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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瘦鹃的饮食生活美学*

2021-04-22

关键词:周瘦鹃陆文夫美学

李 斌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一、解读周瘦鹃的新视镜

饮食本能生而有之,若要将其擢升至美学之境却非易事。文人往往能将日常饮食和文学艺术创作、人生体验融为一体,造就了独特的饮食生活美学。他们的饮食生活美学不仅影响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影响了周围人的生活,甚至成为一段时期、一个地方的文化标识和传统象征。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由职业作家、自由撰稿人、出版及传媒业负责人等组成的“鸳鸯蝴蝶派”就属于这样的文人。他们依托日益细化的城市分工体系、庞大的传媒市场和多元的市民消费群体,以薪金、稿费、版税等获取生活资料和自由、独立之人生。[1]他们在品尝心怡的饮食之余,也习惯于将日常饮食作为美学对象加以审视,并融入文学创作和社会交往,赋予日常饮食以超俗的美学品格与艺术价值。周瘦鹃正是他们的代表。

民国时期,上海的饮食业呈现繁荣的景象。周瘦鹃生活、工作于旅客云集、饭馆林立、酒肆纵横的闹市,餐饮聚会颇多,吃惯、见惯了各式饮食。陈建华这样评价周瘦鹃的饮食生活:“周氏人缘好,人脉广,饭局超多。有的请他,当他是记者,不无公关之意。老饕也当仁不让,无论中菜西餐,对沪上饭馆之林、各路厨艺一一点评。在中国,饭桌是一大公共空间,尽管风卷云残、杯盘狼藉之后各走各路。入席者多为场面上人物,不管新派旧派,也常有圆桌而坐的。”[2]周瘦鹃也自述道:“人生多烦恼,劳劳终日,无可乐者,愚生而多感,几不知天下有乐事,所引以为乐者,吃耳。”[3]在其主编的《紫罗兰》“紫兰花片”专号中,他刊载了多篇美食散文,并配编者按:“民以食为天,这原是我们生存条件上第一要著。”[4]周瘦鹃的饮食生活美学形成于文人饮食传统和现代饮食文化交互碰撞的环境中,既延续了古代江南文人的饮食美学,受到了江南特有的饮食地理条件和“不时不食”饮食传统的影响;也适应了上海的洋派饮食文化美学,表现出中西结合的饮食美学理念。周瘦鹃的饮食生活美学不是独酌自饮的“独乐”美学,而是广泛交游的“众乐”美学。与他密切交往的“鸳鸯蝴蝶派”文人多半具有类似的饮食习惯,因此,他们的同声共气不能只从文学创作风格的相似性上去理解,而应从他们饮食习惯的类同上去理解。他的饮食生活美学具有群体共性,反映了“鸳鸯蝴蝶派”集体性的饮食习惯。现代的城市环境、常年的文人交往与独特的审美体验造就了他的饮食生活美学。

从周瘦鹃的饮食生活美学中不仅可观察“鸳鸯蝴蝶派”的饮食生活美学,而且可观察到江南饮食生活美学自民国以来的沿革情状。笔者延续现代文人研究从“文学美学”转向“生活美学”的趋向,从日常生活视角探析周瘦鹃饮食生活美学的内涵及其对江南文化品牌塑造的推动作用。

二、饮食交往中拓展的人际关系

20世纪20年代,在文坛声誉渐隆的周瘦鹃常与文友们结伴游玩,如观戏、观影,参加游艺会和剧艺会等,聚餐则是这些游艺活动的必备内容,他们的私人关系也在聚餐宴饮中不断巩固。例如,1921年周瘦鹃与天虚我生、王钝根、严独鹤、陈小蝶、丁悚组成聚餐的“狼虎会”。天虚我生生动地记录下“狼虎会”成员在周瘦鹃家中聚餐的情形:

于休沐之日每一小集酌,惟玄酒朋,皆素心。而常与斯集者,有钝根,独鹤之冷隽,常觉、瘦鹃之诙谐,丁、姚二子工于丹青,江、杨两君乃善丝竹;往往一言脱吻,众座捧腹,一簋甫陈,众箸已举,坐无不笑之人,案少生还之馔。高吟喌喌,宗郎之神采珊然;击筑呜呜,酒兵之旌旗可想。诚开竹林之生面,亦兰亭之别裁也。[5]

生龙活虎的聚餐场景显露出一群在上海乃至全国都有影响的文人鲜活的生命状态和亲密热络的交往情状。没有这种舒畅的餐饮聚会,恐怕他们的文学创作也会少了不少声色吧。

在周瘦鹃的文字中,常常可见他与友人们的聚餐记录。例如,他与丁悚经常聚餐,“愚初识君,日必与常觉诣质肆,观君写票兼作画,得暇则扺掌作长谈,杂以谑浪,时且留饭,必夜午始归”[6]。又如,周瘦鹃在与梅兰芳吃饭时畅谈中国电影:“畴昔之夕,朱陆等因宴之于大加利餐社,梅惠然肯来,而袁寒云兄与黄秋岳、文公达、赵叔雍诸子亦与焉。是夕梅来特早,畅谈至快,梅谓中国电影事业,已极发达,前途颇可乐观。”[7]再如,周瘦鹃与电影人陆洁在聚餐时会聊到诸多电影圈的见闻:“宴会中遇见老友陆洁,大家都问他大中华百合公司摄制古装影片《美人计》的情形,陆洁兴高采烈,口讲指画,说他们如何筑古式宫殿,如何制古式街道,如何制古式行头,如何造古式器具,真说得天花乱坠,几乎使人不相信起来。”[8]周瘦鹃常与友人吃完饭去看电影,生活好不惬意:“换片第一日,辄偕李常觉、陈小蝶、丁慕琴诸君先就倚红楼聚餐。餐罢则往爱伦观新片。习以为常。”[9]从吃饭地点来看,他们的生活水准并不低,“倚红楼”是上海著名的西餐馆。周瘦鹃写的另外一篇纪念毕倚虹的文章也提到了倚红楼:

倚虹二字,与海上名西餐馆倚红楼不谋而合。朋友每与之谑,谓为君设也。偶与君数日不晤,一日见之,因戏问曰:“日来贵楼生涯如何?座客常满否?”而君亦故作扌为谦曰:“托福,托福,尚过得去。”因相与嗢噱。平昔君每进西餐,辄在斯楼,即予亦老主顾之一。[10]

可见周瘦鹃等人经常光顾倚红楼。在参加的各式宴会中,有些是比较正式的工作宴会,周瘦鹃借此认识了不少闻人。1926年,周瘦鹃在杨清磐画师的宴请中认识了徐志摩,“中座一美少年,与一丽人并坐,似夫也妇者,则新诗人徐志摩先生与其新夫人陆小曼女士也”[11]。这场宴会中,周瘦鹃虽不像在“狼虎会”那样放松,但也甚感愉悦,随同众人引吭作歌,意兴盎然。后来周瘦鹃和陆小曼成了不错的朋友,担任了陆小曼创办的上海云裳服装公司的董事:

开幕后三日,曾开一股东会于花园咖啡店,推定董事。唐瑛女士兼二职,除任董事外,又与徐志摩君同任常务董事,与陆小曼女士同任特别顾问。宋春舫君任董事长,谭雅声夫人则以董事而兼艺术顾问,愚与陈子小蝶,亦被推为董事,固辞不获。顾愚实不懂事,殊无以董其事也,艺术顾问凡十余人,胡适之博士、郑毓秀博士均与其列云。[12]

1927年,周瘦鹃参加的应酬性质的宴会举不胜举,这也是他深度融入上海摩登生活的标志。1月,参加电影明星杨耐梅女士在武昌路安乐酒家霏霏厅举行的酒会,到场的都是电影界的大人物,“耐梅耗金半百余,治此一席,故肴核特精”,其中竟有“海狗一器”[13],可谓豪华之至。7月,应邀参加徐志摩的家宴,徐志摩招待甚恭,周瘦鹃详细记录了这次餐桌上的相见:

室中一圆桌,为吾辈啖饭之所,桌低而椅略高,徐先生因以方凳侧置于地,而加以锦垫,坐之良适。菜六七簋,皆自制,清洁可口。饭以黄米煮,亦绝糯。饭之前,徐先生出樱桃酒相饷,盛以高脚晶杯,三杯三色,一红,一碧,一紫。知愚之笃好紫罗兰也,因以紫杯进。酒至猩红如樱实,味之甚甘,尽两杯,无难色。徐夫人不能饮,亦不进饭,第啖馒首二,继以粥一瓯。会吴我尊君来,因同饭焉。饭罢,复出冰瓜相饷,凉沁心脾。[14]

11月,好友杨清磬开了一家名为“四五六”的餐馆,主打“淮扬名点川中佳肴”,周瘦鹃受邀请去品尝,结果吃得不亦乐乎,“倾谈至乐”。[15]12月,《新闻报》记者潘竞民请周瘦鹃去哈尔滨俄菜馆吃饭,周瘦鹃带了妻子胡凤君一同前往。[16]吃完晚饭,他们还一起去卡尔登观看时装表演,尽享都市生活之时尚悠闲。很多工作都是在一边吃饭一边洽谈中完成,聚餐成了周瘦鹃文学工作的延伸。周瘦鹃在饭局上遇见了胡适,然后两人才有了翻译工作上的交集,“胡适之先生已有一年不见了,大约在一个月以前罢,在春江楼席上遇见他,欢谈未畅,重申后约”[17]。20世纪40年代,银都广告公司总经理林振浚托周瘦鹃旧友孙芹阶邀请周瘦鹃主编《紫罗兰》,这件事情就是在一顿午饭中决定下来的。对此,周瘦鹃有较为详细的记载:

过不了三天,孙先生忽地来一个电话,说林先生明天奉约上银行俱乐部去吃中饭,大家谈谈紫罗兰的事,我将信将疑地答允了。第二天中午,我又将信将疑地赶往银行俱乐部去,以为物力维艰,林先生未必有这办杂志的勇气吧。到了那里,见林、孙二先生和另外两位客都已在座,经过了介绍,才知一位是林先生的介弟振商先生,一位是林先生的同事卢少轩先生,也是广告界两员能征惯战的骁将。

林先生不待我开口动问,先就把一份双方合作的草约和一本空白的杂志样本,献宝似的献了过来,并且连封面上的一丛紫罗兰也画好了,紫的花,绿的叶,红的字,生香活色的,似乎在对着我笑。我不觉愣了一愣,将信将疑地问道:“怎么说!难道你真的要办紫罗兰么?”林先生打着一口福建音的上海白,毅然答道:“当然要办,为什么不办?”我忙道:“在这纸价飞涨,工价激增的当儿,我的勇气已打了倒七折,难道你倒有这十足的勇气么?”林先生笑道:“怎么不是!人家可以办下去,我们为甚么不能办?好在我这里有左辅右弼,分头出马,对于广告发行等事,都有相当把握。只要你肯撑起铁肩,独挑这副编辑的重担,那就再好没有,别的倒不用你担心。”我听了这样切实的话,立时放下了一大半心,欣然答道:“既有你们三剑客同心协力,我的勇气也就来了。好!我们合伙儿来干,干,埋头苦干!”孙先生也在一旁打边鼓,把乐观的话鼓励着我,倒像反串了一下桴鼓助战的梁红玉。[18]

聚餐既是周瘦鹃与朋友的交往方式,也为周瘦鹃的文学、编辑工作提供了布局练格的良机。相比工作交往,密友间的饮宴更能衬映周瘦鹃向往至美、追求至善的人格取向。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日寇击碎了苏州的宁静,周瘦鹃与程小青等前往安徽南屏村避难,他们在大松林中砍柴生火,烧煮茶水。周瘦鹃记录下了这段煮饭烹茶的生活:“雪干常栖凤,云根自蛰蛟,腾拿夭矫上层霄。大泽凤来谡谡,万壑起松涛。丹果如丹荔,翠针似翠毛,检来并作一筐挑。好去煎茶,好去当香烧,好去鸭炉添火,玉斝暖芳醪。”[19]85密友间的交往不看重物质条件,而是看重精神的共通。只要精神上达到共鸣,即使吃的简陋、喝的简单,内心也极为舒畅。值得一提的是,这种野外煮茶的生活是“鸳鸯蝴蝶派”的集体偏好。周瘦鹃主编的《乐观》发表了蒋吟秋写的《山居乐事》,其中提到“烧野茶”:

带了烹具茶盏,缘著山径徐行,一路松林浓密,微风吹动,瑟瑟有声。再向前行,不到百步光景,但见一脉清泉,从林间流出,名为“淡水泉”。山童往往就其旁侧,拾取松枝,烹泉煮茗,便是所谓“烧野茶”。[20]

战乱时期,周瘦鹃的野外煮茶当然不可能这么潇洒,但况味大致相同,展现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由此可见,“鸳鸯蝴蝶派”文人不仅具有共性的文学创作风格,而且具有共性的饮食生活美学。

三、饮食生活里显影的人格气质

周瘦鹃的人格与饮食是相互参照的。从其饮食美学中我们可以看到几种人格取向。

(一)唯美主义的追求

周瘦鹃“唯美主义”生活态度体现在他的饮食生活美学中。在“向美之心”的影响下,周瘦鹃十分看重食物与食器的精美外形。20世纪40年代,周瘦鹃应张爱玲之邀去其寓所洽谈文章事宜。他带着《紫罗兰》创刊号样本“乘了电梯直上六层楼,由张女士招待到一间‘洁而精’的小客室里”,张爱玲和她的姑姑在那等他喝西式红茶。这顿洋派茶点的精美外观给周瘦鹃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写道:“茶是牛酪红茶,点是甜咸俱备的西点,十分精美,连茶杯与点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21]周瘦鹃本就是对茶器外观十分讲究之人,他曾在《茶话》中写道:

那天请了五位客,连他自己一共六人。一只小圆桌上,放着六只像酒盅般大的小茶杯和一把小茶壶,是白地青花瓷质的。他先用沸水将杯和壶泡了一下,然后在壶中满满地放了茶叶,据说就是“水仙”。瓦铛水沸之后,就斟在茶壶里,随即在六只小茶杯里各斟一些些,如此轮流地斟了几遍,才斟满了一杯。[19]111

在周瘦鹃眼中,茶杯和茶壶的质地及沸烫杯壶的过程都是品茶的重要组成部分,饮食的外形之美一点都不可含糊。他以一颗追求美的心灵屏绝了粗鄙、庸俗的物质主义生活的影响,展现出他对平凡生活的深爱。

(二)冲淡自然的理念

俭约清淡是古代文人的饮食美学传统。李渔在《闲情偶寄·饮馔部》中就记载了重蔬食、崇俭约、尚真味、主清淡的饮食理念:“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破,是犹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与崇尚古玩同一致也。”[22]现代文人也有追求清淡的共性。汪曾祺喜欢淡雅干净家常,梁实秋注重清灵鲜活,周作人爱好清淡家常。周瘦鹃也不例外,他十分注重自然环境(如气候、时令等)与文化环境(如节日、仪式等)对饮食的影响。他认为,饮食不只是果腹之物,而是自然环境、文化环境与食客的生活格调、情绪心理的共情和融合。他的饮食美学受到“应时适景”的江南文化的熏陶,欢喜当季而生的食物,提倡应时而啖的理念。周瘦鹃爱好喝茶,定居苏州后,他对茶的偏爱更是有增无减。与茶种和产地相比,他更在乎喝茶的时令。正如李渔在《闲情偶寄·颐养部》中说的,春、春、秋、冬四季有不同的行乐之法。周瘦鹃说自己喝碧螺春的时间一般在入夏。那时天气微热,正好喝绿茶解暑,当季的碧螺春正值新鲜可以用来品尝:“每年入夏以后,总得尝新一下;沸水一泡,就有白色的茸毛浮起,叶多蜷曲,作嫩碧色,上口时清香扑鼻,回味也十分隽永,如嚼橄榄。”[19]360他对饮茶环境的重视,体现了传统文化“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天人合一的美学。这种冲淡自然的饮食理念与周瘦鹃的隐忍人格遥相呼应。在周瘦鹃经受新文学阵营批评时,虽然他有过抗争,但抗争方式是柔性的,很少直接在报刊撰文怼骂,而是“抱着不予理睬的态度,依然故我地写它的美丽文章。虽然偶有回应,那也不过是寥寥数语,聊备一格”[23]。范伯群指出,“礼拜六派”以市场为关注重心,大多采取“止谤莫如无辩”的无谓态度,对攻讦不予理睬。即便是仅有的论争,也偏爱采用反讽策略,以冷嘲热讽的笔墨施以反击。[24]以周瘦鹃为代表的“鸳鸯蝴蝶派”面对批评显现的清淡而不辛辣的人格取向,的确与其饮食理念存在着细入无间、不绝如缕的关系。

(三)顾亲重家的特征

父亲去世时周瘦鹃才6岁,一家人依靠母亲和外祖母的勤苦劳作勉强度日。60多岁的外祖母为贴补家用,和周瘦鹃11岁的妹妹葆贞去做女红养家;周瘦鹃的哥哥17岁就进厂做工养家;周瘦鹃的弟弟则因家贫无力抚养被送给他人寄养。所以,周瘦鹃打小就受到勤力持家观念的影响。这种观念既促成其饮食朴素的习惯,也在其饮食观念中增进了“顾亲重家”的美学特征。平时,周瘦鹃的饮食由妻子胡凤君料理,他对妻子的烹饪水平相当满意。1938年抗战期间,周瘦鹃一家老小到皖南避难,除夕之夜,“凤君多方张罗,东拼西凑,预备了七碗四碟一暖锅的荤菜素菜,一家九人,围坐在小圆桌上,吃起团圆夜饭来,虽没有甚么海味山珍,却也吃得津津有味”[25]。即使在战乱中也能烧出“七碗四碟一暖锅”,可见胡凤君的厨艺。1943年回苏州“紫兰小筑”小住,周瘦鹃称赞妻子:“此行凤君偕,则食事济矣。”妻子去世后,周瘦鹃屡屡思念妻子的厨艺:

往年在上海时,常吃香酥鸭;在苏州时,常吃母油鸭,不用说都是席上之珍。而二十余年前在扬州吃过的烂鸭鱼翅,入口而化,以后却不可复再,思之垂涎!亡妻凤君在世时,善制八宝鸭,可称美味。现在虽能仿制,但是举箸辛酸,难餍口腹了。[26]15

周瘦鹃常摆家宴招待好友,饭香中洋溢着浓郁的亲情和友情。女儿周全回忆道:

在我的心目中,父亲不仅是作家、盆景专家,还是个美食家(后来著名作家陆文夫给父亲提的)。记得一次父亲为参加全国盆景展览会新创作了几盆盆景,请来了几位老朋友提提建议,而中午就在我家爱莲堂中“聚餐”,我家老保姆常熟好婆能烧一手好菜,父亲便让她采下园中荷花池中的荷叶,把肉包在荷叶中间,烧出一盆飘逸着荷叶清香的“荷叶粉蒸肉”,吃得几位老伯伯连声叫好。听母亲讲,这样不同形式的“聚餐”,几乎每两个月一次,每一次还给送上来的菜品色香、提菜名。我想父亲的美食家之称是名副其实了[27]303

周瘦鹃对美食的喜好也影响了子女们。女儿周梅的厨艺就很不错。周梅当时不和父亲住在一起,春节期间她常邀父亲到家做客,然后烧一盘“香糟扣肉”,入口即化,“香而不腻”[28],女儿的手艺得到周瘦鹃的大力称赞。在周瘦鹃心中,与家人一道烧饭煮菜、相聚宴饮是至为幸福之事,薄粥小菜饱含着他对家庭的深情和对安定生活的知足感。

(四)柔韧包容的弹性

周瘦鹃对苏派、海派、中餐、西餐等饮食均敢尝试,这种饮食适应力是他的人格弹性的一种表现。当时的上海集聚了全国美食,同时有大量西餐涌进。至抗战前,上海西菜咖啡馆共有200多家,所以周瘦鹃并不排斥西餐。当时,他的很多朋友都过着洋派生活,在交往中常常有机会品尝西餐。1927年,朋友谭雅声的夫人请周瘦鹃吃饭,吃的就是西餐。“谭夫人殷勤招待,以西餐相饷,鸡龟蛎黄与番茄意大利面,都是绝好的风味。同席有宋春舫昆仲,江小鹣君、陶润之君、张幼仪女士。”[29]20世纪40年代初期,周瘦鹃从安徽回到上海,工作不顺,心情不佳,有一日友人们邀他去歌舞厅消遣,请他喝啤酒和咖啡。周瘦鹃写道:

拉着我上几家大舞场去,请我喝啤酒,啜咖啡,听碧眼胡儿们的歌乐,看红男绿女们的跳舞。我坐着,坐着,好久好久的坐下去,把我整个的身心,都沉浸在美和愉快的氛围中。说也奇怪!那盘踞在我心坎深处的百转千忧,竟渐渐地溜走了。[30]

周瘦鹃也喝过不少洋酒。他在《噫之尾声——噫,病矣》中说有一次他生病,朋友来看他,他心情好转不少,就像“喝了三星牌白兰地酒”[31]。1943年回苏小住时,他与朋友去观前街吃西餐,“肴核丰美,为之大快朵颐”。他在吃传统早餐时也不忘拿西餐作比较,“晨餐以油炸桧泡虾子酱油汤,并腊肉夹蟹壳黄食之,厥味绝隽,不数西土芦笋汤三明治也”[32]44-45。由此可见,他并不讨厌西餐,反而对吃西餐乐此不疲。在饮茶上,周瘦鹃也不偏执。茶分三六九等,不同的时令节气、光雨条件、水文地理造就不同的茶种。中国有十大名茶之说,各地有不同说法,但排在前列的总有苏州碧螺春。依据一般文人的癖好,碧螺春肯定是周瘦鹃的首选。但周瘦鹃说自己不固守一种品牌的茶,也不固守一种类型的茶,而是红茶、绿茶、花茶等都喝。他在《茶话》中提到“绿茶色淡而香清,红茶色香味都很浓郁,而味带涩性”[19]109,可见其绿茶、红茶都没少喝。相对而言,周瘦鹃偏爱绿茶。苏州产绿茶,以碧螺春为最。不过周瘦鹃喝得最多的并非碧螺春,据他自己说:“过去我一直爱吃绿茶,而近一年来,却偏爱红茶,觉得酽厚够味,在绿茶之上;有时红茶断档,那么吃吃洞庭山的名产绿茶碧螺春,也未为不可。”[19]111当时苏州茶馆里可以吃到全国各地的茶,如西湖龙井、黄山毛峰、高级铁观音、陈年普洱茶等。按周瘦鹃的喜好,应是样样都会尝一些,大度的品茶心态,才有领略天下茶味的口福。周瘦鹃一生从事过作家、编辑、记者、诗人、园艺家多种职业,每种职业做得风生水起,背后与这种饮食弹性不无关系。能适应各种食物的口味,就能在人际交往中包容各种性格、应对各种矛盾,就能在工作业务中接受各种挑战、解决各种难题。饮食弹性成为周瘦鹃适应现代都市里的工作和生活的秘诀。

四、“鹃式饮食”与江南文化品牌的塑造

(一)当代苏州文人的饮食美学传承

陆文夫是享誉海内外的美食家,他对“鹃式饮食”的传承使我们认识到周瘦鹃饮食生活美学的当代影响。新中国成立后,周瘦鹃领衔的苏州作家小组中,除了程小青、范烟桥、滕凤章,还有一位年龄最小的青年——陆文夫。这时的周瘦鹃已过知天命之年,常带着陆文夫在网师园、沧浪亭、狮子林谈古论今、饮茶酬唱。滕凤章在《琐忆往事悼文夫》中说,陆文夫参加的这些聚会“有点神仙聚会的样子”[33]。那么,这是怎样的神仙模样呢?这里有一个参考。年长周瘦鹃两岁的同事、好友汪星伯主持拙政园、虎丘、留园、耦园等古典园林的修缮工作,他把曲水流觞的古风带入园林,周瘦鹃则是这种“神仙聚会”的常客:

一九五五年七月七日新七夕的清晨七时,苏州市文物保管会和园林管理处同人,在拙政园的见山楼上,举行了一个联欢茶话会。品茶专家汪星伯兄忽发雅兴,前一晚先将碧螺春用桑皮纸包作十余小包,安放在莲池里已经开放的莲花中间。早起一一取出冲饮,先还不觉得怎样,到得二泡三泡之后,就莲香沁脾了。我们边赏楼下带露初放的朵朵红莲,边啜着满含莲香的碧螺春,真是其乐陶陶!我就胡诌了三首诗,给它夸张一下:“玉井初收梅雨水,洞庭新摘碧螺春;昨宵曾就莲房宿,花露花香满一身。”“及时行乐未为奢,隽侣招邀共品茶;都道狮峰无此味,舌端似放妙莲花。”“翠盖红裳艳若霞,茗边吟赏乐无涯;卢仝七碗寻常事,输我香莲一盏茶。”末两句分明在那位品茶前辈面前骄傲自满,未免太不客气。然而我敢背定他老人家断断不曾吃过这种茶,因为那时碧螺春还没有发现,何况它还在莲房中借宿过一夜的呢;可就尽由我放胆地吹一吹法螺了。[26]19-20

汪星伯的饮茶之法让周瘦鹃印象深刻。周瘦鹃有没有在苏州作家小组的园林茶会中效仿这种方法不得而知,但他在日常饮食生活中肯定也会展现出这种天人合一、雅趣纵横的美学特征。陆文夫是周瘦鹃的直接属下,领受过周瘦鹃的教诲。周瘦鹃虽然不好为人师,但性喜交游,他在交游活动中常常带上陆文夫。因此,他的一言一行就容易对陆文夫的为人处世方式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对陆文夫而言,这种生活美学的示范比文学技巧的点拨更为重要,影响也更为深刻。陆文夫之后,“鹃式饮食”的大旗传给了陶文瑜。周瘦鹃与陶文瑜虽未谋面,但他们在饮食理念上仍然存在文魄相通的联系。老朋友这样回忆陶文瑜:

为了时令美食,他每年也会约上几个朋友远到各处,春来他会亲自驾车去张家港寻味他最爱的刀鱼,入秋去阳澄湖美人腿吃红烧老鹅、品吃阳澄湖大闸蟹,有时会到吴江吃菜饭、红烧肉、酱蹄,还要去常熟吃正宗的常熟蒸菜、蕈油面。[34]

这和当年的周瘦鹃是神似的。周瘦鹃和陶文瑜在饮食生活美学上风雅冲淡的共性趋向的背后,体现了他们对江南文化的深切认同与深沉热爱,而中间的桥梁就是陆文夫。陶文瑜与陆文夫、周瘦鹃的现实连接点在苏州作协,他们都曾是苏州作协成员。苏州作协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叫苏州作家小组,由周瘦鹃亲自筹建,陆文夫是这个小组最初的成员之一。陶文瑜后来成为苏州作协主席陆文夫的下属,在陆文夫主编的《苏州杂志》工作,在工作、创作指导以及生活上受到陆文夫的影响。周瘦鹃影响了陆文夫,陆文夫又影响了陶文瑜。周瘦鹃的饮食生活美学在当代苏州文人的接力中获得了新生。

(二)当代苏州饮食景观的打造

“鹃式饮食”与城市景观的关系十分紧密。周瘦鹃去过常熟虞山的王四酒家,对店里的鸭血糯十分满意:

我们到兴福寺中略略一看,觉得无可留恋,就到寺前王四酒家去就餐。楼上的十多个桌子,一霎时就给我们五十一人站满了,有夫妇二人一组的,有三四人一组的,也有五六人一组的,我的一组却有七人之多,吃了六菜一冷盆,一盘甜点鸭血糯。又要了三斤桂花酒,这和鸭血糯同是王四酒家的著名出品。我于酒酣耳热之际,又来了一首诗:“形势当前灿如霞,佳肴旨酒尽堪夸;老来蔗境甜何似,血糯亲尝王四家。”我本来爱好甜食,今天吃了这鸭血糯,觉得分外的腴美甜蜜。[27]238

这是对王四酒家菜品的直接宣传。1959年国庆期间,周瘦鹃曾和家人们一起去拙政园观灯,晚餐在东园食堂。周瘦鹃亲自找到东园的主任,订了一桌和菜,家人济济一堂其乐融融。《姑苏书简》记载了当时吃饭的情形:

我一看手表已是六点三十分钟,心想我们的殿后部队也该来了,先头部队,怎能远离岗位,合该赶快前去会师;于是即忙拉着你继母,从人丛中挤到东园食堂前面去。这时茶座上早已客满,坐无隙地,那长流水似的游客,还是连续不断地从东园大门外涌将进来。后来听说这一天卜昼卜夜的游客,超出了二万大关,打破了拙政园十余年来的记录。我们俩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好容易望到了七点多钟,才见我们的殿后部队又分作三批先后到达,一点人数,连我们两个恰是一十四口,这时长幼咸集,皆大欢喜。我按照着先吃夜饭后看灯的预定计划,把他们带到园主任特地代为安排的一间客室中去,作为我们的临时食堂。三代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团团坐下,这夜可巧是农历九月十五日团圆夜,我们三代十四人倒也可以算得吃一顿团圆夜饭了。[27]271

此外,松鹤楼也与周瘦鹃有着密切的关联。陆文夫曾说:“周先生每月要召集两次小组会议,名为学习,实际上是聚餐,到松鹤楼去吃一顿”,“我们常常相约去松鹤楼尝尝味道”。[35]餐馆不仅是周瘦鹃的吃饭之所,也是他的生活美学展现之所。周瘦鹃既为这些餐馆注入了隽永优雅的文化风采,也为当下饭店开发文化餐饮的品牌建设提供了想象空间。

“鹃式饮食”同样开启了一条江南菜系开发的新路。既然我们有“红楼菜”“昆曲宴”,为何不能有“作家菜”?周瘦鹃的日常饮食既合乎江南人清淡自然的口味,又蕴含丰富的江南饮食文化。周瘦鹃在“紫兰小筑”请法国客人汪德迈吃的江南点心足显江南文化之精细:

我从茶几上一个银盆里取了一块脆松糕送到他手上,说:“这是苏州著名的糖果店采芝斋的出品,请尝尝,风味如何?”汪先生剥去果纸,吃得很快,咂着嘴连连道好。[27]173

再以《紫兰小筑九日记》所记,周瘦鹃饮食的江南特征彰显无遗(见表1)。

表1 1943年周瘦鹃居住“紫兰小筑”期间饮食一览

这些琳琅满目的菜肴组成一张颇具江南特色的“鹃式菜谱”。周瘦鹃对其中不少菜还有独到的点评。他在朋友邹荆庵家吃了邹老夫人烧的豚蹄,赞不绝口,称“入口而化,腴美不可方物,他如敷美鲈脍,昔张季鹰尝食之而思乡”[32]27-29。这些词藻雅丽的点评完全可作江南菜的广告语。展现出江南菜系文化之精美的“鹃式菜谱”,不仅见证了周瘦鹃从上海到苏州数十年的工作与生活,也是当代“老字号”文化餐饮建设的创意根基。在整理与继承的基础上开发符合当代人口味的新的“鹃式菜谱”,再将周瘦鹃的故居、去过的餐馆、生活过的地方打造成参观、休闲、饮食一体化的旅游景点,或可成为江南旅游文化的新亮点。试想一下:游客、市民们端坐于周瘦鹃曾经生活、工作、聚餐过的地方,品尝鹃式菜肴,阅读周瘦鹃的锦绣文章,遥想他的文坛传奇与人生故事,这不正是周瘦鹃饮食生活美学至今仍在市井街巷间绵续不绝的证据吗?

五、结 语

饮食是俗的,文艺是雅的。饮食融进文艺,文艺嵌入饮食,又有谁能辨得清道得明孰雅孰俗呢?以周瘦鹃为代表的“鸳鸯蝴蝶派”不但在通俗文学作品上继承了明清文艺旨趣,而且在日常生活中继承了古人重雅求精的饮食理念。周瘦鹃的价值不仅体现于文学创作中,而且体现于生活美学与文学创作的交融中。他的饮食生活美学与其文学、交往的相互影响,以及对江南文化建设开发的推进作用,无不显现出“鸳鸯蝴蝶派”丰盛富厚的文化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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