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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旨遥深语意沉至

2021-04-27黄天骥

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2期
关键词:咏物诗骆宾王白头

黄天骥

读过《古文观止》的人,多会记得骆宾王写过一篇《讨武曌檄》。据说,当年武則天夺了唐朝天下,李敬业起兵声讨,骆宾王受命写了这篇檄文,历数武则天的罪恶。骄横一世的武则天,拿过来细读,对檄文开头的一片骂声,一哂置之,不以为意。但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两句时,陡然一惊,忙问这振聋发聩的文章,到底是谁写的?她认为能写出这样动人以情,晓人以理的雄文作者,竟不能为她所用,这是宰相的失职。

其实,骆宾王不仅文章写得好,诗也写得很好。请看下面所引他所写的《狱中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高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首诗,是骆宾王在狱中所写的。那时,唐高宗还主政,担任侍御史的骆宾王,不满武则天的骄横弄权,撰写奏章劾奏,却被武氏之党诬陷,反被横加贪赃之罪下狱。骆宾王百辞莫辩,便在狱中写了这首诗。从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他对当政者愤懑之情,以及不甘心饱受委屈而以高洁自命的意志。所以,后来写出了让武则天大吃一惊的《讨武曌檄》,绝不是偶然的。

在唐代,也有人写了“咏蝉”的诗,像虞世南写道:“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独藉秋风。”垂,古人结在颔下的帽缨下垂部分,暗指蝉的触须,说它饮的是清洁露水,高雅得很。其后三句,说蝉声出自桐树上,它声音响亮,它站得高,传得远,不是凭借秋风的吹送,而只凭自己的努力。这首诗,没有一个字提到蝉,但实实在在是写蝉,从中表现出诗人乐观向上的信心。可以说,它也不失为一首好诗。但情绪单一,不易感人。

晚唐的李商隐,也过《蝉》。前四句是:“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声欲尽,一树碧无情。”写饥饿的蝉,它在高枝上抱树悲鸣,一直呜咽到拂晓。可是,那被它抱着的树,冷漠无情,它漠视一切,丝毫不管蝉的悲凄,蝉的饥饿。这对树的怨恨,似乎很没道理,却反衬出诗人对蝉的同情。其实,这蝉也是李商隐的自喻,他那时处于困境,求告无门,进退失据,不正像那饥肠辘辘,抱树无温的蝉么?这四句诗,凄楚动人,委婉地表达出寒士的心境。但《蝉》的后四句是:“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语势平直,和前几句相比,大为逊色,而且笔力微弱,也难动人。

骆宾王也咏蝉,不过,《狱中咏蝉》的写法,别开生面,和上引两诗截然不同。

虞世南和李商隐写蝉,都是看到蝉的形象。但骆宾王是在狱中咏蝉,他看不到蝉,只听到蝉声,是由蝉声“看”到蝉的形象,又由此引发更深更远的联想,表现出更为巧妙的艺术构思。

在审美的过程中,人的听觉,往往能触动神经细胞,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像宋代诗人陆游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他知道,那卖花声,会让他触发和感受到春光的明媚,万物的昭苏,却反让他感到自身处境的落寞,引发“世味年来薄似纱”的慨叹。同样,在《狱中咏蝉》中,骆宾王听到秋蝉的唱声,听觉的感受,转化为心灵的律动。当然,他从听觉入手,不是从视觉入手,这和他身处牢狱有关。在牢狱,这特定的地点,让他没有看见蝉的自由。于是不见其形,只闻其声。而诗人正是从听到蝉声,引发一连串的联想,从而诉说自己在狱中的感受。通过蝉声写蝉,又通过写蝉譬喻自己,这是这首诗在艺术构思上最为巧妙的地方。

蝉是动物,咏蝉,也可以说是“咏物诗”。如今,许多小孩不是也读过骆宾王写过的一首《咏鹅》吗?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这诗是骆宾王七岁时写的,应该说,这诗写出了白鹅生动活泼的外貌,透露出儿童天真的意趣,也是很不错的。但是,它毕竟是诗人儿时之作,它可以让我们知道骆宾王早就有创作的天赋,但和《咏蝉》相比,则不可同日而语。因为,它写到鹅的形象,却了无深意,只是有趣而已。如果我们把骆宾王前后两首诗作放在一起,其水平的高低,读者可以一目了然。

其实,被囚在狱中的骆宾王,他所听到监牢外面的声音,不会仅仅是蝉声的。也许还会听到啼鸦声、犬吠声等等。但是,他单单挑出蝉声作为题材。这里面,有诗人独特的有意识地选择,而对题材的选择是否得当,又直接表明诗人的创作技巧。

骆宾王写这诗的时候,应该是在秋天。诗的开头说:“西陆蝉声唱。”西陆,按古代天文家的说法,太阳循黄道东行,行到西方的时候,就是秋天了。到秋天,天气渐凉。人们都说,进入秋天,蝉便脱壳,化为蝉蜕,完结了活动的周期,生命显得很短促。又据说,蝉不吃别的东西,靠饮风吸露,以维持身体的能量,显得高尚而清洁。至于它在枝头上发声,似乎是在“唱”,其实是以两翅抖动,嚓嚓作响,其声音,单调而凄恻,使人感到忧伤,这时候听到蝉声,让人感到周遭氛围的冷清肃杀,所以,柳永有“寒蝉凄切”的形容。当骆宾王听到监狱外面的蝉声时,觉得蝉的品性,和他自己的处境,十分相似,就专门挑取蝉声作为吟咏题材。

“南冠客思侵”。南冠,亦即囚徒。据《左传》载,楚国的钟仪戴南方样式的帽子,被晋国囚禁。后来“南冠”“楚囚”,便成为囚徒的代名词。骆宾王被打进监牢,这“南冠”,既与“西陆”相对成文,又指明是他自己。

“客思”的“思”,应念为去声,才符合“近体诗”对平仄的要求。客思,是指有家归不得的念头。这不由得让他想到生命短促的秋蝉,尚可以在外面自由鸣唱,而同样是生命短促的自己,却被关在牢狱里。

有些版本,这句诗写作“南冠客思深”,说明蝉声引起诗人深深地思考,也是可以的。但我觉得用“侵”字,更能表达诗人的情感。“侵”,说明他是被动的。他被关在牢里,关久了,连感情也近于麻木,想不到狱外的蝉声,侵进了他的耳鼓,他不想听,也得听,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引动思念故乡的情感,反思为官作宦付出的代价。正因为蝉声意外侵入,很自然便带出下文的“不堪”两字。这一字之差,诗句情感的深刻性,并不一样。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这是“流水对”。在古代诗歌创作中,“流水对”不要求严格以词语对应,只要上句和下句之间,呈现句意的因果关系,便也承认是工整的句式。而这样的句式,有如行云流水,相互对应之妙,常能产生灵动流畅的效果。像第三句的“不堪”,与第四句“来对”,词性并不相应,但这两句依然可以作为对偶句出现。

骆宾王是完全想不到在封闭的牢狱里,骤然会听到蝉声的。他情何以堪,禁不住從蝉在外头的嘶叫声,进一步想到了蝉的形象。

“玄鬓”,代指蝉,因为蝉的头、触须和背腹,都是黑色的,诗人把它拟人化。黑色的鬓发,代表人的年轻。这年轻者在外边自由地“唱”,相对之下,让他愈多感触。所谓“玄鬓影”,是说蝉声让诗人在头脑中产生了蝉的映像,而不是真的看见蝉的形象了。

“白头吟”三字,则语带相关。据考证,这首诗是在骆宾王40岁被捕下狱时所作。古人进入这年龄,可称到了老境,何况他多次入狱,壮志消磨,身心劳顿,白发丛生。而外面黑褐色的蝉,竟隔着墙对着不自由的自己吱吱地叫个不停,岂不让他感到分外凄苦吗?

还要注意的是,《白头吟》本是乐曲名,汉代的卓文君以它为谱,写成了一首诗。据说,当年司马相如和她山盟海誓,离家私奔。谁知相如得志成名,又在京城里“搞小三”。卓文君很痛心,便以《白头吟》悲叹,其中写到“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在这里,骆宾王以对爱情忠贞而又伤心自悼的卓文君,比喻忠于朝廷而屡遭抛弃,甚至被诬入狱的自己。这两句,诗人把听到蝉声时的感受,和典故的运用纽合起来,那语带相关而又含蓄的笔法,能启发读者的种种联想,大大增强审美的艺术效果。所以,陈德公认为“三、四现成恰好,转觉增凄”(转引自《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所谓现成,正是刚好用上《白头吟》这典故,既可以与“玄鬓影”相配对,又能让读者引发更丰富的联想,也更能表现出诗人酸楚不平的情绪。

骆宾王从听到蝉的声音,又想到了蝉的形象,接着便想到蝉在秋天的遭遇了。这回应了开首的“西陆”两字,又像是用电影镜头,对着审美的客体,逐步推进,最后定格在一个画面上。《咏蝉》的第五、六句“露重飞难进,风高响易沉”,就有上述的作用。

在秋天,蝉,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呢?当然,它是要飞到上面去的。但是,秋天露水多,打湿了蝉翼,它想要飞么?难以为继了。而且,秋季天高风急,蝉的声响,也被风声轻易地压了下去。

这两句,表面上,当然写的是秋蝉的状态,但是,它同时又是骆宾王对自己处境的比喻。所谓“露重”“风高”,不正像他所面对的严酷现实吗?所谓“飞难进”“响易沉”,不正是他在政治上无所作为,无法施展才华,反而遭受种种打压的写照么?很清楚,骆宾王这两句诗,写的是蝉,同时也是在写自己。蝉与他,在诗中实际上已融为一体。也可以说,蝉的形象,正是他命运的寄托。它不露痕迹,却能让作品传递出深婉的韵味。

第七、八两句:“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予”字,读者可以理解为是蝉在自语,是蝉在埋怨现实对它的不平。同时,也可以理解为作者自抒胸臆,以蝉自喻。作者让蝉痛心地说,没有人会相信它有高尚的情操和磊落的胸襟,更不可能得到人们的理解的。这蝉的自语,不是也可让读者理解为骆宾王直抒胸臆吗?他由听蝉想到自己不平的命运。他自信品德高尚、冰清玉洁,却被政敌以贪赃枉法的罪名打进监狱。而一旦锒铛入狱,却没有人相信他,认可他,让他“满口排牙说不得”,沉冤莫白。这“无人信”三字一下,像一股愤懑之泉,喷薄而出。最后,诗以反问的句式作结,正好表明他在狱中绝望而又悲愤的感慨。这两句,一石二鸟,似是让蝉诉说它的难堪,又是诗人悲叹自己身陷囹圄的处境。

这首诗,是以蝉为中心的“咏物诗”。它以客观的“物”为对象,但如果只能写出“物”的外表,那是毫无意味的。像白居易也写过咏鹤的诗:“低头只恐丹砂落,敛羽常如白雪消。”只咏鹤的毛羽,就没有什么意味,那就连上引虞世南和李商隐的两诗也不如了。

高明的咏物诗,则是懂得以物为比喻,借“物”的客观形象,表达诗人主观处境和情感。清代的廖燕,对咏物诗的创作,说过一句很有见地的话:“借彼物理,抒我心胸。”(《意园图序》卷四)对诗人来说,描写客观的“物”,不过是作为抒发自己心情的手段。在他眼中的“物”,不过是他内心世界中某一角落的投影。像骆宾王眼中的蝉,它在风露中的状态,它的高洁,不正是借蝉的“物理”,来表达诗人自己的心胸么?这就有人们所说咏物诗所特具有的“寄旨遥深”的韵味。《唐宋诗举要》说,骆宾王这首《狱中咏蝉》:“以蝉自喻,语意沉至。”这是准确的评价。

顺带指出,骆宾王这诗的用韵,选择了唐韵的“十二侵”。侵、吟、沉、心,均属“侵部”。这韵部,在唐代所属字音的发声方法,一定在送气后,合上嘴唇,声音从鼻孔中送出。因此,它可以把声音延长,但不会像张口发声那样响亮。诗人选择侵部的字押韵,就诗歌的音乐性而言,是有助表现作者低沉而压抑的情绪的。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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