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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祝传说与“华山畿”故事渊源考

2021-04-22王宁邦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梁祝华山

摘 要:“华山畿”故事流行于六朝。古今多认为梁祝传说与“华山畿”故事存在附会。《乐府诗集》所载“华山畿”故事存在错误,学界对故事的认识亦存在诸多误区。“华山畿”之“华山”为镇江句容的宝华山。梁祝传说起源与“华山畿”故事并无关联。

关键词:梁祝;华山畿;华山;宝华山

中图分类号:J8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1)01-0063-07

关于梁祝传说的由来,学界多认为其与六朝时期著名爱情民歌“华山畿”故事存在关联。考证表明,古人记录的“华山畿”故事存在错误,“华山畿”之“华山”为镇江的宝华山;梁祝传说与“华山畿”故事是独立发展的,二者之间不存在承袭或附会。

一、“华山畿”爱情故事

“华山畿”故事由来已久,主要叙写年青男女爱情故事,生前未成连理,死后家人安排二人合葬的传奇故事。

今所见“华山畿”故事,最早出自宋代郭茂倩(1041-1099)《乐府诗集》:

《古今乐录》曰:“《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

華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闻欢大养蚕,定得几许丝。所得何足言,奈何黑瘦为?夜相思,投壶不停箭,忆欢作娇时。……长鸣鸡,谁知侬念汝,独向空中啼。腹中如乱丝,愦愦适得去,愁毒已复来。[1]

《古今乐录》为南朝陈沙门智匠所辑,原书已佚。宋人《乐府诗集》等引录其文颇多,“华山畿”曲即其一。“华山畿”故事之后列有长诗,除起首诗句与“华山畿”故事直接相关外,其他属民间情歌的罗列,看不出与故事的直接关联。

“华山畿”故事发生于宋少帝时期,宋少帝指南朝宋皇帝刘义符。刘义符(406-424),小字车兵,彭城郡彭城县(今江苏徐州)人,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长子,为刘宋第二位皇帝,永初三年(422)即位,次年,改元“景平”,景平二年(424)被废,旋被杀。

“华山畿”叙说南徐士子对华山女子一见钟情,爱而不得而过于伤情,死前希望心仪的女子能有所知,特别交待出殡时棺木从华山脚下女子家经过;女子见到男子棺木后,得知男子情伤而死,亦伤心过度,伏于棺木气绝身亡,于是家人将二者合葬,后人称二人合葬墓为“神女冢”。“蔽膝”为古人遮盖大腿至膝部的服饰,由远古遮羞物演化而来;故事中的“神女冢”又作“神士冢”。

南徐士子既看上了华山脚下的女子,不知何故却没有托人求婚。从华山女子赠送男子隐私衣物“蔽膝”看,她对男子还是有所心动的。为何二人生前没有走到一起,故事中不见任何信息。

从基本情节看,《华山畿》故事基本脉络符合一定的生活真实,故事从发生到引起关注,可能经过了文人加工。不过,故事中部分内容类似神话,如女子歌后,“棺应声开”,难为人信。

从“华山畿”字面意思看,当是一个发生在华山脚下或附近的爱情故事。

“华山畿”故事存在不同的版本,其间内容稍异。如北宋李昉等撰《太平广记》录有《南徐士人》故事:

宋少帝时,南徐有一士子从华山往云阳,见客舍中有一女子,年可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成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往至华山云阳,寻见女子,具说之。女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藏于席下。卧之当愈,数日果瘥。忽举席见蔽膝,持而泣之,气欲绝,谓母曰:“葬时从华山过”,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打不行,且待须臾。女妆点沐浴竟,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君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言讫棺木开,女遂透棺中,因合葬。呼曰“神士冢”(出《系蒙》)。[2] 《系蒙》传为晚唐李伉(生卒年不详)所作。上述故事与《乐府诗集》收录的“华山畿”故事不同处在于:其一,南徐士子母亲得知儿子病因后,“往至华山云阳”而非“华山”;其二,二人合葬墓称为“神士冢”而非“神女冢”。

清代褚人获(1635-1682)《坚瓠集》亦收录有《华山畿君》故事:

朱秉器《漫纪》:宋南徐有一士,从华山往云阳,见客舍中一女,年可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成心疾。母询之,得其隐。往云阳见此女,言及其故,女闻之感慨不胜,因脱蔽,令母持归,暗藏病者席下,卧之得愈。数日果瘥。一日举席,见蔽持而痛泣,气几绝,嘱其母曰:“他日葬我,须从云阳过。母如其言,比至女门,牛任鞭不行。须臾,女沐浴妆饰而出,曰:“华山畿君既因我死,我活为谁?君若见怜,棺木为我开裂。”言讫棺开,女遂投,久气即绝。因合葬焉,呼为“神士冢”。《乐府》有《华山畿》本,与梁山伯祝英台事同。[3]

朱秉器即朱孟震。朱孟震(生卒年不详)字秉器,江西新淦人,明隆庆二年(1568)进士,官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著有《秉器集》《河上楮谈》《汾上续谈》《浣水续谈》《游宦余谈》及《玉笥诗谈》等。褚人获记录的故事与“华山畿”亦有不同:其一,南徐士子母亲得知儿子病因后,“往至云阳见此女”;其二,南徐士子死前,嘱咐“他日葬我,须从云阳过”而非“从华山度”;其三,二人合葬墓称为“神士冢”而非“神女冢”。

以上所录三则与“华山畿”有关的故事,情节基本相同。称二人合葬之冢为“神女冢”或“神士冢”,可作进一步探讨。故事间出入较大的为其间地名关系,研究表明,记述出现如此大的差异非出偶然。

二、“华山畿”故事地名关系纠误

“华山畿”提到的南徐,为南朝宋文帝设立的南徐州。东晋南迁,侨置徐州于京口(今江苏镇江)。南朝宋文帝元嘉八年(431),改长江以北为南兖州,长江以南为南徐州,治所仍在京口。《宋书》谓:“武帝永初二年,加徐州曰南徐,而淮北但曰徐。文帝元嘉八年,更以江北为南兖州,江南为南徐州,治京口。”[4]南朝宋建立的南徐州区域不止今镇江城区范围。历齐、梁、陈,至隋开皇间,南徐州废。

“华山畿”提到的云阳今隶属镇江丹阳市,与江苏句容市(今属镇江)接境,云阳属南徐州时,句容时属扬州。云阳镇(今云阳街道)历史悠久,为南朝齐梁两代开国皇帝的故里,有南朝齐武帝萧赜景安陵等国家重点文保单位,现为丹阳市政府所在地。

郭茂倩《乐府诗集》主要收录汉代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民歌,《華山畿二十五首》为其一,其中有“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之表述,多为其后文献沿袭,如元代俞希鲁《(至顺)镇江志》、左克明《古乐府》,明代冯惟讷《古诗纪》、陆时雍《古诗镜》,清代吴兆宜《玉台新咏笺注》等。

研究表明,“华山畿”故事记述“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其实存在失误,理由有二:

其一,南徐士子母亲得知儿子生病缘由后,出现“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之记述,表明南徐士子喜欢的女子家住华山附近,具体说应在华山脚下。

其二,后文又谓“葬以车载,从华山度”,南徐士子死后要从华山过,欲对心爱的人表达其因爱恋不成而死的心迹,并希望华山女子最后能见他一面。如此,表明华山畿不是南徐士子的家乡,而是其心中所爱女子的家乡。

前文提到三则与“华山畿”有关的故事,故事表述地名关系时出现了较大的差别,表明古人亦注意到了其中表述的不合理。

《太平广记》收录的《南徐士人》,有“母往至华山云阳”。华山与云阳本为不同地名,置于同一处不免表达模糊,南徐士子死前交待“葬时从华山过”,表明女子家在华山附近,与故事中“南徐有一士子,从华山往云阳”仍然存在矛盾。

从出自朱孟震《漫纪》的《华山畿君》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南徐士子为华山畿人,他喜欢的女子为云阳人。历代文献中存有大量 “华山畿”故事的记录,《华山畿君》中叙述的地名关系虽符合逻辑,不过,南徐之士子让母亲到云阳去寻访女子、死前交待从云阳经过,都是其他文献中未见的,故不定符合故事的原貌。笔者判断,朱孟震抑或前人看出了“华山畿”故事中地名关系存在问题,故按自己的理解作了修改。如此改动虽然符合叙述逻辑,却将故事主角的家乡弄反了。

看来,《乐府诗集》等文献所载“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确实存在逻辑表述上的问题,如果将这句话的语序调整为“南徐一士子,从云阳往华山畿”,则诸多释读不通的现象便可作出合理的解释,其后的考证亦证实了笔者判断的合理性。

宋代《乐府诗集》收录的“华山畿”故事出自六朝时的《古今乐录》,故事中地名关系的误记是郭茂倩编制《乐府诗集》时出现传抄错误,还是《古今乐录》中早就出现了误记呢?要解决这个疑惑,只能期待新的资料发现了。

三、“华山畿”之“华山”方位考

至今中国有许多山被称为华山,对“华山畿”之“华山”,学界存在不同认识,有必要作一番考证甄别。

(一)“华山畿”之“华山”诸说

关于“华山畿”之“华山”,较有影响的说法有三种:

一是陕西华山。因陕西华山为五岳之一,名气很大,故提到华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它。清雍正《陕西通志》之“神异”条目,载有“华山畿”故事,[5]认为故事发生在陕西。

二是江苏高淳花山。胡适(1891-1962)考证“华山畿”之“华山”为江苏高淳境内的花山,“南徐州治在现今的丹徒县,云阳在现今的丹阳县,华山大概即是丹阳之南的花山,今属高淳县。”[6]文献中虽多见“华山畿”之“华山”一名“花山”,不过,胡适并没有给出其依据。钱南扬(1899-1987)认可胡适观点,认为“华山畿”之“华山”不可能为陕西华山,其《祝英台故事叙论》谓:“胡适之以为南徐州治是现在的丹徒,云阳是现在的丹阳,所以华山也就是丹阳南面高淳县境的花山(详《白话文学史》)。此说大概是不错的,试想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从南徐到陕西云阳,往返何等费事,则故事里所说‘母至华山寻访、‘车载从华山度等事情,未免太不近情理”[7]。

三是江苏镇江华山。这是最通行的说法,不过华山的具体方位在镇江何处存在争议。元人俞希鲁《至顺镇江志》卷七谓:“华山在县东六十三里,或以为花山。非。(《润州类集补遗》载:《华山畿》曲云,华山即今花山。观《古今乐录》所载华山畿事,谓南徐士子自华山畿往云阳,以地里考之,花山在州东北,云阳在州西南,华山神庙在两者之间,去云阳为近,则知华山畿即今神庙之华山,非花山明矣。此地草葱郁而秀,故曰‘华山,取其光华也,今城东有花山寺可证)。”[8]清乾隆《江南通志》有:“花山在府东三里,一名东山。皇甫冉诗云‘北固多东迹,东山复胜游,即此。又府东三十里有雩山,大渎山。六十三里有华山,旧志云‘即乐府所谓华山畿者。”[9]引文中提到的“府东”指镇江府。今镇江姚桥镇的华山村传为“华山畿”之“华山”,村中有著名的华山寺、南朝银杏树、恢复重建的“神女冢”。

因“华山畿”故事之影响,也有将别处华山误为“华山畿”之“华山”的。南北朝徐陵(507-583)所作《玉台新咏》收录《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诗中有“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针对诗句中的“华山”,清人吴兆宜 《玉台新咏笺注》注曰:“考西岳华山相去庐江甚远,合葬事当从《古今乐录》南徐‘华山畿为是”[10]。

(二)华山诸说斟论

“华山畿”中出现的“南徐”与“云阳”皆是江苏古地名,江苏与陕西相去甚远,结合故事情节看,“华山畿”故事只可能发生在今江苏境内或其周边,故 “华山畿”之“华山”不可能为陕西华山;吴兆宜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之“华山”注解亦存在问题,焦仲卿妻故事发生于安徽庐州而非江苏,故诗文中“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之“华山”,与“华山畿”之“华山”绝非同指一处。

“华山畿”之“华山”亦不当为胡适所说高淳境内的花山。高淳与丹阳相去甚远,南徐士子遇到华山畿女子后,其母如何能寻访到?南徐士子死后,用牛车载着其棺木到高淳,姑不论过去两地间是否有适合车行之路,走那么远实在太不合乎情理。

从“华山畿”三字内涵来看,“华山畿”故事当为发生于华山附近抑或华山脚下的故事,故事中的女子家乡当位于华山附近或华山脚下。即便认可郭茂倩《乐府诗集》所记“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正确,因华山村东面根本就没有华山存在,哪会有什么“华山畿”呢!况且,诗集中记述南徐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而不是“经华山畿往云阳”,不能根据华山神庙在云阳与花山之间就判断它即古代的“华山畿”,即镇江姚桥镇的华山村并不是“华山畿”之“华山”。

又,鎮江方志既否定“华山畿”之“华山”并非“花山”,表明“华山”即“花山”的说法确实存在并有一定影响(后及)。

“华山畿”故事中出现的人物主要有三个:南徐士子与其母亲及华山女子。南徐为一较大区域概念,而华山为一小地域概念,从表述方式来看,故事既提到南徐士子,表明男主角家在南徐,而华山女子就不当为南徐人,进而,就不能从当时的南徐地域来寻找“华山畿”之“华山”所在。

基于以上认识,对“华山畿”之“华山”真相的探寻当另辟蹊径。

(三)“华山畿”之“华山”为句容宝华山

考证出《乐府诗集》收录的“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存在逻辑表述上的颠倒,而《江南通志》记载京口向东六十三里有“即乐府所谓华山畿者”又不实,那么,不妨从京口西向寻找“华山”的真相。

《至顺镇江志》记述“华山”,提到了《润州类集补遗》载“《华山畿》曲云华山即今花山”,应当不是空穴来风。考虑到《至顺镇江志》作者俞希鲁认为“华山”并非“花山”、《润州类集补遗》为清人所作,故判断“华山”即“花山”之说,来源于《润州类集》(已佚),是书为宋人作品,表明宋代已存在如此说法。

考证并田野调查表明,“华山畿”之“华山”位于江苏境内,为毗邻丹阳的句容宝华山,此山亦谓华山、花山、大华山(宝华山东面最高峰曰此名)。

宝华山海拔437米,略低于南京紫金山(海拔448.9米),它在佛界有“律宗第一名山”之称。其山最高峰大华山之西侧有著名的隆昌寺,是寺始建于梁天监年间(502-519),因戒律严明,海内外享有盛名。

有人认为句容华山因有隆昌寺故称作宝华山,亦有人认为宝华山得名与梁代高僧宝志(418-514)结庵讲经于此有关。

清代文学家毛奇龄(1623-1716)《西河集》收有《寓言七首》诗,其中有:“何处丹唇女,行来白纻衣。云阳西去路,恐是华山畿”[11],诗以“华山畿”传说为题材,诗中“丹唇女”,即指华山女子;从诗中“云阳西去路,恐是华山畿”看,毛奇龄认为“华山畿”之“华山”在云阳西部,与作者考证相合。

关于“华山畿”之“华山”一名“花山”,确实多见文献。明代俞彦《俞少卿集》谓:“《古今乐录》:宋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女子云云。华山今句容滨江花山也,花、华古通用。云阳今丹阳也,晋南渡时于淮南侨立南徐州,以处从渡者,刘宋始正名为南徐州,即今淮安也。繇南徐渡江。适云阳花山,正经历处。王元美《乐府》云:‘上有石莲花,是侬洗头盆(笔者注:“盆”当作“池”),误以为西岳华山矣。”[12] 很明显,俞彦提到的华山(花山 ),即今句容宝华山。

从地理上看,句容的宝华山与云阳相距很近。东吴赤乌八年(245),孙权遣校尉吴陈勋统率屯田部队及工匠三万人,开凿句容山道,从小其直到云阳西城,即著名的“破岗渎工程”,故自东吴以后,云阳与句容交通较为便利。因水路与陆路交通结合,南徐士子死后,“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是极有可能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南朝宋时,云阳隶属南徐州,今句容之宝华山隶属于扬州,与笔者考证“华山女子不当为南徐州人”的结论相合。

如此看来,“华山畿”之“华山”一作“花山”,它距离京口六十三里,这一说法早就存在,正因《乐府诗集》将“南徐一士子,从云阳往华山畿”,误记成“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后人不明真相,从相反的方向寻找“华山畿”之“华山”所在,造成误判。

如果再从宝华山与京口的距离来看,二地相距确实约六十三里(古代一里路长度与今大致相等),进一步验证了笔者考证结论的合理性。

四、学界多认为“华山畿”故事与梁祝传说有关

“华山畿”与梁祝故事均为动人的爱情传说,因二者有一定相似成份,后人常将二者相联系。

关于华山畿与梁祝传说相关,最早可见明代人记载。如田艺蘅(1524-?)《留青日札》之《祝英台》条目,有:“此与紫玉及华山畿女之事甚相类,今俗演为杂剧也”[13];褚人获《坚瓠集》录明代朱孟震(秉器)《漫纪》,谓:“《乐府》有《华山畿》本,与梁山伯祝英台事同”[3];董其昌(1555-1636)《容台集》收录的“祝英台宅”诗,曰:“徙倚荒台畔,潺湲瀑水飞。因看江左右,却忆华山畿。化碧阴厓出,为云晚岫归。凄其前代事,端使胜情微”[14];毛晋(1599-1659)《六十种曲》收录《紫箫记下》,谓:“妾闻得,昔有华山畿祝英台二女,一感生情,便同死穴。况贱妾因缘奉君,砥砺盘石之心,有如皎日”[15]。

清代以降,这类记述更多。如陈文述(1771-1843)《碧藓庵相传是祝英台读书处》诗,曰:“祝英台是否山中女,生何年家何所与?梁同学读何书,曾否目成与心许?何事信若华山畿,靑山同穴埋罗衣罗衣。风吹作蝴蝶至,今对对花前飞。男女死生情若此,太行之山沧海水,千秋岂独青陵台,青琴一曲鸳鸯死”[16];清代谢元淮(1792-1874)《碧鲜岩怀古·祝英台读书处》诗,曰:“读书人去绮窗清,寂寞巉岩对月明。愿作鸳鸯空有意,化为蝴蝶最多情。从来恨事归儿女,那得良缘属友生。遥望祝陵愁贳酒,华山畿畔泪同倾”[17]。

钱南扬认为梁祝故事源于浙江,论及祝英台传说的增饰附会,他认为祝英台传说抄袭了“华山畿”故事,“华山畿”故事与梁祝源头有关,认为它与华山在江苏并不矛盾,“江浙是邻省,所以很有机会和祝英台故事相接触,已经有接触的机会,所以便有相互抄袭的可能,试看祝英台的入墓,和华山女子的入棺,何等相像。”钱南扬《祝英台故事叙论》认为,祝英台传说或抄袭了六朝时的“华山畿”,“《华山畿》故事似乎确发生在少帝(笔者注:这里指南朝宋少帝),说不定《祝英台》故事的发生在《华山畿》之后,则是祝英台抄袭《华山畿》了”[18]。

顾颉刚(1892-1980)亦认定祝英台传说与华山畿有渊缘关系,1930年《民俗》周刊第九三、九四、九五期合刊发表其《华山畿与祝英台》,其中有“《乐府》有华山畿,本此。事与祝英台同”。冯沅君《祝英台的歌》亦提及梁祝传说与“华山畿”有相似之处或有沿袭关系。

甚至有人认为梁祝传说在前,其对“华山畿”故事产生过影响的。路晓农认为梁祝传说或对“华山畿”故事产生过影响,“‘华山畿中称事发宋少帝时,却记于元代;而梁祝传说发生于东晋,且于齐武帝前就早已在江南传开了,应该比‘华山畿更早。因此,‘华山畿很可能是受到‘梁祝影响而产生的”。见路晓农《“梁祝”的起源与流变》,东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48页。

“华山畿”故事真的对梁祝传说产生过影响么?

五、“华山畿”故事与梁祝传说并无渊源

梁祝传说与“华山畿”故事确有相似之处,研究表明,不能简单根据二者有个别相似情节就认为前者抄袭了后者,更不宜轻下“华山畿”故事是梁祝传说雏形的结论。

早期的梁祝故事,并无梁山伯一见钟情、主动追求祝英台的记述,而“华山畿”故事,叙述南徐男子看上了心仪的华山女子,相思不得,郁郁而终。

梁祝传说目前可见的最早为宋人记载,如宋代《咸淳毗陵志》与宋人李茂诚《义忠王庙记》等,二者中,以后者记述的更详细。钱南扬曾将《义忠王庙记》情节与“华山畿”故事作过比较,认为二者有四处相似:一是前者“婴疾勿瘳,嘱侍人曰,鄮西清道源九陇墟为葬之地”,与后者“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有相似之处;二是前者“波涛勃兴,舟航萦回莫进”,与“牛不肯前,打拍不动”有相似之处;三是前者“地裂而埋璧焉”,与后者“女透入棺”有相似之处。四是前者“马氏言官开椁,巨蛇护冢不果”,与“家人叩打,无如之何”有相似之处。此外,他还提到朱孟震《浣水续录》所记“华山畿”故事“事与祝英台同” “可见古人早已见到这一点了”。[18]256

也有认为梁祝传说与华山畿故事并不存在附会的,如清人俞樾《茶香室丛钞》记述梁祝故事,谓:“何以善权寺前有祝陵之名,有双蜨之异,不几并两处为一谈乎?义兴县至隋始置,谓永和时即有义兴名,亦失之不考矣!其事本属无稽,前人谓,因乐府华山畿事而附会。然华山畿事无女子佹为男妆之说,则亦不甚合也” [19]。

如作深入些的比较,会发现“华山畿”故事与《义忠王庙记》情节内容大相径庭:

其一,爱情与非爱情的传说。华山畿传说中,南徐士子对华山女子一见钟情,相思成疾,而华山女子则是听其母亲话后,有感于南徐士子真情而动心。在南徐士子与华山女子相互恋慕关系上,是先有南徐士子的相思成疾,才有华山女子“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最终衍生出华山女子为南徐士子真情所动的“女透入棺”。《义忠王庙记》中,梁山伯得知祝英台女子身份之后才去提亲,当知道祝英台已许配马家时,并不伤心,而是“神(山伯)喟然叹曰:‘生当封侯,死當庙食,区区何足论也”,与南徐士子钟情至死不可同日而语;祝英台与梁山伯同冢是因前者出嫁路上,“波涛勃兴,舟航萦回莫进”,才去祭奠梁山伯的,看不出祝英台对梁山伯有情爱关系。

其二,强调的中心人物不同。虽然华山女子对南徐士子以死回报真情,从传说中心人物看,二者是故事中同样重要的人物。相比而言,《义忠王庙记》中,梁山伯的份量远在祝英台之上。

其三,结局不同。宜兴与华山畿故事发生地相距并不远,从梁祝故事《华山畿》均有同冢情节看,不大可能出现相互借鉴而差异又如此大的渊源故事。从同冢结局看,《华山畿》中华山女子透入棺是女子以死来殉情,而《义忠王庙记》中祝英台则是“地裂而埋璧焉”,华山畿女子与祝英台之死都是突如其来的,不过,前者是主动“殉情”,而祝英台之死则属被动“殉葬”。进而,梁山伯祝英台同冢有其特殊的来由:地名祝英台曾改作萧衍冢社之冢,因萧衍与梁山伯的附会,最终附会出祝英台与梁山伯冢同冢,故云梁祝同冢由来有其自身来由,不会抄袭《华山畿》详见王宁邦《祝英台考》(《江海学刊》2008年04期)与《梁祝同冢考》(《艺术百家》2018年06期)。 ;南徐士子与华山女子的同冢,源出于双方家庭有感二人的情谊,才让死后的二人埋作了一处。

其四,故事源起的因子不同。梁祝故事源于后人对地名祝英台附近“祝英台读书处”刻石等的误解,故事纯属讹传。而“华山畿”故事主要情节可能真的发生过,只不过流传中,文人作了整理加工。

如此说来,梁祝传说与《华山畿》故事是独立发展的,并不存在抄袭关系。

参考文献:

[1] 郭茂倩.乐府诗集: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669,670.

[2] 李昉.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一·感应一[M].民国景明嘉靖谈恺刻本.

[3] 褚人获.坚瓠集:卷四[M].清康熙刻本.

[4] 沈约.宋书·州郡志一[M].北京:中华书局,1997:1038.

[5] 沈青崖.陕西通志:卷三十九·神异[M].清雍正刻本.

[6] 胡适.白话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61.

[7] 钱南扬.梁祝戏剧辑存[M].北京:中华书局,2009:255.

[8] 俞希鲁.至顺镇江志:卷七[M].清嘉庆宛委别藏本.

[9] 于成龙.江南通志:卷十三[M]//永瑢,纪昀.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都会郡县之属.乾隆五十七年(1792).

[10] 徐陵.玉台新咏箋注:卷二[M].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刻本.

[11] 毛奇龄.西河集[M]//永瑢,纪昀.文渊阁.四库全书·卷一百四十八·二韵.乾隆五十七年(1792).

[12] 俞彦.俞少卿集[M].明崇祯刻本.

[13] 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二十一[M].明万历重刻本.

[14] 董其昌.容台集:卷二[M].明崇祯三年董庭刻本。

[15] 汤显祖.紫箫记下[M].明末毛氏汲古阁刻本.六十种曲.

[16] 陈文述.颐道堂集:诗选卷七·古今体诗[M].清嘉庆十二年(1807)刻道光增修本.

[17] 谢元淮.养默山房诗稿:卷十·虾虎集[M].清光緖元年刻本.

[18] 钱南扬.梁祝戏剧辑存[M].北京:中华书局,2009:255,256.

[19] 俞樾.茶香室丛钞之茶香室四钞:卷三[M].清光緖二十五年(1899)刻春在堂全书本.

(责任编辑:涂 艳 杨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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