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宠小史
2021-04-25孙路遥
孙路遥
牺尊高33.7cm 长58.7cm春秋晚期 上海博物馆藏
自从人类文明诞生以来,动物与人类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共生共存的漫长历史中,人类与动物的关系时而剑拔弩张,时而温情脉脉。动物之于人类,或是野性难驯的危险和敌人,或是忠诚的朋友和助手。人类用艺术表达情感与认知,也用艺术记录下与动物有关的点点滴滴。
在距今一万多年的西班牙阿尔塔米拉洞窟的岩壁上,旧石器时期的人类用最原始的颜料画下了野牛、野山羊和鹿群,尽管笔触粗粝,却生动描绘了远古以来人们一直在做的三件事—狩猎、绘画和祈祷。
在古代中国,《山海经》里记述的上古神兽大多面目狰狞、嗜血残暴,商周青铜器上的兽面纹、饕餮纹亦是一派怒目圆睁之相,商代晚期的青铜酒器虎食人卣更是令人胆战心惊。这些无不向我们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在弱肉强食的洪荒时代,人对动物既敬畏,又觊觎。
随着人类征服自然,驯养牲畜,动物逐渐成为人们田间劳作的帮手。春秋战国之交,绵延1500多年之久的青铜时代走向尾声。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青铜器牺尊是一头倔强的耕牛形象,它承载了农耕文明的时代记忆。随着铁质工具与牛耕技术的普及,人类社会步入新的文明。
瑞鹤图 绢本设色 51×138.2cm 宋 赵佶 辽宁省博物馆藏
古代城市经济的繁荣催生了养宠之风的兴盛。无论是锦衣玉食的达官贵族,还是衣食无忧的平民百姓,皆不再满足于单纯的物质享受,而是更加重视细腻的官能感受和情感需求。他们把温顺、灵巧的动物们豢养在家宅园林中,照顾其飲食起居,与之嬉戏玩耍、朝夕相伴。与人漫长的一生相比,宠物的生命终究短暂,于是,人们又为之吟诗作画、塑像雕砖,永久纪念。
长空鹤唳见祥瑞
《诗经·小雅》云:“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自由往来于天地间的“使者”—仙鹤,姿态优雅,羽翼丰美,善于闻乐而舞,深受世人喜爱。鹤的寿命很长,大多能达到五六十年,这在“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古人心中堪称高寿。于是,人们以鹤入诗入画,与鹤为伴,表达着对鹤的特殊感情和对安康长寿的美好祈愿。
白居易一生爱鹤如子,为鹤写下了100多首诗,每次迁居都携鹤同行。好友裴度到他家拜访,看到一双白鹤很是喜爱,便向白居易索要。主人自是不舍,但念在好友情真意切,他只得忍痛割爱,随鹤附赠一首《送鹤与裴相临别赠诗》。他像老父亲一样絮絮叨叨,嘱咐白家的“宠儿”到了裴家要通达礼让、端正姿态,“夜栖少共鸡争树,晓浴先饶凤占池”,不要与鸡抢地盘,也不要和凤鸟争浴池。多年后,他还惦念着这一对远行的白鹤,又在《问江南物》中写道:“别有夜深惆怅事,月明双鹤在裴家。”仿佛在和老友叮咛,万万不可怠慢了他的两只鹤。
桐荫玩鹤图 绢本设色 123.8×62.6cm 明 沈周 故宫博物院藏
贡象图(局部) 绢本设色 123×51cm 清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人好咏鹤。他们敬慕鹤的高洁淡泊,咏鹤实则是咏叹自己心中向往的高逸境界。“梅妻鹤子”的北宋诗人林逋,后人称为“和靖先生”,在杭州西湖边过着恬淡的隐逸生活,终生不仕不娶,唯喜植梅养鹤。现在的杭州孤山上,仍有为纪念他而修建的“放鹤亭”。林逋常常驾舟寻访诸寺高僧,与之诗文往来。每次出门前,他就嘱咐自己的书童,如果有客到访,便开笼纵鹤,他看到鹤,便知道该归棹返家了。放鹤归山,“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人生通达至此,唯有林和靖。
帝王也爱鹤。早在《左传》中,就记载了春秋时期卫懿公好鹤亡国的故事:卫国第十八任君主卫懿公对鹤迷恋不已,不仅给鹤封官加爵,甚至为了养鹤加重赋税,因此招致臣民怨恨。他即位8 年后的鲁闵公二年(前660年)冬,北方的狄人入侵,将士们拒绝作战,卫懿公因此国破身亡。在后世,这个故事经常被当作玩物丧志的案例警示国君。
最富传奇色彩的,是宋徽宗赵佶与鹤的故事。北宋政和二年(1112年)元宵节后的一天,都城汴京上空忽然云气沉浮,低映端门,群鹤聚集于宫殿上空,盘旋飞舞,争鸣和应。宋徽宗亲睹此景,兴奋不已,认为这是国运兴盛之兆,于是欣然提笔,便有了传世名品《瑞鹤图》。遗憾的是,“祥云瑞鹤”并没有给国运日渐衰败的北宋王朝带来任何转机。
鎏金舞马衔杯银壶唐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舞马驯象盛唐景
舞马也是宫廷的爱宠之一。早在魏晋南北朝,人们就开始训练马匹随着音乐节拍做出各种动作,形成一种表演形式,以取悦王公贵族。曹植《献马表》曰:“臣于先武皇帝(指曹操)世,得大宛紫骍一匹,形法应图,善持头尾,教令习拜,今辄已能。又能行与鼓节相应,谨以表奉献。”经过训练,这匹大宛马不仅能向人跪拜,而且“行与鼓节相应”。这是关于舞马最早的记载。
舞马的姿态,从现存的考古实物中可窥一斑。陕西历史博物馆藏有一件国宝级的唐代文物—鎏金舞马衔杯银壶,1970年出土于陕西西安市南郊何家村。壶身中央装饰了一匹风姿秀逸的舞马,这匹马身躯健硕,长鬃披颈,前肢绷直,后肢弯曲跪地,口中叼着一只酒杯,上扬的马尾和颈部飘动的绶带显示其正在翩然起舞。
舞马及舞马艺术主要来自西域一带。据《文献通考·乐考》载,大宛“其国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种。其马有肉角数寸,或解人语言及知音乐,其舞与鼓节相应。观马如此,其乐可知矣”。唐玄宗喜爱的舞马中,有许多是来自西域的汗血马。
舞马表演类似于今日马术比赛中的“盛装舞步”,具有很强的观赏性。在唐开元、天宝年间,舞马艺术达到鼎盛。据史料记载,每逢“千秋节”,上百匹舞马披金戴银,分为左右两队,在玄宗的勤政楼下随着《倾杯乐》的曲目起舞。曲终之时,群马口衔酒杯,向皇帝屈膝敬酒祝寿。到了武则天时代,宫廷舞马的装饰更为华丽,正如唐人薛曜在《舞马篇》中所描绘:“紫玉鸣珂临宝镫,青丝彩络带金羁。”群马贺寿,这是只会出现在盛唐的恢宏景象。
狸奴小影图 绢本设色 23.5×24.1cm 宋 李迪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唐朝,比舞马表演气势更胜一筹的,还有象舞、犀舞。据《新唐书·礼乐志》记载:“每千秋节……内闲厩使引戏马,五坊使引象、犀,入场拜舞。”大象和犀牛作为外邦进献的珍贵贡品,漂洋过海来到盛世长安,随之而来的还有驯养动物的技师。与唐人相比,他们更加熟悉大象、犀牛的生活习性,负责日常照料和训练这些异兽。大象与犀牛身体庞大,动作迟缓,不如舞马风姿绰约,它们的表演虽然观赏性不强,但对大唐天子而言,主要意义在于体现八方来朝的盛世威仪。
可悲的是,来自温暖国度的大象和犀牛不能适应干燥寒冷的中原气候,尽管受到精心照料,往往一到冬天便因受寒而病死他乡。但身居高位的权贵对此毫不在意,因为等到来年,朝贡使臣会送來更多的珍禽异兽。四方来朝、万邦臣服的大国气派,对统治者而言固然值得自豪和骄傲,但如果千万人的奔走,不是为了国计民生,只为满足皇帝的娱乐需要和炫耀王朝强盛的虚荣心,那这个时代的气数终不会长久。
秋葵犬蝶图绢本设色 24.5×24.4cm 宋 佚名 辽宁省博物馆藏
狸奴猧儿常相伴
狗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它们不仅是人们生产生活中的重要帮手,亦是妇孺皆爱的宠物。
顽皮小儿总是沉迷于“捉蝴蝶,趁猧子”的游戏。猧子,也被称为“拂菻犬”,是唐初从西域传入的一种卷毛小狗,众多诗词和画作中都有它们的身影,可谓风靡一时。路德延的《小儿诗》中就有“莺雏金镟系,猧子彩丝牵”之句。不过,猧子是世家大族才有条件饲养的宠物,平民百姓的孩子是无福享受这种奢侈的乐趣的。
仕女阶层对猧子也是相当迷恋,这在唐代的诗歌、笔记小说及画卷中多有体现。有情郎把名贵的猧子赠予心仪之人,作为不能时时陪伴对方的慰藉。于是,不少独守空门的深闺怨女便把它们视作移情对象。《全唐诗》中就有很多借猧子表达思恋和苦闷之情的诗歌。如薛涛在《十离诗·犬离主》中写道:“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作者借着对猧子失宠的描写,抒发自己的郁闷之情。《簪花仕女图》《唐人宫乐图》等画卷中也对唐代女子养猧子自娱的现象进行了直观描绘。
四犬图 绢本设色 明 佚名 158.5×112cm 故宫博物院藏
到了宋代,人们饲养宠物狗的习惯,从宫廷贵族扩大到富有的平民家庭。城市中还出现了宠物市场,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就说,开封府的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由此可知,此时养猫之习也同样风靡民间。
宋人养猫有一个特殊的仪式—聘猫,是指用盐、鱼等物品作为聘礼,向主人求得猫儿。聘猫风气尤其流行于文人士大夫之间,因而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乞猫诗”。猫作为宠物,温柔可人,给主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作为捉鼠能手,它还是守护书房的功臣。陆游写过一首《赠猫》诗:“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这样一首表达怀才不遇的自嘲诗,字里行间却充满对猫儿的宠溺之情。
萱草游狗图绢本设色 25×25cm 宋 毛益 日本大和文华馆藏
在宋代,猫不仅入诗,也入画。《宣和画谱》中收录了百余幅与猫有关的册页小品,如画家李迪的传世之作《狸奴小影图》和《蜻蜓花狸图》。画家一笔一笔画出小猫全身纤细的毛发,使画作呈现出极为立体的视觉效果,传神之至。这除了依赖画家本身敏锐的观察力,爱猫之心亦不可少。此外,《富贵花狸图》《狸奴婴戏图》等珍贵画作,为我们还原了宋人养猫的诸多细节。人们给猫脖子上系上彩色绸带,让它们在花间玩耍。这些宠物猫的毛发整洁光亮,神态怡然自得,显然受到主人的精心喂养,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这也从侧面体现出宋代繁荣发达的社会经济。
万物有灵。古人与宠物的万千情结,总会在不经意间触动我们柔软的心弦,这也许就是人与动物之间亘古不变的共情力。那些落在砖石、器物和画纸上的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呼之欲出,栩栩如生。唯心中有所依,下笔才如有神,笔墨纤毫封存了古人当时的情感记忆,直到千百年后遇到志同道合的陌生灵魂,彼此心照不宣,暗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