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常的诞生与演变
—— 以江苏南部的摸壁鬼传说为中心
2021-04-28大谷亨
[日]大谷亨
前 言
将死者的魂魄勾引至冥府的“勾魂使者”,大约从六朝志怪小说以后便经常出现于历代怪异谭(尤其是入冥谭)中。泽田瑞穗把勾魂使者的特征概括为:“穿着官服的使者出现,有时只有一人,有时是两人,还有带着几个随从骑马而来的例子。使者穿黄衣、黄衫的例子较多”。①原文为“役人の服装をした使者が訪れる。一人というのも二人というのもあり、また数人の従卒をつれて騎馬できたというのもある。使者は黄衣·黄衫を着ていたというのが多い”。参见[日]泽田瑞穗:《修订地狱变》,东京:平河出版社,1991年,第77页。另本文所使用的日文资料均系本人所译。
正如泽田所述,勾魂使者常常穿着官服,其形象似乎比较固定。但其实充当勾魂使者的官员并不是固定的,也不是专职的,不过是一些冥府官员随机地奉泰山府君或城隍爷等高位神祇之命而为之。所以勾魂使者的人数、服装的颜色等时常会有所变化。但是从某个时候起,上述缺乏个性的勾魂使者形象发生了变化,出现了一个具有固定名称和固定形象的“新的”勾魂使者——“无常鬼”。
无常鬼的形象一般被认知为:“一黑一白,素衣高帽,长发,口吐长舌,十分可怕”②林进源主编:《台湾民间信仰神明大图鉴》,台北:进源书局,2005年,第228页。。(图1)在当代中国,黑白无常不仅活跃在民间信仰中,而且还作为通俗小说、电视剧、动漫、网络游戏等领域的角色形象受到大众的喜爱。
图1 无常鬼的形象③ 《玉历宝钞》,弘法寺印行本,内部资料,2002年,第30页。
那么,这个新的勾魂使者,即无常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如果我们只追溯词句最早出现的时间,无常鬼的诞生可以追溯到宋代。比如,宋《随隐漫录》(卷三〈夜行船〉)、元《张小山小令》(卷下〈汉东山〉)、明《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卷九十五)等资料中都有作为勾魂使者的“无常二鬼”或“二鬼无常”等词句。但是上述资料都缺乏关于无常鬼形象的详细记述。其中的“无常二鬼(二鬼无常)”与我们现在所知的戴高帽的无常鬼(以下没有注释的话“无常鬼”专指“戴高帽的无常鬼”)究竟是不是同一个形象,笔者认为还需要进一步慎重地考察。
比如,明《古今小说》(卷三十一〈闹阴司司马貌断狱〉)有 “阎君得旨,便差无常小鬼,将重湘勾到地府”的一段,从它的插图(图2)可以知道这里所述“无常小鬼”的形象与我们现在所知的无常鬼完全不同。顺便提一下,图3是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勾魂使者形象,它们戴着高帽穿着黑白衣服,是典型的无常鬼形象,但是看清刊本《西游记》的插图(图4),其中的勾魂使者与我们所知的无常鬼截然不同。
图2 明代的无常鬼① [日]泷本弘之编:《三言二拍集》,东京:游子馆,2007年,第66页。原本是:明天启年间刊本《古今小说》。
图3 电视剧《西游记》中的勾魂使者 ② 浙江永乐影视制作有限公司制作的《西游记》,全剧52集,本图出自第2集,此剧于2010年2月14日开始播放。
图4 清刊本《西游记》中的勾魂使者③ [日]泷本弘之编:《西游记》,东京:游子馆,2000年,第356页。原本是:清初刊本《镌像古本西游澄道书》。
可见,虽然将“无常”二字作为勾魂使者名称的事例能追溯到宋代,但是戴高帽的无常鬼的形象至少在明代后期到清代初期还没有固定下来。而且管见所及,如图5、6、7等绘有无常鬼的图画不会存在于乾隆之前。笔者认为我们所知的戴高帽的无常鬼的历史很难追溯到18世纪之前。
图5 《鬼趣图》中的无常鬼④ 《南海霍氏珍藏 罗聘鬼趣图》,香港:开发公司, 1970年。原画成图时间:霍氏藏本之最早題识为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成图之期应在是年或稍前。
图6 《十王像图》中的无常鬼⑤ 朱贤:《彩绘十王像图轴》,桐乡博物馆收藏,光绪六年(1880年)。
图7 《玉历宝钞》中的无常鬼⑥ 《玉历至宝编》,光绪七年(1881年)序粤东省文经堂本,第21页b。
近来,虽然无常鬼的信仰、传说逐渐引起学术界的注意①近年主要是中国台湾的学者们开始注意到无常鬼(中国台湾把黑白无常叫做“七爷、八爷”“谢、范将军”),以无常鬼为主题的文章有:陈威伯、施静宜:《七爷八爷成神故事研究》,《稻江学报》,2008年第1期;吴彦锋:《“黑白无常”与“七爷八爷”关系试探》,《妈祖与民间信仰:研究通讯》,2013年第3期;辜神彻:《谢范将军信仰与神将文化——以台北市艋舺为中心》,《古典文献与民俗艺术集刊》,2014年第3期;等等。,但是关于无常鬼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形成,又经历了怎样的历史过程传承至今,还存在着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笔者正是以无常鬼的诞生与演变,即“无常鬼的历史”为课题不断积累案例研究。考察对象分布于中国不同的地区。本论文作为其中的一环,主要以江苏南部地区的案例为中心展开讨论。
笔者曾从 “无常鬼的演变历史”的视角讨论过“黑白一对”的无常鬼形象。②[日]大谷亨:《<点石斋画报>に描かれた无常鬼たち-白无常と黑无常の非二元性に著目して-》,《国际文化研究》,2017年第23号。将晚清时期上海出版的《点石斋画报》《吴友如画宝》等画报中的无常鬼形象,与现在为一般所知的无常鬼形象做比较,提出了如下的假设:原初“无常鬼”主要指的是现在的“白无常”,而不包括“黑无常”。根据此后的调查可以更准确地说:原初无常鬼大部分只有白无常,或者白无常和“活无常”“阳无常”等非特定的搭档一起出现(参见图8),但是从某个时候起出现了被称为黑无常的搭档,从那以后,无常鬼便以黑白一对的形象出现。
图8 《玉历宝钞》中的阳无常③ 《玉历至宝编》,光绪七年序粤东省文经堂本,第20页a。
图9、10、11 《点石斋画报》中的“举手黑无常”④ 《鬼染嗜好》,《点石斋画报》寅十二,第70页a。《盂兰志盛》,《点石斋画报》辛六,第42页b。《鬼会》,《点石斋画报》书七,第53页b。
拙稿在写作当时虽然已经看出了“先有白后出黑”的变化端倪,但是黑无常形成的详细过程还不明晰。此后笔者通过继续调查,发现了解决上述问题的线索。此线索源于拙稿提到过的《点石斋画报》中的举着两只胳膊的黑无常(以下称为“举手黑无常”,参见图9、10、11)。这个形象很特殊,因为现在为一般所知的黑无常并无此特征。为什么《点石斋画报》或晚清时期包括上海的江苏南部地区出现的黑无常会摆出这样的姿势?举手黑无常和现在为一般所知的黑无常是否是同一存在?幸运的是,笔者收集到能够解决这些疑问的资料,并且通过这些资料发现了举手黑无常的奇特形象与一个既不是白无常也不是黑无常的“另一个鬼”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些资料当中有报纸、目连戏剧本、文言小说等文献资料,也有民间传说、民俗舞蹈等非文字资料。这些不同的资料起到了相辅相成的作用。“为什么黑无常高举双手?”这小小的疑问,竟成了破解黑无常形成背景的关键。
一、《申报》中的摸壁鬼
本部分主要根据《申报》中关于在江苏南部、浙江北部等地区举办的迎神赛会的几个报道,探讨举手黑无常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第一个资料是1895年9月12日报道的《会景志盛》(引用部分的断句为笔者所加,下同)。
距镇郡五十余里有地名高资镇,人民则毂击肩摩,店铺则鳞次栉比,一热闹市廛也。每届中元令节,好事者必舁城隍像出游,谓之振济孤魂,相传已久,从俗从宜。……杂以皂衣一人,装摸壁鬼样,帽高二尺余,带黑面具,低眉吐舌,伸手作攫拿状,随后则大头鬼、小头鬼、短命鬼、勾魂鬼类,皆鬼头鬼脑鬼模鬼样,各逞其如魆如鬼之伎俩焉。①《会景志盛》,《申报》1895年9月12日,第8045号,第2版。
这里所报道的是晚清时期每年在江苏高资镇举行的城隍出游的情景。本报道详细地记述了出游队伍中的每个成员(因篇幅关系引用部分有所省略),尤其需要关注的是下划线部分:穿黑衣、戴高帽(两尺多)、黑面具、耷拉眉、吐舌头,扮装成“摸壁鬼”伸着两只胳膊作抓人状。这些描写活脱出《点石斋画报》中的黑无常,即笔者一向抱有疑问的举手黑无常,莫非它的原形是这个所谓的“摸壁鬼”吗?
笔者根据“摸壁鬼”这一新关键词继续查阅《申报》,于是发现了下列报道。它们记述的都是与《会景志盛》同类的关于迎神赛会的消息。在这些报道中特别应该注意的是“摸壁鬼”(或“摸壁”)的名字出现的位置。
每年七月半为中元令节。上海地方五方杂处,各帮各业皆有盂兰盆会。前者好事人必藉以迎神,装扮各项鬼相,若无常、摸壁、大头、小头等类。②《抢锭鬼》,《申报》1873年10月2日,第440号,第2版。
本埠浦东之杨家镇有庙,巍然供奉之神或曰三老爷,或曰十三太保。旧例六年赛会一次,会中装有三百六十行,以及抬阁等件。于昨二十日出巡颇形热闹……更妙者所扮之鬼,最多无常鬼、摸壁鬼、大头鬼、小头鬼,怪怪奇奇,足令望而生畏。沿途观者约近万人。③《鄕间盛会》,《申报》1879年4月12日。
苏垣自中元节后,各处举赛盂兰盆会,计有二十余起之多。其最盛者,则首推府署前,是处年例于七月下旬集资举赛。本年择二十八日岀游……又有大头鬼、小头鬼、摸壁鬼、无常鬼,状貌狰狞,令人望而生怖。④《苏垣近事》,《申报》1895年9月19日。
十五日为清明令节,各城隍爷例有出巡振孤之典。浙省城隍爷,俗传为前明按察使南海周以新。庙建于吴山之麓……会中向有扮演无常、摸壁及鬼役等,手执刀叉,沿途跳跃。因上年惊坏小孩,故此次查禁不准再行也。①《柳浪闻莺》,《申报》1898年4月13日。
因篇幅所限,仅举以上四例。这些在江苏南部、浙江北部等地区举行的盂兰盆会或城隍出游的记录中,常常可以看到“摸壁鬼”(或“摸壁”)的名字,并且它们十有八九与“无常鬼”(或“无常”)并列出现,但是根本看不到“黑无常”的名字。通过这一现象我们可以窥见摸壁鬼和无常鬼是结成一对出现于游神队伍中的。
《申报》中记载的迎神赛会,现在依然存在于福建、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图12是每年农历四月十二在金门举行的“迎城隍”上的两个无常鬼。走在前边的矮个子是“范将军”,后边的高个子是“谢将军”。在福建或台湾地区,常常把白无常称为谢必安,把黑无常称为范无救。因此,可以把它们看成是当今黑白无常结成一对出现于游神队伍中的例子。将其与上述《申报》中记载的摸壁鬼和无常鬼总是成双成对的现象结合起来看,便可以判定摸壁鬼和黑无常之间应该是对应和代替关系。
图12 金门的范将军(黑无常)② 摄影地点:金门;摄影时间:2018年5月26日;摄影者:大谷亨。
无常鬼和摸壁鬼在职能上的类似性,可以从江苏娄县人张照编纂的清代宫廷使用的目连戏剧本《劝善金科》③编者张照的出生地点(江苏娄县)和摸壁鬼的记录集中地域(江苏南部)相符,但是由于笔者未见康熙旧本(该书有康熙年间的旧本),因而暂时不能判断该书中的摸壁鬼记载是否相当于张照的改编部分。据熊静所述旧本的源流有流传于江苏一带的目连戏剧本(不过其中还有安徽本、江西本的要素),如果是这样的话,摸壁鬼记载既出于旧本也并不意外。参见熊静:《国家图书馆藏康熙旧本<劝善金科>》,《戏剧》,2016年第5期。中窥见一斑。剧本第五本卷下第十九出,有受命于阎王的五个瘟神和无常鬼、摸壁鬼来到阳间惩罚恶女刘氏的场面。首先无常鬼跟着瘟神登场:
〔同从左旁门下,丑扮无常鬼,戴高纸帽,穿道袍,系麻绳,带勾魂牌,从右旁门上,唱〕
【越调正曲·水底鱼儿】身在黄粱(韵),阴司做地方(韵)。凡人寿尽(句),〔合〕要我走一场(韵),要我走一场(畳)。〔白〕自家姓巴名羊,阴司唤做无常。只顾认牌拿去,管他有爹有娘。抛了娇妻幼子,任从哭断肝肠。我也不是总甲,我也不是地方。阴司勾人活鬼,来去总听阎王。④张照:《劝善金科》第五本卷下,乾隆内府五色套印本,第28页b—第29页a。
随后,摸壁鬼登场:
〔从左旁门下。副扮摸壁鬼,戴高纸帽,穿屯绢道袍,持长手切末,从右旁门上,唱〕
【又一体】身在幽僻(韵),阴司做摸壁(韵)。勾魂鬼到(句),〔合〕他前我后随(韵),他前我后随(畳)。〔白〕自家姓邬名七,一双长手无敌。凡人寿数将终,差鬼不便径入。任他低言细语,我自知他踪迹。那管大厦高楼,手去定要捉得。只待勾了魂去,方完我的差役。我也不是无常,阴司引路摸壁。①张照:《劝善金科》第五本卷下,内部资料,第29页a—第29页b。
在上列的引用部分中摸壁鬼的职能很明确:奉阎王之命跟无常鬼一起来到阳世勾摄将死者之魂,可见摸壁鬼的职能与现在所谓的黑无常是一致的。
上述的考察至少阐明了以下两点:其一,在晚清时期的江苏南部一带,举手黑无常一般被称为“摸壁鬼”;其二,摸壁鬼不仅跟白无常结成一对,而且具有现在为一般所知的无常鬼的勾魂职能,因此摸壁鬼与(现在为一般所知的)黑无常是等价的存在。由此可以确定,举手黑无常虽然有着“摸壁鬼”这样独特的名称,但本质上与黑无常是同一存在。说白了就是在江苏南部曾经有过将黑无常叫作摸壁鬼的习惯。
但是真的只是简单的名称问题吗?笔者认为还有必要进一步对摸壁鬼这一形象本身加以探讨。
出现于《申报》中的“摸壁鬼”,不过是作为新闻报道所记录下来的“实事”的一部分。下文拟通过分析清代苏州文人创作中涉及到摸壁鬼的数篇文言怪异小说,将探讨的维度扩大到人们对摸壁鬼的“认识”层面。
二、文言小说中的摸壁鬼
嘉庆年间破额山人所写《夜航船》卷三“徐玉官怕鬼”中有关于摸壁鬼的记载。
又有摸壁鬼,伏墙壁间,伺人走过,吐冷气摄人魂魄。倘无所施技,则以衣袂障人,周围施绕,令人奔投无路。谓之鬼作乐,又谓之鬼打墙。以便溺浇之,可破其法。②破额山人:《夜航船》,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62—63页。
说摸壁鬼是伏在墙壁间(与“摸壁”这个名称很相符)勾摄魂魄或令人不得动弹的鬼。在这里摸壁鬼是单独出现的,看不出跟无常鬼(白无常)有任何关系。虽然勾摄魂魄的特点会让我们联想到无常鬼,但是它勾摄的对象是很随机的,看不出什么特定性,而且用屎尿就可以将它击退。可以说摸壁鬼的“勾魂”与无常鬼奉城隍爷或阎王之命前去“勾魂”应该是性质不同的。
为了确认《夜航船》“徐玉官怕鬼”中描述的摸壁鬼的特征具有多少普遍性,再来看一下光绪年间邹弢所写的《浇愁记》卷四“摸壁鬼”的记载:
庄明农先生志耕,曾言其未贵时,在都作崇文门巡防使。寒夜饮于友人寓所,飞觞酣饮,比归,漏已二下矣。过兵马司中街中开路西棚,守棚者为钱某,苏州人,庄所素识也。庄戏问曰:“钱某独坐于此,得勿寂耶?”钱不答,惟齿震震作声。庄以为寒夜受冷,以至于此,挑手中灯逼照之,但见钱面如灰纸,木坐而抖,两眸炯炯然直视。庄又问曰:“畏寒乎?”仍不答。庄怪甚,恐其遇邪,命巡更卒掖之去,己仍前往。未数十步,闻后面有人呼其字者,回首望之,并无一人,以为己之误听也,走如故。少顷,后面又连呼之。细辨其声,不类熟识,乃止步问:“呼者何人?”声又寂然,但觉阴气森森,直透毛发。庄心知有异,然素负胆量,即又不惧,立而俟之。忽手中灯渐暗,火作绿色,摇摇欲灭。阴风一阵过处,(A)有黑物一团,大如供桌,高可五六尺,循墙而至,两手伸出,高过其头亦五六尺,在墙上作摸索状,头大于笆,两眼如铃放绿光,且摸且行,且行且呻,四面愕顾。庄虽负胆,至此亦未免毛戴,然亦不能相避,乃自焕精神,厉声叱之,鬼物化黑烟一团,遽绕入墙内而去,庄亦踉跄取路归。明日,见人告之,皆莫测为何物。或曰:(B)“此即世所传之摸壁鬼也。见之不祥,非死必病,惟贵人遇之,则无妨耳。”是日,钱某卒。未几,闻墙内一家亦死二人云。①邹弢:《浇愁集》卷四,光绪四年(1878年)申报馆本,第4页b—第5页b。
这里讲的是一位名叫庄明农的遭遇鬼怪的经历。一天夜里,庄明农在朋友家喝酒,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姓钱的朋友。他发现朋友的神情不太正常:脸色苍白、哆嗦不止,跟他说话也没有反应。庄明农很担心,便把他交给了一个夜警,自己继续往家走。之后不久遇到了如下划线部分(A)所述的黑怪物。那个黑怪物伸着五六尺长的胳膊,沿着墙壁呻吟着慢慢走过来。胆大的庄明农大喝了一声,那个怪物变成一团黑烟逃进了墙内。第二天,庄明农询问大家昨日自己碰到的怪物是什么东西,有人告诉他:那就是世人所传的摸壁鬼,碰到它非死必病,是个非常不吉利的东西[如下划线(B)所述]。果然姓钱的那位朋友不久便去世了。在摸壁鬼隐身的那堵墙内侧居住的一家不久也有两个人去世了。但是贵人不会受摸壁鬼的害,像下划线部分(B)所载,这应该是庄明农没有受害的原因。
出没于墙壁间勾摄人魂;与白无常没有特定的关系,单独出现;摸壁鬼的勾魂与奉城隍爷或阎王之命的勾魂性质不一样。这三点都是在《夜航船》“徐玉官怕鬼”和《浇愁记》“摸壁鬼”中可以观察到的摸壁鬼的特征,将这三点综合起来,我们应该可以断定文言小说中的摸壁鬼与《申报》中的摸壁鬼(或现在为一般所知的黑无常)性质不同。
另外,我们还需要注意前文所述的摸壁鬼和本章的摸壁鬼之间形象上的差异。比如,《申报》《会景志盛》以及《劝善金科》和《浇愁集》都有关于摸壁鬼形象的详细记载。对比这些记载就会发现前两者中可以看到的无常鬼标志性特征的“高帽”,在文言小说《浇愁集》和《夜航船》中并没有记载。这一点值得注意。
前文已经述及,晚清时期的江苏南部有将举手黑无常称为摸壁鬼的习俗。虽然目前不能确定这个习俗延续到什么时候,但是至少在民国时期上海大量出版的善书《玉历至宝钞劝世》中已经可以看到“黑无常”的名字,并且这个名字所指的对象并没有举手的特征(参见图13)。管见所及,现在摸壁鬼传说即使在江苏南部也已很少能听到了(关于这个问题将在下文具体讨论)。因此可以推论,至少在晚清到民国初期这个时段,在名称和形象(“举手”的有无)的两个层面上已经有了“摸壁鬼→黑无常”这样的变迁。笔者认为,《申报》和文言小说中的摸壁鬼的职能和形象(“高帽”的有无)上的相异,应该也是缘于这个“演变”。
图13 《玉历宝钞》中的黑无常② 《玉历至宝钞劝世》,民国十七年(1928年)上海宏大善书局本,第9页a。
从结论而言,应该是发生了“原初的摸壁鬼(上述文言小说中所见)→无常化过程中的摸壁鬼(上述《申报》或《劝善金科》中所见)→黑无常”变迁过程。笔者认为可以这样判断:本来摸壁鬼跟无常鬼并没有什么关系,它本是江苏南部特有的土鬼。它单独出现,通过勾魂行为骚扰人们。但是从某个时候起有了将摸壁鬼视为无常鬼(白无常)搭档的习惯(可能从这时起“勾魂”的职能也变质了)。既然是无常鬼的搭档,那么被授予同样一顶“高帽”也顺理成章。然后,“举手”的形象慢慢消失,名称也变成了“黑无常”。①编定于道光年间的《咄咄吟》(作者的贝青乔是吴县,今江苏苏州人)里已经可以看出“黑白二无常”“黑无常”等词汇(这些词汇出现于描述宁波城隍庙的一文里,但是这里没有关于“黑无常”形象的详细记载),所以消失“举手”形象和出现“黑无常”这一名称的具体时间段目前还不太清楚(只能大概推测是晚清时期)。
这样的推论与上文笔者中提出的假设(黑无常的形成迟于白无常)非但不冲突,反而可以说假设进一步得到了印证。总之,至少在江苏南部,黑无常是由本来与无常鬼毫不相干的被叫作摸壁鬼的土鬼,受到无常鬼(白无常)的影响演变而来的。
参照报纸、剧本、文言小说等不同性质的文献资料,多方面地分析了关于摸壁鬼的各种记载,但是因为这些资料都是由文人所撰,也许并不能反映民间百姓的认识。下文将依据江苏张家港的民间传说和民俗舞蹈,来考察老百姓对摸壁鬼的认识,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上述假设。
三、张家港的摸壁鬼
笔者在调查摸壁鬼的过程中获悉流传于江苏张家港一带的摸壁鬼舞蹈(参见图14)的消息。由于这个民俗舞蹈在2011年入选苏州市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网上有许多相关信息。因此笔者能够联系到摸壁鬼舞蹈的传承人姜理新(1952生人),并于2018年11月16日前往张家港进行了调查。
姜理新在“文革”期间加入张家港兆丰的生产队文化宣传队,在队里当演员。并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在该宣传队参与了保护民间舞蹈的调查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摸壁鬼舞蹈。后来这个舞蹈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对象。
图14 摸壁鬼舞蹈图 ② 摄影地点:兆丰文化站;摄影时间:20世纪80年代;摄影者:姜理新。
图 15 跳摸壁鬼舞蹈的民间艺人 ③ 摄影地点:兆丰;摄影时间:20世纪80年代;摄影者:姜理新。此图为当时访谈的6位民间艺人之一摆出摸壁鬼舞蹈的姿势。
姜理新他们在张家港的农村进行了调查,一共采访了6位民间艺人(参见图15)。据姜理新所说,现在传承于张家港的摸壁鬼舞蹈是在当时的调查结果之上又做了一些修改而成的。那么,原初的摸壁鬼舞蹈是什么样的呢?到底摸壁鬼是什么样的存在?以下是笔者采访姜理新的主要内容。由于他当年的调查笔记没有保存下来,所以采访内容主要来源于他的记忆。
首先笔者询问了摸壁鬼舞蹈的来历。
姜先生:摸壁鬼舞蹈的原形是迎神赛会上的动作。摸壁鬼走在游神队伍的最前列,为菩萨开路做吓唬人的动作。
为了跟《申报》的记载做对比,笔者问:“迎神赛会中的摸壁鬼是什么样子?”“单独出现还是跟白无常一起出现?”“摸壁鬼是否戴着无常式高帽?”
姜先生:据说,有时用灰把脸涂成黑色,有时戴黑面具。有时跟白和尚①据姜理新所说,在该地通常把白无常叫为“白和尚”。一起出现,有时单独出现。各个时候各个地区都不一定。同样,无常式的高帽也有时戴,有时不戴。
前文笔者的推论是首先有原初的摸壁鬼,后来摸壁鬼开始跟无常鬼一起参与迎神赛会,随之摸壁鬼又在无常鬼(白无常)的影响下开始戴起了无常式高帽。但是姜理新却说:摸壁鬼会单独出现于迎神赛会,而且高帽的有无也因时因地而异。到底高帽的有无因何而定,详细情况目前不太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说,它的演变过程可能不是笔者设想的那种单线性的,而是有新旧各种形态并存的阶段。
笔者又问:“摸壁鬼和黑无常是不是同一个东西?”
姜先生:摸壁鬼和黑和尚②如上所述,“黑和尚”等于是黑无常。是不同的东西。我认为黑和尚是从摸壁鬼演变出来的东西。
没想到姜理新也把黑无常看作从摸壁鬼演变出来的东西,这与笔者的假设不谋而合。估计他的这一看法并不是根据文献调查而来,应该是通过田野调查收集的种种共时性的事例推断出来的。
最后笔者又问:“摸壁鬼到底是什么东西?”
姜理新根据自己的经验和认识对这个问题做了如下的回答:摸壁鬼是最原始的鬼。我小时候小孩子玩泥把脸弄脏了大人会骂他们说“你这个摸壁鬼”。还有当时强盗会把灰涂在自己的脸上扮作摸壁鬼的样子。
姜理新谈的内容与《申报》中随处可见的“一幼孩堕入沟中,幸经更夫救出,不致殒命,然已浑身黑泥,无异庙中所塑摸壁鬼”③《都门琐记》,《申报》1885年5月28日。“诸水手,因以栢油涂其身首,两目灼灼然,无异摸壁之鬼”④《小窃受创》,《申报》1890年3月30日。“匪徒面目,皆用煤油涂黑,如地狱中摸壁鬼形状”①《坝址门外》,《申报》1895年2月23日。等记载酷似。笔者认为从这里可以看出姜理新的证言和晚清时期该地区关于摸壁鬼的言谈是相承的关系,或者可以说《申报》中的关于摸壁鬼的记载与老百姓的认识基本吻合。
另外,姜理新说“摸壁鬼是最原始的鬼”。张家港电视台的《城市方圆》新闻栏目,曾经制作过一集以摸壁鬼舞蹈为主题的节目,节目中收录的两位老人关于摸壁鬼的证言,与上述姜理新的说法也一致:
摸壁鬼他是出来偷孩子出来吓人。(张家港市乐余镇双桥村村民)
长得很狰狞吓人,脸上抹了黑的东西,人家见了害怕呀,吓唬人呀,所以有小孩不听话就说摸壁鬼来了,吓唬小孩子这样子。(张家港市乐余镇双桥村村民)
他们讲的是在当地曾经有一种习俗,吓唬不听话的孩子时会说“摸壁鬼来了”。虽然现在这样的习俗已经不常见了②张家港调查的第二天,姜理新为笔者在乐余文化中心举行了《鬼的研讨会》,笔者在此次会议当中对五六位四五十岁的男女参会者进行了关于摸壁鬼的采访,结果得知,大部分人对于摸壁鬼的认识,仅仅源于姜理新传承的民俗舞蹈。,但是可能以前在该地区摸壁鬼是人人皆知的形象,是恐怖的象征。泽田瑞穂说过,摸壁鬼(或者类似于它的“鬼打墙”)这些怪异产生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夜间的黑暗”。他说在北京(丰台)也听到过类似的故事,还说日本的怪谈里也有同类的故事。③[日]泽田瑞穂:《修订鬼趣谈义》,东京:平河出版社,1990年,第23页。笔者也认为摸壁鬼(或者鬼打墙)这类怪异的产生,与“黑暗” 及“对黑暗的恐怖感”这样的原始环境和原始情结密切相关。摸壁鬼以及类似于它的怪异故事存在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区也正是这个缘故。据此笔者认为摸壁鬼可以说是“原始”的鬼。
笔者本来打算以张家港的田野调查结果来再次验证前文通过文献资料提出的假设(摸壁鬼传说应该不仅限于张家港,而且应该分布在江苏南部各地,有待继续进行其他地区的调查),结果却发现对那个假设有加以修正的必要。要修正的部分是“从摸壁鬼到黑无常的演变方式”。
“原初的摸壁鬼”起因于对黑暗的根源性恐怖感,并且将其描述为会勾魂或可以使人不能动弹的恶鬼。此后“原初的摸壁鬼”逐渐加入了神明的金字塔式等级体系,在迎神赛会中承担起开道的任务。在此过程中,“原初的摸壁鬼”成为无常鬼(白无常)的搭档。笔者认为摸壁鬼能成为无常鬼搭档的主要原因在于“勾魂”上的类似性。在摸壁鬼成为无常鬼搭档的同时,形成了戴无常式高帽的“无常化过程中的摸壁鬼”。之后被逐渐地固定为无常鬼搭档的摸壁鬼不再“举手”了,它的名称也随之变成了“黑无常”。随着这个变化,人们开始把“无常鬼”称为“白无常”了。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原初的摸壁鬼→无常化过程中的摸壁鬼→黒无常”这样的演变过程,与其说是演变不如说是派生,应该有各种新旧形态并存的阶段。虽然旧的形态逐渐不为人们认知,但是只要有人记得它,它就会一直存在。最后以表示这个状况的示意图16作为本论文的结束。颜色的浓淡表示存在感的变化,浓的部分是存在感较强的阶段。
图16 黑无常的演变过程
结语:由摸壁鬼派生黑无常的原理
以上论证了从摸壁鬼到黑无常的演变过程。但是发生这种演变的背景和原理又是什么呢?为什么摸壁鬼得以成为无常鬼(白无常)的搭档呢?笔者认为传承于福建以及福建系华人聚集的中国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的矮个子的黑无常(图12的范将军)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线索。白无常的形象几乎看不到地域性的差异,但是黑无常的形象却存在着明显的地域特色。这又使笔者不得不思考黑无常形象多样性背后的逻辑。
在这里我们重新把无常鬼放回到六朝志怪小说以来经常出现的勾魂使者的脉络上(参见图17)。如前言所述:现在为一般所知的无常鬼从清代开始逐渐出现,但是大部分场面只有白无常或者白无常与“活无常”“阳无常”等不特定的搭档一起出现。估计在本文考察的江苏的摸壁鬼或者福建的矮个子黑无常都是相当于这些“不特定的搭档”中的一例。根据这个观点应该可以得出以下推论:
图17 勾魂使者的演变过程
首先,勾魂使者的历史脉络让人们有了“无常鬼(白无常)有搭档”的共识。但是,无常鬼(白无常)的形象脍炙人口之后,它的搭档因为不特定所以其形象长期固定不下来。换句话说,人们只知道“无常鬼(白无常)有搭档”却不明确其搭档是什么样子,所以形成了各种各样、地域差异较强的无常鬼(白无常)搭档的形象。江苏南部之所以形成了举手黑无常的形象,是因为当地人根据“勾魂”的类似点,利用了该地区原有的土鬼摸壁鬼。而福建、台湾等地区的矮个子黑无常,则又是从何而来的呢?笔者已经找到了一些线索,希望另有机会行文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