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式一:一世遇事都取法乎上
2021-04-23卓成华
卓成华
《 中国老年》杂志社
熊式一80 岁时,写回忆录说:“我11 岁起,就有了一点附庸风雅的小毛病,填词、赋诗、写文章,尤其是喜欢刻图章。我一世遇事都想取法乎上,所以交往的朋友之中,年龄相上下的极少;我专心去高攀当时当地的名士。专门喜欢和老前辈来往,获益最多。”
在家乡南昌,他求教书法金石最好的周谦;去北平、上海,他结交林纾、张元济、黄炎培、陈半丁;到英国伦敦,他拜访庄士敦、萧伯纳、毛姆、威尔士……
因为“附庸风雅”,他翻译的《西厢记》成了英美各大学中文系的教材。他用英文写成《王宝川》一剧,并亲自导演成现代舞台剧在欧美上演,倾倒千万观众,让他成为国际文化名人。
因为“高攀名士”,他与宋美龄、郭沫若出国宣传中国抗战,寻求国际支持。徐悲鸿访英,住在他家,给他的《西厢记》译本画插图。萧伯纳与他是忘年交,一起谈古说今。梅兰芳到国外演出,他是翻译。介绍东方艺术之美,使他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驱之一。
十多岁开始结交文人雅士
熊式一出生于1902年,由于在熊氏家族中排行十一的缘故,取名时,起了个十一的谐音“式一”。
熊式一的母亲出身南昌名门,博习经籍,旁通岐黄医术。熊式一自小跟母亲习经史古文,10 岁就学着填词、赋诗、写文章。同龄人懵懂无知地只顾玩耍时,他嫌母亲的知识不够用,已开始向本地的文人雅士请教学问。
南昌有位叫周谦的名士,书法金石俱佳。十来岁的熊式一遂登门拜见。
看门的见了他,说他们家孙少爷上学去了,不在家。
熊式一摇头说:“不是找他的。”
看门问:“不找孙少爷,难道是找少爷吗?”
熊式一仍摇头。
看门这时惊讶地问:“难道,你要见我们老爷?”
熊式一回答:“不是,是你们老太爷约我来拜访他老人家。”
在晚年所写《代沟与人瑞》一文中,熊式一说他后来取得的成就,无一不得益于和那些长他十几岁、甚至几十岁的文化名家的交往。
从十几岁走出家门以文会友开始,那些大家们从来不问他年龄。一位相识,转而为他介绍另一位,使熊式一的圈子越扩越大,古今中外的学识也愈加增长。
小学没毕业,熊式一就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平清华学校(今清华大学前身)。同期入学的有梁实秋、杨宗翰等人。
时值辛亥革命之后,气象更新。闭关日久的中国要开放,走向世界。求进步的人,年纪大点的去学日文,年轻一点的学英、德、法文。在这里,熊式一喜欢上了英语,并开始初步的翻译尝试。
因为一位上海亲戚曾嘲笑他念的英文字母不成名堂,自称念的是英文的《西厢记》《红楼梦》课本,让熊式一好生羡慕。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上海亲戚只是在吹牛,当时中国还没有《西厢记》《红楼梦》的英文译本。
但正因为这个“激励”,二十多年后的1935年,熊式一翻译的英文版《西厢记》出版。六十多年后的1973年,熊式一在牛津大学的学生霍克斯翻译的英文版《红楼梦》问世。
熊式一3 岁时,父亲离世。母亲在南昌一所新办的女子学校当学监,一边教书,一边管理学生日常起居,补贴家用。熊式一在北平上学没两年,母亲又突然病逝,成了孤儿的熊式一伤心地回乡奔丧。
由于家境拮据,无法回到北平读书的熊式一,甚至面临失学的困境。这时,他的姐姐和他小学时的校长向他伸出了援手,帮助他就近进入江西第一中学读书。
3年后,熊式一以公费考入北平高等师范学校(今北京师范大学前身)英文科。家中给他凑了3 天20 元的盘缠,再次负笈北上。
在北平上大学的几年,熊式一为了挣生活费养活自己,去当英文代课老师,到电影公司做兼职英文翻译。他买来莎士比亚全集,研究学习戏剧;加入陈大悲的剧团学表演,当时同台演出的还有后来成为新中国总理的周恩来。
五四运动爆发时,其他学生在罢课闹学潮,熊式一待在图书馆里自修英文,并将《富兰克林传》用文言文翻译出来。他的同学认识胡适,就拿着他的译稿送给胡适,希望采用出版,却被崇尚白话文的胡适拒绝了。
当时公费学校规定,大学毕业后需在教育界工作3年。熊式一从北平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回到南昌,在几所中学边教英文,边翻译小说和剧本。
21 岁那年,熊式一与南昌有名的收藏家、教育家蔡敬襄的女儿蔡岱梅结婚。蔡敬襄在18 世纪末到19 世纪初护文物、促文明,在开化民智方面作出了很多贡献。
婚后,熊式一只身赴上海发展。他在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发表译作,翻译了萧伯纳的《人与超人》、哈代的《卡斯特桥市长》、巴里的《彼得·潘》《可敬佩的克莱敦》等大量英国名著。
在上海,他先后结识了林纾、沈恩孚、黄炎培、陈衡恪、陈半丁、王梦白等不少文化名人。上海商务印书馆创办人张元济看了他译的《富兰克林传》,立刻介绍他去书馆做编辑。随即,商务印书馆将他的《富兰克林传》编入万有文库出版,后来这本书被指定为大学国文辅助读本。万有文库计划出版世界文库500 种,并让熊式一再译一本林肯传。他在上海待了一年时间,编了11 本世界英文名著,都取材于近代英美大作家。不幸,这些文稿在日本炮轰闸北时,全部毁于一旦。
徐志摩很惊讶,说:“借给我看看”
1929年,熊式一又一次来到北平,执教于私立中国大学、民众大学。他在翻译外作之余,开始创作自己的作品,写出了独幕剧本《财神》,连同他以前翻译的作品,再次送给胡适主持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设立的民间文教机构),希望得以出版。
数月后,没有回音。熊式一想要回稿件,但去了米粮库胡同9 号数次,都因胡适家里高朋满座,聚会的人太多,没有说上话,只得空手而归。
终于有一天,熊式一找到了机会,向胡适开口要稿子,胡适忙于应酬,就让徐志摩去书房拿,并告诉他,屋里最大的一摞就是。胡适歉意地对熊式一说,他太忙,没时间看完全部译稿,不过他还要感谢熊式一,让他抽空把巴里的戏剧全集重看了一遍。他认为巴里的文章对话俏皮,许多地方汉语无法翻译。
英国剧作家和小说家詹姆斯·巴里是当时的英国作协主席,他的小说《彼得·潘》风靡世界,至今仍是舞台剧、动画、电影改编的热门作品。熊式一后来回忆说,胡适看了他的译稿,只是没有当面说翻译得不好罢了。此后,熊式一去英国,胡适通过熊式一的妻子转告他,不要把自己的文章拿给英国人看,因为英国人恭维人的客套话,不是发自内心。言下之意,是说他的翻译会被人笑话。
在国内,也有几位朋友用同样的方式劝熊式一,只翻译一部就够了,多了容易受人指责。熊式一没有听,只是翻译和创作时,更加小心,以免受人批评。但他还是感谢这些“君子爱人以德”的好心人。
话说徐志摩去胡适的书房很久,才一路看着稿子向熊式一走来,问他:“这全是巴里的剧本吗?”
熊式一回答:“下面的都是,但上面的《财神》是我自己写的。”
徐志摩很是惊讶,说熊式一的创作与巴里的手笔如出一辙,可否把这些稿子借给他看看。
读完了熊式一的作品及译作,徐志摩颇为赏识,称赞熊式一为“国内研究西方戏剧第一人”,并推介给罗隆基、时昭瀛等人。大家闻讯,都来与熊式一谈论戏剧、文学。
名家的推荐,引来了外界的关注。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陈源(妻子凌叔华)亲自到住在北平西城的熊式一家中拜访,和他谈欧美近代戏剧,并告诉熊式一,正想找一位教西洋文学和英国戏剧的教授。此外,东北大学也慕名想聘请熊式一为文学教授。但一填简历,才发现他没有外国大学学位,不符合教育部聘请教授的规定。最终也没有结果。
受此打击,熊式一动了留洋的念头。
好友徐悲鸿绘制的熊式一像
多年以后,他回忆说:“我在国内南北各大专院校担任了9年教师,不管我教的多好,多么受学生欢迎,每逢有一个好一点儿的职位空缺,如是属国文科的,一定是他们国文系毕业生得去。若是英文科的,留英、留美回国的,哪怕只是出过一次洋,镀了一点金就回来,好位置一定会全给他们。那时,假如是得到了一个稍微合意的职位,那我就决不会冒险跑到英国去。”
一鸣惊人《王宝川》
熊式一把所译所著书籍、剧本的版权、出版税,各种稿费,能预支的就预支;能卖断的就卖断,只为筹钱出国。
1931年,徐志摩遭遇空难。在他的追悼会上,胡适再次见到熊式一,主动向他索要全部译稿,并预付几千元稿费,作他的出国旅费。熊式一这才知道,胡适和徐志摩一直在运作,想将熊式一译的巴里剧本一一出版。
第二年,30 岁的熊式一留下妻儿,只身西渡英国。他拿着张元济的介绍信,在伦敦找到汉学家骆仁廷,在他的推荐下,入伦敦大学念戏剧学博士学位。当时,他以一个贫困、缺乏背景的穷学生身份留学,就是想老老实实拿个学位,回国在公立大学教书。
在伦敦大学,熊式一准备交一篇关于莎士比亚的博士论文。戏剧专家聂柯尔教授却告诉他:关于莎士比亚的书籍,已经满坑满谷,到处都是,哪怕写得再好,恐怕也找不到人肯出版。假如把论文题目改为中国戏剧相关,相信会有更多人感兴趣。
聂柯尔是英国莎士比亚权威,熊式一惊讶地问:“伦敦大学会为我写的中国戏剧论文颁发英文文学博士学位吗?”
聂柯尔肯定地说:“只要论文是用英文写的,当然可以。”
熊式一了解到当时英国只出版过两本用英文写的中国戏剧著作:一本是宣统皇帝的英文老师庄士敦写的,一本是一名叫亚林顿的人写的。他们在序言里都提到一句中国民间谚语:“台上做戏的是疯子,台下看戏的是傻子。”这给第三者留下了发表不同意见的余地。
在课外,熊式一常与聂柯尔夫妇聚会聊天。聂柯尔夫人也喜欢这个有才华的中国年轻人。有一天,她对熊式一说:“假如你不去写论文,把工夫用来翻译一出中国戏剧,如果能上演,还可以赚点钱,比起做论文、读博士强多了。”
20 世纪30年代积贫积弱的中国,在欧美各国看来,除了三寸金莲、妻妾成群,就是拖着长辫、吸食鸦片的落后形象。西方的官方对中国也有正面宣传,但只是一时所需,应景而作,人们转眼即忘。民间口耳相传的影响面更广,更深入人心,然而在当时的西方,并没有人去讲真正的中国故事。
熊式一听从了聂柯尔夫妇的意见,选取了描写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等待远征西凉的夫君薛平贵回家的传统京剧《红鬃烈马》的故事,用英文改成合乎现代舞台表演的话剧《王宝川》。
国内很多人质疑熊式一把“钏”译成“川”。后来,在商务印书馆中文版《王宝川》序言中,他解释说:就中文而言,“川”字比“钏”字雅多了。译成英文后,“川”(Stream)字是单音字,可以入诗,而“钏”(Bracelet 或Armlet)字不登大雅之堂,而且是双音字。
熊式一花了6 个星期把剧本写好,交由伦敦麦勋书局出版。去欧洲游历文化名城的徐悲鸿,当时就住在熊式一租住的公寓里。他不仅为这本书题了书名,还和留英的画家蒋彝一起为全书画了插图。
这本书出版后销路很好。当时《人人丛书》卖1 先令,《企鹅丛书》卖6 便士,而《王宝川》的作者签名版定价42 先令(1先令相当于12 便士)。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能够得到这样的待遇,很是令人自豪。
熊式一(左一)与萧伯纳(左三)等在一起
随后,熊式一又将元曲《西厢记》译成英文。萧伯纳看了说:“《西厢记》和英国古代最佳的舞台诗剧并驾齐驱,而且只有中国13 世纪才能产生。”
熊式一后来把《王宝川》改写成小说,出版了上百个语种,一些国家将它指定为中小学必读图书。《西厢记》更是进入英美各大学中文系教材,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还把它印成大学丛书。两本书不仅让西方人见识了中国传统戏剧的风采,也塑造了美好的中国人形象。
“梦幻储于金玉宝器之中,文化传于千变万化之后”
《王宝川》的畅销,激励了熊式一,他决定将这出中国京剧排成舞台剧,上演给西方观众看。他将稿子交给剧本代理商,有人对此感兴趣,但要求大量修改。熊式一不同意,收回原稿,一家家剧院去推荐,结果却四处碰壁。
当时普遍认为,越是受读者欢迎的剧本,越是不宜演给观众看。正在熊式一心灰意冷时,伦敦一家小剧院的女经理写信给他,说她看了《王宝川》,他们的剧院愿意上演。
在国内有过演出经验的熊式一喜出望外,决定亲自导演自己的剧作。他从骆仁廷、英国驻天津领事等处借来中国服装,请来英国演员,前后共换了8 位女主角,边排边演。全剧只有一个中国人,他就是剧作者、导演、解说员熊式一。
《王宝川》上演后,场场爆满。前后换了两三个戏院,到了拥有1200 个座位的大剧院里,仍然观众如潮。英国王后玛丽携儿媳和孙女(今伊丽莎白女王)等皇室成员、大臣也前往观看,更引发市民纷纷来一睹风采。
从1934年开始,这出戏在伦敦连演3年,共演九百多场,轰动一时。
《红鬃烈马》原剧共有十几折戏,通常每场只演其中的一两折。为适应西方观众的口味,熊式一把原剧压缩成了两个小时左右,对内容改动不多。他本中王宝川抛绣球打中乞丐薛仁贵,熊式一写的薛仁贵是文武全才的青年。结局熊式一写王宝川与薛仁贵夫妻团圆,不再与薛仁贵的另一位妻子平分秋色,否定了封建传统的一夫多妻制。为此,他在书中添加了一名外交大臣的角色,把多出来的另一位女主角带走,符合当时的时代潮流。
1936年,此剧移师美国,在纽约百老汇上演,罗斯福总统夫人亲自接见熊式一并与他合影。借着这样的势头,《王宝川》辗转瑞士、荷兰等二十余国上演,让欧美观众看到了“神龙出没、桃李争艳,梦幻储于金玉宝器之中,文化传于千变万化之后”的中国戏剧新形象。
一炮而红后,熊式一陆续创作了《大学教授》《天桥》等多部英文剧本、小说,展现晚清以来中国社会的巨变、革命的过程,向世界介绍中国人的生活精神风貌。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陈寅恪看了《天桥》一书后写道:
海外林熊各擅场,卢前王后费评量。
北都旧俗非吾识,爱听天桥话故乡。
林语堂把熊式一与林语堂在英语世界的影响相提并论。也因为这些作品,熊式一成为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驱之一。
抗战前期,熊式一回国与妻儿团聚。“七七事变”爆发后,他号召所有作家合作,组成全国文人战地工作团,在上海招待各国驻华记者,为祖国抗战做宣传。
这时,日军开始大举轰炸京沪后方,战地工作团便推选宋美龄赴美,郭沫若赴德、法,熊式一返回英国,边宣传抗日救国,边寻求国际支持。由于战地工作团是自发组织的爱国团体,没有经费,最后只有熊式一自费去了英国,到英国广播电台开讲座,为《观察家报》、《纽约时报》、BBC 等媒体撰稿,为国发声。
当时英国首相丘吉尔迫于保守势力压力,答应日本关闭为中国提供军事物资的滇缅公路。熊式一曾经陪同孙中山之子孙科见过丘吉尔,知道丘吉尔表示过支持中国抗战,他当即写信指责丘吉尔,并在报纸上批评英国当局,引发广泛舆论同情。很快,丘吉尔夫人给他回信说:“熊式一先生放心吧,我很高兴地告诉您,滇缅公路又开放了。”
朋友的交情,送了刀子就怕会割断
熊式一出国前在江西定制了一批瓷器,上面精绘萧伯纳、巴里等人的肖像及赞美之辞,到英国后,他以中文译者名义,登门馈赠,很快和大作家们建立了联系。
其时,萧伯纳已年届80,熊式一刚刚30出头,但两人结为忘年交,无话不谈。
萧伯纳访问中国后,熊式一问他和胡适、鲁迅、周作人等见面时的情形。萧伯纳说他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记得。他到中国去最想看的是“万里长城”。
梅兰芳到英国访问演出,住在熊式一家里,把一把古铜拆信刀送给了他。萧伯纳80 大寿时,熊式一将这把刀转送给了萧伯纳。
有一天,熊式一与夫人在伦敦街头散步,萧伯纳看见他们,径直走过来,从口袋掏出一个先令交给熊式一,笑着对熊式一的夫人说:“熊夫人,您做个证,那把中国古铜拆信刀,是我现在给熊先生一个银币买的。”
原来,西方有个古俗:朋友的交情,送了刀子就怕会割断。
《王宝川》大获成功的时候,萧伯纳说这只是一出不值三文两文的传奇戏。熊式一的《西厢记》英文版无人愿演,萧伯纳却说,这是一篇可喜的戏剧诗,大加赞赏。
骆任廷是张元济的好朋友,也是熊式一在伦敦认识的第一个人。熊式一出国前与张元济告别时,张元济特别叮嘱,到了伦敦一定要去拜访骆任廷。两人一见如故,嗣后订为终生的莫逆之交。
熊式一翻译《西厢记》时,骆任廷把自己的私人藏书室借给他,让他在那里安心工作。骆任廷潜心研究中国文学,他的中文藏书颇丰,仅《西厢记》就有17 种版本。熊式一每天伏案八九小时,字字推敲,逐句斟酌,11 个月完成译作,次年《西厢记》出版,他在扉页上注明:“多蒙骆任廷的鼓励及协助,特将此译本贡献给他,以表谢意!”
熊式一在剑桥大学教过元曲,还在美国夏威夷大学、新加坡南洋大学任教,并在香港创办清华书院。他的许多学生后来在世界一流大学执任中文教学。
在国家外敌不绝、战乱不断、山河破碎、家无宁日的非常年代,一介文弱书生熊式一,在中英文翻译和教学领域百般突进,在世界上树起了一面中华文化大旗。
“二战”后期,中、英、美、苏等国要为同盟国领袖立传,蒋介石就请熊式一写了一部英文版《蒋介石传》,于1948年出版。这本书增进了欧美等英语地区对中国的了解。但也正是因为这本书,阻碍了熊式一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回家之路。1949年之后的半个世纪,熊式一在大陆鲜为人知。
等到他再回故乡时,已是一位89 岁的老者。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和画家吴作人在北京热情地宴请他。
两年后的1991年,熊式一病逝于北京,也算叶落归根。
儿子成了搞谍报战的幕后英雄
熊式一与蔡岱梅育有6 个子女,他们对子女的教育非常看重。女儿熊德兰、儿子熊德威、熊德輗3 人同一年考入牛津大学,在当时的英国成为美谈,被媒体争相报道。后来小女儿熊德荑也考入牛津。
熊德兰、熊德威、熊德輗三姐弟学成后,选择回国效力,在北京工作。牛津归来的“北京三熊”,分别在英语翻译、文化教育方面,为国家作出了重大贡献,也成为了熊氏家族中的骄傲。熊德威还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谍报方面的战斗英雄。
一份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部情报部门的证明上写着:
熊式一携妻子、儿女与岳父、岳母合影
熊德威,1949年毕业于牛津大学英国文学系,获硕士学位,是世界文化名人熊式一的长子。他放弃了其父为他在联合国驻希腊某机构找好的工作,不顾英国社会的种种阻挠,毅然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1950年底报名赴朝参战,从事情报工作,荣立二等功,出席空军战斗英雄功臣代表大会。他先后在空军工程学院和空军指挥学院工作,为部队培养了大批人才。他曾借调参加党的八大翻译党章工作,参与组建《中国日报》(英文版)创刊。该同志从回国后的大部分时间,献给了祖国的国防事业,是一位无私奉献的好同志。
熊德威12 岁时,从日军轰炸南昌的炮火中逃出来,投奔在英国的父亲。他在牛津大学上学时,与撒切尔同级不同系。
大学毕业后,熊德威靠一路打工挣钱,坐船两个月从伦敦回到了北京,受到热烈欢迎,被安排在文化部外联局工作。周恩来总理亲自交待,给这些回国专家最高的待遇。
抗美援朝战争打响后,熊德威二话不说就报了名。他是归国专家中第一个报名参战的。
到了前线,熊德威被分配到空军驻朝情报站。他用雄厚的英文功底,在地面与美国飞机“作战”,侦听美空军无线电通讯信号。
那时,空军司令员刘亚楼要熊德威等人先于雷达10 分钟发现美机出动。熊德威也不负众望,对敌机上发出的从起飞、爬高、编队、攻击等交流信息一听一个准。
空军某司令员后来谈起抗美援朝,还提到熊德威,说他通过侦听和审问美军俘虏获取的情报,把美国王牌飞行员打下来了,干得漂亮,保卫了小丰满水电站等军事重要目标。当时美军还不相信我军的侦听有这么厉害。
熊德威因此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荣立中国人民解放军二等功和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二等功,出席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英模大会,受到中央领导接见。
1955年,中国台湾海峡金门、马祖诸岛形势一度紧张,美国威胁要对中国大规模核攻击。熊德威被紧急调往福建前线。
当他路过老家南昌时,毅然决定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捐献出去,支援国家建设,坚定自己保家卫国的决心:六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捐给了南昌房管局;家中的明清朝家具,捐给了江西博物馆;外公蔡敬襄收藏有几百幅汉魏碑帖的“蔚廷图书馆”,捐给了江西教育局。随后,他只身一人上了前线。
熊德威的妻子张华英退休前在北京团结湖三中教政治,说起她的先生,由衷地敬佩。她说:“从回国那天起,熊德威就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只要是为了国家,需要什么他都愿意付出,哪里调他到哪里去,毫无怨言。”
党的八大召开时,熊德威参与翻译党章;香港回归时,他参与香港基本法翻译工作;北京奥运会时,他去做对外翻译;他还参与创办《中国日报》(英文版),报社评高级职称,人民日报社和中国日报社就只有一个名额,他具备所有条件,但他说周总理给自己的待遇够多的了,他不参评,把名额让给了别的同志。
熊德威于2006年去世,享年81 岁。
友人送他的挽联,写道:
德深及心,翻译有著,不图功名,名垂千古;
威扬于众,戒马留迹,无论风流,流芳千古。
许渊冲:“熊式一表叔加深了我学英文的念头”
熊式一的长女熊德兰从牛津大学英国文学系硕士毕业,回国后曾任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副教授,外交部英语专家。半个世纪以来,她一直训练笔译与口译人员,培养了许多大使级外交人员,出版了《德兰实用英语》系列图书。退休后,她还写有《求》《真》《年轻的外交官》《海外归人》等多部长篇小说。
次子熊德輗从牛津大学硕士毕业后,又到法国巴黎大学研究历史,回国后任北京外国语大学资深教授,曾翻译老舍的小说《牛天赐传》,担任过《汉英词典》修订版的英语顾问。
三子熊德达也在英国上大学,后在伦敦从事食品研究工作。
次女熊德海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在当地教书安家。
三女熊德荑从牛津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曾作为队长,率队去南极进行科学考察。
在父亲影响下,熊氏兄妹之间除亲情之外,还亦师亦友,互帮互学。
熊德荑这样回忆小时候3 个哥哥对她的帮助:“在我生命的头10年里,他们在智力和身体上都帮助了我。当我第一天上学时,一个6 岁的男孩欺负我,我二哥没有帮助我去打他,但他却教我拳击。当那个男孩再欺负我时,我就进行漂亮的还击,那个男孩再也没敢碰过我。更重要的是,哥哥们从小就教我欣赏古典音乐和莎士比亚。他们很有幽默感,经常和全家人开玩笑。他们总是那么快乐、迷人和乐观。哥哥们的温暖个性也渗透到了牛津的朋友和家人身边。”
从英国牛津大学毕业回来报效祖国的熊德威、熊德兰、熊德輗三姐弟
熊式一的第三代有许多人接下了他的衣钵,分别在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法国巴黎大学等任教。仅儿子熊德威的孙辈中,就有五六个获得博士、硕士学位。
除了自己子女出类拔萃,熊氏家族也是人才辈出。熊式一的表侄、著名翻译家许渊冲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译有《包法利夫人》《约翰·克里斯托夫》等著作,因上央视《朗读者》节目而更广为人知。
许渊冲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学英语就是受熊式一的影响。他说:“熊式一表叔写了一个英文剧本《王宝川》,得到英国大作家萧伯纳的赞赏,并在英美舞台上演,引起轰动,这更加强了我学英文的念头。”
熊德輗的儿子熊伟80年代在美国读书时,祖父熊式一曾几次到学校看他。令熊伟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和祖父走在校园里,遇到的熟人和同学都对他们很感兴趣,目光紧随,久久不离开。原来熊式一从30年代出国起,就从没改变过穿中式长袍的习惯。
熊伟回忆祖父在为人处世上,教会他许多。比如受中国传统教育与英国严谨之风的影响,熊式一非常注重礼仪和细节。在雨天一起去图书馆,熊式一会让熊伟不要把伞带进去,而是放在门口。连给人打电话的口气,都要按传统见面时的规矩,做到对长辈有礼有节、对晚辈嘘寒问暖。
文化世家的家风家学,影响着一家人,改变着一代人,延续着中国传统的德与善的力量,就这样无声地发扬着、继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