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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州话副词“妃”的功能及其语法化问题

2021-04-28

北部湾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雷州副词状语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建 福州350007)

雷州地处雷州半岛中部、东毗南海、西枕北部湾。 雷州话属闽南方言中的次方言,以雷州市旧城府的雷城话为标准音。 雷州民歌,俗称雷歌,广东四大民歌之一,一种用当地方言——雷州话传唱的民间文化艺术形式,是地方语言与民俗融合的产物。 雷歌本即口头传唱雷歌的书面记录文本。 本文通过对雷州民歌歌本(1)本文所有雷歌语料均来自张竹西主编的《雷歌三百首》(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 年),该歌本荟萃了雷州本土传唱度极高的三百首通俗性雷歌作品。 下文不再随文附注。的搜罗、对地方鲜活口语的调查,以及对雷州话特有方言副词“妃”(2)因本字不详,方言区用音近字“妃”表示,本文为方便描述,依学界习惯一概记作“妃”。的语法功能作共时层面的归纳与细致描写,并梳理“妃”的功能与现代汉语语法系统的多种对应关系,探讨其间存在的语法化现象与主观化倾向。

“妃”作副词在雷州话中使用频率极高,可充当时间副词、关联副词,此用法未见于闽南语其他次方言,疑是雷州人所操古百越语底层的遗留。副词“妃”音读为[bi33],“妃”历经语音形式弱化、语义虚化、语言色彩“主观化”的过程,衍生出句中语气词的功能。 关于“妃”的用法,前人多有留意,如有蔡叶青的《海康方言志》[1]、林伦伦的《广东闽方言语法特点的比较研究》[2]《粤西闽语雷州话研究》[3]、叶露的《雷州方言词汇研究》[4],这些研究多着眼于其作称谓词前缀的用法,并予以简单释义和归纳,但至今尚未有学者对“妃”的副词功能及其语法化问题作全面探究,本文拟将此作为考察重点。 本文的方言例句尽量采用本字,在无本字可考的情况下,依序采用方言同音字或国际音标,例句后为普通话释义。

一、 副词“妃”的语法功能

“妃”作副词,具体可充当时间副词、关联副词,与现代汉语语法系统构成多种对应关系。

(一) 充当时间副词

“妃”作时间副词时,在表意上有“已然”的意味,表示动作或性状已经发生,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时间副词“已经”,详见以下例句。

(1)我昨日妃去啦。我昨天已经去了。

(2)我妃讲过啦。我已经说过了。

(3)伊妃□[hɛ33]我啦。他已经答应我了。

有时用于阐述既定的、无法改变的事实,表述时带有嗔怨的意味,这种情况往往下承分句。 见下文例句。

(4)汝妃食净啦,我去□[tɛ21]有份咧。你都已经吃完了,哪还有我的份。

(5)汝妃□[hɛ33]侬啦咧,安怎体呐。你都已经答应别人了,还能怎么办。

(二) 充当关联副词

“妃”用作关联副词时,有关联前后语义关系的作用。 颇为特殊的一点是,根据关联前后双方的语义指向,“妃”既可以起正向关联的作用(即表顺承关系),又可以起反向关联的作用(即表转折关系)。 与现代汉语的常用关联副词构成一对多的关系。

1. 正向关联

“妃”用作正向关联副词时,起前后承接的枢纽作用,“妃”后的语义指向与“妃”前的一致。 判断不同语用环境下“妃”后的语义成分是否较“妃”前的有进一步的发展,可将正向关联分为并列式与递进式两种情况,这时“妃”相当于普通话的关联副词“就”和“便”的部分用法。

所谓“并列式”正向关联,即关联副词前后的语义指向同向,但位于关联副词之后的语义成分与在其之前的相较并无增减,前后成分仅仅是并列相承的关系。 此用法下的“妃”与普通话的关联副词“就”的部分用法相当。 例如:

(6)去妃去啰。去就去呗。

(7)妰娝妃妰娝啰。女孩就女孩呗。

上例中,“妃”后的“去”与“妰娝”的语义成分均未发生变化,仅仅是承接“妃”前的语义成分,“妃”前后的语义成分是同等地位的并列关系。 将“妃”前的语义成分认定为A,“妃”后的认定为B,此时二者是A=B 的关系。

在递进式正向关联中,关联副词前后的语义指向仍然相同。 但是,相较并列式正向关联,递进式正向关联则在语义成分上发生了变化,用法相当于普通话的关联副词“便”。 试比较以下例句:

(8)汝乃去,我妃也跟倒去。你若去,我便也跟着去。

(9)汝乃无乞我,我妃劫。你若不给我,我便抢。

上例中,“妃”前的“去”和“无乞”导致“妃”后的语义成分有发展与变化,“妃”前后的语义成分是递进关系,后者是前者进一步发展的结果。此时A 与B 的关系应当是:A→B。

雷州民歌中有大量“妃”表递进式正向关联的用法,如《恩爱夫妻》中的“有做得来妃食涸,无做得来妃食浮”;《哭嫁》中的“识哭妃哭多几句,不识哭个只牙牙”等。 “妃”后的“食涸”“食浮”是“有做得来”“无做得来”进一步发展的结果,“哭多几句”和“识哭”之间的关系亦然。

2. 反向关联

“妃”用作反向关联副词时,即“妃”后成分的语义指向较“妃”前成分的语义是背向发展的,“妃”前后的语义成分构成转折关系,相当于普通话的关联副词“却”。 见下例:

(10)喊汝做汝妃无做。叫你做你却不做。

(11)无乞伊哭啦,伊妃哭无离。叫她不哭,她却哭个没完。

据上例,“妃”同样起关联全句的枢纽作用,“妃”前后的语义指向“做”与“不做”、“不哭”与“哭个没完”是相悖的关系,也即“妃”后的语义指向与“妃”前的话语期望值呈不对等关系,且一般是语义指向的发展小于话语期望值。 比如,在“喊汝做汝妃无做”的表述中,“喊汝做”蕴含说话人的话语期望值,“汝妃无做”交代语义指向的发展结果,该结果明显小于说话人的话语期望值。此类用法在雷歌中也很常见,如《须生偌迟妃吪长》中的“牛耳生早妃偌短,牛角生迟妃吪长”;《互怨》(二)中的“前日煲稗妃无水,今日煲薯妃无柴”等。 在歌词中,“偌短”“吪长”分别是“牛耳生早”“牛角生迟”背向发展的结果,“无水”“无柴”同样也与“煲稗”“煲薯”的话语期望值不对等。

二、 句中语气词“妃”的语法功能

语气词有句末语气词、句中语气词之分,句中语气词也称停顿语气词[5],常穿插于句子的主语、状语等成分后有停顿的地方,起舒缓语气、提示下文的作用,有时还用于标记话题。“妃”除了作时间副词、关联副词以外,还可用作句中语气词。 “妃”作句中语气词多置于句子的主语、状语成分后,有时置于分句后,用于关联前后两个分句。 此类用法同样常见于雷州民歌歌本。

(一) 置于主语后

“妃”置于主语后作句中语气词的作用主要有二:一是提示下文;二是强调主语成分。 此外,还有舒缓语气、补足音节的作用。 该用法在雷州民歌中最为常见,例如:

(12)我母生我五姐妹,个妃卖鱼个卖瓜,个妃卖葱个卖菜。 (《我母生我五姐妹》)

(13)铁嘴媒人将嫜诳,父妃青盲母青光。(《恨媒人》)

(14)城人妃笑村人呆,村人不来城空空。(《城人也是村人做》)

(15)子妃好痛母无惜,枉养子儿在世情。(《两样心》)

上例中,“个”“父”“城人”“子”(子女的统称)均为句子的主语,后接“妃”引出谓语成分,同时也标记话语重点,对句子主语作进一步强调。 雷州民歌中这类例子较为常见,其中,《我母生我五姐妹》这首雷州民歌尤为典型,如例(12),民歌中第二、三句的主语成分后均带有句中语气词“妃”,是该用法的范例。

(二) 置于状语后

“妃”置于状语成分后充当句中语气词,其中的状语成分只能是限制性状语,常见的有时间状语、处所状语。 但其语法功能保持不变,同样起提示下文、强调话题和补足音节的作用。 现结合用例进行分析。

(17)年头妃做到年尾,做死都无个钱存。(《长工叹》)

上例中,“妃”分别位于时间状语“今早”“年头”之后,充当句中语气词,在引出谓语成分“、做”的同时,意在强调“时间之长”。

(18)担把扇仔新斓斓,上妃糊密下通风。(《新娘扇》)

(19)家婆好畏过虎母,下巷妃爬到上巷。(《恶家婆》)

上例中,“妃”置于处所状语“上”“下巷”之后,分别引出动词性谓语“糊密”和“爬”,同时对话题的重点——“处所”作进一步强调。

(三) 置于分句间

“妃”置于前后分句间充当句中语气词,其功用在于表示“顿宕”与“提示下文”。 “妃”在舒缓语气的同时,用于连接两个分句,含“语意未尽、待下句补充的意味”。 后半句往往是前半句的补充说明,与古代汉语词“兮”作句中语气词的用法大抵相当,如《聋人放炮》中的“只见烟烟妃就倒,是响了啦照我望”,两个“烟”合起来表“烟熏、冒烟”之意。 “只见烟烟妃就倒”一句由两部分组成,“妃”关联“(聋人)只见烟烟”和“(聋人)就倒”前后两个分句,后句是对前句的补充。 由此可知,置于分句间的句中语气词“妃”带有关联的性质。 此类用法比较少见。

三、 “妃”的语法化及其动因

“妃”作句中语气词的用法出现得比较晚,该语法功能是副词“妃”语法化的结果。 语法化即语义的虚化现象,在语法化机制的推动下,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仅表语法功能而无实在意义的词[6]。 就词汇范畴而言,这实际上是在同一个语言系统已有词汇的基础上进行后期“去语义化”加工改造的过程。 改造后的新词往往独立性较弱,只能附着于句子成分后而无法单独使用。比较“妃”的这两种用法,在语音形式上,“妃”作句中语气词时,在[bi33]的基础上音长、音高均有弱化倾向,而语义上则发生了虚化,由表时间或表关联的副词转化为话语的顿宕节点或话题标记,从句子的必需成分转化为可无成分。 其演变途径大致如下:

而雷州话句中语气词的缺失、“妃”的高频率使用、高度相似的句中位置等因素为该语法化进程分别提供了必要条件、基础条件与可能条件,也即成为“妃”语法化的动因。

(一) 雷州话句中语气词的缺失——必要条件

雷州话的语气词系统十分丰富,廖小曼、甘于恩曾就雷州话的16 个常用句末语气词作了详实的梳理[7]。 但尽管雷州话句末语气词“繁”而“杂”,句中语气词却极罕见,目前未见专门的句中语气词。 而句中语气词的功用又是不可忽视的。 如前所述,句中语气词除了可舒缓语气、提示下文外,还具有标记话题的功能,使得话语接收者能够迅速掌握说话人信息传递的重点而完成语言的解码工作。 因而,雷州话句中语气词的缺失就给副词“妃”的语法化提供了必要条件。

(二) “妃”的高频率使用——基础条件

“妃”无论是用作前加式词缀,抑或是用作副词、句中语气词,在雷州本土的使用频率均极高。具体表现有二:其一,“妃”的高频率使用在雷歌本中得到直观的反映。 就《雷歌三百首》而言,据笔者统计,“妃”在全书中共出现47 次。 其二,“妃”的使用已经渗入雷州人民生活用语的方方面面,最直接的反映是:老一辈的雷州人给自己的孩子取名时不论男女往往带有“妃”字。 作为雷州话词汇系统的高频词汇,“妃”在雷州人的语言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

当一种语言或语言变体的语法系统出现某一部分的空缺时,人们出于语言经济性的考虑,往往不会另创新词填补罅隙,而是趋于化用高频词汇。 如此一来,“妃”的高频率使用自然地给其语法化创造了基础条件。 另外,学界一般认为,语言的高频率重复将导致某个语言项发生语法化,这种语义值的减弱,就如同刺激的高频重复会使反应者对刺激物的反应持续减弱,最终导致刺激物的形式和意义被磨蚀[8]19。 可以说,这两个因素反向共同作用于副词“妃”的语法化,一方面是有意识的选择,另一方面是无意识的潜在性发展。

(三) 句中位置的高度相似性——可能条件

时间副词或关联副词常位于句中,具体可置于谓语、主语、状语后,而句中语气词则位于句子的主语或状语后。 前后分句间的语气词由于带有关联性质,应当视为语法化进程中的过渡阶段,限于篇幅此处不予讨论。 假设谓语成分后的“妃”为X,主语成分后的“妃”为Y,状语成分后的“妃”为Z,可将“妃”作副词和句中语气词时位于句中的位置呈列见表1,前者可概括为〈XYZ〉,后者为〈YZ〉。 二者在句中的位置是重合的,这就给“妃”的语法化提供了很大的可能性。 同时,也可以看到副词“妃”语法化后在语用上出现了范围的缩小化,这与句中语气词本身的使用范围受限有关。

表1 “妃”作副词和句中语气词时在句中的位置____

以上因素共同促进了“妃”从副词到句中语气词的语法化进程,句中语气词“妃”最终失去原来的词汇意义而仅作为语法标记。 当然,以上所举仅仅是推进语法化进程的潜在因素,其推动作用是潜移默化、不易察觉的,那么,有无直接动因激发语法化进程的快速实现呢? 此问题仍需进一步探索。

既然“妃”在充当句中语气词和副词时在句中的位置十分相似,那么便很容易出现将二者混为一谈的情况。 这也是“妃”作为句中语气词这一用法容易被忽略的直接原因,甚至有些雷歌本将此类用法一律解释为关联副词“便”。 关键即在于如何区分这两种用法。 除了比较“妃”前后的语义指向是否产生正、反向关联,或核实是否存在时间副词“已经”的语义成分之外,还可通过删减法进行辅助区分:“妃”作副词时,有实实在在的词汇意义,删掉后便无法成句,即使个别尚可成句,句意也会残缺,见例(20)-(22)。 “妃”充当句中语气词时,只发挥其语法功能,无实在意义,去掉后仍然成句,且对原句句意没有影响,试比较例(23)-(25)。

(20)识哭(妃)哭多几句,不识哭个只牙牙。(《哭嫁》)

(21)前日煲稗(妃)无水,今日煲薯(妃)无柴。 [《互怨》(二)]

(22)汝(妃)食净啦,我去□[tɛ21]有份咧。

(23)我母生我五姐妹,个(妃)卖鱼个卖瓜,个(妃)卖葱个卖菜。 (《我母生我五姐妹》)

(25)担把扇仔新斓斓,上(妃)糊密下通风。(《新娘扇》)

例(20)-(22)在去掉“妃”后,或无法成句,或成句后较原句语义成分有所残缺,例(23)-(25)去掉“妃”后仅仅是少了语气的舒缓、话题的标记等附加功能,仍可成句,语义成分没有残缺,句意仍完整。

另外要说明的是,该区分方法不适用于辨别置于分句间的语气词“妃”,其中的原因涉及语法化过程中的必经阶段——过渡阶段。 根据语言演变的“渐变”理论,语法化的完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假设某个语言形式的语法功能为A,语法化完成后的功能为B,那么从A 到B 的过程中必然会存在某个“可A 可B”的阶段作为演变的过渡。而置于分句间的语气词“妃”还保留着关联副词的关联性质,也就是说,位于分句中的语气词“妃”正处于语法化的“过渡”阶段,既充当句中的语气词,又用于关联前后两个相承的分句,起到了关联全句的枢纽作用,去掉后便无法成句。 这也是副词“妃”语法化尚未彻底的重要表现。 由此也可判定副词“妃”与句中语气词“妃”在用法上还存在一定的关联,但这类过渡用法并不多见。

还应当引起注意的是,从副词“妃”到句中语气词“妃”的语法化过程中出现了主观化的倾向。谈及“主观化”,必然离不开“主观性”。 “主观性”是语言表达的一种特性,即说话人在表达时也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和感情[9]。 吴福祥认为,若这种主观性在语言中用明确的结构形式加以编码,或者一个语言形式经过演变而获得主观性的表达功能时,则称为主观化[8]22。 如前所述,“妃”作句中语气词具有标记话题的功能,该功能旨在提示说话人的话语重点,传达说话人蕴含在话语中的主观态度和情感。 从表客观词汇意义的副词到仅作语法标记而含有主观倾向的句中语气词,揭示出“时间副词>关联副词>话语标记”这样的语法链,这是语言色彩“主观化”的表现。 该现象同样值得关注。

结语

雷州话特有词汇“妃”具有多种语法功能,且不同功能之下的语义、语用辗转相关,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雷州话语法系统的特点。 与闽南语其他次方言相比,在雷州话语法系统中,无论是传统的词法或是句法,均颇有其独特之处。 概括来说,这是由历史与地理诸多因素纵横交错所致的。从历史的纵向观之,闽民举众南徙,带来闽语、雷州本地语的融合,为雷州话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从地理位置横向窥探,雷州半岛有独特的语言地理位置:半岛北面以“白话”(属粤方言)为主要方言,部分地区客家方言散落分布,半岛以南隔琼州海峡相望的海南岛操同属闽方言的海南话。 诸多因素为雷州话的持续演变提供了多渠道、多路径。总的来说,今天的雷州话是历史变迁和语言接触诸因素共同作用下的产物。

副词“妃”作为雷州话的高频词汇,为雷州方言区人民所广泛使用。 但由于文献资料的缺乏与语言演变路径的错综复杂等原因,其溯“源”工作即“妃”的词源探究至今尚未完成。 本文旨在对“妃”进行疏“流”,对其共时层面的全貌及语法化的动因和机制作一定的探讨,指明其间存在的语言色彩的“主观化”倾向。 但其是否存在更为直接的动因仍属未知,其语义虚化的路径分析也需进一步细化,这些“穷流”的工作,有待研究方法的开拓以做更深入的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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