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厦门的美食地图
2021-04-20许晓春
许晓春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鲁迅的这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对于很多学生来说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篇经典散文,是鲁迅在厦大任教期间创作的。
【品味闽菜馆】
民国时期,厦门已成为中国东南重要的通商口岸之一,餐饮业发达。据不完全统计,当时厦门大型的各类菜馆有一百多家,形成了闽菜为主,广东菜、京菜、台湾菜、素菜、西餐等多元化并存的格局。
菜馆、酒肆林立,名菜、名点大量涌现。以“冠天酒楼”的白斩鸡、“全福楼”的焖猪脚、“双全酒家”的炒面线、“练江酒家”的鸡绒鱼鳔、南轩”的荷叶米粉肉、乐琼林”的烧卖、“真好味”的蚝仔煎、“泰山口”的韭菜盒等最为走红。
当时一些著名的闽菜馆,曾在鲁迅的笔下出现过,比如“南轩酒楼”“东园”“别有天”“洞天酒楼”等,而好友孙伏园更是他不折不扣的“饭友”。1926年11月,鲁迅与孙伏园出来买药、鞋帽和火酒后,去了思明东路著名的南轩酒楼大快朵颐。同年12月,他和孙伏园在“别有天”午餐后,花了七个大洋买了个皮箱。
同年的12月和次年1月,鲁迅曾两次到鼓浪屿的闽菜馆“洞天酒楼”吃饭,其中1月份这一次是与林语堂、川岛、顾颉刚、陈万里、李硕果等人一起,《民钟报》为他饯行。坐船回厦大后,鲁迅还很开心地收到了朋友寄给他的《阿Q正传》英文译本。
鲁迅在“洞天酒楼”吃过的菜肴,有不少地道的闽菜——五香鸡卷、海蛎煎、红烧鱼唇、醋肉、白炒香螺、炒面线、封猪脚以及花生汤、韭菜盒等小吃。鼓浪屿的老人曾说,洞天酒楼”很早就用上了彩色灯泡组合的跳动式招牌广告,不知道当年的鲁迅和其他大教授们可曾遇见过。
“南轩酒楼”是厦门最早的闽菜馆之一,1911年开设于水仙宫码头附近,当时的老板、厨师、职员全部来自福州。上世纪30年代酒楼倒闭,原来的十几个伙计在蕹菜河(今思明南路)另起炉灶,开办了“新南轩酒家”,以示区别和寓意新姿再现。上世纪20年代中后期,“南轩酒楼”已经可以承办高级宴席和散席,贵重的菜式除了鱼翅燕窝之外,还有烧猪等。
或许是渐渐适应了闽菜风味,后期鲁迅对他吃过的一些闽菜馆评价颇高,称其“饮馔颇佳”。他还曾详细记录说:“这里的酒席,是先上甜菜,中间咸菜,末后又上一碗甜菜,这就完了,并无饭及稀饭,我吃了几回,都是如此。听说这是厦门的特别习惯,福州即不然。”
【“总算白吃了一餐素斋”】
厦门素食的历史悠久,很早就有一些制作精巧、烹饪得法、风味独特的素菜馆,民国时期知名的素菜馆除了“南普陀素菜馆”外,还有位于中山路和思明南路的“安乐窝”“西竺林”,当时素菜全席大约八元,散菜则为小洋四角左右,属于中等偏上的消费水平。
厦门大学紧邻南普陀寺,当时林文庆校长的一些重要宴请,曾安排在南普陀寺素菜馆,如宴请马寅初、马叙伦等人。鲁迅曾多次应邀到南普陀寺会友、参加接待活动,从1926年9月到1927年初,他几乎每月必去南普陀吃一頓素斋。
1926年10月22日,南普陀寺和闽南佛学院宴请从美国讲佛学归来、在厦门逗留的名僧太虚法师,鲁迅参与作陪,同席的有三十几人,包括林文庆、顾颉刚等人。回来后,他给许广平的信中俏皮地写道:这样,总算白吃了一餐素斋。”
1927年1月12日,鲁迅应历史学家丁山的邀请参加在南普陀的晚宴,同座八人,四天后,鲁迅遂离开厦门前往广州。
【蹭饭和饯行】
同为著名作家,林语堂和鲁迅可谓“亦友亦敌”,两人的恩怨早已成为文学史上的著名公案。但在厦大时,还是两人友情最深厚的期间,林语堂除了是鲁迅来厦大的推荐人之外,林太太的厨艺恐怕也是重要的“推手”之一。
鲁迅来厦大的第二天,就“同伏园往语堂寓午餐”,权当接风洗尘。此后,他和教授们多次到林语堂家蹭饭,似乎还真成了“家常便饭”。1927年1月7日,也就是鲁迅要离开厦门的前一周,也是“晚赴语堂寓饭,夜赴浙江同乡送别会”——鲁迅即使要参加同乡送别会,还是忍不住要去林家那里再撮上一顿。
林太太廖翠凤生于大户人家,厨艺极佳。女儿林太乙曾回忆母亲的厨艺:厨房是母亲的活动中心。她爱热闹,常请客。她大量买菜,大开伙食。她烧出大锅大锅的厦门卤面,作料是猪肉、虾仁、香菇、金针、菠菜,是用鸡汤熬的。她的焖鸡尤其拿手,是用姜、蒜头、葱把鸡块爆香,再加香菇、金针、木耳、酱油、酒、糖,用文火焖烂。”
不难想象,当年鲁迅和他的同僚们曾享受过何等的口福。从他们各自的文字记录中,大致可以梳理出一张“林家菜谱”——红烧猪脚、清蒸螃蟹、炖鳗鱼以及厦门菜饭、炒米粉、卤面、猪肝面线、薄饼等颇具闽南特色的菜肴和主食。
鲁迅在给许广平信里就特别提到林语堂对他的关心:“玉堂(注:林语堂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的兄弟(注:林有二兄和一弟都在厦大)和太太,都很为我们的生活操心。”鲁迅离开厦门前,参加了多场“饯别会”,林语堂家的宴请是最为轻松愉悦的。
【小吃民俗之体验】
1926年9月21日是中秋节,那时鲁迅抵厦门还不到一周,林语堂特地带月饼过来给国学院的同事们品尝,还教他们一起玩厦门的民俗活动“博饼”,鲁迅、顾颉刚等人的日记中都不约而同地提到这事。鲁迅在《两地书》中提到:“昨天中秋,有月,玉堂送来一筐月饼,大家分吃了,我吃了便睡,我近来睡得早了。”顾颉刚则记述道:“玉堂先生送月饼来,掷骰食之。看月。”近百年前,那一轮明朗的圆月之下,国学院楼里传出的阵阵骰子声和欢笑声,一定是真实和愉悦的。
厦门的传统小吃不少,最让鲁迅印象深刻的或许是厦门的春饼(薄饼)。在他的好友川岛(即章廷谦)的文字中,记录了当年鲁迅到时任厦大总务长周辨明家中吃春饼的事情。“厦门的春饼是著名的……但一般餐馆中的吃法与家庭中的是有所不同的。吃之前,鲁迅先生和我都并不晓得”。“后来主妇来了,春饼也来了,色白,甚薄,和我们在市上所见的所谓春饼皮是一样的,只是大了些,每张饼的直径约摸有一尺来大。由主妇包好了交给我们吃,其中作料很多,很好。包的很大,我和鲁迅先生都只得用两只手捧着来吃,分左、右、中三次咬,才吃下一截去……当第三个比小枕头还要大的春卷送过来时,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只好道谢”。多年后,鲁迅和川岛仍对这顿薄饼宴记忆犹新,他们都觉得,这样厚意而亲切的招待,不但“醉酒”而且“饱德”。在那个厦门的冬日,鲁迅提前品尝到了满满的春天的味道。
【水果点心消闲】
在厦门期间,正是鲁迅与许广平“隔空”热恋的时期。当时许广平在广州,130多天里两人间的往来书信多达83封,鲁迅对许广平的称呼有“广平兄”“‘林兄”“景宋女士”等,信中最常见的内容就是饭菜合不合品、身体胖了还是瘦了,这正是恋爱中的男女最爱聊的话题。
鲁迅刚到厦门不久,便写信给许广平“汇报”:“我已不喝酒了,饭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的两碗)。”此后的信里,自然也会絮叨一些生活细节,比如聊聊水果和点心。1926年9月20日,鲁迅记道:“这一星期以来,我对于本地更加习惯了,饭量照旧,这几天而且更能睡觉……此地的点心很好;鲜龙眼已吃过了,并不见佳,还是香蕉好。”
一次,鲁迅开心地跟许广平说起自己去厦大附近一家小店买香蕉的趣事:“我去买时,倘五个,那里的一个胖老婆子就要‘吉格浑(一角钱),倘是十个,便要‘能(二)格浑了。”借着家长里短,鲁迅顺便给许广平“普及”了一下闽南语的发音,接着又开玩笑:好在我的钱原是从厦门骗来的,拿出‘吉格浑能格浑去给厦门人,也不打紧。”鲁迅喜欢吃点心,这和他工作都是在午夜前后有关系,深夜吃点东西,既解乏又解饿。
沈兼士就曾说过:“先生有三个嗜好,吸烟、喝酒和吃糖。”爱吃甜的鲁迅对厦门的点心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他似乎需要和蚂蚁进行多番“斗智斗勇”。比如把糖放在碗里,然后把碗放在贮水的盘中,用四面围水的办法确保白糖的安全;又比如在水盘中放一个杯子,杯子上放著贮藏食物的箱子,让蚂蚁无法“飞渡”。
好友们都知道鲁迅嗜甜,川岛刚到厦门就给鲁迅带了20包麻酥糖,离开厦门前,川岛、罗心田、毛瑞章等人也送了鲁迅许多食物,包括鱼干、酥糖、糟鹅、柑子,当然也少不了作家都喜欢的茶和烟卷。
【小酒怡情】
在爱情滋润中的鲁迅,似乎变得更加自律——不再洗海水浴、不喝酒后游泳、不半夜寄信和发牢骚、停止吃青椒而改为吃胡椒,连烟卷也比之前少吸了。因为这些事会让他的“害马”(对许广平的昵称)担心。
只是无论如何,许广平还是不在身边,吃的问题,鲁迅只能“多元化”解决。有时候吃食堂饭菜,有时候去小饭店吃或者请福州饭馆包饭,有时候请帮厨。再不济,买点面包和罐头、牛肉充饥,偶尔苦闷无聊时,他会找来孙伏园,就着花生米,喝点绍兴黄酒,也是其乐融融。
偶尔,鲁迅干脆把孙伏园拿来的火腿和干贝一起煮,觉得这已经算是一件很“阔”的事情了。川岛曾经描述鲁迅制作“清炖火腿”的过程:“鲁迅先生因为伏园走时还留下一块火腿,就自己动手收拾好了,用干贝清炖,约我们去吃。吃的时节,大家蘸着胡椒,很好。”深谙火腿烹制的鲁迅还语重心长地担任美食指导:“干贝要小粒圆的才糯。炖火腿的汤,撇去浮油,功用和鱼肝油相仿。”
近百年过去了,回想鲁迅先生短短数月的厦大生涯,这既是他的人生和文学历程上一次“真性情”的港湾,更有让人不断追寻的时代缩影。如今,鲁迅先生的塑像仍静静矗立在厦大校园的中心地带,他的目光望着海的方向,不知那些时代的“风味”是否还会穿越历史烟尘,飘逸而来。
(作者系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