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小影:猫画艺术中的文化意蕴
2021-04-25虞桑玲
虞桑玲
钟进士移居图(局部)绢本设色11.1×332.6cm元 龚开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裹盐迎得小狸奴
关于猫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诗经》。《诗经·大雅》云:“孔乐韩土,川泽,鲂鱮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罴,有猫有虎。”彼时的猫生活于山泽之间,与熊、罴、虎等猛兽并列,与人关系疏离,应当是未经驯化的山猫或豹猫一类。
《礼记·郊特牲》中记载:“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西周时,每年的腊祭中专设一项迎猫神之礼,体现了古人对猫捕食田鼠、保护庄稼的报答之心,但当时尚未将猫驯化为家畜。
到了战国晩期,《吕氏春秋》中已有“狸处堂而众鼠散”的记载,当时的猫俨然经人驯化,已出入堂奥。北魏时期,饲养家猫以防鼠患已十分普遍。贾思勰《齐民要术》中有人们酿酒前放猫清除老鼠的记载:“其屋,预前数日着猫,塞鼠窟,泥壁,令净扫地。”
狸奴图 绢本设色 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在唐代,猫成为少数宫廷贵族女性豢养的玩物。《资治通鉴》中记录了武后养猫的一则故事:“太后习猫,使与鹦鹉共处。出示百官,传观未遍,猫饥,搏鹦鹉食之,太后甚惭。”武则天曾别出心裁,训练自己心爱的猫儿与鹦鹉同处一笼,在朝堂上遍示群臣。不料传阅时间过长,猫腹中饥饿,竟一口将鹦鹉吞食,让武后大失颜面。
真正将猫作为宠物,并在整个社会形成养猫风潮,则是从宋代开始的。宋人迎接猫儿到新家,要用盐、茶叶或鱼等彩礼“聘”入。黄庭坚有诗句“买鱼穿柳聘衔蝉”,陆游一首《赠猫》诗中也说“裹盐迎得小狸奴”,曾几《乞猫》则写“青蒻裹盐仍裹茗”。句中的“衔蝉”“狸奴”,都是宋人对猫的昵称。
秋葵山石图 绢本设色 宋 李迪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南宋时,在繁华热闹的都城临安(今杭州),不仅有专门出售宠物猫和猫粮的市场,还引进了不会捕鼠、专供人们欣赏取乐的名贵品种。据《梦粱录·兽之品》记载:“猫,都人畜之捕鼠,有长毛、白黄色者,称曰‘狮猫,不能捕鼠,以为美观,多府第贵官诸司人畜之,特见贵爱。”周密在《武林旧事·小经纪》中还罗列了临安城的各种小商品与宠物服务,其中有“猫窝、猫鱼、卖猫儿、改猫犬”。“改猫犬”即是专门为宠物猫和宠物犬洗澡、剪毛、美容的营生。
寻常士庶之家,也以养猫为乐。据《夷坚志》记载,从政郎陈朴的母亲高氏“畜一猫,甚大,极爱之,常置于旁。猫娇呼,则取鱼肉和饭以饲”。南宋诗人胡仲弓有一首《睡猫》诗写道:“瓶吕斗粟鼠窃尽,床上貍奴睡不知。无奈家人犹爱护,买鱼和饭养如儿。”将猫儿视为儿女养育,正是宋人饲养宠物猫的生动写照。
狸奴蜻蜓图绢本设色 25.6×26.4cm宋 李迪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牡丹香里弄双儿
在宋代,猫作为宠物获得皇室贵族、文人墨客乃至平民百姓的普遍喜爱,也自然而然地广泛活跃于艺术作品中。正如宋代儒学讲求由“格物”体察万物之理,宋代的画家们悉心而反复地观察猫儿的神情与姿态,以画笔曲尽其态,留下了许多别具一格、鲜活生动的作品。
《宣和画谱》是北宋宣和年间官方主持编撰的宫廷绘画藏品著录著作,书中所记录的唐代至北宋末期的猫画就有140余幅。其中列举以善画猫而闻名者三人,“五代有李霭之,本朝有王凝、何尊师”,并评何尊师“工作花石,尤以画猫专门,为时所称。凡猫寝觉行坐,聚戏散走,伺鼠捕禽,泽吻磨牙,无不曲尽猫之态度。推其独步不为过也”。至于北宋画院待诏王凝所绘狮猫,“不唯责形象之似,亦兼取其富贵态度,自是一格”。
富贵花狸图 绢本设色 141×107.5cm 宋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些猫画作品呈现了宋代人养猫、戏猫的生活景象,借以展示宋人安逸舒适的生活,表达人们对未来的美好愿景。猫画中反复出现的图像符号,经过艺术家们的钻研和积累,最终形成了特定的题材,并具有了独特的文化意蕴。
在中国猫画作品中,猫常常与各种花草、竹石相伴出现。而牡丹与猫因寓意富贵吉祥,成为最受人们喜爱的主题之一,《宣和画谱》中就著录了13幅此类画作。
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了欧阳修的一件逸事:“欧阳公尝得一古画牡丹丛,其下有一猫,未知其精粗。丞相正肃吴公与欧公姻家,一见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而色燥,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猫眼也。”这则文献从侧面证明了猫与牡丹是宋代猫画流行的主题。
猫竹图 绢本设色 清 沈振麟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宋人作品《富贵花狸图》,画中牡丹花丛下,蹲坐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猫儿正抬头仰望,双目炯炯有神,憨憨然惹人喜爱。此图以家猫安逸悠然的神态,暗示了主人家富贵如意的生活。
除牡丹外,猫儿也常与具有富贵之意的其他植物,如兰草、蜀葵、锦葵等搭配;还有的猫儿与象征“家族昌盛”的婴童一起入画。这些画面和谐地组合在一起,寓意美好,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猫苑》曰:“又有《猫蝶图》,盖取‘耄耋之意,用以祝嘏耳。”长寿历来被人们视为五福之首,在中国绘画史上,有着大量寓意福寿绵长的作品。一些猫画作品创造性地把猫和蝴蝶结合在一起,既传达了福寿安康之意,又不失天真活泼的趣味性。
猫蝶图(耄耋图) 宋 赵佶
宋徽宗真迹耄耋图 绢本设色 37.1×205.9cm 宋 赵佶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传为宋徽宗所作的存世猫画中,有以“猫蝶”为主题的作品两幅。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宋徽宗真迹耄耋图》,绘五只小猫于花丛间嬉戏,所绘猫儿毛发精细入微,扑蝶之态生动准确,静中有动,生趣盎然。另一幅《猫蝶图》(也作《耄耋图》),绘一只“乌云盖雪”猫卧于萱草丛边石上,猫儿神情泰然,仰头望向萱草上方自在飞舞的蝴蝶,画左上方题“霞照秾芳依翠,猫逐舞蝶迷香”之句。虽然这两件作品并未直接点明祝嘏之意,但画面背后的美好寓意还是穿越时空,给后人以极大的启发。明清两代乃至民国,绘《猫蝶图》者代不乏人,“猫蝶”遂成画家们钟爱的一个固定题材。
除了《猫蝶图》以外,寿石、菊花与“猫蝶”组合入画,有“寿居耄耋”之意;牡丹与“猫蝶”结合,则寓意“富贵耄耋”;“猫蝶”与蜂、猴等一同入画,有“长寿封侯”之意……这些猫画作品既是真实的生活寫照,也体现了宋人对美好生活的祈盼。
蜀葵游猫图绢本设色 25.3×25.7cm宋 毛益(传) 日本大和文华馆藏
尽护山房万卷书
文人群体对猫的喜爱,普遍反映在“天水一朝”的文学、绘画作品中,猫儿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入诗、入画,清新灵动,别有风致。世间生灵,风骨天成。文人与猫的缘分,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他们所咏所绘,是猫,或许也是自己。
《黄山谷外集》中有一首《乞猫》诗,曰:“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家中老猫死了,老鼠们趁机横行,如同小人得志。正好听说别人家里将产猫崽,诗人请求分赠一只,打算备好鱼儿迎接小猫的到来。陈师道对此诗十分推崇,评之“虽滑稽而可喜,千载而下,读者如新”。更有趣的是,此事还有后续。友人周文之以猫相赠,黄庭坚大喜,随即赋诗致谢:“养得狸奴立战功,将军细柳有家风。一箪未厌鱼餐薄,四壁当令鼠穴空。”(《谢周文之送猫儿》)诗人爱猫、惜猫,将善于捕鼠之猫描写出大将之风。
文人亦喜养猫来护书,称其“护衣书有功”。陆游在散文《书巢记》中曾写道:“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可见他藏书之丰富。然而,令他烦恼的是,书籍往往遭到老鼠的破坏。不久,陆游得到一只会捕鼠的猫,这只猫十分卖力,战果累累。陆游高兴之余,写了一首《鼠屡败吾书偶得狸奴捕杀无虚日群鼠几空为赋》,从这长长的诗题就可以看出,诗人的喜悦与激动溢于言表。
戏猫图 绢本设色 139.8×100.1cm 宋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锦葵猫戏图 宋 罗宗贵
猫不仅可以护书,更是文人日常生活中的友伴。北宋诗人梅尧臣有只爱猫名“五白”,有勇有谋,聪慧异常。五白善用“杀一儆百”的战术,它逮到老鼠后,会叼着战利品环绕庭院示威,震慑鼠辈逃离梅宅,以保庭院清静平安。这只猫深得梅氏夫妇宠爱,即使诗人乘船去外地,也要带着五白,与其同住一个船舱。某日清晨,五白不幸离世,诗人悲伤作《祭猫》诗,深情回忆爱猫过去的种种:“自有五白猫,鼠不侵我书。今朝五白死,祭与饭与鱼。送之于中河,咒尔非尔疏。昔尔啮一鼠,衔鸣绕庭除。欲使众鼠惊,意将清我庐……”后来,诗人将五白水葬,祭品是它最喜欢的米饭和鱼。梁实秋在《猫话》一文中说,诗人与猫“忘形到尔汝(指梅尧臣与猫以你我相称)”,写出了对猫的一份深情,读来令人动容。
宋代爱猫的文人们不仅以猫入诗、入画,还互赠猫诗、猫画,或为猫画题诗,一时成为风尚。诗词与猫画相映成趣,颇有妙致。
狸奴芳草图 纸本设色 23.2×153.6cm 明 陶成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狸奴婴戏图绢本设色24.5×25.7cm五代 周文矩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北宋画家易元吉以画猴名闻天下,他曾作一幅《猴猫图》,以精谨的笔墨、纤巧的线条刻画了二猴一猫生动的神情,铺陈出一幅极具戏剧性的画面。赵孟在此画上题跋:“二狸奴方雏,一为孙供奉携挟,一为怖畏之态,画手能状物之情如是。”高度评价了易元吉传神体物的绘画技巧。
南宋文人叶绍翁有《猫图》小诗一首:“醉薄荷,扑蝉蛾。主人家,奈鼠何。”楼钥则作《赵南仲寄王朴画猫犬戏之为赋》,点评画作“细观画手妙,摹写真态度”。杨万里有一首《子上持豫章画扇其上牡丹三株黄白相间盛开一猫将二子戏其旁》,诗云:“暄风暖景政春迟,开尽好花人未知。输与狸奴得春色,牡丹香里弄双儿。”诗中所言《牡丹猫图》,正是黄庭坚所绘扇面。
护持经卷在民间
传统猫画艺术兴起与盛行之時,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也出现了“ 猫儿题”“猫儿契式”等民间猫画,这与民间习俗或佛教信仰有关。
敦煌写经卷中,有一首《猫儿题》五言诗,曰:“邈成身似虎,留影体如龙。解走过南北,能行西与东。僧繇画壁上,图下镇悬空。伏恶亲三教,降狞近六通。”这首诗原是一幅猫画的题记,原画已佚,此诗佛教色彩浓厚,风格豪迈,所咏之猫不仅能“伏恶”“降狞”,且“亲三教”“近六通”,颇有佛缘。
猴猫图 绢本设色 31.9×57.2cm 宋 易元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元时期,民间流传着一种买卖猫儿的契约范本“猫儿契式”。所谓“契式”,即供人依样画葫芦的契约范例。“猫儿契式”虽名为“契”,却并非真正的契约文书,而是养猫者送给乞猫人的象征性文书。明人熊宗立编纂的《类编历法通书大全》里就有一则“ 猫儿契式”,中央绘猫儿一只,猫身周围环绕歌谣一首:“一只猫儿是黑斑,本在西方诸佛前。三藏带归家长养,护持经卷在民间……日夜在家看守物,莫走东畔与西边。如有故违走外去,堂前引过受笞鞭。”
此歌谣开篇讲述了民间传闻中有关猫的来历,乃三藏法师从天竺取经时一同带回。猫儿本在佛前,来到中国民间,是为了继续护持经卷。歌谣的中段,祝愿猫儿来到新家之后,为主人看守财物,保佑一家吉祥福寿、六畜安康。最后两句似是对猫儿说:“若你违反约定外出乱逛,那可是要被捉回来打一顿的。”与其说是吓猫,更像是在逗猫,诙谐有趣。
不论是《猫儿题》还是“猫儿契式”,均明白宣称猫儿具有趋吉避凶、禳灾降恶的神奇力量。故在宋代,除了养猫,还有在家宅中张贴猫儿画像的习俗,不仅用以驱鼠,亦可辟邪、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