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历史学中的人类场域,人类学中的历史记忆

2021-04-26丁晓东

西部学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历史学人类学

摘要:《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一直被认为是一部人类学世界名著,其实其既是人类学作品,也是历史学著作。从人类学角度反思,该著作的创作未完全遵循近距离经验宗旨,其采用深描法作为深层次观察与思考的切入方式,为解释19世纪巴厘岛上尼加拉王朝提供了人类学研究的路径指南;从历史学角度来看,该著作亦未单纯从历史研究视角出发,反而以人类学家的方式方法展开视野广阔的描述,把探讨推向历史现场,让我们切身去体会当年发生的一切人和事,俯察历史学中的人类场域。

关键词:格尔茨;《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历史学;人类学

中图分类号:K203;K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6916(2021)06-0142-03

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的《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以下简称《尼加拉》)一经问世,便备受关注。一直被认为是一部人类学世界名著,人类学家将其誉为经典的民族志,一些历史学家也称其为不朽的史学著作。进入21世纪,学术界已有诸多学者对此书展开论述,形成丰硕的成果①。然而,鲜有学者从历史学与人类学的双向视域下重新审视此部著作,造成《尼加拉》经常被当作人类学著作,而非历史学著述。因此,笔者拟从人类学与历史学交织的视野去重新审视这部作品,以期能更好地阐释其中的含义。

一、人类学视域的反思

(一)近距离经验之背离

“近距离经验”,就是贴近观察研究对象,即所谓“参与观察”[1]。人类学创立之初,便倡导田野调查的方法。然而,在现实客观生活中,存在诸多因素致使无法真正意义上与研究对象达成深层次的交流。于是,格尔茨提出近距离经驗的概念,“是希望矫正人类学理论探讨中将主位与客位概念对立理解的思维取向,同时也强调经验是人类学描述和分析的共通原点”[1]。

然而,该书创作过程中,却与近距离经验的宗旨有些出入。首先,在1952—1954年和1955—1958年两次田野调查期间,格尔茨搜集了大量的资料。书中所依据的材料亦是取材于20世纪50年代搜集到的印度尼西亚与荷兰出现的文献资料,未能直接运用早期一手文献,不能不说是此书最大的遗憾。其次,本书中所列大量的参考文献中选自古代巴厘社会早期文献的数量少得惊人,导致读者以为作者是在探讨当下巴厘社会的面貌,而非古代尼加拉的统治。再次,有学者也质疑其所参考的文献资料,“未曾征引过任何荷兰殖民政府档案或在印尼与荷兰收集的早期手稿”[2]4。近距离经验的宗旨于阐释历史事实时,应该是透过当下的现实去挖掘过去沉睡的历史情景,使之逐渐恢复其本来面貌。显然,本书创作之初,于材料文献之选取出现如此重大的失误,实在有违近距离经验的要旨。

(二)深描法之运用

在本书中,格尔茨将深描法作为深层次观察与思考巴厘岛政治与社会重要的切入方式,以期对当时特定的事物进行细致的描述与社会话语分析,从文化象征的意义上进行阐释②。同时,有学者也指出,具有深描特征的民族志应当具备三种特征,即“第一,它是解释(翻译)性的;第二,这种解释的学术标的是社会话语的内容和过程;第三,这种解释执着于从话语正在消逝的场合里抢救出其具体表述,并用有说服力的言语将其记录下来。”[1]分析上述三种特征,我们从中发现深描法所展示的价值与意义。

深描以客观的不掺杂私人感情的语言记录了时人所发生的事情与所讲的话语。从历史角度来看,即是当时的人记述的当代史,为后人追溯或研究这段历史提供了一种记载;从人类学角度来说,深入客观的记录本身是人类学田野调查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之后分析与理解的基石。可以说,这种具有说服力的、具体表述的语言既为历史学提供研究的文献,也给人类学认识与发现“人类”给予新的窗户。同时,深描展示当时发生的人或事的过程与内容,也揭示当时的社会话语体系。每个事件的发生与发展,无论参与者是谁,总会依据社会规范而编织一套话语体系来阐述或辩解事件的来龙去脉。深描则为我们提供了观察话语体系的窗口,使我们能贴切地阐释人类行为的发生。此外,这种深描还具有解释性质。每一种文字的描述,都或多或少带有作者对某种事件或人物的解释与阐发。说到底,深描作为文字描述的方式也不例外,其本身便带有对某些事件或人物的思考与理解。

二、历史学范式的突破

(一)创作理念

自1922年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撰写《西太平洋航海者》以来,人类学家对于民族志的写作从未停止,如实描述当时人的生产生活是人类学家的首要任务,学术界也产生了一批如《安达曼岛人》《萨摩亚人的成年》《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努尔人》以及《上缅甸诸政治体制》等人类学著述。直到1982年,格尔茨提笔完成《尼加拉》一书,给予民族志写作新的思路与范式,将历史的视角引入民族志的写作,开启了民族志撰述的新典范,丰富了人类学的写作范式,深化了民族志的价值评判。

在该书中,格尔茨采用专题民族志的写作思路,针对19世纪巴厘社会政治的形态进行深入分析与研究。作为一代人类学研究工作者,面对浩如烟海的前人资料,格尔茨并未单纯地从历史研究视角出发来研究19世纪巴厘的政治面貌。反而以人类学家的广阔视野,俯瞰19世纪巴厘社会的政治面貌,在历史与时代交错中体察巴厘社会的韵味,认识巴厘社会的表述方式,提供崭新的思路与模式,书写了古代巴厘社会研究的新模式与新理路。正因如此,在梳理《尼加拉》的撰述思路中,格尔茨分析了两种写作思路,前一种思路以时间作为叙述的主线,后一种方法则将活动的结构作为写作的线条。显然,格尔茨更倾向于后者,其形容编年式的撰述是“琐碎钩沉”。反过来讲,格尔茨并不认可编年式的撰述。同时,在格尔茨的心中,历史的变迁并不是传统历史叙述中的人物、时间与事件的变迁,更多是一种既有模式缓慢的变迁,表现为社会与文化的延续。这也造就了我们所看到的专著的目录,即从政治定义至政治机体直到政治表述。它并非以时间与事件贯穿全文的叙述过程,而是以政治的视角、专题的形式、层层推进的叙述内容深入剖析19世纪的巴厘社会。因此,格尔茨强调“累积活动的形态性或结构性”于论述中更显重要。

(二)研究范式

研究过程中采用了“以简驭繁”的方式,将巴厘社会的政治状况大致划分为三个部分,即“政治定义、政治机体与政治表述”,高度概括了古代巴厘社会中纷繁复杂的政治状况,给人以全新的解释与思考。

政治定义以“典范中心的神话”与“地理与权力制衡”作为支撑叙述的两个支柱,总结政治的定义,即“秩序的源头”。在19世纪印度尼西亚社会中,以“典范的中心”隐喻政治权力的核心——皇家作为切入的视角,为我们呈现巴厘社会的更替。之后,将政权更替后的巴厘社会的政治组织模式进行简要描述。最终,总结19世纪的巴厘社会存在两种对抗力量:即典范国家仪式的向心力与国家结构的离心力。同时,将“地理与权力制衡”作为深入分析的背景与前言。格尔兹细致描述了巴厘岛的地形结构与地貌特征。通过俯视的角度,将巴厘岛锥形火山锥与由水稻梯田和遍布棕榈树的自然地貌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画。梳理巴厘岛的河流与交通路线,把其灌溉水系與南北路线剖析得十分清晰。之后,在地理特征的基础上,重点探讨其权力斗争。尤其是,权力斗争是围绕“灌溉水系”的控制权而展开。因而,形成以初级的、小规模的和持续的与次级的、大规模的和散见的两种过程模式。从社会学角度分析,两种规模的斗争对巴厘的政治产生了深刻影响。格尔茨指出,巴厘的政治“所展示的是由高度不同的政治纽带组成的扩大场域,这些纽带在这片地形上的各个点上结聚成范围不等、强弱不同的网络,又以盘根错节的方式再次撒布出去,最终将每件事务紧密地彼此联结在一起。”

作为政治机体而言,格尔茨将之分为两种层面,即内在的“统治阶级的内部组织”[2]23与外在的“村落与国家”。其中,统治阶级的内部组织以“继嗣集团和衰变型地位”“门客关系”以及“联盟”等作为组成要素。同时,“继嗣集团和衰变型地位”是基本要素,“门客关系”与“联盟”作为辅助要素,三者构成巴厘统治阶级内部组织的政治机体核心。村落与国家则是将村落政体、庄头制、水利灌溉的政治学及商业形式作为政治形式。

在巴厘社会中,内部继嗣集团与衰变型地位、门客关系与联盟三种要素共同架构出统治阶级内部组织的基本轮廓。第一,继嗣集团与衰变型地位是政治机体的核心要素。纵论世界各地的政治机体,继嗣集团的基本原则反映了政治机体的根本属性。格尔茨亦指出,“在传统巴厘南部,作为权力均势之基础的各种制度的复杂性与这种权力均势的复杂性相比起来毫不逊色”[2]26这也就说明继嗣集团内部是以种姓作为衡量的基石,种姓制度与权力之间形成错综复杂的交织网络,进而形成继嗣集团。然而,在继嗣集团内部,由于其形成多个继嗣宗族群,导致继嗣宗族群产生新老更替的继嗣群结构。其中,作为继嗣群结构,最基本的单位则是准宗族,巴厘人亦称之为“家支”(dadia)。随着家支内部的整合,与之相对应形成“衰变型地位模式”。也就是指,由于宗族内部子嗣较多,因而有大宗与小宗之说。当每一代大宗与小宗的离世,必将使其地位发生明显变化。因此,可以说,继嗣集团与衰变型地位是构成了统治机体的核心。第二,在统治机体范围之内,门客关系是整个统治机体的内在辅助因素。统治机体之中渗透着各种门客关系,家支体系中尤其如此。这种门客关系不仅包括家支之内,在其内部形成宗族之间的某种秩序,维护宗族内部的安定与团结;还涵盖家支之外,在其外部造就一种或多种关系网络,维持着政治间、宗教间与经济间的关系。因此,门客关系作为统治机体核心继嗣集团与衰变型地位对内或向外的重要桥梁,廓定出统治机体的大致范围与区域。第三,在统治机体范围之外,联盟关系则是统治机体的外在辅助因素。在19世纪的巴厘社会政治中,政权之间必然形成联盟关系,以便更好地搭建相对稳定和平的外部环境。然而,自1849年荷兰人入侵巴厘之后,原先的政治联盟已经产生巨大的危机。虽然巴厘岛上各大政权签订了相关的盟约以便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但是政权之间冲突与王族的内讧无疑从事实上推翻了原先的协议。所以,盟约关系作为统治机体的外在辅助因素,架接起政权之间的联系。

就巴厘社会的外在政治表现形式而言,则是将村落政体、庄头制、水利灌溉的政治学及商业形式有机地杂糅组成。第一,村落政体的超稳定结构伴随着国家的发展而成长。格尔茨认为,在巴厘的基层社会中,“国家创造了村落,正如村落创造了国家”[2]45。巴厘地方社会的村落政体主要由庄社(班家,banjar)、水社(苏巴,subak)以及庙会(婆麻善,pemaksan)三个机构组成,三者之间成员互不相属,共同组成村落政体。第二,庄头制作为沟通贵族王公与普通百姓之间的必要桥梁。庄头制上承贵族王公,与上层家支的关系盘根错节;下接村民百姓,成为直接统属下层群体的管理人员。第三,水利灌溉的政治学削弱了国家权力的政治诉求。水社体系并非专注于权力与权威的追逐,反而则是社会生活中经济制度的重要保障。第四,商业形式沟通国家的各项事业,密切了各个组织之间的联系。古代巴厘社会鲜有的商业形式有限地沟通了周期市场、传统固定的交换关系、再分配的庆典以及政治上处于隔绝状态的“商港”。之后,商业精神的传播与其他因素,加速了近代巴厘社会的商业规模扩大与传统社会的瓦解。

政治表述,即是格尔茨将巴厘社会中重大仪式与庆典的内涵抽象出来高度概括的用语。在本章的撰述中,格尔茨将其划分为权力的象征机制、作为庙宇的宫殿以及火葬和地位之争等三方面进行叙述。

第一,在政治的表述中,权力的象征机制表现的最为突出与显眼。权力的表现形式丰富多样,不仅有王朝政权,更有文化精神上的庆典与壮景。古代巴厘社会也不外如是,无论巴厘国王的葬礼,抑或巴厘宗教的对应,生动表现出巴厘社会的等级与价值,展现出高贵者自身的“权力”机制,隐喻着权力以某些特定的庆典与壮景而表现出来。第二,宏伟的宫殿展示着宫殿主人高大的威严与气势,象征着国王崇高的地位与尊严。作为巴厘岛上最大的建筑群——克伦孔王宫,不仅包含有着神圣的寺庙场所,还有朝会之所、甚至不洁区域等,上述场所与场所之间的距离与关系,包含着诸多隐喻性的政治地位。第三,火葬是古代巴厘社会中重要的生活习俗。然而,规格不一的火葬形式也彰显亡者生前的功绩与地位。自国王驾崩之始,相关的丧葬习俗便依次展开,仪式主要分为三个部分,即净日、拜日与灭日。格尔兹指出,“宫廷仪式藉由露天剧场上演了巴厘政治思想的核心主题:中心是典范的,地位是权力之根基,治国术乃是演剧术。”[2]108

结语

《尼加拉》既是人类学作品,也是历史学著作。它将历史学思维引入人类学的著述中,不仅深入进行了田野调查,还利用大量的文献资料,为我们解释19世纪巴厘岛上尼加拉王朝提供了人类学研究的路径指南,增添了人类学中的历史记忆。它为我们提供了人类学近距离经验与深描之法,使我们研究历史不仅局限于书斋一隅之地,更把探讨推向了历史现场,让我们切身去体会当年发生的一切人物与事件,俯察历史学中的人类场域。

注 释:

①关于《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的书评与研究,学术界已产生多篇书评。2008年,李昕发表了《〈尼加拉:19世纪巴厘剧场国家〉——文化的文本式阐释的一个范例》;2012年,侯学然《评柯林武德对历史人类学的影响——读〈尼加拉:19世纪巴厘剧场国家〉》;2016年,兰婕则发表了《以辉度对抗等级衰降——从〈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看古代巴厘的印式王权》。

②与上述深描观念相似的阐释,也见于李静《深描的文化及其阐释——格尔兹文化研究方法论评析》一文,载于《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

参考文献:

[1]王建新.格尔兹“近距离经验”概念辨析[J].青海民族研究,2013(4).

[2]克利福德·格尔兹.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M].赵丙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作者简介:丁晓东(1989—),男,回族,甘肃会宁人,单位为西北民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责任编辑:御夫)

猜你喜欢

历史学人类学
《审美人类学》评介
VR人类学影像:“在场”的实现与叙事的新变
伊莎白及其中国人类学、社会学考察
人类学:在行走中发现
中华蜂种群急剧萎缩的生态人类学探讨
高中历史学法指导
历史学
“裸婚”背后的历史学思考
体质人类学是什么?
军事历史学认识活动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