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事

小珂

周日下午，他坐地铁来到东堂广场，看见一位穿红色风衣的女人坐在他常坐的石椅上。突然，一个胖女孩儿从他身边跑过，把他的目光往远处引，让他看到了那幅熟悉的画面：教堂门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十来个滑旱冰的孩子，年龄大一些的男孩经验老道，雏鹰一样跃跃欲试，绕着教堂飞驰;另外一些孩子年纪小，身体也不协调，扭捏地俯身谨慎前进，并纷纷摔跤;家长们坐在空地旁的石椅上，眯着眼睛，像是一群垂头丧气的犯人;他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手捧红色包装袋，另一只手从中拈薯片来吃，她的丈夫突然站起，边往树荫走，边从裤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而他们的孩子，那个穿黄裙子的女孩儿，正把一只“吊死鬼”从槐树上捉下来，放在同伴的头上——实际上，广场上人们的关系仅供猜测，因为人是流动的，像是工厂车间流水线上的商品。女人是背对他的，清风时而把她的长卷发往后吹动，露出雪嫩的脖颈。她肃穆的坐姿与艳丽的打扮形成一种极具观赏性的反差，再配上蓝得出奇的天，成片耸立的槐树，隐匿在树荫中的古老教堂……他无可救药地心动了。

此时两点，比他与前妻约定的时间早一个小时。他每个周日都要早上一个小时，可以坐在广场上发呆，逛逛旁边的商店，或喝一杯咖啡。这是一段宁谧的时间。而今天，他感觉到一种危险性。在这短暂的以秒计数的时间里，他的眼睛率先爱上一位穿红色风衣、留绵密长卷发的女人，而他的鼻子、耳朵、大脑还处于休眠状态。

在爱情发生之前，他是有一些思量的。起码他根据一些信息推测出她是一位美女。单凭坐姿就能看出——她娇弱地耸着肩，身子微微前倾，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按住包，左手轻抚膝盖——这姿势极具张力，既傲慢，又矜持，长相普通的女人怎会摆出如此自负的姿态呢？或者从着装也可以看出——单薄的水红色风衣包裹着曼妙的躯体，同色腰带将腰肢紧紧勒住，幻化出两道供人遐想的曲线，还有那双黑色漆皮高跟鞋，鞋头像刚露出水面的荷叶般尖细——一個普通的女人，是决没有信心驾驭这种装扮的。除了这些，还有一些零碎的目光，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每个经过她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眼光。人们看到美的事物总是会心跳加快，呼吸困难。这是一种生理反应，因为美是具有破坏性的。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叫嚣：“为何要不合时宜地燃起性欲呢？你难道不觉得耻辱吗？”他很快便承认，这不详的甜蜜确实是性欲的变形，因为他突然停在离女人五十米远的一棵槐树下寸步难行，胯间的胀满让他措手不及，仿佛他的双腿是轴承，只要继续走，两腿间的物体就会像吹气球一样越来越大。

很快，无数个莫名其妙却饱含深意的念头便堆积在他脑海了，作为一个成熟男人，想找一些无关紧要的借口来掩盖真相简直轻而易举。他可以这样想：也许是今天穿的灯芯绒裤子有些硬，才促使了这起匪夷所思的勃起事件。他不知道怎么正确洗涤这条裤子，或者是不知道怎么把一条洗完的硬裤子弄软，身为一个男人，当然明白裤子的软硬程度会严重影响出行的状态，可是出于一种类似于泄愤的心态，他鬼使神差地穿上了它。也许此刻不应该追根溯源，还是做一些别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为好。去对面的体育用品商店看看吧，或者去前面的商店给女儿买个小礼物，要不干脆省下这些麻烦事，直接去前妻家。去吧，去接女儿，享受这仅有的温存时光。尽管他有点厌倦前妻冷漠的眼神，以及那位继父事不关己的神态。在他们面前，他像条落水狗……

他一动不动站了五分钟，直至大脑空虚，四肢僵硬。再看那位红衣女子，他已没了晕眩的感觉。于是他想，也许自己判断失误，她根本不是美女，她的五官甚至没有一处是他喜欢的。想到这里，他感到浑身通畅，激烈的奋起已经褪去，只剩一片茫然的空虚。他轻轻活动四肢，迈开步子，朝前妻家走去。

两个小时前，她从酒店公寓走出来，去往旁边商场的西餐厅。她到的时间刚刚好，对方已坐在那里等候十分钟了。然后是一系列无聊的流程，无论是她脱外衣的样子，撩头发的姿态，谈话的方式，还是等菜时向对方抛去的暧昧眼神……她全部驾轻就熟。对于这些已知的事情她还有什么期待呢？可惜她的这位男伴，是个不解风情的电脑工程师，看他那拘谨的样子，努力找话题时的无措表情，还有并不怎么熟练的吃西餐方式，她真想狂笑出声，掀翻桌子，起身走人。

一个小时后，午餐结束了，她删了这位追求者的联系方式，朝东堂广场走去，首先要穿过一条步行街，路过三家大型商场，经过无数流水般源源不绝的行人。她看见一个其貌不扬的姑娘挽着一位弱不禁风的小伙子朝她走来，两人正同吃一个蛋卷冰淇淋。她赶紧把目光躲开，生怕看到什么使她心生恐惧的画面。她无家可归的目光像是兔子一样蹿来跳去，恰巧跳到那个胡同口，那里有一家租房公司。奇妙的野心令她走上前，查看橱窗里的房产信息。可是她马上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这里是市中心，几乎全是高档公寓，几万块的月租金她怎么付得起呢？

她逆着时间的走向，来到洒满阳光的东堂广场，挑了一个正面教堂的石椅坐下。古老的教堂隐匿在树荫中，精美的轮廓在闪动的影子间忽隐忽现，有三个年轻人正拿着自拍杆与教堂硕大的门把手合影，教堂旁边有一个小巧的凉亭，里面坐着一尊乳白色雕像……即便离家近，她也很少来这个广场。这次鬼使神差地前来造访，她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她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人，而她的脑筋就像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似的，经常处于一种休克的状态。相反，她的感官倒是十分灵敏。比如现在，她凭借心中隐约的期盼，竟在眼前这派祥和的景象中体会到一种与她家乡密切相关的气氛。这金黄的阳光，翠绿的树木，那些布满皱纹亲切的脸，轻松灵活的幼小身段……这一切扩大了她脑海中已经成型的想法。

不得不说，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也许下个月，也许下周，也许明天，或者干脆今天，她就要狠下心来与相处五年的情人分手了。分手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在这座城市里，眨一下眼的功夫没准就有上百对情侣分手呢。可是偏偏，她要分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手，夹杂着利益、自由、人生目标以及对忠贞的考量。这让她混乱的小脑筋有些转不过弯来了：在分手前，在搬离那栋高档公寓之前，她是否要找一份工作呢？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她几乎没有认真上过班，所以并不知道哪种工作适合自己。也许可以去公司做前台，漂亮女人适合做前台，但这是电视剧教给她的，事实怎样她并不知道。如果要做一个长远的计划，或许她首先考虑的不应该是工作的种类，而是“何去何从”的问题——到底还要不要留在这座城市里呢？

她有些厌烦男人这种生物了，总是自以为是，冷酷无情，而当他们产生欲望时，又变成了幼稚难缠的孩子。眼前的男人有着圆黑的脸，五短身材，穿一件不太合身的衬衫和一条肮脏的牛仔裤。很难想象这种不修边幅的男子也敢对她这等精致的女人产生欲望。可事实就是，男人本来站在垃圾桶旁抽烟，看见她后露出惊愕贪婪的表情，飞快捻灭烟头，步步走近。当他站在她面前时，出于礼貌，她不得不抬起头，首先就看到了男人那双被烟熏得发黄的手。男人问她知不知道地铁站在哪，可这根本就是借口，多么愚蠢的人才会忽略掉那个硕大的指示牌呢。她极其不耐烦地站起来，转动身子，抬起一只胳膊。那只胳膊在空中停了两秒，才往后伸展开，指向地铁的方向。在那短暂的两秒，她的身体僵住了，心脏也停跳了，因为她看见了站在槐树下的他。

此时的他在一团黄色光晕中过了马路，绕到体育商店的后面，走过一段不平整的小路，进入小区。他熟练地摸到一个单元门前，进去，坐电梯来到四层。他在楼道里就听见了女儿兴奋的叫喊声。然后门开了，两张冷漠的成年人的脸出现在门后。他像一只落水狗一样软趴趴地蹭进屋里。这太讽刺了，明明是她迫不及待地再婚了，而他仍旧独守空房，可他却对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他拒绝承认还爱她，事实也并非如此。当他抱起女儿的时候，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果没有这个可爱的小精灵的话，那对冷酷的夫妻肯定会用目光杀死他的。然后他想到，“夫妻”真是个不靠谱的词儿，一年前，他明明和眼前这个女人才是一对夫妻呢，而现在，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和另一个男人接过了“夫妻”的衣钵，好像这是什么接力棒一样，好像他们都是一场可笑的婚姻短跑大赛的运动员。他开始狂笑起来，有束光打破了幻象，让他回到现实。原来他并没有过马路，甚至连一步都没有挪动。尽管他的灵魂已经飞往前妻家了，可是那张美丽的脸却阻止了肉体的行动。说起来，这位红衣女人转身不足三秒，他看了这张脸两秒，而他那虚无的幻想也就一秒，可这短暂的时间已在他心上留下烙印了。

在他的眼中，她有张圆圆的小脸儿，潮湿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樱桃一样饱满的嘴，一副性感的小鹿模样。这是一张奇妙的脸蛋儿，你从那上面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线条圆润紧绷，皮肤就像一块轻盈透明的被风浸透的丝绸——可是有那么一种神韵，让他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个有阅历的成熟女人。当然，这张美丽的图画是在他的眼中展现的，他对此拥有绝对的阐释权。因为世界是流动的，每一束打在眼中的光是那么不同，所以红衣女人的样貌在每个人眼中都是不一样的，甚至在之后，如果女人再度转过头来的话，他也捕捉不到之前的美感了。

在她的眼中，他有细长的眉眼，清淡的嘴唇，单薄的短发被精心修剪过，没有烫染，保持着一种原始而精致的形状。他穿一件深蓝色鸡心领线衫，下身是卡其色灯芯绒裤子，看起来有些忧郁。她其实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不能说看清了他的脸部和身材细节，她只是把属于他的那幅画印在了脑海，并营造出了一种独特的氛围。人的眼睛虽然最大不超过硬币，最小也就如同黄豆，从中放出的光却是非常宽广的——它在短暂的时间里能网罗上百件物体，却又公正地不对任何物体进行太深的探索。只有一个特例，那便是它被强烈地吸引了。

在金光灿烂的广场上，在红色与蓝色的博弈之间，在无数种危险与温暖的交替之下，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两个陌生人相爱了。

爱情的火苗划开皮肤，咬噬肌肉，侵袭体液，直至进驻血管。然后，错综复杂的血管像是被点燃了，闪着激烈的光。象征情欲的元素混进血液，以一种极其快的速度在体内循环流动，使他们做了一些不寻常的行为。她因为看见了他而心乱如麻，下意识屏蔽掉外界的声音。于是，那个假装问路的人还在绞尽脑汁找话题呢，她却沉默地坐下来，把目光甩向别处。而他在炽烈情感的教唆下，十分渴望做出“超纲”的事。首先，他感到一种愤怒，这是有理由的：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不停向一位美女献殷勤，多数人都会产生不适的感觉。尤其这位美女已经坐下不说话了，这难道不是拒绝的信号吗……也许此时最该做的，就是抓住男人的衣领，狠狠揍他一拳，他还可以把男人的脸幻想成是前妻现任丈夫的，这样他會揍得更开心……可是话说回来，打人的事他只是想想罢了，绝不会付诸行动，他毕竟是一个有教养的男人。这时候，问路的男人觉得没意思，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他长舒一口气，看到她的身后十米处有一对空着的石椅，便在那里坐下。

当他检视内心时，才发现，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但却绝对熟悉。爱情的面目总是相似的，其中滋味各有不同。此时，他的每个指尖上都有一簇微小的火，热度从手指传到手臂、肩膀、躯干、大腿、脚底，使他像块通红的铁块，呼出的都是滚烫的自由之气。他用美妙的心灵之眼看到了两个字：爱情——简直不可思议，他居然爱上了一位陌生的女子！这是掌管爱情的神明给他开的玩笑，或是给予他的考验。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爱情，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深的爱恋！他马上想到，如果这场爱情隆重地开展起来，他甚至无法为其想到理由的话，身边的人是一定会嘲笑他的。那时，他将被迫成为一个悲怆的英雄角色，勇敢地趟入阴险的爱欲之河——他沉浸在这种剧烈的感情中，骄傲地露出微笑……

此时，她也正经历着类似的折磨。她坠入爱河了！只因为那匆忙的一瞥。到底为何慌张地爱上一位陌生人呢？就算给她足够的时间，她也不会这样去思考：我爱上他是因为一种虚幻的空虚感，是因为我在极端不自由的环境中总是喜欢粉饰与美化，是因为我这个人就是如此喜欢抓住危险而迷人的飞絮，是因为我根本搞不懂情感与情绪的区别，我甚至分不清爱与恨……她只能这样感受：仿佛自己是一株植物，暗藏的心房则是隐蔽的花蕾，现在，心逐渐爆裂开，她似乎听到了劈里啪啦的声音，闻到了特殊的香气。她的心正在绽放，如同郁金香。每一根经脉，每一道纹理，甚至每一个细胞都在尽可能延长、拉伸。原来花开是这样一种感觉，是奢侈、温暖、惊险又迷离的。她难道是一朵花吗？或者说在爱情的滋养下，她由人变成花了吗？她的爱情来得如此猛烈，让她忘记了存在的形态。

他们沉湎于深纵的爱情海洋，暂时忘了其他的事——他忘了要去接女儿;她也忘了要跟情人分手。在周日的下午，在古老教堂的凝视下，在很多个家庭的簇拥中，在新老生命的交替间，一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两个陌生人深深地爱上了对方。

下午两点半，阳光清澈、微风习习，神秘的教堂像一架安放在时光深处的钢琴，酝酿着古老而悲伤的乐曲。槐树是一群挺拔的小伙子，往地上、石椅上、人的身上投放着平和的光阴。春天午后炙热的阳光被树木稀释了，所有笼罩着人们的光是柔和而模糊的，所有人都被放置在一种近乎永恒的平静状态。孩子们尽情玩耍，即使有几个小讨厌鬼也并不让人介意;中年夫妇暂时忘记了对彼此的厌恶，沉浸在家庭的和睦光辉中;年轻人以为阳光是生活的全部，正庆幸体会到了生活的真谛;游客惊叹于此刻的美景，他们拍下照片，然后便把注意力放到别处去了……

在广场之外，行人匆匆奔向目的地，他们有的要去购物，有的和朋友约好了在咖啡馆见面，有的急忙寻找厕所，有的因为失恋或失业失魂落魄;服务员时而蔫头搭脑，时而精神抖擞，顾客表面上漫不经心，却在心中阴暗地盘算着商品的性价比;情侣想尽办法依偎在一起，心怀鬼胎的追求者则想着把姑娘骗上床的妙计，而那些刻意保持一定距离的，是结婚十年以上的夫妇;商人们占据咖啡馆的有利地形，蜷缩在光的阴暗面，嘴上说着“合作愉快”，心里藏着绿色的致命毒药……而那些城市的零件：蓝天、白云、建筑、马路……表面看着静止不动，实则也在做着捉摸不透的运动。

如果离开这个商圈，会看到更错综复杂的活动，好像是无数根交错的光线，或是无数颗形态各异的石子。工作、吃饭、休息、思考、等待、祈祷、生病、自杀、控诉……这时人们的行为就无法用明确的语句描述了，而只能以两字词汇总结，因为离中心凝视越远，整体的形状也就越模糊，直至完全化为飘忽不定的意识。

而他，这位坐在核心位置的人，这个身陷爱情无法自拔的落魄男人，却在众多美好可能性的包围下，开始畅想未来了。他看着那个动人的红色身影，闻着若有若无的脂粉气，紧紧追随着那团朦朦胧胧的颤动，一只手在石椅上打着节拍，任由思绪飘荡……现在的问题是，他不认识她，甚至都没跟她说上一句话，根本无从猜测她的职业、性格、生活状态。一切只能靠摸索。也许更快捷的方法是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两瓶饮料，送给她一瓶，说：“嗨，你喜欢喝橙汁吗？”……不过这可够傻的，毛头小子才会这么做……也许她是一名演员，这么美的人似乎只能在银幕上看到，可是她那气定神闲的姿态又不像是常年奔波剧组的。或许她从事的是一种悠闲浪漫的职业，比如舞蹈教师。想到这里，他雀跃起来，并同时深深佩服自己的洞察力。看那妖娆的背影，肉欲十足又灵巧优雅的身形，与电视里那些舞蹈演员一般无二。她的脖颈雪白又细直，与那些芭蕾舞演员的脖子极其类似。还有她的故作姿态，也一定是因为常年受训培养出来的……他打心眼里热爱妩媚的女人，这是因为前妻是会计，喜欢把所有事情考虑得精确细致，他早就厌烦理智到无情的女人了，他敢肯定，就连离婚前妻都是会事先做好一个计划书的。他曾经对女儿的舞蹈老师怀有情愫，不过他归根结底是个忠厚老实的男人，不会在婚姻中对别的女人下手。可现在不同了，他是完全自由的，就像随意抛洒的种子，可以去尝试任何一种滋养，去品味随便一种甘露。他越来越兴奋，似乎美好的未来已唾手可得。

与此同时，她坐在他的前面，受着假想的爱情火焰的炙烤，也开始漫无边际地幻想起来。他是什么样的人呢？也许是一位商人，一个拥有充足时间的投资艺术品的商人——她见过这样一个人，是情人的朋友，那是个玩世不恭、熟知世界上所有美食美景、情人无数的浪荡男子——很难想象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存在，他们除了花心和无情没有别的缺点。可是他，是上帝特意为她挑选的爱人，怎么会有那些男人粗鄙而随意的习性呢？他一定是这样的：一周只工作两天，不过是打个电话，做项决定，或者去逛逛画廊，除此之外，他还拥有三家西餐厅，并且雇了三个精明的职业经理人为他管理餐厅，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可以靠这三家餐厅过上好的生活，投资对他来说只是消遣。她坚信自己的猜测，甚至找了很多佐证：他那颇为讲究硬挺的衣裤不就是有钱有闲人的象征吗？试想他是一个程序员，医生，或者销售部经理，会有闲心在这里闲坐吗？还有他身上那种若隐若现的忧郁气质，不懂艺术的人根本不知悲伤为何物。还有他那潇洒的站姿，在树影中万般冷峻的脸……她多么想再回头看看，看他是否仍旧闲散地站在树下，或者已经坐在某个石椅上了，可是她的骄傲和自卑不允许她回头。

他坐在她后面，欣赏着她细微的小动作，品尝着独属于她的韵味，如痴如醉。而她因为某种原因不敢回头查看他的方位，却又凭借一种有如神助的自信心认定他还在这广场的某处。不管如何，什么都阻挡不了美妙的爱情与想象。在他的幻想中，她已成为他家的女主人了。他有一所小公寓，是结婚前紧衣縮食买下来的。房子有三十平米，尽管离市区很远，但是交通便利，整洁干净。她可以马上住进来，虽然只是一居室，两人生活完全够了——想到一位绝美的女人马上要入住他家，他就开心得难以自持——每天早上，他都会吃到热乎的早餐：汤面、粥、包子……而不是现在这样，只能啃面包喝凉牛奶。他会穿上柔软的衣裤，因为女人知道怎么打理灯芯绒的裤子，也知道怎么把白衬衫弄得笔挺又舒适。然后，他会穿着得体的衣服，去做那份繁琐无趣的经济咨询工作。但因为有人在默默思念着他，上班的时光也没那么难熬了。最重要的是，他会无比期待下班。而在以前，上班与下班对他来讲没有区别。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女人在培训机构教舞蹈，时间很自由，所以每个晚上，她都会做好晚饭在家中等他。他有多长时间没吃过一顿可口的家常菜了呢？前妻工作比他还忙，他与女儿的晚饭总是随便凑合——但愿女人能有一手好厨艺，但愿她会做红烧肉、鱼香肉丝、蚝油生菜。热爱跳舞的女人多半也热爱厨房，因为她生性活泼，把任何无中生有的技巧都看作艺术。但愿她与他一样，十分热衷待在家里。他想不到比与爱人蜷缩在家里更美妙的事了……

实际上，她再也不想被关在家里了。因为情人的武断专横，她不得不放弃很多娱乐活动，专心待在那个用钱堆砌的笼子里，等待情人的召唤。慢慢的，她觉得这有违天性。虽然自由是块八面玲珑的镜子，但总有个最大公约数：也许就是离开情人，去寻找另一个深爱自己的单身男人。现在，她爱上了这么一个男人，并坚信他没有结婚。因为他是一个潇洒的做艺术品投资的商人，无法被囚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除非找到一个与他同样处于流动中的女人。她可以陪他做一些疯狂的事，比如去最时髦的酒吧喝最烈的酒，或者马上飞去威尼斯，要不就找一个小山村隐居几个月。当然，他们会闪婚，最好明天就结婚——她开始颤抖，为即将到来的爆炸性的爱情坐立难安——他们会相爱，发疯的、不计后果的、天崩地裂地相爱。但愿他们过一种永不重复的浪漫生活。他们可以在很多城市安家，交形形色色的朋友，吃各种各样的美食，浸泡在好茶美酒中。那些生活琐事，比如收拾屋子啦，买菜做饭啦，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她会永远美丽，因为她将拥有很多象征他品位的裙子，在她偶尔忧伤的时候，他会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枚戒指讨她的欢心。他每天都要说：“亲爱的，我好爱你啊。”对于她的一些无聊的拷问，他永远不会失去耐心。最重要的是，他不会逼迫她生孩子。

对，孩子！也许他们会有个孩子——他看着她的背影，腰身纤细，一看就没有生育过。而她那敦实性感的臀部意味着她是生物进化中一名优秀選手。她很适合生育，也许她并没有生育的念头，但天性是蕴涵在基因里的。他喜欢孩子，并认为好女人都会喜欢孩子，而眼前的她无疑是好女人。他们的性爱会很和谐，因为她敏感又天真，是块肥沃的土壤。他们很快就会有孩子，温暖的阳光、婴儿的啼哭、甜蜜的花香、夜间的依偎……他将拥有一切。命运还会给他惊喜。也许前妻会和丈夫闹僵，法官认为前妻无法抚养孩子，且看到他的家庭多么温馨，于是判女儿给他！钱不是问题，因为在家人的鼓励下，他的事业马上会达到巅峰。他的意思是，那个处处和他作对的上司会因个人问题辞职，而他将接任其位置……

没有人会发愁工作，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就处理好了投资和餐厅的事。她厌倦那些专业名词，所以他不会在她面前打工作电话。不像情人，总是在她面前神气活现地开电话会议，她必须像一只小狗一样崇拜地望着他才行。而身后这位穿蓝色线衫的男人呢，会认为工作是毫无灵魂的，赚钱只是维持美好生活的手段。他总是央求她提一些要求，而她因为生活太幸福，实在无要求可讲。唯有一个……那是离这里2000公里的地方，她的老家，她牵挂的亲人，父母早已退休，每天守着电话，望眼欲穿地等她回来……可是她无法回去，难道她要跟父母说：“不用担心我，我在这边有一个情人，他负责我全部生活开销。”她已经预想到，当她楚楚可怜地谈起父母时，他会慌张地搂她入怀。这是她无言的要求，他当然不能错过良机。于是，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可以接父母来这里居住，或者回老家置办房产陪父母居住，要不就带上父母去环游世界……

对！就是这样！他激动地直拍大腿。生活一定会按照这条既定的路线往前走的，他有十足的把握，这个女人就是他生命的转折点。这是宇宙给他的暗示，是如真理般耀眼的预兆，是一种缺乏逻辑的爱的启示。因为他毫无保留地爱上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引以为傲的理性暂时退居二线，所有冲动的感情一股脑地涌上前来。他多想拥抱她，亲吻她的眼睛，抚摸她的腰肢。他想占有她，让她只属于自己，而他们的世纪之爱，会上升到空中，划破虚伪的天幕，为人们揭示真相。

为了让这一切开启，他必须开始行动。他是男人，理应先采取行动。可是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年轻时跟姑娘搭讪的手段早就忘光了。他不能像傻小子一样冲上前去，摆出自认为最帅的姿势，说：“嗨，我注意你好久了，能留个联系方式吗？”这样没准会适得其反。也许他可以上网看看，找一些关于搭讪的巧言妙语，可是这样一位有气质有品味的女人恐怕不吃这套，没准还会认为他庸俗幼稚，那么这个头就开错了。不得不说，开头至关重要，能直接影响事态的发展和走向。甚至可以说开端就意味着成败，因为结局早在事情开始前就已经写好了。或者他可以找个借口，问女人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从而让女人对他产生兴趣，可是他又不想沦为问路男人的那副窘样……一切必须从谈话开始，这是毋庸置疑的，关键问题在于从哪句话入手。其实他可选择的不多，因为时间的关系——他看看表，两点四十——他只能选择一个短促的句子。

最终，他决定还是像最初想的那样，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两瓶饮料，送给女人一瓶，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要微信。他站起身来，疲倦的血液随着肢体的舒展又焕发了活力，使他精神抖擞。他走下台阶，走出广场，走到马路边，耐心等待绿灯。车辆从他面前匆匆驶过，行人在他周围慢慢聚拢，他看见无数个面孔，无数种身姿，耀眼的未来在远处呼唤。他的身子轻飘飘的，他飞了起来。

确实如此，真爱为他提供了一种绝妙的燃料，使他的灵魂变轻了。当旁人还在柏油马路上疲倦又笨拙地行走时，他已在空中飞翔了。他用意念控制着飞行的节奏和速度，同时欣赏着不多见的新奇景物。在他的脚下，有很多个形态各异的头顶，像是怪摸怪样的按钮。奇怪的是，他飞行的壮举并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这让他很纳罕。他决意不理睬一叶障目的人群，轻快地向前飞去。他在便利店门口停了下来，却没有落地，就这样忽忽悠悠地飘在半空。巨大的窗户干净明亮，货架上的物品整齐丰富，他那充满喜悦的眼神，一下就锁定了冰柜里的橙汁。

两点四十，她仿佛身陷一团柔软甜美的棉花糖中，忧伤地痛哭起来。这是一种甜蜜的哭泣，像是从娇艳的花心儿中荡漾出的露水。因为她深深地爱上了这位男人，并无比确信，这种爱情她从前未体验过，以后也不会遇到了。她哭是因为脆弱忧郁的本性，并且她模糊地认为，真实的美好必定会走向衰退。她死死咬着嘴唇，不停流着欣喜的泪水，可是她又不想让人看到她在流泪，这多么复杂啊，她要独享这独一无二的非凡感受。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情人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她大惊失色，愤怒异常，不得不暂停了甜美的哭泣。她是不自由的，因为她还没和情人分手，情人甚至不知道她有此打算，现在就畅想未来，就贸然爱上一位浪漫善良的男人，这不是对爱情最恶毒的羞辱吗？只是一瞬间，悔恨与厌恶便充斥了她的心，使她痛苦地弯下腰。可是，爱情没有错，她未与他交谈，仅凭命中的指引，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便爱上了他，这难道不是最无私最伟大的爱吗？错在她的身份，而这是一种可以纠正的错误，她只需回到公寓，打包行李，找一个落脚的旅馆，然后给情人打电话……或者她可以写一张便条，就这样写：亲爱的，我们分手吧，不要找我了——这是一种颇为善良的分手方式。她还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把行李拿走，换掉电话号码，就这样消失在城市中。就这样，她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电话持续响着，她却一直没接，因为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劝诫她，要她站起来，甩掉自尊，走到他面前，对他说：“对不起，虽然有点突兀……但是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想必他不会拒绝，那之后她要怎么做呢……她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要去偷窃一件属于神的宝物……也许她应该先补个妆，可是她今天的目的就是吃一顿敷衍的午餐，并没带化妆品……也许不应该想那么多。她想再看看他，哪怕只是无用的一瞥也好……她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所有华美的伪装都消失殆尽了，她变成了一个慌慌张张、面目狼狈的女人，这是真爱对她的惩罚。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树下竟然没有他的身影！她神经质地站起来，机警地左顾右盼，没有他。她拿起包，失落地在广场上游荡，搜寻着每个可能的角落，可是他早已消失了，或许他的实体只在她脑海中存在过，他本人根本没有来过这个广场。

她向商业街最繁华的地方走去，他不见了。这个事实像一把巨大的铁锤，使劲砸揉着她的心。她只觉得撕心裂肺，流再多的眼泪也是虚张声势。从旁人的角度看，这是一位受了刺激的美艳少妇：她张牙舞爪地前进，双臂前后晃动，两条纤细的小腿钉子一样向前扎去。这副场景令人心酸，又不足为奇，因为这种闹剧天天上演。此时，这位少妇停下来，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马上又乘风破浪地向前狂奔了。她风衣的腰带开了，大片的红色因她奔放的走姿而疯狂向后铺张，远看就像一面染了血的旗帜。谁也不知道，她是因为看见了那位穿蓝色线衫的男人，才勇往直前地向前走去。然而，泪水模糊了她美丽的眼睛，使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穿的是一件墨绿色的灯芯绒裤子，而不是卡其色的，所以她追赶的是一个错误的目标。而她的内心是如此坚定，不容辩驳。她偏要朝着那位无辜的男人行进，她恨不得永远追下去，永远看不到猎物的真实面目才好。

他拿着两瓶橙汁从便利店里出来，隔着那条并不宽阔的马路看见了让他心碎的事实——她不见了。这当然是他早已料想到的结局，女人并不是为他存在的，是他单方面把余生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单薄的红色身影上，谁能为此负责呢？他垂下头来，忍了好久才不让眼泪落下。他悲痛并不止是因为痛失挚爱，还是因为——他再次溺水了。不得不说，女人暂且把他从浑沌的沉默海洋里解救出来，尽管这感觉无比美妙，却不是现实状态。这里到处都是水，他又怎能做到不溺水呢？他掉转身子，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看到了一幅让他心生安慰的图景：在不远处那片繁华的商区，人头攒动，商店林立，人们像是肮脏的彩色方块，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散开。在那片乱七八糟的混乱画面中，有一抹赤诚的红色在跳动。那块红色正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去，是如此骄傲，如此不可一世。那是他的生之色彩，是足以让他活下去的颜料。

他看看表，两点五十五。不急，只要她还存在，就有希望。只要她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一角落，他就一定会找到她，即便花尽毕生精力也在所不惜。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这等重要的事他一定要找个时间好好思索，认真谋划，严谨执行。而现在，他要去看望女儿了。想到这儿，他感到轻松，朝体育商店后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