人认为这是不对的,“无人背后人不说,无人背后不说人”,不是嘛?“不然你得累死”。道理谁不知道。“太较真了吧”,好像还是她的错了。
眼下,当走在沉默的树林里时,她可以不在乎什么答案了,让它们见鬼去吧。她把一根看不见的刺暂时拔了出来,尽管不久以后它还是会再次生长,只要再次步入人群。像梭罗一样离群索居吗?她想她没有办法解决生存问题,她也离不开现代科技带来的一切便利。
李想呢?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她看了他一眼,他穿着一件立领羊绒外套,同色系围巾搭在脖子上,温和的文人气质。她真怕他也是。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说:“我真是喜欢江南,这地方养老太好了。有时候想想,嗨,提早退休得了!就找个这样的地方,买个小房子,书画终年。”
“做得到吗?”
“是啊,做得到吗?想想古人,你说苏东坡吧,大半辈子在漂泊,耕作炖肉,自给自足,多高的境界。我们呢?文人自诩,却整天房子车子妻子孩子,不是票子就是位置,还有家里整天念念叨叨、望夫成龙的黄脸婆子。”
“彼时彼境。现在文人要保持清醒独立都难,谈何风骨。”
“逼良为娼。呜呜呜……”他假哭。
或者在另一种场合,李想也有低俗的一面——如果“低俗”这个词准确的话——起码现在的他合乎她对朋友的期待。这么一想,又回了老地方:是她对环境和朋友要求太高了?
她摇摇头,不去想这个兜兜转转的问题。
“我们是要往塔的方向走吗?”他抬头望着高处的佛塔,它像一声召唤,似有神秘的力量,尽管他觉得因为人生困境而去寻求信仰太功利,但人人这样想的话,世上所有的宗教大概就丧失了存在的可能性。
“这个塔,我也没有上去过。”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塔下,每次都远远看一下,但也不介意去一次,“我们可以找找路。”
“没关系,我们随便走走,不要预设目的地。菩萨不一定要拜,心里恭敬,随时随地可以拜。有庙的地方往往都是风景很好的地方,我们瞎逛。”
“好的,就瞎逛。”突然她惊叫起来,一脸不可思议,“看!松鼠。”
顺着她的手指,他看到一只肥头肥脑的松鼠飞快地没入树丛。如果米多莉还保留着一些特质,那就是充满新奇的孩子气。是的,他喜欢她一直都有的孩子气。那种特质能让任何不起眼的女人刹那间熠熠生辉,激发男人的保护欲。小酒窝有同样的孩子气,岚岚也曾经有,这跟年龄没关系。
6
他们迷路了,意料之外的事。沿着一条小路,向上走了很久,佛塔奇迹般地一直在远处。
有塔总有路的,毋庸置疑。他疑心是潜意识里想迷路,明明是往塔的方向走着。走了一段上坡路的缘故,米多莉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迷路并没有让他们恐慌,反正只要原路返回就是了。路还算平整,坡度也不陡。他们脱掉了外套,李想走在前面,折了一根木棍拨开不时出现的荆棘和草丛里可能有的昆虫,两个人像在玩野外生存游戏,乐在其中,尽管没有找到去佛塔的路,但是谁也没有说要回头。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一处悬崖,确切地说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他们在岩石上停下来,而佛塔还固执地在他们的左上方。
“没有路了。”米多莉说,“我们一定是走错了。”
“或者根本就没有路?”
“你的意思是寻找佛塔是徒劳的?”
“我不知道。只是突发奇想。”
“灵山在自己心里,只是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很迷茫。”她有点恍惚,说不出是惆怅还是忧伤。
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寺庙灰色的屋顶,一大片鳞次栉比的瓦片,绿荫丛中黄色的墙,以及那条他们刚刚走过的宽阔的香道。这个角度俯视下去,让米多莉想起了昨晚的梦。如果梦是人的潜意识,难道李想是她愿意——渴望——亲近的人?
“昨晚我做了个梦。”她犹豫着说。
“嗯。”
“梦见一个不可能的男人。”
“是我吗?”他朝她眨眨眼睛。
她勉强笑了一下:“独自生活,在别人眼里真的很怪吗?”
“那得看情况,地域或者社交圈子有差异,有些包容度高一些,有些会苛刻一些,具体还得看你自己。”
“别人认为怪,久而久之,我自己也觉得怪了。不记得以前会这么在乎别人的说法,或者是以前根本没人说了,因为以前还年轻,总有机会的。现在明明白白老了,盖棺论定。”
“没想过找个人一起过?”
“如果有合适的,我会积极应对;如果没有,也不会强求,求而不得,对自己无益。”她想起交往過的一个男人,那是很多年前了,她刚从W城回来不久。那时她努力想融入周围的环境。朋友介绍的,会在一起是因为他们各方面还算合适,至少别人都这样认为。可是她不喜欢他暧昧的态度,明明都单身,倒搞得像偷情。这段关系,没几个月就无疾而终。实情就是如此,到了这种年龄,看得过去的男人都是有主的;那些无主的,不是已经有一大群女人在排队等候,就是已经对婚姻或者说稳定的、受约束的情感失去了兴趣。
李想说这种想法挺好,但反过来看,表示米多莉没有找个伴侣的心愿:“只有当你拥有强烈的愿望时,那个世界才会向你打开。”
“理论上是这样。可有时候我连自己都不太相信。这种情况下,没有办法去信任一段感情或者别的什么。”
“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呢?”
“可能是跟自己较劲吧,总觉得一切都不对了,年轻时坚信的东西,现在都不确定了,包括人际关系,变得复杂了,脆弱了,肮脏了。有时候我想,是跟人走得太近了?是期望过高?或者是太偏执?我陷在一条死胡同里,怎么也走不出来。”说到这里,米多莉哭了起来,一会儿又胡乱抹去眼泪,试图挤出笑容,然而没能成功,“没事,能哭出来很好。”
“想哭就哭。需要肩膀靠靠吗?”
这次她破涕为笑,摇摇头。
“不要给自己贴标签,也不要怀疑自己。能发泄一下挺好,我还羡慕你呢。”
“怎么会?”她有点意外地看着,示意他说下去。
“真的,我连抱怨的念头都没有了。生活给我什么,全部接着。”他看着脚下连绵起伏的绿茵,绿茵尽头有个停车场,那些车辆像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小盒子,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活在某个小盒子里,跳不出来,自然也包括米多莉和自己。他能说什么呢?味同鸡肋的婚姻?好多夫妻都在这么过,他们绝对不是最坏的。勾心斗角的职场纷争?没什么好说的,关键看你肯不肯退一步。暧昧不清的小酒窝呢,他知道自己最终不会越雷池半步,必要的时候甚至会明确拒绝她,像个正人君子会做的那样,但他清楚自己不是正人君子,只是觉得这事会带来麻烦。太近了,麻烦。多重关系,也是麻烦。至于现在,他还舍不得,反正还没发生,都还来得及。瞧,他根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说不定小酒窝也只是把他当作空窗期的情感寄托,根本不想有什么实质性进展,谁知道呢。不同于米多莉的,他不是困惑,而是格外地清醒,是个即将步入考场的学生,有些胆怯和烦躁,但总要去应考。
“男人嘛!”他做了个总结。大致体面就好了,谁没有点想起来就头大的事。
“没有了?”
“没有啦!”
对李想的自我判定,米多莉心存怀疑,但她没有表示出来,只是弄明白了一件事——李想不想跟她谈论过多的关于他的生活。这也没什么,大概就像李想自己总结的那样:男人嘛。男人都不想展示弱点。
“还找路吗?”
“不找了,就当我们已经到过。”
7
他们不再去想佛塔了,开始沿着小路往回走。
在悬崖对面的路边,他们发现了一条小溪,溪水清浅,长了青苔的积石在水光下分外鲜艳。他们开始沿着小溪往下走,四周出奇地静,只有溪水汩汩流淌的声音,连鸟鸣都远去了。
下坡轻松多了,走过漫长的斜坡后,小溪在这里拐弯,聚成一个小小的湖泊,接着他们看到了湖边的一大片红枫。
“真想下去游泳。”李想说。
“天气太冷了。”
“偶尔会想做点出格的事。你有这样的时候吗?”
“有,但一般只是想想而已。”
“为什么不呢?可以试一试的。”他怂恿她,“挑战一下自己的底线,你又不用对谁负责。”
“我要对自己负责。”她无奈地摇摇头,“我大概是个无趣的人。”
“自信一点,想想以前,我们都那么喜欢你。”他想说,现在也喜欢你,但又觉得别扭,“喜欢”这个词用在此时此境,似乎不够真诚。如果对方是小酒窝,会不会容易说出口?
想到这里,他拍了一张红枫的照片发给小酒窝。
“太美了!下次出去带上我吧。”她说。
他想象了一下小酒窝现在就在身边,男女之间的交往,从欲抱琵琶半遮面到坦诚相见,相互接近,无限近,零距离,之后就是厌倦、逐渐疏离,一段段感情,一个个人,周而复始。他突然觉得挺没劲的。包括职位,也挺没劲。
于是他故作爽快地回答:“好啊!”
对面的米多莉向他挑了一下眉毛。“发给我夫人看看。”他不知怎么就撒了个谎。
话到这里,他有点想念女儿了,但是女儿现在应该在幼儿园里,老师说她不太爱跟小朋友玩,老是跟自己带去的娃娃讲话。李想认为这不是大问题,等有需要的时候她会变得更合群些,比如等到她知道生活迟早要充塞旁人的时候——除了父母和亲人——她会慢慢接纳这个世界。
更多的时候,女儿跟保姆王姐在一起。她已经习惯了王姐接送,王姐做好吃的饭,王姐给她洗澡,王姐陪她玩游戏教她识字。只有周末,一家三口才会在一起,爸爸妈妈像她看的故事书里的两个角色,她高兴了就过家家似的玩一会儿;一不高兴,还是哭丧着脸找王姐。
还是陪伴太少。想到这里,李想翻出笑笑的照片给米多莉看。
米多莉真诚地夸笑笑可爱,“但是不像你呢。”她把手机递还给他。
“嗯,像她妈妈。”他又翻出一张他们的合照,还是今年儿童节,三个人在游乐园玩,照片上他的手臂很自然地搂着岚岚臂膀,她的脑袋微微侧向他,似乎要靠到他的肩上去,笑笑站在他们中间,张开双臂牵着他俩的手。他记得这照片是请过路人帮忙拍的,第一次在照片里发现他和岚岚的笑容很相似,一家三口看起来说不出地和谐。
米多莉看了一眼,惊呼:“夫妻相!夫人很漂亮,气质也非常好。你们看起来很幸福呢。”她赞不绝口,由衷为他高兴的表情。
他“呵呵”地笑,自己都觉得像个意满志得的人。
沿着小溪再往下走,比山上的路陡了许多,路面被水流冲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碎石。李想还好些,米多莉辛苦地在后面亦步亦趋,突然她被石块绊一下,跌倒在地上。
“别是伤筋了。痛不痛?”李想蹲下来查看她的脚踝,倒是没有红肿。
“有点,但能忍。”米多莉站起来踮着右脚走了两步。
“还是我背你吧,到下面路好点再走。”说着他把外套交给米多莉,俯下了身子,“上来吧。”
“那不行。”米多莉忙不迭地说,“应该没伤着,我可以走的,慢点就是了。”
“客气什么。快上來,让我发扬一下绅士风格。”
米多莉推辞不过,只好趴在李想背上:“除了小时候,这是我第一次让男人背我。”其实这一刹那,她马上想起前夫,以前一起散步,如果走得太远了或者路不好走,她总要他背回家。但她不想再提,免得让人以为她单身是因为一直没能走出那段失败的婚姻。有人这样问过她的,推心置腹地,她断然否认。这是哪跟哪啊。
“我也是第一次背女人哪!”李想说。
说归说,两个人心情都有点复杂。米多莉想自己是不是对李想太提防了,就像习惯性地提防身边的男性朋友,以后不会再有李想这样的朋友了。她继而想,本来应该请李想到家里去吃餐饭的,亲手做,这样是不是更有诚意?虽然她从来没有在家里接待过异性朋友,但李想应当是例外。李想则感受着米多莉的身体柔软地贴在后背,她的重量比看起来要轻多了,或者是因为此刻的她像所有温顺的女人那样顺从。他又想起以前的米多莉,隔着时间,她在他的记忆中渐渐明媚起来。仿佛怀念一位远方的朋友,他怀念起她软软的南方口音,穿着旗袍曼妙的身材,碰到陌生人时她会有点冷漠,但能很快融入其中。他喜欢她认真倾听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有点孩子气。这时他意识到这两天好像没有认真看过米多莉,尽管她就在身边,一回想起来,就是米多莉十多年前的模样。米多莉现在不快乐,不过,幸好他来了,哪怕只是陪陪她。
早就过了午餐时间,他们在景区的小餐厅匆匆吃了饭,现在他们不用想着要找话题避免冷场了,各自跟记忆中的对方完全重合。餐馆里只有他们一桌,上完菜后服务员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们选了张靠窗的桌子,外面有个小小的院落,种满了绿植。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滴打在叶子上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们不由地想起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四个人去什么地方玩,碰到大雨,坐在当地某座古宅的屋檐下喝茶避雨,院子里一墙碧绿的爬山虎和同样碧绿的罗汉松。后来雨停了,他们都舍不得走。
两个人都有跋涉后的疲惫和放松,对各自生活的十几年,都有一种模糊的蹉跎感。十多年前的他们料想不到,未来的日子会是今天这样,陷在各自的一地鸡毛里。是岁月,偷偷施加了分量。
“佛塔。”米多莉支着脑袋沉吟,她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会不会真的没有上去的路?”
“不知道。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佛塔是信仰,是私人的,不可外化的;庙宇是宗教,是仪式和群聚。所以看看就可以了。”
“生活也是这样吧?理想的生活类似于信仰,其实到达不了。”
“对,理想的生活永远也到达不了。谁没事就掏出信仰来比划?”
8
李想是第二天上午的回程机票,最后的晚餐,米多莉安排在最好的酒店,可以俯视城市夜景的空中旋转餐厅。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短短一天的相聚,奢侈而珍贵。虽然不至于后会无期,但他们都知道下次相见不知何年何月。很多人不知不觉走散了,两个人都感慨幸好他们的情谊还在。
这餐饭,从下午五点一直吃到九点。他们一个劲地回忆W城的时光,一起走过的街道,一起听过的音乐,常去的茶楼和酒吧,爱逛的书店……原来他们有这么多共同的记忆。两个人抢着说话,说到好玩处扶额大笑。他们都说不清那些年,到底是因为有对方的存在而美好,还是仅仅因为年轻。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愿意相信是因为对方。一时,他们把鸡毛蒜皮的生活忘掉了,仿佛是十多年前一个寻常的夜晚,他们相约吃饭。
饭后米多莉执意要送李想回酒店,在酒店门口,他们再次拥抱,李想说:“小莉,你是一个好女人,应该有个男人来疼你。”
米多莉的眼眶一下子发热了,她笑着使劲点头:“我知道。”
想到告别,两个人都有点不舍。李想看着米多莉酒后灿若桃花的脸,晶莹的眼睛里似有星光闪烁。现在他看清她的脸了,联想起白天感受到的柔软而温顺的身体,心里又感叹一遍:她真是需要一个男人。
于是,李想说:“要不晚上别走了,陪陪我吧。”
“到底还是来了!”米多莉心里尖叫一声,感觉某种珍贵的东西突然破碎了。
他感觉米多莉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想她应该是紧张了,为了缓和气氛,他打趣道:“你把我老远叫过来,难道就为了跟我爬一座山,看一座接近不了的佛塔?”
这时他看到她脸上的笑迅速冻住。他心里暗叫不妙,想着再解释点什么,挽回这个局面,但是另一个声音告诉他:“来不及了。反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