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古人
——我的学术人生
2021-04-23口述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
杨 明 口述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
杨阿敏 整理 《中华瑰宝》杂志社
杨明,祖籍山西太谷,1942年出生于重庆,幼时随家人移居上海。1968年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曾担任中学语文教师。1978年报考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师从王运熙先生,研读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1981年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曾任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郑州大学兼职教授、日本神户大学文学部客员教授、中国李白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选学研究会理事。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教学与研究,先后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史》《〈庄子〉精读》《〈文心雕龙〉精读》《六朝诗歌研究》《李白研究》等课程,曾获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上海市教学成果一等奖等表彰。合作编著有《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此二书均与王运熙先生合著),专著有《汉唐文学辨思录》《汉唐文学研赏集》《陆机集校笺》《刘勰评传(附钟嵘评传)》《文心雕龙精读》《〈文赋〉〈诗品〉译注》《欣然斋笔记》《南朝诗魂》等。
复旦情缘
我出生在重庆一个普通的职员家庭。抗战胜利时,我只有三四岁,跟随父母来到上海,一直比较平稳地度过小学、中学时光。高中毕业后,我于1963年考进复旦大学中文系。那时的复旦,各个系都是5年学制,但很可惜由于当时形势所限,实际上5年里真正读的书非常少。
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上海市教育局工作,先是去上海郊区的崇明县插队劳动,住在农民家,交点饭钱,平时跟他们一起吃住,下地的时候一起出工。一年后,我又被分配到杨浦区的平凉路第二中学教书。在那里,我工作了8年。
1977年国家恢复大学本科招生,1978年恢复研究生招生。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就赶快去报考了。1978年,我再次考进复旦中文系,跟随王运熙先生读研究生。王运熙先生很负责,他定时给我们讲课,并开书单要我们读。这3年可以说是我读书最多的时光。“文革”期间虽然无法发表学术性的文章,但王运熙先生一直没有停止思考。“文革”结束后,有机会可以发表文章了,他的成果便喷涌而出。因为年轻的时候太过用功,导致先生的眼睛很不好,视力很差,每天能看书的时间较少,所以有的时候,我会担任他的助手。先生把自己的主要想法、观点和材料告诉我,然后我按他的指导去读书、查找资料、写成文章,再由他来修改。王运熙先生也把这种方式作为培养学生的一个方法。读研究生的这3年我基本上就是这样学习的。能够一门心思地读书以及在王运熙先生的指导与带领下写研究文章,让我感到非常充实。
我硕士论文的题目是《盛唐边境战争和边塞诗歌》,这个题目是王运熙先生帮我定的。当时学界正讨论边塞诗,先生说要了解唐代边塞诗,必须先把唐朝与边境民族的战争背景搞清楚,要文史结合。他说学术界讨论边塞诗时,在这方面做的工作还比较少,建议我可以拿这个做题目来写论文。于是,我就按照先生的指示去做。说起文史结合,所谓诗史互证,当然我们就会想起陈寅恪先生,王运熙先生也很欣赏陈寅恪先生的著作,很佩服他的这种研究方法。他说陈寅恪先生用这种方法来讲诗歌,诗里面的细节、名物都能够与史料配得起来,都能够从史书里面得到印证,得到解释。我当时也读了陈寅恪先生的著作,特别是王运熙先生指定的《元白诗笺证稿》,这是诗史互证的一个典范,我也很想学习这种研究方法。
当时做毕业论文,首先还是从原始资料做起,我把《全唐诗》里关于对外战争的诗和边塞诗都整理了出来。虽然做的是盛唐时期,但中晚唐以后的同类诗歌我也都一并留意。另外,像王运熙先生指定要看的新旧《唐书》《资治通鉴》,还有其他有关的历史方面的书籍,包括前人和今人这些方面的研究成果,以及相关诗人的集子,我也都翻阅过。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去写,因为论文涉及的范围非常广,牵涉到很多方面的内容,尤其跟历史关系比较密切。
学习了陈寅恪先生的方法以后,我感到边塞诗里很多具体的细节,确实都能够跟史书或者是其他的文献相印证。比如高适的《燕歌行》:“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当时唐玄宗的诏书里确实也有类似的表达,说主将自己在营帐里面吃得很好,而那些将士们却很辛苦。因此就要求将军不可以为私事去役使兵士。《燕歌行》中的“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在《资治通鉴》《唐大诏令集》里都能够找到资料,说到当时士兵在边境驻扎时间过久,这些都能够诗史互证。又比如杜甫《前出塞》中的“亡命婴祸罗”,是说如果逃避兵役,那就会有大祸临身。如果结合当时的史料细究,就能够得到更深层的认识。清代有学者说杜甫讲的应该是府兵制。因为在府兵制下,那些兵平时都是亦农亦兵,登记在册的,所以逃不掉。如果是募兵制,自愿应募,那就没有“亡命”的情况了。由此判断杜甫这个诗是写于开元年间,因为府兵制到天宝时候就逐渐被破除了。但是我觉得从诗中提到的地名看,杜甫的诗是天宝年间写的。从不少资料中可以看到,即使实行募兵制,名义上说是招募的、自愿的,实际执行的时候还是有很多人是被强制入伍的。因此不能从“亡命婴祸罗”这一句得出此诗作于府兵制时期的结论。杜甫又说“公家有程期”,也就是当兵之后,从家乡到前线去是有一定日期限制的。我看到长孙无忌的《唐律疏议》里面就有说明,服役如果耽误了多少时间,便施行怎样的责罚,等等。总之,每当看到这些诗与史的相互印证,我就感到有收获,心里很高兴。
读研究生的时候,王运熙先生还告诉我们不要一入学就去考虑写什么论文,不要仅仅为写论文而读书、找资料,不要局限在论文或者论文周围的一个圈子里面。大部分时间还是要以打基础为主,阅读的面要广,经史子集都要认真地读。王运熙先生说,将几部经典的书读得比较熟,理解得比较深、透,以后就可以做到举一反三。现在有的同学一入学就考虑做什么论文,然后这三年里面就只是围绕这个论文去收集资料,这样表面看来也许可以写出一篇比较像样的论文,但是从长远来看其实不是有利的。读书的面还是要相对广一些,不要画地为牢。国外有些研究生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往往面很窄,那也许是不得不然,但我们中国人学习自家的东西,不应该这样。
与王运熙先生(左)在周庄古镇合影
任教复旦
我还是很高兴能留在复旦大学教书的,因为教学可以跟科研互相促进。我教学的时候,总是努力要把自己研究的成果、心得融化在里面。通过教学,看看我的科研成果与心得,学生们有些什么反应;而学生们提出的问题,也可以促进我进一步研究。比如,我上《文心雕龙》的精读课,里面有的词语,我一开始也没有特别注意,但学生在上课时就提出问题了,这就促使我下课以后对这些词语到底是什么意义再做进一步的考量,进而把这些思考再融化到我的书里面。
再说我们做教师的,责任就是教书育人。教得好的话,学生们课上能专心听,能够提出问题;课下还能够跟教师进一步交流,这也是令人高兴的事。当然不可能所有学生都对我讲的东西有兴趣,但只要有一两个真正感兴趣,甚至将来有进一步发展的,那就是所谓“得天下英才而育之”,那也是一种快事。批改他们的作业,发觉某个学生是个苗子,我就会鼓励他。有时,他们考取了其他老师或其他专业的研究生,若干年后,也有了自己的科研成果,这个时候我也是很高兴的。所以我觉得,当老师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具体的教学方法,我主要也是承袭王运熙先生的做法:一是开书目,让学生去好好地读;二是上课,因为研究生人数比较少,因此就采取大家互相讨论的方式上小课;三是给学生批改文章。上课的内容,我是有意选择了经典性的著作,作为文本来细读。比如,我跟同学们一起读过郭庆藩的《庄子集释》,主要是读到郭象的注为止,成玄英的疏、郭庆藩新加的东西就不作为主要内容了。还读过《周易》《毛诗正义》,用十三经注疏的本子,包括里面王弼、韩康伯的注,还有孔颖达的疏。
这样读的数量其实是很有限的,一个学期下来读不了多少,也就是给学生作一个示范。我要求学生上课时每人在预习的基础上读一段原文,然后来解释。读的是标点本,在读的过程当中,有些标点错了,也能够发现。当然,平时我们不可能每一本书都这样细读,但如果研究需要的话,就必须这样去读原始资料,我觉得这对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是很有好处的。
跟学生一起读的时候,主要就是把古人的意思读懂读通。至于他说的对还是不对,不多花精力去讨论,因为上课的目的主要是提高阅读能力,要求同学们不要畏难,要硬着头皮去读,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读第一手资料是研究工作所必需的。否则,我们要了解一样东西,不深入下去,怎么能够真正了解呢?比如,对于《毛诗正义》,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就从孔颖达的疏里发掘出不少比喻、修辞方面的资料。从我自己的体会来说,比如作陆机诗歌的注释,其《挽歌》里讲到人死了以后的送葬、下葬的场面,李善的注是比较粗略的。为了解得细致一些,我就读了《仪礼》里面的《士丧礼》,读了郑玄和贾公彦的注疏,还读了清人胡培翚的《仪礼正义》,这对我的工作很有好处。总之,有的古书是比较难读的,但是一旦钻进去了,还是能够逐步读懂的。
我在日本曾经工作过两年,日本大学有这样一门课程,称为演习课,就是老师跟同学一起读书、一起讨论。我听说九州大学的冈村繁老先生就是这样给学生们上《毛诗正义》课的。在日本不光教学是这样,学者之间也是这样的。像钟嵘的《诗品》,他们曾经有过读书会,把《诗品》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大家发表意见,进行讨论。还有陶弘景的《真诰》,也是这样。神户大学的一海知义教授退休之后,也组织了读陆游作品的读书会,就叫“读游会”。我当时也和同学们一起细读了一些经典著作,这对我后来的教学很有启发。
在给学生批改文章的过程中,最容易看出他们的长处和短处。他们对于诗歌等文学作品的领悟能力以及专业基础训练的程度等,都可以通过各自的论文来了解。
谈到写作论文,首先,要广泛地阅读,打好基础。其次,逻辑要清楚,思路要清晰。对于原始资料的理解要准确,不要作过度的阐释、过分的引申,要恰如其分地理解它的原意,不然是没有说服力的。要采取老老实实的态度。如果是引用一段原文,就要把这段原文真正搞懂,之后才能引用和发挥。现在有的论文,引用一段或几段资料,没有任何的解释,就作为他的论据,得出某个结论。这些资料如果是明白易懂的,那也罢了;但有时却是艰涩难懂的,却不作任何说明,以我的理解,从他所引的资料里根本得不出那样的结论,似是而非,甚至完全不搭界。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就怀疑作者到底读懂了没有。
古籍整理
对于现在的古籍出版影印我没有能够全面关注,但是我觉得影印如果选的书和版本是经典的,当然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台湾地区影印的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把它拿来缩小影印了。当时有的先生觉得《四库全书》里的书并不是最好的版本,甚至有馆臣删改的地方。但是不管怎么样,印出来还是大有好处的,因为至少我们有机会能够看到这些书了。当然这并不妨碍再做比较精确细致的点校本。
1998年,与徐鹏先生(右)在上海植物园合影
在徐鹏先生的介绍下,我在读研究生以前就校点了《龙洲集》,那可以算是我跟学术发生一点儿关系的开端。后来,《文赋》《诗品》的译注,是应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约稿。我感觉,翻译还是有其难处的。写论文,不懂的东西可以避开,注释也还可以取巧,但是翻译是一字一句,没有办法逃避,再难的,再不懂的,也得把它翻译出来。所以,我想翻译可以考验一个作者的功力。翻译这两部作品时,我力求紧扣原文,符合原意。比如《文赋》的句子,虽然做不到用原来的韵脚,但我尽可能做到押韵。
从读者来讲,应该把译文作为一个媒介,作为读原文的一个帮助,而不要把原文放在一边,只看翻译。如果只看翻译的话,有的时候就容易发生误读,对于古人的意思不能够真正的了解。在这个前提下,我觉得做翻译还是可以的。但有的翻译很难,特别是诗歌,要保持韵味等,不容易做到。所以,我倒觉得诗歌能不翻译就不翻译,翻译以后语言的美感往往都丧失了。如果是中国人读外国的作品或者外国人看中国作品,不得不借助于翻译。中国人读中国的诗,最好还是直接去读。翻译的时候也要找准对象,什么可以译,什么不必译,再就是翻译的质量,这几条原则我觉得是应该注意的。
在古籍整理、校勘方面,从我自己来说,主要在注释上花的精力最多,有研究心得也主要是体现在注释里面。古人的作品之所以不容易读懂,原因之一是因为涉及的面非常广。比如,陆机的诗里有《挽歌》。这里面就牵涉到礼制和丧礼方面的内容。人死了以后,怎样入殓,怎样出殡,怎样选择墓地和选择出殡的日子?送葬的队伍里有哪些车辆?坟墓的形制如何?这一系列问题都应该尽可能弄清楚。我当时就重点阅读《仪礼》里的《士丧礼》,另外,还要读其他作者涉及丧葬的诗文,并且注意考古发掘的成果。又如,陆机有一篇《漏刻赋》,漏刻就是古时候的计时器。《漏刻赋》中有的句子很难懂,牵涉到古代的计时制度、漏刻的发展过程、工艺方面的细节,还牵涉古代天文学方面的知识。这些都需要作注释的人自己先尽可能搞懂,类似的问题是非常多的,那绝不是只要查查字典或者电脑检索一下就行的。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觉得至少需要两点:第一点,要有认真负责的精神,不要蒙混过关。注释最怕就是不需要注的你去注了;该注的、读者不懂的,因为你自己也不懂,就跳过去了,这是最不好的。要避免这种情况,首先就要自己去学习。第二点,阅读能力很重要,这部书可能以前没有读过,或者没有细读过,但是现在拿起来了,就要能够读懂读透,这就是古籍的阅读能力。
注解词语和句子,也绝不仅仅是靠查字典或者检索就能够解决问题的。例如,钟嵘的《诗品序》里面有这样的话:“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很多注释《诗品》的书,或者是论文,对这句话都很重视,因为这是汉代儒生没有说过的。郑众、郑玄他们讲赋比兴的时候,不是这样讲的。郑众讲的兴是“托事于物”,把某件事情、某个道理寄托在具体的物当中。钟嵘却说:“文已尽而意有余。”我们都知道中国文学作品的一个特色,是讲究意在言外,讲究含蓄,讲究韵味。于是,注家就认为钟嵘已经提出这一点了,就要这样去理解。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汉儒解释《诗经》以毛公和郑玄为代表,他们解释诗的“兴”,充满了牵强附会。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照汉代儒生的解释,这里面包含着称美周文王的夫人太姒的意思,说太姒和文王夫妇关系很和谐,感情很好,但是“不淫其色”,他们是很遵守礼制的,这就是所谓“后妃之德”。但这两句话包含的另外那层深意,不也是言外之意吗?不也是“文已尽而意有余”吗?但是这样一种“意在言外”,和我们读唐诗、宋词时感到的那种含蓄之美、那种余音袅袅,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是牵强附会,没有什么美感的;一个是令人一唱三叹、品味不尽的。以我之见,钟嵘说的还是汉儒那种寄托,还是“托事于物”,只不过换了一种说法而已。若说这句话已经开启了后来的那种重视含蓄、韵味的审美观念的先河,我觉得就完全不对了。首先是对于钟嵘那个时代的诗歌,我读了以后有一个感性的认识,觉得总体而言并不像唐诗、宋词那样常有余味。再一个就是我观察分析当时人的诗歌观念,他们有没有自觉地认识到那种言外的余味,我觉得至多只能说有一点萌芽而已。这就要对整个诗歌史上人们审美观念的发展有所了解。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将钟嵘原话连贯起来作全面的理解。钟嵘说:“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就是因为他说的“兴”是一种寄托,寄托的意思是不容易了解的。刘勰说“发注而后见”,要看了注解才知道寄托着什么意思,因此纯用“兴”就行不通,必须和“赋”的手法结合着才行。如果是“含蓄”,那就还是容易理解,不会“意深则词踬”。总之所谓意在言外,其实是指不同情况的,正如钱锺书先生所提醒的,要区别寄托与含蓄。所以,我觉得钟嵘的“兴”是寄托,不是含蓄或韵味。
王运熙、杨明著:《中国文学批评通史 贰 魏晋南北朝卷》《中国文学批评通史 叁 隋唐五代卷》
钟嵘的《诗品》里面还讲到深和浅的问题。照我们今天一般理解,深就是深刻,是褒义词;浅就是浅陋,是贬义词。其实在《诗品》里,深是指深隐,读上去不是很明白,不容易理解;浅是指比较明朗,一看就明白了。所以要正确理解的话,也是要结合钟嵘《诗品》的全部,仔细推敲。刘勰《文心雕龙》里面深浅的用法,也有这样的含义。
龙学探索
读硕士研究生时,我跟王运熙先生学习的是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毕业以后,参加了王运熙先生和顾易生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通史》的撰写工作。王运熙先生和我合写魏晋南北朝卷和隋唐五代卷。在文学批评史里面,《文心雕龙》部分是王运熙先生写的。他对于《文心雕龙》有着非常精到的见解,他与周锋先生合著的《文心雕龙译注》,比较全面系统,其中很多见解跟学术界一般的见解不同。后来,南京大学出版社要出版一套《中国历代思想家评传丛书》,由匡亚明先生主编。刘勰也被作为一个文学思想家放进去,单独有一册,并附有钟嵘评传。这一部书当时是约我来写,因此我当然对《文心雕龙》要很认真去读去研究。除了学习王运熙先生的著作,也阅读其他学者的文章。比如,钱锺书先生在他的《管锥编》《七缀集》等书中,都提到了《文心雕龙》。他对于《文心雕龙》有独特的心得,我读后很受启发。近年来出版的钱锺书先生的笔记,也有谈到《文心雕龙》的内容,可惜当时我还没有来得及阅读。
我开始写《刘勰评传》时,没有将《文心雕龙》的《史传》和《诸子》这两篇写成专门的章节。后来南京大学出版社审稿的时候,张伯伟先生提出来对《史传》和《诸子》这两篇也可以着重写一写。我觉得这个意见很好,因为作为思想家评传,除了文学思想以外,他的史学思想、诸子方面的想法,最好能够单独列出章节。
《文心雕龙》全书以骈文写成,今人读来难度颇大,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骈文都难读,唐代民间流行的骈文是比较容易读的,但像《文选》里的骈文,那是比较难读懂的,因为它用的典故多,又有生造语词、颠倒语序等情况。我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观察骈文里面句子跟句子的一种接续的方式。实际上这种接续方式不仅仅是骈文,在先秦的古文里面就已经有了,但是骈文里面比较突出,比较多。了解了接续方式,对于我们理解骈文是有好处的。不但是骈文,诗歌也有这样一种接续方式。我后来又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谈诗歌里面的这种接续方式。还有一篇是举了任昉的例子,谈骈文为什么难读,重点是谈所谓“潜气内转”的问题。这个概念是清朝人提出来的,是骈文研究里面一个大家都比较注意的问题。
杨明著:《刘勰评传》《文心雕龙精读》《汉唐文学辨思录》
潜气内转是指什么?实际上就是说,当文意、语气发生变化的时候,却不用表示转折、递进、因果、假设等关系的关联词语,或者另起话头亦即进入别一层次、段落时,不用表示承接、转换的语词。因此从字面上看不出文意、语气的转变,但是从上下文、从语言环境,可以体会出转变。这种情况实际上也不仅是骈文,在古文里面也是有的,只是骈文表现得更加突出而已。
有的学者可能觉得我这样解释“潜气内转”太“形而下”了,“气”应该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怎么能够把它说成就是用不用关联词的问题呢?我是这样想的:就如桐城派文人讲的神、理、气、味,这种比较玄的需要去体会的东西,怎么体会?必须要通过字句音节。文字音节是实的东西,通过这个去体会那种虚的东西。“潜气内转”也是这样。
我们要重视骈文,从“五四”以来,骈文被认为是一种特别贵族化的东西,跟大众的距离遥远。有很多典故,很难懂,又讲究对仗、音节,因此对它加以排斥。除了少数几篇名文以外,几乎就不大提起。那个时候,有的人研究《文心雕龙》完全是脱空的,因为他没有骈文的知识,也没有好好读《文心雕龙》。有的甚至提出这样的论点,说刘勰是反对骈文的,这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因为时代氛围的关系,大家不重视骈文,现在大家重视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现象,深入下去总会有收获的。
《文心雕龙》的读法有两种,一是研究刘勰的文学观点、文学思想,研究魏晋南北朝的文学思想,研究《文心雕龙》的结构、篇章等;还有一种就是把《文心雕龙》作为欣赏对象,作为文采很美的文章来读。这是两种不同的读法,也可以两种结合起来。在目前看来还是把它作为研究的对象,而不是作为审美对象读的人比较多。
前辈学者很重视将《文心雕龙》与《文选》结合起来读,这是因为二者有很多相似点,也有相异点,这个是值得研究的。读《文心》的同时,一定要同时读《文选》里收录的作品,而不仅仅是比较《文心雕龙》与《文选》的分类以及作品在篇目上有何异同。《文心雕龙》是理论,《文选》是作品,研习理论必须与作品相联系,才能真正理解理论,不至于陷入空谈。
研陈心得
我认为陈寅恪先生真是学问广博,又很精深。比如,《元白诗笺证稿》里面,很多细节的东西,他都能够把诗和史结合起来。《长恨歌》中的“温泉水滑洗凝脂”,陈寅恪先生就能够指出来,唐代的温泉起什么作用?那是为了除寒祛风,治疗疾病,因此是冬天的时候,这些帝王贵族们去洗温泉。他这里面引了多种史传,不仅是唐代的,南北朝时期的史传里面也已经讲到这些方面的问题,还引了白居易以及其他人的诗篇,其中用到《水经注》,都是讲温泉的事情。《长恨歌》讲到杨贵妃戴的首饰金步摇,“云鬓花颜金步摇”。陈寅恪先生就能够根据史书的记载,说明当时女子的头饰就是有这种步摇,说明白居易写的是当时的事实。《长恨歌》说杨贵妃跳舞,“缓歌慢舞凝丝竹”。“缓”和“慢”二字,一般人也就看过去了。但陈寅恪先生就能根据唐代的音乐史料,说明这个《霓裳羽衣曲》节奏是怎么样的,具体怎么样变化的,开始慢,后半段就变得急速。“六军不发无奈何”,他也有考证,说唐玄宗往四川跑,经过马嵬坡的那个时候,其实是四军,不是六军。“六军”是周代的制度,天子六军,白居易是借用成语。不光是白居易,其他人也往往这样借用。唐代到天宝十五载以后确实是有六军了,但唐玄宗、杨贵妃出逃的时候还是四军。这种细节都能够诗和史结合起来。
陈寅恪先生引据史料说,《琵琶行》里面弹琵琶的女子“家在虾蟆陵下住”的“虾蟆陵”其实是“下马陵”。还有“前月浮梁买茶去”的浮梁就在今天的江西,因为当时浮梁茶叶的质量不算很有名,但是产量很高,这些都能够得到印证。当时没有什么电子检索可以使用,说明他对这个诗歌是非常熟悉,对于史料也是非常熟悉。因此才能够读诗的时候想到史料,读史料的时候想到某首诗。从这个方面来说已经是不得了的事情,很了不起。
陈寅恪先生引用的资料,大多是常见的书。从常见的书里面能够看到问题、发现问题,这是了不起的功夫,说明他用心非常细。就像有人讲的,他打开书以后,需要的资料自己就会跳到他眼睛里,这是了不起的功夫。如果我们光是仰仗少见的难见的资料,拿来沾沾自喜,而对于常见的东西倒是很生疏,倒是抛在一边,其实是不够的。因为那些常见的书往往具有一定的经典意义,也是用处最大的。
陈寅恪先生有些具体的结论,也是可以商榷的。就像他讲王国维的见解“有时而可商”一样。我们主要是学习他的方法。陈寅恪先生的文学修养很高,他写的那些旧体诗非常出色,钱锺书先生都很佩服,但是他的著作乃是历史学著作,即使那些以文学作品为题的研究著作,也往往还是侧重于史学一边。比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陈寅恪先生就别出心裁,说陶渊明所作不是纯粹出于幻想,而是有事实根据的。西晋灭亡之后,北方的大族有的在山中深险之处营建堡坞以自保,人民依附于他们,躬耕自足,跟外界是相对隔绝的。他甚至说,因为东晋末年刘裕北伐,一直打到长安,经过今天的河南到陕西途中有所谓桃林塞,这个名字可能给了陶渊明一定的启发,因此他就写了《桃花源记》。这是很别出心裁的,也是比较大胆的想法。我们可能觉得太出乎意外了,似乎难以作为定论。事实上,陈寅恪先生自己也说:“穿凿附会之讥固知难免。”但是我觉得他的这篇文章,如果作为历史方面的论文来看,其实是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作为一个切入口,考证、整理从汉以来一直到东晋,在中国的土地上,特别是西北方堡坞的情况。他在这方面列举了大量的史料,这都是做得很可靠很扎实的,可以让我们了解很多当时的社会情况。在历史事实跟《桃花源记》的关系上面,陈寅恪先生可能想象力比较丰富,但他也有一定的根据,也不能够完全地把它证伪。我觉得站在史学的立场上来看陈寅恪先生的著作,就更容易理解。他这样的文章不止一篇,属于推测,但是推测得有道理、有根据,在推测中还揭示了一些重要的历史现象,发人深思。再举一例,陈寅恪先生考证李唐皇室的氏族,写过三篇文章,认为出于河北赵郡之李氏可能为“破落户”或“假冒牌”。这一结论,陈寅恪先生自己就说是“推测”,未必就是定论。但在论证过程中,以有力的证据证明李唐自称西凉李暠后裔乃是伪托,让我们知道当时假冒氏族风气之盛,又揭示出李唐摧抑中原世家大族的政策,那可都是重要的历史事实。至于联想之广泛而又准确,取证之精细,都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而实为常人所难以企及。因此读陈寅恪先生的文章,不能仅仅看其结论,还应该研究其论证过程,学习其方法,那才对我们大有益处。
杨明译注:《文赋诗品译注》
研钱心得
在我读研究生的时候,《管锥编》出版了。最初读的时候也是有点吃力的。我确实非常敬仰钱锺书先生广博的学问、卓越的见识,对他的著作很感兴趣。钱锺书先生非常热爱文学,热爱语言文字之美。《管锥编》面世的时候,我就听到有人批评说书中没什么理论,但我不那么看,我觉得它很有特色。
钱锺书先生的一些观点,对于我也很有启发。比如,《文心雕龙》开篇的《原道》,文字漂亮极了,内容也觉得很玄虚很高深。从道讲起,日月星辰、天地山川都是道的表现;人是天地之心,当然有文,这个文就是圣人的文。一步步推下来,逻辑也很严密。学者们纷纷讨论,研究《原道》里的这个“道”到底是儒家之道还是道家之道,甚至有人说是佛家之道,讨论得不亦乐乎。而钱锺书先生单刀直入,快刀斩乱麻。他举了一些南朝文章的例子,作者依附《周易》贲卦的彖辞,将“天文”和“人文”即文章著作截搭起来。二者本来是两回事,却把它们附会在一起,为的是抬高文章著述的地位。他说《原道》也就是这么做的。这就把《原道》从似乎高高在上的地位一下子拉下来,拉到地下来了。似乎很有思想价值、美学价值的一篇《原道》,用意不过如此而已,我对钱锺书先生的这一观点非常认同。除了他举的南朝时候的例子以外,很多古人都是这个思路,把“天文”和“人文”截搭起来。王充的《论衡》就是一个典型,《论衡·书解》里面有些话,跟刘勰《原道》的思路是一样的,把天和人硬扯到一道,这是他们的思路。不过刘勰进一步上推到“道”罢了。中国古人有一个习惯,对于什么事情都喜欢追根子,追到一个终极的地方去。终极的地方从道家来说就是道,从《周易》来讲就是太极,什么东西都是从那里发源出来的。因此《原道》说穿了就是这样,刘勰的思想并不新鲜,也不见得有多大的深度。为什么?因为都是自古以来人家讲过的、已成的一种思维定势。我们讲玄学是儒学和道家学说的结合,其实那个也就是一种天人的截搭。道家讲道,道是宇宙的终极真理,儒家是讲人世间的东西,玄学把二者搭了一座桥联系起来,就是说儒家的学说,乃是道的体现,它的根子就在道那里。所以刘勰有这么一个思路,是一点不奇怪的。因此,钱锺书先生的观念,我就很欣赏,很赞成。
还有,陆机的《文赋》里面讲作家构思的时候,“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六艺就是儒家的六经,把六经放在嘴里面,含英咀华。钱锺书先生指出,陆机首先倡言从儒家经典里面学习文词,也就是从写作方面、词语方面去学习儒家经典。这对我也很有启发。虽然陆机未必是这样说的第一人,但钱锺书先生明确地指出这一点,是很有眼力的。《文心雕龙》讲要把儒家的经书作为学习的榜样,很多学者因此认为《文心雕龙》是一部儒家思想指导下的文学理论著作。但是其实刘勰所主张的正与陆机一样,主要是讲从写作的角度去学习儒家经典,而不是从政治教化、道德修养方面去学习。这对于判断《文心雕龙》这本书的性质,到底是什么思想指导的,就很有关系。从这些地方,我觉得钱锺书先生学问好,见解不一般,而且很符合实际。
近年有一种说法,似乎要把钱锺书先生和陈寅恪先生对立起来,认为陈寅恪先生是主张诗史互证的;钱锺书先生是只讲文学、排斥历史的。针对这样一种论调,我就写了一篇文章,谈钱锺书先生的诗史互证。钱锺书先生其实史学修养很高,他的文学研究并非脱离历史,他的《宋诗选注》里面很多地方也是诗史互证的。不过总的来讲,他的立脚点是站在文学的立场上。
治学方法
王运熙、杨明著:《李白》
说到治学方法,我觉得古文阅读能力是首要的,是我非常重视的。怎么培养提高?一个重要途径就是多读,读多了以后,确实会“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个话不是骗人的,确实有这种情况。在阅读当中发现问题,读书的时候脑子里面要有问题存在,再看到新的资料的时候,正好触类旁通,就会去联想了。第二要细心。有的要精读,有的只是泛读;对于需要精读的东西,那是要一字一句地想过去,这样就容易发现问题。第三就是看别人的论文,包括古人的文章,他们的说法,自己觉得好像不是这回事,不大同意,这就是问题了。要解决它,就要自己去研究一番。对于古人的文章有的时候读不大懂,这时候可能也就是问题。读不懂,要进一步把它搞懂,那就要去研究,去查资料。这个过程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研究的过程了,所以读不懂的地方可能就是问题。当然这个问题是不是值得去深究,是不是能够写成一篇文章,那又另作别论。
总的来说,我觉得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大家解放思想,古典文学研究的成绩是巨大的。有的着重从史学角度去考证;有的着重从艺术角度、修辞角度去考量,尽可以百花齐放。各种研究角度、研究方法可以而且应该是互补的。在唐代文学研究领域里面,傅璇琮先生首先着重从历史角度去研究文学,他不但身体力行,以自己非常出色的著作起了带头作用,而且在学术界起了组织、引导作用,对于整个学术风气都很有影响。像我的同学陈尚君、周建国,他们在这方面就很有成绩。近年来因为这方面做得多了,有的学者可能注意力又有点转移,就是说要多考虑文学本身,以文学为本位,关注文学的独立性、文学内部的规律,我觉得这个也很好,我也很欣赏。既然是“文学”,当然应该加强文学内部的研究,而且这方面的研究难度不小,要不停留于一般化,不容易。总之,我想还是各个方面的研究都需要,不该偏废,但是从研究者个人来说,由于个性、兴趣、经历的不同,往往有所偏重。各自在自己感兴趣的方面发挥所长,有较高的造诣,整个学术界就百花齐放,那就好了。
说到理论研究,我有个想法,就是不要空谈理论,这方面我的感受比较多。就像我的导师王运熙先生反复讲的,研究文学理论一定要跟文学作品结合。如果对文学作品不熟悉,甚至没有读过多少作品,就高谈理论,或借用外国的理论,空对空地谈,可能也头头是道,实际上却是郢书燕说,那是没有多大意思的。文风也希望能够朴素一点、平实一点。我看很多前辈的文章,读起来都很平易的。很容易说明白的话,非要用高深的话来说,我不喜欢读那样的文章。
我的治学方法,主要还是受王运熙先生的影响。他对于古代的文献采取一种释古的态度,解释古代的文献、解释古人,不是盲目地相信古人,也不是轻率地否定古人。古书上讲的,觉得不容易理解,就轻率地说古人错了,那不行。应该首先去研究古人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这样说,然后再分析他这样说的得失。王运熙先生带领我们写《文学批评通史》的时候总是说,不是先去评判古人的意见,不要轻易地作判断、结论,首先是要尽可能弄清史实,将它真实地呈现出来。文学批评史也是一种历史,史家的任务首先是将历史的真相搞清楚,包括把古人言论原来的意思搞清楚。这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我心仪这样的研究态度。王运熙先生又说,我们的眼界要开阔,研究文学不能光是局限于文学。他特别重视文学跟历史的关系,同时对于其他方面,比方说经学、诸子百家都要有所了解,了解得越深越广,对于文学研究越有利。
我觉得我做的工作很多就是把古人的东西“读懂”。这是一个研究的出发点,有的时候也是研究的终点。把古人的东西真正读懂了,讲透了,这也就是今人的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