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论语》“君子”到共产党人
2021-04-27沧浪云
沧浪云
一百年来,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领导中国人民不断取得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巨大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国共产党人创造性地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成功地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本期两篇文章分别围绕《自然辩证法》和《论语》两部文化经典,从两个不同的角度为我们展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
《自然辩证法》所阐释的辩证法思想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共产党人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重要智慧源泉。早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同志就非常重视学习《自然辩证法》及其相关著作,并立足中国革命的实践经验写作了《实践论》和《矛盾论》,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历史性飞跃,开创了中国共产党哲学思维的先河。进入新时代,习近平同志在吸收和借鉴《自然辩证法》的基础上,提出了生态文明思想,丰富和发展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
《论语》是中国儒家思想的代表作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有关君子的学说,更是对两千多年来的中国人产生了深远影响。毛泽东、刘少奇等同志在领导中国革命的过程中,巧妙地将《论语》所推崇的家国情怀和君子人格融入到中国共产党人对于共产主义理想的追求之中,写就了《为人民服务》《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等一系列著名篇章,奠定了中国共产党人的价值理念和行为准则。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同志也常以君子人格的标准要求广大党员干部明大德、守公德、严私德,肩负起闻道、担道、布道的历史使命,奋力开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新局面。
通过这两篇文章,我们将看到中国共产党这个百年大党如何从历史深处走来,如何从人类文化经典的长河中汲取养分并发展壮大,走向辉煌。
——邵声(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讲师)
《论语》是我国儒家思想之代表作,内容丰富,含义深邃。它集中体现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等一系列思想学说,尤其是全面谈论有关君子的问题,教人如何修身、处世、治学、从政,对两千多年来的中国人深远影响。孔子所说的“君子”具有特殊含义,一指那些出身高贵、地位较高的统治者;二指那些具有很高的道德修养、能够遵循礼乐的人。《论语·学而》中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可见君子懂得世界的根本之道,并懂得处理事情的根本之道。
《论语》中的“君子”
《论语·为政》有句名言: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句家喻户晓之言,既是孔子一生自我修养之总结,也可视作古代君子的境界。明末大儒顾宪成曾如此剖析孔子心目中的“君子”:
这章书,是夫子一生年谱,亦是千古作圣妙诀……夫子自十五志于学至四十而不惑,是修境;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六十耳顺至七十从心,是证境。
这段话点评得非常精辟,将如何养成君子的三重境界提炼得十分到位。修境即不断学习、完善自我、确立志向、积极进取的过程;悟境即随着人生经验日益丰富,阅历的不断积淀,真正了解自身短长,领悟世界本质,走向成熟的过程;证境则是对人生顺逆已了然于胸,对世事无常已泰然处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繁杂的规矩中可以求得自由的化境。
“修境”即古时读书人求学问道之起始。它分为三个层次:志于学、而立与不惑。志于学,意味着人生目标的确定,意义在于将学术研究和道义当作人的终身事业,标志着道统独立于政统并高于政统,读书人从此成为社会核心价值的承担者,即担道之士。所谓而立,就是个人有了自己的事业,身份得到肯定。此乃事业之起步期。试想一个人经过孜孜以求,苦苦努力,学业有成,事业确立,理想看似越来越近。这个人就应呈现奋发有为、跃跃欲试,踌躇满志、锐气十足之态。这种状态固然颇佳,但远远不够。他的见识、修为、眼光、气度还不足以应对这个纷纭复杂的大千世界,所以,还需要继续修炼,以至“不惑”,即对自己的人生追求不再疑惑,对自己的人生方向不再动摇,对世间种种光怪陆离、纷纭复杂的现象,皆能泰然处之,做出正确的价值判断。也就是具备了分辨是非、对错、美丑、善恶的能力。
“悟境”指个人修为的突破期。君子随着知识的积累、事业的发展、阅历的丰富,还要迈过一道关键的坎儿,进而达到“知天命”。虽然说知天命是悟境,但这并不意味着学习的结束、努力的尽头。恰恰相反,这只是君子修养的又一个起点。孔子讲“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既然“天命”是“上天”给你下达的“命令”,是“天”规定了的你的“使命”,世界上的事,并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即使你的想法是对的,也不一定能做得成。你立身在世,所能做的事,只是去努力完成“天”“分配”给你的“任务”,这是你应该做的,也是你可以做的。明确了“天命”,有了人生的“定位”,如果再“越位”“僭越”,或者做“不到位”,就不是“君子”。君子要努力使自己“到位”,唯有继续前行,才能抵达君子修養的终点。
“证境”就是君子修养的化境。即做到“耳顺”和“从心所欲”。清代学者焦循曾将“耳顺”解释为:
耳顺即舜之察迩言,所谓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也。顺者,不违也。舍己从人,故言入于耳,隐其恶,扬其善,无所违也。学者自是其学,闻他人之言,多违于耳。圣人之道,一以贯之,故耳顺也。
这是说君子能以公认为正确的意见为标准,同时吸取他人意见中符合标准的正确意见。无论什么话听来不违于心、不逆于耳,能够从他人的意见中分辨出正确的看法,又能从他人的意见中分辨出不正确的看法。对于十分错误的说法也不予计较,不萦怀于心。这样就能顺利通达,入耳入心。
君子“耳顺”之后,便达至化境,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唐代文学家柳宗元指出:“孔子七十而纵心,彼其纵之也,度不逾矩,而后纵之。”柳氏认为孔子之所以能够从心所欲,是因孔子有道德自信,自认内心的欲望不会超出社会规矩的范围。依柳宗元之理解,规矩是前提,只有“不逾矩”才可“纵之”。反过来讲,如果“逾矩”的欲望则不可以随随便便遵从。儒家承认人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有着各种各样不合礼法、不合规矩的欲望。在这一基本预设下,人心的各种欲望若不加限制,不以“道心”“天地之性”加以引导的话,就可能随着自身欲望的横流而蒙蔽良知,并从而生出恶念、做出恶行。孔子的“从心所欲,不逾距”,是经过长期的自我修养和自我控制,内外打通,知行合一,才达到的人生境界。
《论语》中的君子之道
诚如前言,君子既要担道,更要弘道。所谓的“道”究竟为何物?按照孔子的说法,“吾道一以贯之”。当是一系列理论的集合。其道始于“天”。早期人类社会的思想家们,通常都选择“天”或“神”作为自己学说的理论依据。孔子继承了西周以来“天”的观念,认为天地自然的秩序,就是最和谐、最完美的秩序,这就是“天道”。这既是孔子之道的起点,也是最终的落脚点。既然天道难违,就应当效法。一方面人类社会要按照天道运行的法则来组织设计;另一方面,人性是天命的衍生,为人处世必须符合天性。作为君子要知天道,行天道。具体来说有以下几点。
以仁为己任。孔子谈君子之道,核心内容是要求君子遵循天道,遵循合理的行为规则,并认为这就是“仁”。这就是由近及远、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而君子的这种人格,只有在实际生活中,在处理与他人的种种关系中才能体现。行文至此,诸位读者回顾《论语》中曾子那句充满激情与担当的话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心中定会萌生新的感悟和人生豪情。
以复礼为使命。孔子所处的时代,是礼崩乐坏的时代。他积极维护和主张礼乐规范,要求君子“克己复礼”,通过恢复礼乐来达到社会的良性循环。社会鉴于成员的性别不同,身份不同,关系不同,需要一套基本规范,规定每个人的本分,保持既有秩序。这样,一种形式化的仪式和制度—礼就确立了。礼就是从人的行为上约束人的规范。对于君子而言,孔子主张“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很显然,“正名”正是君子复礼的具体要求。
以弘道为途径。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强调君子立志闻道弘道,但只有不断地提升自己的道德修养和精神境界,才有可能通达天道。用《中庸》里的话来解释:“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非至德,至道不凝焉。”用《易传》里的话说是“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强调君子领悟和践行天道,要自觉地悟道,扎实地行道,这才是君子坚持走向至善至美的正途,也正是孔子具有知其不可而为之风范的精神力量之所在。
中国共产党人对“君子”之境的理解与借鉴
当历史步入20世纪,世人对孔子的评价可谓反反复复,誉之者捧至九天之上,毁之者踩至九地之下,极富戏剧性。此“翻烙饼”式情形自然影响到国人对儒家“君子”人格的认知。
上世纪30年代,国民党掀起一股“尊孔”高潮,先是决议恢复全国祭孔,后推行“新生活运动”,把“礼义廉耻”和“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作为此活动的中心准则。就此逆流,鲁迅特意撰写《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径直强调:
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的时候已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
彼时的中国共产党人,对于孔子特别是“君子”人格,有着理性客观的认识。毛泽东在作于1938年的《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指出:
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
1939年7月,刘少奇同志在延安马克思列宁学院作题为《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演讲,特意以《论语》中“君子”养成之途为例: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封建思想家在这里所说的是他自己修养的过程,他并不承认自己是天生的“圣人”。少奇同志要求身处伟大革命年代的中国共产党员,“必须在广大群众的革命斗争中,在各种艰难困苦的境遇中,去锻炼自己,总结实践的经验,加紧自己的修养,提高自己的思想能力,不要使自己失去对于新事物的知觉,这样才能使自己变成品质优良、政治坚强的革命家。”可知,“君子”之境对于提高中国共产党人的修养,有其特殊意义。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大背景下,党员干部其角色与使命恰如古时儒家学者眼中的君子,必须闻道、担道、布道。习近平总书记在2018两会期间强调:“领导干部要讲政德。政德是整个社会道德建设的风向标。立政德,就要明大德、守公德、严私德。”这正是对传统为政之道与中国共产党人党性修养最新的凝练结合。抚古思今,当代中国领导干部如何理解、运用这部经典所蕴藏的丰富哲理与智慧,成为当代中国的“君子”,在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中发挥“关键少数”的作用,显得尤为必要。
钱穆先生曾言:“孔门论政主德化,因政治亦人事之一端,人事一本于人心。德者,心之最真实,最可凭,而又不可掩。故虽蕴于一心,而实为一切人事之枢机。论政亦非例外。”领导干部主政施政,必须结合政德,融为一体。
首先,为政以德。《论语》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对于党员干部而言,德是首要的、第一位的,是人民群众最为看重的品行,也是选拔任用时考察的重点内容。就笔者浅见,“德”是每个干部的核心理念,处理任何事情都要体现一个“德”字。具体而言,领导干部要具备兼听则明的胸怀,以防出现“片言可以折狱”的情况。要讲求体恤下属、一言九鼎的诚信,时时保持“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的心态与方法。不能如孔子所言重蹈“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的覆辙。要掌握善治良治的工作方法,从而塑造团队机构的内在凝聚力,即“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只有这般,领导干部才能兼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的政治品格与政治修养。也唯有如此,方能形成“其身正,不令而行”的良好政治生态与政治文化。
其次,为官修德。就是要始终将党性修养、个人道德摆在前面。把如何领悟、用好这门“心学”,作为每位领导干部的必修课与终身课。正如习总书记在全国党校工作会议上讲的那样:
对领导干部而言,党性就是最大的德。现在干部出问题,主要是出在“德”上、出在黨性薄弱上……“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党性教育是共产党人修身养性的必修课,也是共产党人的“心学”。
仔细体悟习总书记此番谆谆之言,就会发现,这不仅规定了领导干部的德行修养,也揭示出政德与政绩、政风的内在关联。正确政德是形成良好政风之本,领导干部首务在于立德,严私德、守公德,以明大德。成风化人,以身示范,从而塑造健康的政治生态。过硬政德是铸就树立正确政绩之源,领导干部要积德,常怀功成不必在我之心,胸藏成功必须有我之念,既要做让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得实惠的实事,也要做为后人作铺垫、打基础、利长远的好事,既要做显功,也要做潜功,最终以好的政绩促政风。唯有牢记此大本大源,方能立德积德,作为当代“君子”的领导干部,应如此,须如此,定如此!
(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