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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闪烁睿智光芒的词条

2021-04-19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沃什词条

【閱读导引】

“词典”(Abecadlo)是波兰特有的文学形式,是由短文(词条)组成的松散文体,文章按词条名首字母的顺序编排。我们自己在讲述某件事时总是篡改事物,因为我们的叙述会对事件加以简化和取舍,很容易产生局部就是整体的幻觉。波兰诗人切斯沃夫·米沃什在《米沃什词典》中解释词条“INACCURA· CY”(不准确性)时,陷入对回忆的不确定的苦恼。当然,这也正是回忆的迷人之处。这也是为何米沃什选用了词条的形式来撰写回忆。因为传记式的写作只是重构了记忆,而不是重构现实。无论谁写出自己的生活,他都不得不僭用上帝视角来理解那些交叉的因果。而选用的词条代表了无序的现实,也尊重记忆的不确定性,尊重了历史的局限性。

米沃什看重这种方式的写作,是因为他特殊的经历所致。米沃什这样的诗人,无论是他的诗歌写作还是回忆录写作,都充满了各种历史细节,他们的生活背负上了沉重的历史记忆。他们写作的张力,从大处着眼是源自流亡者的困境,从小处着眼源自他们现在生活的安定与过往生活的残酷,以及那些依然生活在极权统治下的同类。那些已经淹没在残酷的战争或大屠杀中的小人物,是米沃什写作这本回忆录的动力。

切斯拉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2004)波兰著名的诗人、作家和翻译家。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附文】

真相、偏见、时间、好奇

[波兰]米沃什

TRUTH(真相)。尽管人们攻击有关真相的种种概念,尽管人们再也不相信那种对过去的客观发现的可能性,但大家还在继续热情地写作回忆录,想揭示事情的真相。这迫切的需要是一种证据,表明我们的叙述是基于所谓的事实,而不是屈从于变动不居的观点。大家都知道,同一个事实在两位目击者眼里并不相同,但一个诚实的编年史家自信他的描述千真万确。在此,他的诚意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我们应该尊重这一点,即使他违背了自已的意愿,为自己的兴致塑造了事实。更改事实,从而粉饰过去,或掩饰丑陋,这是使观点受到歪曲的最常见的原因。我们常常为故事讲述者的盲目感到惊讶,他自已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一个经典的例子就是雅克·卢梭的《忏侮录》。最不可信的是政治家的回忆录,因为他们撒谎太多,所以我们很难相信他们的诚意。

当我谈论自已所亲身经历的20世纪时,我力图做到诚实。在这方面帮助我的,是我的过错,而不是我的美德。对我而言,这一直就很难选择。我很难宣称自己属于某一方,或者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观点。由于我顺从自己在与同时代人的关系中常像个局外人的这样一种状况,我力图凭直觉去了解对方的理由。如果我具有合作精神,我会取得更大的成功。由此可以推论出:当人们希望公布某些明确无误的道德判断时,其精神会遭遇相当的困难。

即使各种各样的人演绎出各不相同的人生形态,但我们努力想要了解人生的真相。我们相互分隔着,但与此同时,我们每个人都是中介,被一种我们所不太了解的力量驱使着。那种力量就像一条大河的水流。经过它,我们就会变得彼此相似,就会拥有共同的风格和模样。我们自己的真实形象会使我们想到马赛克,组成这马赛克的是一些具有不同的价值和色彩的小石子。

PREJUDICES(偏见)。为了较为精确地思考这个世界,我们应该避免偏见,或者避免关于某些人、某些事的先入之见。比如,红头发的女人都不值得信赖;洗澡对健康无害;如果用牛奶把饭菜冲进肚子里,会导致肠子打结。先入之见可能跟迷信有关,迷信本身则根源于某些传统观念。从我在立陶宛的童年时代起,我就知道什么事情是禁止的:不能在火上吐唾沫,不能把面包片倒过来放,不能把面包扔进垃圾箱,不能倒着走路,因为那样做意味着你在测量你母亲的坟墓。

不过,偏见有时是必需的、积极的,因为它们有助于你保存精力。我们不可能老是忙忙叨叨地伸着舌头,去一条条地检验我们周围数不清的信息。偏见允许我们绕过它们。我不想隐瞒这样一个事实:我有一种几乎是狂热的对偏见的偏爱。因此,我对波兰王国时期的波兰人抱有偏见,认为他们不够严肃;我也对国家民主党抱有偏见,认为他们都是些鬼迷心窍的人;我还对《文学新闻》抱有偏见,因为它具有贵族习气,而我自己缺乏高贵的血统;我对诗人扬·雷宏尼抱有偏见,因为他摆绅士架子;我也不喜欢诗人于连·普日鲍希(Julian Przybo),因为他的观点总是那么激进。还有,斯蒂凡·基谢列夫斯基曾经徒劳地想让我去读罗曼·德莫夫斯基的作品,而我对此人抱有极大的偏见。我把某些类型的文学作品撇开了,从来不读。比如,1954年,法国有一本有名的畅销书,叫做《你好,忧愁》,作者是非常年轻的弗朗索瓦丝·萨冈。我当时住在法国,但我并没有读(许多年后,我才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情读了这本书)。同样,当我周围所有的人都在阅读耶日·科希尼斯基[3]的《画中鸟》时,我也没有去读。我跟科希尼斯基在帕洛阿尔托见过面,他问我关于《画中鸟》的看法。当我回答说“我没有读过那本书”,他几乎噎住了。

如果我不是一个人们所说的执迷不悟又带有偏见的人,也许更好些。但是毫无疑问,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TIME(时间)。千百年来,我们人类一直在思考,世界到底从何而来。有人说,肯定有一个开始;又有人说,它始终存在。对我们而言,“始终”已失去所有意义,因为在“大爆炸”之前没有时间——虽然不论是我们的想象,还是我们的语言,都没法抓住“没有时间”这个概念。在“有”之前存在的是什么呢?查特斯大学和牛津大学的中世纪学者们认为,那是神圣之光。神圣之光转变成物理之光,就创造出了整个宇宙。他们会乐于接受“大爆炸”理论,他们会说:“对,就这么回事。”

思考时间就是思考人生,而时间这个题目如此广阔,思考它就意味着在普遍意义上进行思考。那些区隔我们的因素——性别、种族、肤色、习俗、信仰、观念,相比于我们是时间的产物这一事实,何其苍白。蜉蝣只能活一天。难以捕捉的“现在”要么逃往过去,要么奔向未来;要么已成回忆,要么构成渴望。我们通过言语进行交流,而言语如同音乐,是时间的抑扬顿挫。难道绘画和建筑不是在把节奏转化为空间吗?

我的头脑中满是对活人和死人的回忆。我在写他们的时候总是意识到,我自己也會随时走人。在20世纪人类的星空中,我们聚在一起,就像一团云,或是一团星云。我同时代的人们:尽管我们生于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地理环境,但由于同处一个时代,我们之间便有了血缘之亲。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血缘之亲比任何部落联盟都要强大。

Mnemosyne, mater Musarum.

的确,记忆女神是众缪斯的母亲。埃德加·艾伦·坡把转瞬即逝的忧郁称作一切音调中最富有诗意的。我们阅读那些数千年前的诗歌,到处都是相同的感伤,有对河水流逝的沉思,也有对我们生与逝的思索。

我们一方面沉浸于回忆,另一方面又强烈渴望逃出时间,逃到永恒律法之乡,那儿的一切都不会被毁灭。柏拉图和他的理念(eidos):野兔、狐狸和马匹在大地上到处跑来跑去,而后消失。但是,在天上某个地方,关于野兔、狐狸和马匹的理念,跟三角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一样,是永恒的存在,不会被混乱的、沾染着死亡气息的经验性证据所颠覆。

CURIOSITY(好奇)。每个人小时候都干过拿镜子折射阳光的事,尽管不是每个人都好好想过这件事。光线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移动;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光线便消失了。从这样一种观察中大概可以看出小科学家朝演绎推理方向进步的智力倾向,当然并不一定如此。如此运作的世界会使他完全着迷。说实在的,无论你面向何方,到处都能使你产生相似的惊讶。世界收藏着无数细节,无不值得注意。

如此组织起来的世界妙趣无限;崭新的发现会层出不穷。这就像一次穿越迷宫之旅,当我们穿行的时候,迷宫也在悸动,在变化,在生长。我们独自进行这一旅程,但同时也参与全人类共同的事业,参与各种神话、宗教、哲学、艺术的发展,以及科学的完善。驱策我们的好奇心不会满足,既然它不会随时间流逝而稍减,它便是对于死亡趋向的有力的抗拒。不过,说实话,我们中的许多人在步入死亡大门时同样怀着巨大的好奇期待,急切地想去了解生命的另一面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好奇的反面是厌倦。没有什么还有待认知,日光之下已无新事——所有导致这一结论的观点都是错误的,是被厌倦或病态所左右的。

先生,你能否使我确信,当我们一天老于一天,还会有更新鲜的景象向我们展开,就像旅途中我们每经过一个新的转弯所看到的那样?我能使你确信这一点。一切看起来好像都一样,但还是不一样。毫无疑问,我们是在变老;这就是说,我们的感官在弃我们而去,我们的听力日渐迟钝,我们的视力越来越弱。但我们的头脑变得敏锐了,这是我们年轻时所不具备的,它弥补了我们所失去的东西。所以,当头脑也被年纪打败,追随感官沉沉入眠,就更值得同情。

那些由于对知识的饥渴而跨到死亡边界之外的思想者和诗人令我尊敬,令我产生共鸣。斯威登堡的天堂是建立在无止境地获取知识并学以致“用”(usus)的基础之上的,否则皇家矿业协会勤勉的评估员该如何设想天堂?七十岁的威廉·布莱克去世时唱着赞美诗,他坚信——不只是相信,而且还知道——他将被载向永恒的知识的猎苑,那里再不会有能量或想象的荒废。

倘若有那么多人在数千年的时间里努力地想要发现、触摸、命名、理解一个有着无数维度的难以捉摸的现实,那么好奇心一定是一种强大的激情。那把我们说成是一张纸上的二维形影的人何其聪明:很难跟平面人解释高于这张纸一厘米、身处三维空间之中的什么东西,更别说存在于其他维度之中的东西了。

(附文来源:切斯瓦夫·米沃什著,西川、北塔译,选自《米沃什词典》,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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