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曲解孔子之“四十而不惑”
2021-04-27董芬芬
董芬芬
《论语·为政》篇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这是孔子对自己自强不息一生的回顾和总结。对其中的“四十而不惑”,朱熹《论语集注》解释说:“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朱熹认为“不惑”是“无所疑”,对事物理解透彻、没有疑惑。杨伯峻《论语译注》说:“四十岁,(掌握了各种知识,)不致迷惑。”“不惑”是知识丰富、不迷惑的意思。“四十而不惑”一般多释为四十岁掌握的知识多、经历的事情多,知道问题的来龙去
脉,故没有疑惑。不过,孔子说自己“三十而立”,三十岁学有所成,从格物、致知的角度,应该不致迷惑了,为何要到四十岁才说没有疑惑呢?“何以《大学》穷理在十五时,而夫子穷理必待之四十、五十?”(《论语集释》引《四书改错》)再说,术业有专攻,一个人不可能穷尽所有的知识,总有因知识欠缺而造成的疑惑、迷惑。按照后世“疑惑”“迷惑”的意思来理解“四十而不惑”的“惑”,也许遮蔽了孔子的原意。
“辨惑”是孔子和弟子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论语》记载了两个弟子就如何“辨惑”向孔子请教,孔子都作了清楚的回答。从孔子师徒的讨论可知,他们所说的“惑”,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疑惑”“迷惑”大相径庭。我们应该在这些语境中,去探究“惑”的意思,以求理解“四十而不惑”,发挥其人生启迪意义。
子张问“辨惑”
《论语·颜渊》篇:“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有一天子张向孔子提问如何崇德、辨惑,孔子说,只要坚持做到忠、信,不断向“义”靠拢、前进,就可以做到“崇德”。关于“辨惑”,孔子说,对同一个人,喜欢的时候百般宠爱,厌恶的时候要置他于死地,这种不辨是非、感情用事,就是“惑”。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确是我们庸常之人常有的缺点、弱点。《韩非子·说难》篇卫灵公对待弥子瑕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子:
弥子名瑕,卫之嬖大夫也。弥子有宠于卫。卫国法,窃驾君车,罪刖。弥子之母病,其人有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出,灵公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异日,与灵公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以其余献灵公。灵公曰:“爱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瑕色衰而爱驰,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
同样一个弥子瑕,同样的矫驾君车、分桃,前后评价天壤之别,弥子瑕的命运生死,完全凭卫灵公的好恶决定。孔子所说的“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就是这种情况。不能客观、理智地对待人和事,感情用事,任性,就是“惑”。
樊迟问“辨惑”
樊迟也问孔子如何“辨惑”。《论语·颜渊》篇: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樊迟曾向孔子问稼、问圃,孔子说在稼穑方面,“吾不如老农”,在种菜方面,“吾不如老圃”,還批评樊迟“小人哉”。这次樊迟问崇德、修慝、辨惑,孔子夸奖:“善哉问!”朱熹《论语集注》说:“善其切于为己。”夸他能提出关于“为己之学”的问题。
“先事后得”,事,做事;得,回报,收获。先不计较有没有回报,做应该做的事情,长期这样做,自然就能“崇德”。“修慝”,即如何处理自己心里的怨恨,孔子说:“攻其恶,无攻人之恶。”要致力于改正自身的缺点,而不是老盯着他人的缺点,要在自己身上下功夫,这样就不会对他人心怀不满,此为“修慝”。关于“辨惑”,孔子说“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一时的忿怒,不加控制、不计后果而任其发泄,造成的恶果,不但自己要承受,还会累及父母亲人,这种情况就是“惑”。如张飞,他没有死于战场,而是死于自己的情绪,死于冲动,死于“惑”。“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是“惑”,因一时之忿而忘掉民族、国家大义。《孙子兵法·火攻篇》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复存,死者不可复生。”国君、将军尤其要避免在忿怒的时候做决定,他们如果被“一朝之忿”所左右,后果更严重。
孔子给子张和樊迟解答“辨惑”,表面稍有不同,实际意思一样,都是失去理智,不能冷静、客观地对人做事。“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任由自己的情感、好恶;“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是被自己的忿怒等情绪所左右。总之,人们因为好恶、忿怒而不能保持清明、冷静,一时头脑发热,失去理智,做事偏激、任性、冲动,这都是“惑”。所以,孔子所说“四十而不惑”的“惑”,不是因知识储备、认知能力不够造成的疑惑、迷惑,而是受不良情感和情绪的蒙蔽,感情用事,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丧失理智,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做了一些难以挽回、让自己后悔不已的事情,这才是人生最可怕的“惑”。这种“惑”是自身修养不过关造成的。“不惑”,是通过提升、修正自己,让自己避免陷入这样的“惑”。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
孔门教育非常重视“辨惑”,孔子指出“惑”的几种行为,其实是普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克服的弱点,是人们修身所面对的最大障碍。弟子们亲受孔子的教导,明白人们修身正要从这些“惑”处入手,《大学》的“四不正”和“五辟”,都围绕着孔子所说的“惑”进行演绎。“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四不正”是因为忿懥、恐惧、好乐、忧患等的干扰,心不得其正,就谈不上身正。“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此为“五辟”。辟,即偏僻,缘于不能恰当处理喜爱、厌恶、敬畏、同情、骄傲等情感和情绪,造成偏心、偏激、偏颇、偏见等。《大学》是是孔门修身心法,是“初学入德之门”(《四书集注》引程颐语),给芸芸大众指示修身的入手处和关键,是孔子“辨惑”思想的丰富、发展和系统化。
《荀子·修身》说:“怒不过夺,喜不过予。”善于控制情感、情绪,不为自己的喜怒好恶所左右,才能赏罚得当。王阳明《与黄宗贤书》说:“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发扬时便翕然收敛得,愤怒嗜欲正沸腾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能够忍默、收敛自得意满,能够战胜、消化愤怒嗜欲,此为“不惑”,王阳明称赞这种人是“大勇者”。
人们陷入“惑”的状态,归根到底是受欲望的蒙蔽。梁漱溟《智慧有一个要点就是要冷静》一文说:“正在计算数目、思索道理的时候,如果心里气恼,或喜乐,或悲伤,必致错误或简直不能进行。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但是一般人对于解决社会问题,偏不明此理。他们总是为感情所蔽,而不能静心体察事理,从事理中寻出解决的办法。”他还讲了猴子摇花生米的实验。把花生米装进玻璃瓶,猴子使劲儿摇晃,偶尔有花生米蹦出来,猴子可以去吃。后来,科学家又装上花生米,教猴子把瓶子倒轉过来,花生米很容易出来,但猴子两眼只盯着瓶子里的花生米,根本没有心思去学习如何倒转瓶子。猴子的智慧被食欲的冲动所蒙蔽。梁簌溟说:“智慧的优长或贫乏,待看他冷静与否。”
《韩非子·喻老》“心不在马”的寓言,讲的也是这个道理:
赵襄子学御于王子期,俄而与子期逐,三易马而三后。襄主曰:“子之教我御,术未尽也?”对曰:“术已尽,用之则过也。凡御之所贵,马体安于车,人心调于马,而后可以进速致远。今君后则欲逮臣,先则恐逮于臣。夫诱道争远,非先则后也,而先后心在于臣,尚何以调于马?此君之所以后也。”
赵襄子向王子期学驾车,学了不久就与王子期赛车,襄子换了三次马都输了。子期告诉襄子,驾车的关键,马要安于车,人心要专注于马,才可以跑得快、跑得远,而赵襄子太在乎输赢,心思都用来关注对手,不能专注于调理马,因此失败。过于在乎输赢,不能保持专注、冷静,与学不会摇花生米的猴子一样,都是“惑”。猴子蔽于食欲,至多吃不到花生米,而人蔽于各种欲望不能自拔,有时造成的损失不可以量数。
受各种欲望支配,被情感、情绪所左右,头脑冲动,缺乏冷静,失去理智,这种“惑”是芸芸大众终其一生难以摆脱的缺点,也是人们修身面对的最大敌人。孔子说自己“四十而不惑”,孔子四十岁已摆脱了这种“惑”。《论语·子罕》篇说:“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没有自以为是、不知变通、固执偏激、自高自大等毛病,臻于“不惑”之境。心里没有一个大大的私己,当然不会被各种欲望纠缠,也不会被忧惧、喜好所左右。“四十而不惑”,体现出孔子修身的功夫,也是孔子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