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移民多样性与创业选择∗
2021-04-22余玲铮娄世艳王建楠魏下海
余玲铮 娄世艳 王建楠 魏下海
(1.华侨大学经济与金融学院 福建泉州 362021)
(2.澳门城市大学金融学院 澳门 999078)
(3.华侨大学经济发展与改革研究院 福建厦门 361021)
一、引言
允许劳动力在不同空间的自由迁移,是“流动中国”的直接体现,也是构成城市移民多样性(immigrant diversity) 的重要基础。2020 年4 月9 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了《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 (以下简称《意见》)。这是中央第一份关于要素市场化配置的文件,其中特别强调“要引导劳动力要素合理畅通有序流动”,包括“深化户籍制度改革,畅通劳动力和人才社会性流动渠道,健全统一规范的人力资源市场体系,营造公平就业环境,依法纠正身份、性别等就业歧视现象,保障城乡劳动者享有平等就业权利……”《意见》 对于激励劳动力流动至能充分发挥其最大效益的地方,有着里程碑式的政策指导意义。近年来,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劳动力跨地理迁移愈发活跃。当众多的人口走出以同宗、同族、同村人构成的“熟人社会”(费孝通,2008),踏进以陌生人为主的城市社会,城市的移民多样性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而且,随着人口流动速度加快,来自五湖四海、操持不同乡音以及有着不同生活习俗和想法的移民不断汇聚,城市移民多样性随之上升。
那么,多样性会带来怎样的经济影响? 从理论上讲,多样性的经济影响是一把双刃剑。积极影响是因为出生在不同地方的人通常拥有不同的生产技能以及解决问题的想法,多样性产生互补性。消极影响则源于不同群体间的心理距离和沟通成本,以及可能产生的相互敌意(Alesina 等,2016),从而影响生产效率。经验文献上,多样性的经济效应尚未达成共识,其中,消极影响似乎占据更为主导的地位(Easterly 和Levine,1997;Collier,2001;Alesina 等,2016)。近年来有关“多样性”话题同样引起国内学者们研究关注,大多数国内文献围绕城市创新、经济增长、团队生产率等方面讨论多样性影响。然而,关于城市的移民多样性如何影响个体就业身份选择(创业者vs.工资获得者),目前仍有待探讨。
有鉴于此,本文试图从经验上考察移民多样性对个体创业选择的影响和作用机制。研究发现,移民多样性促使个体就业选择为工资获得者,而不是创业者,其机制在于,在一个充满多样性的城市环境中,人们彼此间的心理距离会被拉大并减少社会认同感,最终降低创业概率。不过,多样性对不同群体的影响并非均匀分布,那些从事发展型创业的雇主以及高技能者,恰能受益于多样性所带来的外部效应。
与现有研究相比,本文的主要创新点有二:第一,本文根据每个移民户籍地属于哪个城市,进而测算迁入城市的多样性指数,这样能够准确地捕捉到每个城市因移民汇聚而产生的异质性,这个做法是以往文献所欠缺的。现有的国内文献在分析城市移民来源地的,通常只是到省级层面,忽略了同省不同城市的异质性。第二,本文系统考察移民多样性如何影响个体创业选择,进而阐述作用机制的约束条件:什么类型的移民受益于多样性而促进创业? 什么类型移民因多样性而被挤出创业市场? 解答这一问题,能为理解当今“流动中国”政策下流动人口决策行为提供新的线索,并为政策制定部门在畅通劳动力和人才流动渠道时提供新的启示。
二、多样性影响创业的理论机制
从现有研究看,多样性的经济影响与形成机制是一个方兴未艾的研究领域。关于多样性与创业的关系,目前存在两种竞争性假说。
第一,多样性有利于商业机会的发现,促进个体创业。在理论上,启发式异质群体之间的相互作用能提高生产效率和生产可能性,进而创造更多的商业机会(Kemeny 和Cooke,2018)。在经验文献上,Ottaviano 和Peri (2006) 使用美国大都市地区的移民数据构建了1970—1990 年文化多样性的衡量标准,实证确认了多样性对生产率产生积极影响。类似结论也见于Ashraf 和Galor (2011) 及Peri (2012) 等研究。多样性在提升生产率的同时,也激励新知识的产生,促进人们的创业行为。根据创业知识溢出理论,新知识是创业机会的源泉,充满新知识的环境创业机会更多(Acs 等,2013)。来自不同地区的人很可能拥有不同的生产技能,有着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先验知识,从而形成不同的分析和解决问题的思路与视角(Alesina 等,2016),这种多样性有利于产品创新和商业机会的发现(Sun 等,2019)。Niebuhr (2010) 对德国的研究发现各地的专利申请与劳动力多样性成正比。Ozgen 等(2011) 发现移民工人的多样性增加了产品和流程创新的可能性。多元化背景也会使团队决策考虑更加全面,面对机遇和挑战更占有优势。Lazear(1999) 发现跨越多种文化的团队中的技能互补有效地抵消了多样性的潜在成本,进而显著提升了企业整体生产率。
第二,多样性不利于创业。主要原因在于,来自不同背景的人往往在商业合作和信任方面存在挑战,导致交易成本上升,从而降低创业可能性。创业是一项相对开放的经济活动,不仅需要拥有创业环境和资源,还需要赢取对方的信任,从而降低交易成本。Alesina 和La Ferrara (2000,2002) 发现种族多元化会减少人们的社交参与、降低对邻居的信任。黄玖立和刘畅(2017) 利用中国微观数据发现,多样性会影响陌生人之间社会信任的形成。特别是在中国这样一个“熟人社会”里,信任是做生意和赢取商机的重要条件(黄玖立和李坤望,2013)。而且,良好的社会信任环境有利于降低融资成本、增加融资成功的概率(戴亦一等,2009),也有利于增强团队凝聚力(Ferres 等,2004),促进人们从事创业活动。因此,一旦多样性影响人际相互信任,增加心理距离,自然就会导致交易成本增加而抑制创业动机。
总结而言,多样性对创业产生何种影响事实上是一个开放的实证问题,取决于多样性所形成的效率与冲突之间的权衡。
三、数据、变量与模型设定
(一) 数据与变量说明
本文采用2017 年全国流动人口动态监测数据 (China Migrants Dynamic Survey,CMDS)。之所以只采用2017 年数据,原因在于,在往年(2017 年之前) 流动人口动态监测调查中,流动人口户籍地的信息只到省级层面(城市层面信息缺失),而在2017 年调查中,流动人口户籍地信息首次可以到城市层面,这为本文基于移民信息以精确测算城市多样性奠定了宝贵的数据基础。在实证估计过程中,我们将移民劳动年龄限定在15—60 岁,且存在就业身份信息,最终获得超过10 万个观测值。
本文的研究重点是城市的移民多样性与创业选择的关系,因而,被解释变量为是否创业。我们根据问卷中“您现在的就业身份属于哪一种?”来识别受访者是否为创业者,当受访者回答“雇主或者自营劳动者”则视为创业者,当回答“有雇主的雇员或者无雇主的劳动者(零工、散工等)”则为工资获得者。在变量设定上,采用二值虚拟变量,创业者取值为1,工资获得者取值为0。
核心解释变量为城市层面的移民多样性。借鉴既有研究的做法,我们采用分化指数(fractionalization index) 来刻画移民多样性:
其中,Fractionlizationj为城市j的移民多样性指数,srj为居住在城市j而户籍在城市r的人口占城市j流动人口的比例,R为在城市j中所包含的居住在城市j但户籍在其他城市的城市总数量。该指数介于0 到1 之间,该指数数值越大,表明该城市越具有多样性。
根据多样性测度结果可以得知,沿海城市的移民多样性普遍要高于内陆城市,省会城市的移民多样性普遍要高于非省会城市,经济发达城市的移民多样性普遍高于经济欠发达城市。值得注意的是,珠三角、长三角、京津冀三大都市圈的移民多样性最高,与这些地区吸引流动人口大规模聚集有密切关系,符合经济现实。进一步地,我们绘制了移民多样性与城市创业者占比的散点关系图。由图1 可知,移民多样性指数越高,城市创业者占比越低,这可能暗含一种信息,即来自于不同地域的人汇聚于同一个城市,他们背井离乡的目的更可能是寻求一份相对稳定的受雇机会(进厂打工),而不是开展高风险性的创业活动(特别是自雇创业)。
图1 移民多样性与创业者人数占比的散点图
(二) 实证模型
回归模型设定如下:
其中,i表示个体编码,c表示城市编码,被解释变量Enpic表示个体是否创业,用二值虚拟变量表示;Findexc表示移民现住城市的多样性指数;X为控制变量的集合,包含个人特征、家庭特征以及城市经济变量,此外,我们也控制了省区固定效应。
个人层面的控制变量包含:(1) 教育年限。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有更大概率赢取一份相对稳定的高薪工作,如果选择去做生意,无疑会产生较大的机会成本。(2) 年龄。随着年龄增长,人们的生活阅历越来越丰富,这有利于处理生意上的人际互动以及组织各种创业资源(王戴黎,2014)。但另一方面,年龄越大的人对风险越有规避心理(Kidd,1993),从而减少创业动机。因此,年龄对创业影响可能呈现倒U 形关系。(3) 性别。理论上,女性的风险偏好程度要低于男性(Booth 和Nolen,2012),因而可预期,女性创业可能性相比于男性较低。(4) 婚姻。婚姻的溢价普遍见于创业经济学文献中,相对于未婚者,已婚者更容易进行创业。(5) 健康状况。创业是一个持久并且需要耗费大量精力的活动,健康状况较好相比于较差的个体更能胜任创业活动。(6) 户籍。目前户籍歧视依然存在,那些难以获取稳定工资收入机会的流动人口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进行自雇形式的生存性创业。(7) 是否为汉族。中国汉族人口占总人口的绝大多数,对于占人口比例较少的少数民族,其身份特征会使他们更倾向于成为工资获得者而不是创业者,汉族则有更高的创业概率。(8) 迁移时间长短。流动人口的迁移时间长短既会影响其社会融入的状况,也会决定其是否愿意留居本地,这对其决定是否在当地开展创业活动都有着重要作用。
家庭特征变量包括:(1) 家庭收入与支出。家庭的收入和支出反映了一个家庭的经济情况,家庭资产状况显然会对其开展创业活动有影响,富裕家庭能为高风险创业提供充足的资金后盾,而贫穷家庭往往不愿意冒这个风险。(2) 老家是否有宅基地。移民在老家拥有宅基地,事实上是作为一种隐性资产而存在,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御创业所带来的潜在风险。
城市特征变量包括:(1) 人口规模。城市人口规模越大,所产生的城市消费需求潜力也就越大,能够创造更多商机。(2) 人均收入水平。这种影响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城市收入水平较高会吸引更多人从事工资性收入的工作,另一方面,城市收入水平高意味着经济更发达以及更好的营商环境,对创业活动有激励作用。因此,其影响方向具有不确定性。(3) 城市创新指数。①数据来源于寇宗来和刘学悦(2017)。创新与创业的关系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事实上与创新变革所导致的“创造性的毁灭”密切相关(熊彼特,1990),一方面,创新可能摧毁一些旧的行业,从而对工作岗位产生负面冲击(即“技术性失业”),当劳动者被挤出正规就业市场,就不得不开展生存型创业;另一方面,创新会促进经济繁荣并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从而吸引人们选择工资性的就业岗位。
四、移民多样性对创业选择影响的实证分析
(一) 基准估计结果
表1 报告了全样本基准回归的结果,其中第(1)、(2)、(3) 列采用线性概率模型估计,作为对比,第(4) 列采用Probit 模型估计,并报告边际效应。第(1) 列仅包含核心解释变量(城市的移民多样性指数),第(2) 列在核心解释变量的基础上加入了个人和家庭层面的控制变量,第(3) 列和第(4) 列进一步控制城市变量和省区效应。考虑到本文核心自变量“城市移民的多样性”是一个城市层面的变量,而因变量“是否创业”是一个个人层面变量,我们采用经由城市聚类标准误的估计方法。
由第(1) 列的单变量回归结果可知,城市的移民多样性估计系数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负,这说明多样性会降低移民创业概率,促使他们更愿意选择工资获得者的就业身份。第(2) 列控制个体和家庭层面的特征变量后,核心自变量多样性的估计系数仍然在1%的水平上显著。第(3) 列进一步控制地区经济变量之后,核心自变量的估计系数在5%的水平上显著为负数,系数绝对值有所降低。第(4) 列Probit 模型的估计结果与第(3) 列线性概率模型的估计十分接近。以第(3) 列为例,具体而言,移民多样性指数每提高1 个单位,个体成为创业者概率将下降约13%。这验证了此前阐述的竞争性假说之一:多样性不利于移民创业。由于多样性会提升人际沟通成本,增加彼此心理距离,妨碍社会信任关系的建立,使人们倾向于成为工资获得者,而不是创业者。相较于同类主题研究,我们利用中国大规模的移民数据,提供了一个确凿直接的经验证据。
控制变量估计所得的结论与以往研究发现相近。以第(3) 列为例,可以发现,移民教育年限越高越倾向于不进行创业。年龄的平方项估计系数显著为负印证了前文的分析,移民年龄与其创业决策有倒U 形的关系。男性相比女性有更高的创业概率,这体现了不同性别的风险偏好。婚姻状态和健康状况会显著影响移民创业选择。拥有不同类型户口的移民创业行为也存在显著差异。汉族创业的概率会比非汉族创业的概率更高。家庭变量中,家庭支出、家庭收入以及老家有宅基地对移民创业均有显著促进作用。在城市经济变量中,更大的城市人口规模会产生更多的创业者,而更高的城市创新指数也会催生更多的工资获得者。
表1 基准估计结果(被解释变量:是否创业者)
(二) 稳健性检验
1.变换核心自变量
本文进一步利用熵指数(entropy index) 替换分化指数来衡量多样性。熵指数作为一种常用替代方法,也可用于测度多样性(Taagepera 和Ray,1977),其计算方式如下(下标和字母表示与分化指数相同):
表2 第(1) 列是变换核心自变量的估计结果。可以看出,熵指数估计系数依然为负数,且达到1%显著水平,估计结论与前文保持一致,即城市的移民多样性会显著降低创业概率。
2.考虑潜在的内生性问题
(1) 工具变量估计
诚然,多样性会影响创业,但“万众创业”也会吸引更多的外来移民进入,从而进一步塑造城市的多样性。如此一来,就可能导致因果反置的内生性问题。为此,我们借鉴Alesina 等(2016) 思路,通过加权地理距离的方法构建了工具变量。具体做法是,首先计算某个城市i里的每个外来移民从户籍地(城市j) 到现住地(城市i) 的双边地理距离,然后计算该城市地理距离的加权平均值作为移民多样性工具变量。从理论上讲,地理距离加权平均值越高,移民多样性相应越高,当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汇聚于某一座城市里,自然就提高了该城市的移民多样性。由于地理变量不易受到经济行为影响,能够最大限度满足工具变量外生性。
表2 稳健性检验
由表2 第(2) 列的结果可知,在第一阶段估计中,这个IV 与城市移民多样性变量高度显著相关,很好地解释了城市移民多样性。F统计量(450.07) 大于临界值10,同时结合最小特征根统计量,拒绝“弱工具变量”原假设。进一步使用Durbin-Wu-Hausman (DWH) 内生性检验方法发现,DWH 检验的p值小于5%,确认了移民多样性为内生解释变量的客观事实。相比于OLS 估计结果,2SLS 估计得到移民多样性系数绝对值有所提升,这意味着在内生性问题存在情况下,若采用OLS 方法,将低估移民多样性对个体创业行为的负向影响。这也说明了采用工具变量估计的必要性。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即便考虑内生性问题,移民多样性对于创业的影响依然是显著为负向的。
(2)“近似外生”工具变量检验
我们通过放松工具变量的排他性强约束,来检验工具变量近似外生对估计结果稳健性的影响。此处采用Conley 等(2012) 提出的Union of Confidence Intervals (UCI) 方法予以检验,检验结果见于图2,可知,移民多样性变量估计系数相对稳定并且仍然保持较高显著水平,置信区间绝大多数在零点以下,表明选取移民地理加权距离作为IV 具有合理性。
图2 基于Conley 等(2012) 方法下移民多样性变量估计的稳健置信区间
五、机制检验与异质性分析
(一) 作用机制检验
1.移民多样性何以抑制创业
前文已从经验上确认了移民多样性不利于个体创业。在此小节,我们将进一步检验其作用机制。理论上,在一个愈发多元化的城市空间里,各种移民文化相互交流或碰撞,不可避免会产生社会融合方面的障碍,包括对当地方言文化的掌握程度也会影响移民社会融合。此外,常年漂泊在外的移民难免会产生浓烈的思乡情绪,尤其在一个陌生人居多的环境里,会产生一定的心理距离,缺乏对城市的归属感和依恋程度。而移民一旦缺乏对迁入城市的社会认同和归属感,将进一步弱化其相对开放的创业活动。
我们通过递进的两个步骤进行机制检验。第一步,检验移民多样性是否对流动人口在迁入地的社会信任和认同产生负面影响。第二步,检验流动人口社会信任程度对于其创业概率的影响。我们根据调查问卷的三个问题来刻画移民在迁入城市的社会信任和认同情况,分别为(1) 社会融合,以“我很愿意融入本地人当中,成为其中一员”来刻画;(2) 归属感,以“我觉得我已经是本地人了”来刻画;(3) 被本地人接受,以“我觉得本地人愿意接受我成为其中一员”来刻画。三个变量均采用离散数字1—4 依次表示移民对所在城市的社会认同程度和心理距离。表3 提供了机制检验的结果。不难发现,移民多样性对流动人口社会融合、归属感以及被本地人接受程度均有显著的负向影响,而移民社会融合、归属感以及被本地人接受程度均显著地提升了创业概率。这就意味着,移民多样性降低了流动人口在迁入地的社会信任程度,最终抑制其创业概率。毕竟创业和做生意需要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一旦双方心理距离拉大了,创业的可能性便会下降,甚至不复存在。
表3 机制检验:移民多样性对社会认同的影响
2.另一种机制检验的证据:迁移时间的影响
移民在流入地所产生的社会信任和认同程度与迁移时间长短有密切关系。当移民初入一个陌生城市,由于缺乏对当地就业市场和多元文化的了解,容易产生心理距离,这对于创业通常有不利影响。而随着迁入时间的延长,这种在认知和心理上的鸿沟会逐渐消弭,一定程度抵消多样性对创业活动的负面影响。这也可作为机制检验的另一方面证据。为此,我们根据调查问卷中关于“流动人口的本次流动时间”信息,将流动时间在5 年及以上的归类为长期移民,将5 年以下归类为短期移民。
表4 第(1) 列和第(2) 列的估计结果显示了迁移时间长短的影响差异。结果表明,在长期移民子样本中,多样性对于创业影响并不显著,这意味着随着移民迁入时间逐渐拉长,对当地社会融合和身份认同也会加深,从而很大程度缓解了多样性对创业的负向影响。而在短期移民子样本中,多样性显著地降低了个体创业概率,具体而言,多样性每提升1 单位,个体创业概率会下降28%。这一估计结果暗示,社会信任和认同能够在一定程度对冲多样性对创业的负面影响。这也为上述的第一小节机制检验提供另一方面的佐证。
(二) 异质性分析
1.创业类型的影响差异
我们将流动人口的创业类型分为雇主和自雇,其中雇主即机会型创业者,为了取得商业价值而开展的创业活动,这是一种能体现“企业效应”的创业形式。而自雇更多体现为生存型创业,有一部分是由于失业或者无法获得受雇机会,迫于生计而不得不进行“草根”创业,体现了创业的“难民效应”(董志强等,2012)。对创业者来说,多样性充满挑战但又孕育着各种机遇。相比于生存型自雇者,那些以企业形式存在的创业型雇主,会青睐于多元化的员工团队,因为多元化背景会促使团队决策更周全,面对商机也更加敏锐。同时,多元化团队的技能互补性能够极大地提升企业生产率和盈利水平(Lazear,1999)。因此,可以预期,城市移民多样性的影响效应应有所差异。
表4 迁移时间影响
表5 第(1)、(2) 列为分两种类型创业的估计结果,从中可知,城市的移民多样性影响的确存在明显不同。对于创业者为雇主的子样本,多样化指数对创业影响并不显著。而对于自雇的子样本,多样化显著抑制创业概率,估计结果与理论预期和现实情况相符。现实中,这两种创业形式的影响因素存在显著差异(曲兆鹏和郭四维,2017)。移民个体在异乡开展创业活动要想尽可能多地受惠于多样性,一方面要求自身从小规模商业自我雇佣(即个体户) 努力发展壮大,转变成真正意义的“熊彼特”企业家;另一方面,这一发现也暗示着政策层面在充分利用移民多样性来激发城市里的企业家精神的同时,也要尽可能塑造良好的制度软环境(包括营商环境和社会文化等) 以缓解多样性对移民个体户创业的负面影响。
2.沿海与内陆之间的影响差异
沿海地区经济相对于内陆更加发达,吸引大量的外来移民涌入,因而在塑造城市多样性的同时,能够提供更多的获取稳定工资收入的机会,因此,我们预期,在沿海地区,当多样性较高,移民成为创业者的概率会更低一些,而成为工资获得者的概率会更高。
表5 第(3)、(4) 列实证的结果显示,沿海地区的移民多样性的估计系数显著为负数,表明多样性提高了移民成为工资获得者的概率,降低了成为创业者概率。而在内陆地区,多样性对于移民创业选择没有显著影响。
3.不同技能者的影响差异
理论上,高技能者在面对多样性环境和困难时会有更加弹性的适应性反应,而且能够吸收多样化所产生的外部效应,有利于形成分工合作关系。而低技能者在面对多样性时通常是被动迎合,也会因缺乏信任而减少个人参与社会活动频率。因此,对于不同技能者,多样性的影响效应会有所不同。我们根据受访者的受教育年限将不同技能者分为:教育年限大于或等于16 年者(即完成本科学历) 视为高技能者,教育年限为16 年以下者为低技能者。
在表5 的估计中,第(5)、(6) 列报告了当教育程度不同时,多样性对移民创业行为的影响。结果显示,高技能者与低技能者受移民多样性的影响不尽相同。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高技能者是否选择创业并未显著受到移民多样性的影响,相比而言,低技能者的创业概率会随着多样性的上升而显著下降。这一结果意味着,增加人力资本投资是抵御多样性带来的潜在风险的一个有力屏障。
表5 异质性影响的估计结果
六、结论与启示
当人们走出以熟人为主的“乡土社会”、迈向以陌生人为主的城市社会,随着移民在城市里越来越多地汇聚,城市的多样性日益彰显。在经济活动中,移民多样性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本文试图从个体创业选择角度提供移民多样性影响的微观证据,并论证其作用机制。研究发现,在控制各种可能影响创业的因素以及内生性问题后,移民多样性的确会降低移民创业概率,在一个多样性较高的城市里,人们更愿意选择成为工资获得者而不是创业者,其机制在于,多样性会显著降低移民的社会信任和认同,进而影响创业活动。本文还发现了多样性对创业影响在不同情境下的差异。对于以企业形式存在的创业者而言,移民多样性对其更加有利,而以自雇形式进行的“草根”创业,移民多样性对其是不利的;受教育水平会对多样性影响移民创业起到一定的对冲作用,在不同区域(沿海vs.内陆),多样性的影响也有所不同。
本文从经验上确认了移民多样性对个体创业选择的影响和作用机制,丰富了多样性议题的研究视角。尽管本文得出结论——移民多样性会显著降低移民创业概率,但并不意味着多样性一定会对经济发展的其他方面产生不利影响。事实上,多样性充满挑战的同时也蕴含着各种机遇,具有无限可能性。比如,多样性更有利于创新,多样性团队会比同质性团队更具创意,能够提出创造性的解决方案(利弗莫尔,2017)。
基于上述研究发现,本文的政策启示是明显的:(1) 由于目前城市户籍准入控制和排他性仍未得到根本改变,流动人口无法平等享受公共服务,这自然加大了流动人口在迁入地间的心理距离,减弱其社会融合的可能性。因而各地政府在放松户籍管理上应有所作为,推动社会保障在不同城市间形成互联互认机制,让流动人口在为城市发展做贡献的同时也能享受到当地的公共福利。(2) 政府应充分利用社会活动机制,推动社区范围的沟通互动,使流动人口与居民产生紧密联系,这样既加强了流动人口对本地文化认同,又有利于促使其积累当地社会资本以及开展创业活动。(3) 以企业形式存在的创业者反而受益于多样性,这就提醒我们,在城市移民多样性的背景下,应激励更多的“熊彼特”企业家精神。但需注意的是,移民在异乡开展创业多以自雇形式出现,他们或因被挤出雇佣市场而被动创业,因此,政策层面应该尽可能为移民个体户创造更好的制度软环境,增加商业合作和社会信任,以消弭多样性所产生的负面效应。(4) 高技能者和迁入时间较长的移民能够与多样性达成共存,因此,城市政策制定部门应积极吸引技能人才流动,并合理减少流动人口在本地落户的障碍,以促进城市创业活动和经济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