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乐工、处士的讽时诗
2021-04-27陈尚君
陈尚君
南唐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的建立者李昪,早孤,流落濠泗间,为吴王杨行密所得,交大将徐温为养子,名徐知诰。行密身后,诸子称帝,能力逊色,权归徐温。徐温诸子也不争气,权归知诰。到知诰四十八岁那年,干脆将吴帝废了,自己称帝,初定国号为齐。后来不知哪位高人献策,改称唐,冒称是李唐宗室裔孙。李昪称先主,在位七年。其后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继位,皆属文学名士,以词著名。后世理学家讲正统,一定要尊南唐,其实李昪自己也说不清先人是谁,家居何处,何谈正宗。南唐立国三十八年,外宽内紧,处于诸国胁迫之下,自也无奈。从存世的李建勋、李中、徐铉诸集看,罕有刺时讽世之作,知在体制以内,毕竟不甚自由。唯处士横议,优人谑谏,存有不少佳话,值得作一些介绍。
上乐工
乐工名隶教坊,身份很低,那时全无艺术家之说。皇帝爱好乐舞,那是高雅,何况二主出手即不凡,宫中常有秉艺特行之乐工,偶然乘着君王高兴,顺便提一些建议,带一些私货。乐工全无政治地位,君主也不必过分担心。
一、 杨花飞
中主即位之初,年纪轻,精力好,《南唐近事》二说他“留心内宠,宴私击鞠,略无虚日”,内宠是他的心腹,“击鞠”是打球。那时中原内乱,南方安定,中主可纵情声色,宴舞不休。一天,乘醉命乐工杨花飞奏《水调词》以侑酒,花飞不断地唱“南朝天子好风流”一句,“如是者数四。”中主毕竟读过一些书,知道此句来自唐末诗人李山甫《上元怀古》,原诗云:“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尧行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试问繁华何处有?雨苔烟草石城秋。”上元就是今江苏南京,南朝与南唐皆以之为首都。李山甫的诗感慨前代君主因风流而亡国,所述各句皆极其严厉。在位者的先人因战争而夺得江山,继守者则迷恋歌舞而导致亡国。以下将尧之仁政与秦之暴行作比较,最后写出眼前之荒凉与当年之繁华。杨花飞何等聪明,知道仅唱首句,是赞美君主之风流多情,如果接续下文,那就是妄议国政,显言休咎,弄不好就有杀身之祸。好在中主有所感悟,知道如此进谏,是为自己好,于是“厚赐金帛,以旌敢言”,还大发议论说:“使孙、陈二主得此一句,固不当有衔璧之辱也。”他认为吴之孙皓、陈之陈叔宝最终败亡,衔璧受辱,就因为没有臣下及时进谏。据说此后他“留心庶事”,“幾致治平”,乐工的一句唱辞有如此大的作用,总觉得被夸大了。
二、 李家明
李家明是庐州(今安徽合肥)人,南唐中主时为乐部头。能诗,性滑稽,善俟机讽谏,颇为时人所推崇。后主嗣位时,因年老失宠。他的几则以诗进谏故事,均发生于中主时。
家明曾随中主夏日出行,见老牛晚卧树阴。中主曰:“牛且热矣。”家明当即进绝句咏老牛云:“曾遭宁戚鞭敲角,又被田单火燎身。闲背夕阳嚼枯草,近来问喘更无人。”前二句用两个典故。宁戚是春秋时齐国大夫,早年不遇,饭牛车下,常击打牛角而唱歌。田单是战国时齐国将军,以火牛阵击退燕国侵略。二句只是说此牛经历许多艰难之事,到了老了,在夕阳下嚼草维持余生,却没有人来询问关心它的劳累。《江南野史》录此诗后,说“时左右宰臣皆惭,免冠谢”,则诗中隐喻老牛之艰难负重,正如同国主之为国操劳,臣下不能尽责,更无人为君主分忧。当然,诗中句句都在说老牛,有没有弦外之音,就看你自己体会吧。
中主晚年,遭遇后周南讨,兵败后,被迫割让江淮间大块土地,去帝号,退称国主,且因金陵接近江北,乃迁都南昌,时称南都。沿江西上时,中主见江北有群山,乃问曰:“好青山,数峰不知何名耶?”家明立即进诗:“龙舟悠扬锦帆风,雅称宸游望远空。偏恨皖公山色翠,影斜不入寿杯中。”前两句说中主出行,所乘船为龙舟,被迫迁都仍称宸游,名称有贬降,威风一点没变。所见江北名山,景色秀丽,原本是南唐国土,现在已经割让给后周。寿杯是为君主祝寿的酒杯,本来的江山既已不复为我所有,两句恰好点出中主伤心之事。据说中主见诗,叹息而罢。
当然,乐师的职责是陪君主游乐,平日总免不了插科打诨之事。有次中主与群臣在后苑钓鱼,群臣多有所获,中主则一条都没钓到,感觉晦气。家明即进诗打圆场:“玉甃金钩兴正浓,碧池春暖水溶溶。凡鳞不敢吞香饵,知道君王合钓龙。”君主身份特殊,只合钓龙,因此游鱼都不敢吞饵。据说中主因此龙颜大悦,不计较凡鱼有无了。当然,方便时,也尽可以反映一些下情。中主游后苑,登台望见钟山一带雨云,喜曰:“其势即至矣。”家明对曰:“雨虽来,必不敢入城。”嗣主怪而问之,家明回答:“惧陛下重税。”中主感悟:“不因卿言,朕几不之知。”乃令榷酒盐者降半而征。
三、 王感化
王感化是闽中建州(今福建建瓯)人。聪敏多识,谐捷滑稽,善为词章,又善讴歌。初隶闽中乐籍,闽亡后入金陵,事南唐为乐部,尤以歌板出色。得中主宠爱,曾手写自己最得意的《浣溪沙》词二首赐之。后主即位,以中主赐词呈献,得后主重赏。宋人常将李家明与王感化二人弄混,如前引李家明咏老牛、咏皖公山二诗,都曾传为王作,也难以一一甄别。
感化在闽中即有诗名。据说建州节帅更代,饯别宴会上,他献诗云:“旌旆赴天台,溪山晓色开。万家悲更喜,迎佛送如来。”前任调离,民间欢喜,因而有“溪山晓色开”之形容。接任的那位似乎仍不受欢迎,民间悲欣交集。佛就是如来,“送佛迎如来”的意思就是换汤不换药,一切仍照旧。从表面看,诗是歌颂的,仔细体会,则是前任后任皆不为民间所乐见。此诗很可能作于吴越占据闽中之初期,殆天台一直在吴越治下,闽后期建州一直为王延政的地盘。若然,王感化在归南唐前还有一段吴越的经历。
当然,王感化也有责任常逗君主开心。据说庐州帅张崇入觐,中主为之开宴。张崇献名马为中主祝寿,可那畜生不知道理,也许是见到大场面受惊,乃至狂跳乱窜,君臣都好尴尬。感化进前献诗:“宝马雕鞍贡紫庭,渥洼神骏旧传名。四蹄蹀躞天阶下,乍对龙颜不敢行。”(见《永乐大典》卷六八五一引《建安志》,《全唐诗》不收)渥洼水在今甘肃安西,世传出名马的地方。马是好马,且出身高贵,世称神骏,原来的主人为它配了雕鞍,庄重进献王廷。马没有见过世面,更何况面对龙颜,不免紧张,方寸大乱。你看他多会讲话,既照顾了皇上的体面,也为献马者避免了狼狈。
据说在乐人中,王感化读书多,在诗中也能熟练运用典故。宋初诗人杨亿曾见他《题怪石》诗,八句都用典故,且很妥帖。可惜杨亿晚年仅记得两句:“草中误认将军虎,山上曾为道士羊。”前句用西汉李广误以山石为虎而射之的故事,后句用神仙驱石为羊的传说,都很妥当。
四、 无名氏
南宋曾慥《类说》卷一九引北宋胡讷《见闻录》(以《天中记》卷五九所引校补)载:“李先主以国用不足,税民间鹅卵出双子者,柳花为絮者。伶人戏词曰:‘唯愿普天多瑞庆,柳条结絮鹅双生。”所谓“鹅卵出双子”,大约即今所谓双黄蛋。所谓“柳花为絮”,不知是否指有采集柳絮为衣着辅材。若然,生民之困境,南唐赋税之苛刻,皆可想见。此伶人戏为歌词,借歌颂国多瑞祥,讽刺赋税之无所不用其极。其实,五代分裂割据诸国,赋税都很严苛。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说吴越钱氏赋税之重,引起后代钱氏子孙之不满,欧阳修先世居江南,应该有所依据。
《清异录》卷上《官志》载:“伪唐赃臣禇仁规,窃禄泰州刺史,恶政不可缕举。有智民请吻儒为二诗,皆隐语,凡写数千幅,诣金陵粘贴,事乃上闻。诗曰‘多求囊白昧苍苍,兼取人间第一黄云云。黄白,隐金银字。”伪唐即指南唐,恶臣竊据刺史之位,刻意搜刮,民间申诉无门,乃采取曲折方法,最终上达天听,贪官受到惩处。所谓“吻儒”,指善刻薄文辞的民间儒士。“苍苍”指上天,明确刺史所为非皇家之意。此可见民间之智慧。不属乐人事,附述于此。
下处士
处士是没有做官的士人,习称布衣,虽不在朝列,但关心国事,感时危蹙,常较在官者看得明白。偶作诗篇,也颇见精彩。
一、 史虚白
史虚白,字畏名,北海人。初隐居嵩山。后唐清泰中,与韩熙载同至金陵。他是有王霸之略的人,那时还是杨吴时期,与徐知诰即后来的南唐先主李昪论进取之略,不为所纳,仅署他为州从事。虚白以病辞,徙家于江州落星湾,绝意世事,常以琴酒往来于庐山间。中主保大间,韩熙载荐他至金陵,访以国事,他以草野之人安知国家大计辞,复归旧山。建隆二年(961),中主南迁往南昌,经过落星湾,复召见,问他有什么新作,对以《渔父》一联:“风雨揭却屋,浑家醉不知。”中主闻之变色,乃赐粟帛美酒遣还。虚白世习儒学,文思敏捷,所作词彩磊落,旨趣流畅。其孙史温编其诗文为《虚白文集》,献于宋仁宗,仁宗喜其诗,追号冲靖先生。他平时之谈论,则由他的家人辑为有《钓矶立谈》一卷,今存。
史虚白诗仅存此二句,看来是写渔父生活,其实以小喻大,表达对国势忧危的关切。浑家也就是全家,所以此二句又有“风雨掇却屋,全家醉不知”的别本。渔人风餐露宿,不计辛苦,也得养家老小,需要基本的温饱。风雨一夜,屋随风走,全家仍然酣睡,不知世变,其胡涂可知。两句诗写出南唐最后二十年败亡在即的危险景况,当即传诵开来。很可惜史虚白其他诗歌没有留存。
二、 李匡尧
匡尧是金陵布衣,大约经历了先主、中主时期。他平时议论苛刻,不容于物,累次求见权相宋齐丘,宋皆托以他故,终不与之见。一日,宋有爱子暴亡,匡尧随人群往吊,其间献诗一首:“安排唐祚挫强吴,尽见先生设庙谟。今日丧雏犹自哭,让皇宫眷合何如?”诗中唐是南唐,吴是杨吴。宋齐丘自认为有王霸之术,其实是参与李昪废吴自立的阴谋,完成杨吴禅让的闹剧。这是南唐开国的大事。所谓庙谟,在成功一方是奠定江山社稷的事业,在失败的杨吴一方则是阴谋。杨吴末主杨溥当然因为平庸而失政,但李昪君臣对杨氏子孙的态度,则实属缺德。先迁让皇于润州,再迁泰州,次年即将让皇杀害,其他子孙则囚禁逾二十年,且在后周南侵时,将杨家数百人全部杀害。杨溥也是有才情的诗人,被囚迁居时,曾有诗云:“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榭亦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滴孤舟泪数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回首细思量。”就此诗分析,他的才华并不逊色于南唐二主,也许因为此,此诗或传为后主李煜作。夏承焘先生《南唐二主年谱》考定应为杨溥作,举证很有力。明白杨吴子孙的遭遇,再读李匡尧的诗,就能体会他的刺时有多么尖锐。宋齐丘死一个初生爱子,就哭得死去活来,但他对让皇一家的处置,有任何一点体恤怜悯吗,考虑过杨家四房三百人的命运吗?两相比对,宋不值得同情。诗是传下来了,也或别传为乐工李家明诗。李匡尧命运如何,也不得而知。
三、 朱贞白
朱贞白,《全唐诗》卷八七○作李贞白,《诗话总龟》卷二○引《谈苑》作李正白,皆误。他是江南人,中主保大末,曾至建州,与建帅陈诲之子陈德成游。后主时,徐铉奉使岭南,贞白送至南康,铉作诗相赠,有‘愿君百岁尚康强句。贞白所言‘不欺神明语,徐铉改为“头上三尺有神明”,奉为人生格言。贞白为诗多属戏谑之作,不似前述诸人之多寓讽刺。如在建州席上食螃蟹,他即兴为诗:“蝉眼龟形脚似蛛,未尝正面向人趋。如今饤在盘筵上,得似江湖乱走无?”蟹之外貌,蟹之斜行,观察很仔细。后两句说蟹平时行走江湖,不受拘束,现在煮熟放在食盘中,你还敢乱行吗?也许有寄意,很大可能仅是游戏而已。再如《题棺木》:“久久终须要,而今未要君。有时闲忆着,大是要知闻。”很像王梵志诗之“城南土馒头”,人总有一死,死则要有棺材,即便现在还不要,总难免会想到。再如《咏月》:“当涂当涂见,芜湖芜湖见。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前两句说到处都能见到月亮,后二句则说中秋之圆月,如同一把没柄的团扇。这就不是梵志体,而是打油体了——一般来说,张打油是元朝人,后代总希望将其拉到唐朝。偶然也有确实有讽意的诗作。如咏格子屏风的这首:“道格何曾格,言糊又不糊。浑身总是眼,还解识人无?”即木格做成屏风,糊纸以为装饰。其诗说没糊好的格子屏风,破败已经有洞眼,但又何能识人物?据说朱贞白谒一贵公子,公子不懂礼貌,于是在屏风上题此诗,讥其有眼无珠,不识人才。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