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猪
——文莱轩随笔(二)
2021-04-24金曾豪
金曾豪
鼎好婆在名叫“石库门里”的废墟上靠着围墙用乱砖砌了间小屋,在里头养起了猪。不久,我妈也仿照着弄了个小屋,准备养猪。
那头小猪买回来时,小屋还没弄周齐,就在院门旁堆柴的小披间用乱砖围了个墙角作为小猪的暂住地。
这是一头胖嘟嘟的小黑猪。咻咻的小鼻筒嫩嫩的,毛茸茸的小耳朵尖尖的,小眼睛是双眼皮的,眸子清澈,有微翘的睫毛,小蹄子更如名牌皮鞋似的精致得不得了。小猪的妈妈把它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谁见了都想伸手去摸摸它。
小猪是我妈从一户农家买来的,说是直接从猪妈妈的乳头上扯下来的。“从猪妈妈乳头上扯下来”这句话一下子就感动了我们兄妹几个,就觉得这小猪特别可怜,都想着好好对待小家伙。
我们在临时的小猪圈内垫了一块旧棉胎,还堆了一捧干爽的、散发着阳光香味的稻草。二姐仔细地把干草弄蓬松,认真得就像在为小猪整理床铺。小家伙乍离母怀,孤苦无依,心存疑惧,钻进干草堆就不肯露面,时不时在里头咕咕地哭泣;后来饿了,不得不钻出草堆来,用前蹄攀着乱砖墙奶声奶气地哼叫着讨吃的。二姐先是喂它粥汤,后来又弄来一点麦乳精冲给它喝。尝到美味,小家伙兴奋得耳朵竖直,小尾巴一个劲地摇——呀,呀,世界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东”啊!吃饱了,小家伙又钻进草堆躲起来。这回不哭了,在里头不顾一切地呼呼大睡。
初春时节,晚上还是蛮冷的。二姐弄了一个空盐水瓶灌了热水塞进草堆让小猪取暖。或许因为这个温暖的盐水瓶,小猪在离开娘怀的第一个晚上表现得还算有风度,至少我们没听到它哭爹喊娘。
我们的玩伴中有个姓诸的,都叫他小猪猪,为了区别,我们把这条小猪唤作小胖胖。“人怕出名猪怕胖”,对猪来说,胖可不是好事呢,可我们小孩子在和一头小猪相处时,是不会想到今后会杀它的。
过些日子,小胖就被移到石库门里那个简陋的猪屋去了。我妈抱着小胖离开时,小胖挣扎着,哇哇叫喊着,乞求我们救它。它不愿意离开这个刚刚熟悉的小窝、不愿离开给它麦乳精和盐水瓶的小主人呀。
小胖很快发现在新的住地还是能常常见到我们姐弟的,就放心了。在宽敞的猪圈里,一只小小的猪显得愈加孤苦伶仃。我们在一个角落里给它营造了一个新的干草窝,小胖很高兴,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钻出来,喉咙里发出唔唔声,表示它的满意和感激。
猪圈里是铺着晒干了的泥土的。这些干土过一段时间就成肥料了,叫猪窠灰。出卖猪窠灰是养猪人家的一宗小收入呢。也许小胖的妈妈教过它,也许出于本能,小家伙从不在睡觉的那个角落大小便,即便如此,过不多久,猪圈里还是有了猪圈的气味——一种似乎有点热烘烘的臭。
人骂猪脏,实在是没道理的。你把人家圈住,不让人家去别处方便,把它们当作制造肥料的机器,你还能嫌它们脏么?
人骂猪笨,也是没道理的。比如小胖,它很快就认得老主人和小主人了,很快就懂得我们的招呼或者喝斥。听到开门声,小胖会欢叫着奔过来迎接,亮晶晶的小眼睛里满是亲热。
⊙ 小胖初到我家
“唔唔唔……”它在问: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吗?猪的食欲旺盛,总有超好的胃口。见人没带吃的来,它也不在乎,还是趴在矮墙上摇着小尾巴表示欢迎,表示快乐。人伸手摸摸它,它就更开心了,小尾巴摇得更欢实,把饱满的小屁股都带动了呢。它把身体横过来,希望我们在摸过它的耳朵之后,再摸摸它的腰和屁股。
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小胖真正开始了猪的生涯。那时物资紧缺,每天只能给小胖一点点米糠。一点点米糠拌在菜和草里,再加一点涮锅水什么的,清汤寡水的弄成小半桶,就是小胖的吃食了。提着这晃荡晃荡的猪食去喂小胖,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当时,养猪是唯一提倡的家庭养殖,一些养猪知识被广泛宣传。其中一点是号召大家给猪喂生食,说把猪食煮熟会流失营养。我妈坚持喂熟食,始终不肯喂生食。无论猪食多么差,给小胖热汤热水地送去,在心理上会好过些。不少人家把稻柴用机器打成柴糠来喂猪,我妈先是不肯用,觉得这是对猪的欺骗,后来还是违心用了,每次去喂猪,都会自语:“罪过罪过,你将就吃点吧。”
猪食下槽,小胖先挑干货吃。它心态好,一个菜帮子也能吧唧吧唧地弄出津津有味的声响来。挑完了干货,剩下汤水了,小胖会抬头唔唔几声,好像在嘀咕:噢噢,这也太稀了吧?行,行,那就将就着吧……
那些日子,田野里那么多的野草在我们的眼里分成了两类,一类是猪草,另一类是猪不肯吃的“非猪草”。除了野苋菜、灰蓼头、浆板草、野苜蓿等传统猪草,我们还把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割回去让小胖试吃。大家都在割猪草,田野里的猪草越来越难寻了。给猪喂水葫芦和水花生,那是难为它们了,它们实在很厌恶这种“一壳水”的苦涩的水草。“一壳水”是明摆着的,苦涩是猜的,没尝过。
有一回,我给小胖带了一株酸姐姐草。这是和小胖开玩笑呢,我们尝过这种草,知道酸得谁也受不了。咬了一嘴草,小胖赶紧吐,尖叫一声逃开去,在墙角里哇哇抗议——嗨,嗨,这玩意能吃吗?那神态活脱脱像一个上了当的孩子。
有一回我又想和它玩一把,将一条活泥鳅埋在猪食里。它的长嘴巴一插进食槽就感觉到了情况,不动,静静地感受,然后果断地一口把泥鳅叼住,甩在食槽外;看清楚了,叼起来就嚼——那个美!以后,凡是我去喂食,它先会用嘴巴插进猪食里探测一下,看看有没有活食埋在里头。
营养差,又到了“拉架子”阶段,小胖不胖了,瘦了,额上和脸上有不少蛮深的皱纹,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小胖这个品种是太湖猪的一种,因为脸上皱纹深,被称作“二花脸”。那是京剧里的一个行当。
单独圈养的猪的生活太枯燥了,太孤独了。除了睡觉和进食,小胖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拱圈泥。圈里的泥土是专为吸纳排泄物的,时间一长就臭烘烘的,脏。因为无聊,还出于本性,小胖一遍遍地用鼻筒耕耘着这些臭泥巴。“脏猪”是被人逼出来的呀。小胖对抗无聊的第二件事是“隔墙对谈”。这里和鼎婆婆家的猪舍只隔着一堵一人高的墙,两头孤独的猪可以隔着墙交谈。小胖是挺看重和同类交流的,一谈起来就没个完,神情专注,甚至有点严肃。相信猪是有它们的语言的,是可以作简约的交流的。不过,两头从小就单独圈养的、孤陋寡闻的猪,能谈些什么呢?它们谈不出什么的,可同类的声音总是亲切的呀。
这“石库门里”就是一片废墟,四面围墙还是比较完整的,为什么不可以把小胖放出来活动活动呢?
⊙ 小胖讨吃的
我妈猜出我有这个想法,反复警告我不能把猪放出来,说那会让猪“野掉”,野掉的猪难于管束,不长膘。这或许是对的,但对于猪来说,那不就是终身囚禁么,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本来干爽的垫圈泥慢慢成了湿答答的猪窠肥了。得出猪圈肥了。小胖终于有了一个到太阳底下走走的机会了!
圈门打开,小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傻了一会才探头探脑地走出了猪屋。它在初夏暖洋洋的阳光里眩晕了一会才睁开了小眼睛。睁开眼睛,它回过神来了,一溜烟跑进了隔壁猪屋。两头天天交谈的猪,第一次见了面。好在鼎婆婆家的猪圈栏不是矮墙而是铁栅栏,两头猪就隔着栅栏行了它们的碰鼻礼。它们咕咕哝哝地哼哼着什么,表示它们的开心和亲热。
重新走到阳光下,小胖忽又记起来什么事,径直往石库门那边跑,全不理睬我的招呼。出了石库门,它张望一会,不顾我的呵斥,扭着屁股往几十米之外的我家院门跑。显然,它还记着几个月前的事呢!
猪是很有力气、很有速度的,只要它们态度坚决,人就很难追得上、拦得住它们。
当我尾随着奔进院子时,小胖已在院门旁堆柴的小披间里打转转了。它确实还记得它刚到我家时的临时住处。小胖原地打转,发出咕咕的、表示不满的哼哼——哎呀呀,你们怎就把我的床拆了呢!这家伙还记着小时候住在这里时受到的优待,以为回到这里还可以享受甜甜的麦乳精和暖暖的盐水瓶呢。
看看,我们还能骂它们是“蠢猪”么?
在协助我妈饲养小胖的过程中,少年的我一直思谋让小胖避免被宰杀的办法。思来想去,这样的方法竟然是没有的。几十年之后,我终于在长篇动物小说《白色野猪》中虚构了一个猪的别样结局——逃向山林,成了一头野猪。这是后话。
几个月后,小胖再次进入阳光时,它已是被绑着了。我妈要把它卖了。
左前脚和左后脚绑住,右前脚和右后脚绑住——这样,用一根杠棒就可以把猪稳稳地抬起来装到平板车上去了。
对于这样的待遇,小胖很愤怒,大声嚎叫着表示抗议。猪的脾气好,一生中很少这样大声喊叫,平时都是用哼哼来代替叫唤的。
发觉情况不妙,胖胖把抗议改作了呼救。它的眼睛是对着我和二姐的——小主人,救救我呀!
可我和二姐能有什么办法呢?
它的呼叫又改作了哀怨——我不想出来的,我从不挑食的,我是很乖的呀……
这些,我和二姐都是明白的。
也许明白了小主人的无奈,当平板车推出石库门时,小胖突然不叫了,它知道命运已经不可更改。它奋力昂起头来,张望着我家的院门。
麦乳精,盐水瓶,干草窝……那是一头猪对世界仅有的留恋么?
我和二姐都流泪了。二姐蹲着,捧着脸哭。我抱着一棵树,躲在树后哭。
小胖,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