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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上徐祠

2021-04-24黄恽

苏州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草堂祠堂

黄恽

从灵岩山到天平山一段路程,不过四公里左右,过去是一条两边种植杨柳的两车道弹石路,略胜于乡间机耕路。这条路叫天灵路,即沟通天平、灵岩的一条路,天灵使人联想起天灵盖,有点别扭,如今改称灵天路了。

这条路最早叫景范路,建于1933 年6 月初,历经三个月竣工,到9 月10 日举行通车仪式。此路之兴筑,筹划了几年,因为经费问题,一直搁置。1933 年春,第二区区长惠洪与范庄主奉(相当于族长)范柏因商议,征得他的支持,赞助了500 元,旋又就商于苏州名绅张一麐、李根源、张一鹏、刘正康等先生,都表示道义和经济上的支持。张一鹏在苏州旅沪同乡会中募得338 元,算是张氏兄弟的赞助,颇有点借花献佛的味道。“苏州黄金荣”刘正康拿出了200 元,桃花坞吴家,有名的画家吴子深出了100 元,吴县仓储会出了500 元,周冠九(即大休弟子无碍)出了200 元,五峰山莲花庵出了100 元。景范路工程最后共收到1938.39 元。铺路石料则由金山镇镇长袁子范劝募金山浜宕户捐助,铺路工也由沿路工匠承担,最后各项共支出2445.43 元,不敷507.04 元由第二区核销。

它从灵岩山脚下开始,到天平茶厂有一个拐弯,就直达天平山了。小时候走这条路,中间还经过一个林场,林场下去就是茶厂,除此之外,沿途都是山村风光。走到上沙村时,一棵古老的白薇站在田地中央,孤独而傲然。当花开时,满树仿佛留驻一片白云,香气馥郁,弥散四野。很可惜,后来去寻找,已经杳无影踪了。从此,我的记忆中深藏着一棵苍虬的白薇,偶尔想起,就会浮现眼前。

红薇、紫薇和白薇之属,据我所知,很少有这样浓郁芬芳的品种。现在想起来,这棵白薇有些不凡,很可能是涧上草堂遗存,或秉承着遗民义风高节的情怀,才会焕发出这样的高光时刻。

从涧上草堂到徐俟斋祠

涧上草堂是明末清初徐枋的故居,已经遗迹无存了。

徐枋是徐汧的儿子。徐汧号勿斋,明代崇祯元年进士,南明弘光帝时任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明亡后,徐汧赴虎丘新塘桥投水而死,为明殉节。

徐汧死后,徐枋遵父遗命不仕异族,与杨无咎、朱用纯并称“吴中三高士”,成为明代遗民在苏州的标杆,声名远扬。徐枋自父亲殉节之后,萍飘蓬转,在吴地乡间流转多年,最后终于在天平山麓的上沙村扎下了根,建起涧上草堂,靠朋友接济和出售书画为生,有道是“一餐涧上之薇,遂结遗民之局”。

徐枋有三个儿子(据年谱,康熙元年,幼子被保乳所误致殒),大儿子孟然,娶荥阳郑姓;次子文止(字观成),娶无锡荡口的大族华姓之女华斗初。不知具体出于什么原因,据记载“孟然所行大不道”,即孟然犯了大逆不道之罪,被徐枋关了禁闭,且不给饮食,最后活活饿死。徐枋还把大儿媳郑氏和孙子赶出了家门。次子文止于1690 年4 月去世,时年24 岁。上沙村的涧上草堂仅有徐枋、还在怀孕的寡媳华斗初。不久,华氏生下遗腹子复官。

1694 年11 月初,徐枋身犯重病,留下遗嘱,对自己的身后做了安排:华氏和孙子复官不准搬回娘家荡口,如果在山里活不下去,就到苏州城里投亲靠友去。孟然生的那个孙子,他称作“逆孽匪类”,已经赶出去很久了,不许进门一步,不许回来祭拜。他死后的入殓安葬全权拜托老友杨无咎(字震百,号易亭,吴县人)经纪。杨无咎是杨廷枢之子,两人是世交,“惟予与君交,两世敦孔李”。杨无咎还是孟然和文止的老师。徐枋临殁,向杨无咎托孤,命5 岁孙出拜曰:“此亡儿文止遗腹子也。儿向辱先生教,不幸早卒。今余且死,念非先生无可托者,愿以此累先生。”

徐枋在遗嘱中表示,门人潘耒(字次耕)不在苏州,无法和他当面交代,复官要交给他培养成人了,还有自己文集的整理出版,以前已经当面托付过他,不必多说了。身后事交代完毕,徐枋于11 月7 日(阴历九月二十)去世。

徐枋的后事托付给了老友杨无咎,撒手而去,却真“累”了老杨。杨无咎教书为业,停了私塾,来给他经理后事,面对堂中停着徐家父子两口棺材,一寡媳一孤孙,两手空空的他日坐愁城,束手无策。周顺昌的儿子周茂藻(字之洁)已经85 岁了,也是家道艰窘,不得不站出来写了募启向人劝捐,但应者寥寥。这时,山人戴易(字峨仲,号南枝)挺身而出,决心卖字葬友。戴南枝就住在北边的花山,他是个书法家,他卖字卖了一年,筹到了20 两银子。这时,潘耒从翰林院检讨任上回到苏州,拿出了10 两银子的丧葬费,到光福邓尉山买了一块墓地,终于把徐枋父子葬到了邓尉山的西真如坞(一说青芝山真珠坞),入土为安。这一幕让杨无咎非常感慨,国破家亡,遗民的人生,远不能和当年父辈豪气干云的时代相比啦,糊口都难啊。

交代完徐枋一家,再来说涧上草堂。

徐枋死后,遗下5 亩8 分地和涧上草堂的9 间平房(顺便说一下,这块地在清朝的赋税是银3钱8 分3 厘,漕米3 斗9 升9合),华氏和复官移居苏州娄门徐若临家,徐若临就把它一次性出售给了金家作坟地。

⊙ 徐俟斋像

潘耒回苏祭拜老师,才发现涧上草堂变成了金家吉壤。他想把涧上草堂赎回来,改作徐俟斋祠,春秋祭拜。金家自然不肯。潘耒就和周敉宁等人一起做了呈文,借助官方的力量迫使金家和娄门徐家放弃交易。当时江苏巡抚是商州宋荦。宋荦虽是清朝命官,对明代遗民隐士却有一种敬仰之情,同时也是为了安抚江南士子,批准了潘耒等人的请求。

慑于巡抚的威权,金家和娄门徐家只能顺从。金家退了地块,徐若临吐出了银子。请人评估下来,涧上草堂这地块和9 间屋子共值白银60 两。潘耒拿不出来,为了“独成义举”,不得已把自己在吴江的9 亩6 分7 厘6 毫良田和涧上草堂进行了置换,“公同立契,交易其屋,任从潘处改祠,其田任从徐处管业”,但这还不够,他得替老师培养复官成人,潘耒还每年“交冬米八石以作孤寡膳米”,“每岁赠银八两以为膳金,俟复官成立之日方止”。潘耒并不富裕,为了老师徐枋的托付,可谓仁至义尽,终于在徐俟斋去世六年后的1700 年,就涧上草堂原址建成了徐俟斋祠。潘耒原想把华氏和复官请回居住,然而一到城里,岂肯复归山中?且徐枋在时,可以出售书画,且常有好友接济,如今寡媳孤孙无法谋生,只得作罢。

潘耒这个徐枋的弟子,真可以说是徐复官生命中的“贵人”。

徐达源再建徐祠

从康熙三十九年(1700)到乾隆末年,时间过去了近一百年,上沙村的徐俟斋祠房屋已经塌了,“木主在风雨中”(袁枚《重修徐俟斋祠堂记》)。

清嘉庆元年,从吴江黎里镇走出来一个人,他叫徐达源,字岷江,一字无际,号山民。他是潘耒曾孙潘晓槎的弟子。徐达源家里有点钱,徐家写韵楼至今尚存。他考中秀才(诸生),成为太学生后,花钱捐了个翰林院待诏的职位。清代翰林院原设待诏厅和典簿厅,待诏厅设满汉官员各两人,徐达源是额外待诏,相当于现在的编制外人员。有了这个身份,他就可以和玉堂人物交往过从,洪亮吉、孙景瀚等都成了他的朋友。夫妻俩还拜了袁枚为师,成为随园弟子。他从小就仰慕徐枋、潘耒为人,在潘晓槎影响下,决定接手渐渐老去,力不从心的老师的祠祀重任。他从老师手里接过了徐枋的遗像、遗嘱真迹和祠地契券等一大批相关文件,立下了重修徐俟斋祠并恢复涧上草堂的决心。

中国的砖木建构的房屋,不下三十年就会朽烂,必须不断重修才能长存。嘉庆元年的徐俟斋祠,已经到了“祠止三楹,孤立于荒榛蔓草间,祠中祭器往往遗失,甚而丐者栖焉,秽渎至不可问”的地步,徐达源独力承担了修祠的责任。徐达源虽然同样姓徐,却非徐枋本支,他为徐枋修祠,完全是“仁心奋发,见义必为”的结果。袁枚说:一邑中之有孝子忠臣,就像人脸上的眉目,而孝子忠臣之有祠庙,就像一个人的眉目有了寄托之所。祠庙不存,人生就找不到方向,也无法挽救世道人心。徐达源为徐枋修祠,也就是寻找人生方向,不忘初心的义举。

⊙ 徐俟斋祠堂地址图

徐达源出资修缮了三间徐俟斋祠堂,并摆上了潘耒的木主,因此又称先贤祠。祠由洪亮吉用小篆题额“高风亮节”,陈仲鱼(鳣)隶书楹联:“遁世克承文靖志,穷居不愧孝廉名”。祠中陈设简单:供桌一座,木拜单一具,石香炉一、木烛台一对,记录中还有“中间直楞门两扇,两旁直楞全”。徐俟斋祠堂处在荒僻之地,如果没人看守,必然被乡民破坏,而请人看守,则还要供给守者衣食之资。这次重修后,徐达源请了一个叫徐均平的乡农住在祠堂里,负责每天的上香祭扫。嘉庆四年清明,徐达源从吴江到上沙村祭扫,看到“新设烛台香炉屡失,新添橱柜频污,秽草堆积充栋,竟为村顽杂作之所”,眼前这幅景象让他十分痛心,就请吴县知县下了文,贴了保护布告。嘉庆十三年,洪亮吉在《重修涧上草堂碑记》中说,重修前的祠堂:“窗牖零落,俎豆不虔”,在孙晋灏笔下更是“瓦毁垣断,为山鬼木魅之栖迟”。徐达源虽已家道中落,但对徐俟斋祠堂念兹在兹,又承担起了重修和增建的任务。徐达源的学生平望(一说震泽)赵筠(字建新)受老师感召,也奋勇捐输,出钱修建了祠堂的围墙。两人又合作增建祠屋两进,堂屋门闾及斋房,在园中添种桑树、花木,增添桌子等家用器物。五个月后竣事。栋宇一新,式增旧观,仍榜曰涧上草堂,恢复了徐枋生前的旧貌。

这时徐均平已经病故,徐达源就续请其子徐长观看守祠堂。徐长观提出,目前的5 亩8 分不足赡养全家,要求增加祭田。徐达源只得拿出40 千文,向沈秀发买了器字圩田3 亩,给徐长观耕种。

到了嘉庆十六年,徐达源发现祠堂成了村民的娱乐场所,徐长观的保人蔡邦荣“恃老明欺徐长观幼辈”,在里面设了赌场,只得再次呈文吴县,下令禁止。算来,由政府下达的保护徐俟斋祠的禁令,自潘耒到徐达源,已经发布过十几道了,每一道恐怕都要上下打点才行,道道都是血泪和坚守凝结而成,然而真正起到作用也就一年半载而已。

道光六年,写《桐桥倚棹录》的顾禄也加入了修祠的行列,以南岳大师、戴易和吴祖锡(吴江明末遗民)附祀。道光十九年,徐达源又一次发起修祠倡议,但没有筹到钱。道光二十五年,吴县县丞徐承恩、知县文柱、钱德承、董国华等人又一次重修了祠堂,“旧观尽复,增建东西两厢”。从吴江黎里到木渎上沙村这段路,在徐达源的人生中已经走过无数次了,他闭上眼睛都能想到那几条路:由黎里至吴江,从太湖之北出新郭,过横塘,到木渎镇,约百余里。从木渎东栅转北蔡家桥巷内进去,到金山头往西,一直到陆家园,约9 里,这时离祠堂还有半里路。如把船停在木渎步行至祠堂,则有5 里路。由苏州阊门大塘过枫桥到观音街朝南,从金山头向西,到陆家园,不及30 里。如果遇到漕运的船只过境,那么可改走大日晖桥往西,由枣市桥到木渎再到祠堂,也有30 里路。哪一条路都不近,都很艰辛,但都是一次朝圣,一次承诺的兑现,更是一次现实的打击。

徐达源老了,再也没力气到上沙村祭奠,只得在黎里众善堂仁寿祠之南布置了一个徐高士祠,每天上香拜祭,聊尽心意。道光二十六年,徐达源也到达了人生的终点。

在其写于嘉庆十四年七月的《涧上草堂纪略序》中,徐达源说他这么做:“可以妥先生(徐枋)之灵,继太史(潘耒)之志,而无负吾师(潘晓槎)委任之初心矣。夫以徐氏之祠堂而潘氏主之,太史之笃于师门也。今达源又主之,亦不敢废师命也。襄事者赵生(赵筠),又师达源者也。即达源与赵生,何敢比拟太史?而先生忠孝大节,实为百世之师,凡后世宗仰高风而有事于此祠者,谓皆先生弟子可也。”

徐俟斋祠经过一次次废圮,一次次重修,随后太平天国来了,祠堂自然不能幸免,1867 年,再建。1915 年又修葺,以吴祖锡、戴易、杨无咎、潘耒、退翁和尚(弘储)等人附祀。1933 年,景范路通车时,徐俟斋祠残迹尚存。近三百年的风雨坚守,都是对徐枋风骨和气节的敬慕和感召所致。

绵延二百多年,江南士子前赴后继,让徐枋的精神在天平山麓薪火相传,我仿佛又闻到了那棵白薇氤氲发散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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