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利·马蒙·西尔科《典仪》的生态意蕴解析
2021-04-18张娜
张娜
摘要:美国当代印第安作家莱斯利·马蒙·西尔科的长篇小说《典仪》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生态意蕴,主要包括:用泰尤心灵康复的复杂历程作为主要情节来彰显回归自然、回归社群有助于心灵健康的哲理;谴责人类中心主义者对印第安土地的侵占和戕害;宣扬印第安文化的生态智慧尤其是农业智慧。这些生态思想对当今我国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构建生态文明社会具有启示意义。
关键词:莱斯利·马蒙·西尔科;《典仪》;自然;生态批评;生态意蕴
莱斯利·马蒙·西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1948-)是美国当代文坛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印第安女作家,被誉为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曾获包括美国国家文学奖、美国印第安作家终身成就奖在内的多项大奖。其代表作有《典仪》(ceremony,1977)、《死者年鉴》(Almanac nf theDead,1991)、《沙丘花园》(Gardens in the Dunes,1999)等。《典仪》是美国土著作家所写的第一部将环境作为关注焦点的重要的长篇小说。《典仪》追溯了一位有着印第安血统的二战退伍士兵泰尤(Tayo)离开白人所发动的亚洲战争的前线,回归位于新墨西哥州的拉古纳·普韦布洛(LagunaPueblo,印第安保留地)村落的历程。泰尤虽然在菲律宾的巴丹死亡行军中幸存下来,但精神严重失常,是恐怖经历的受害者。他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被从战犯营中释放出来,并被安置于洛杉矶的一家退伍军人管理局的精神病医院。可是现代化的医院也无法治疗他的心病,他只能回到家园——拉古纳印第安村落寻求良方。书名中的“典仪”是印第安药师们为治愈泰尤的病而推荐给他的一系列的仪式或行动,诸如,他与大地女人慈娥(Ts"eb)的相爱,他从腐朽、堕落的白人弗洛伊德·李(Floyd Lee)的围栏里夺回被抢走的牛,他决定不杀两个颓废的印第安人,等等。在一系列仪式中,始终贯穿着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自然。尤其是印第安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亲近自然、敬畏自然、与自然和谐相生。在生态危机愈演愈烈的背景下,生态批评应运而生,它着力“研究文学和自然环境之间关系”,是“文艺研究的绿色化”,批判人对自然的主宰和征服,倡导人与自然的和谐相生,为研究文学作品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视角。鉴于此,本文以生态批评为研究视阈,在细读文中人与自然关系的基础上,深入剖析《典仪》的生态意蕴。
一、彰显回归自然、回归社群有助于心灵健康的哲理
《典仪》开始的场景是泰尤离开6年之久而今要重新返回的拉古纳保留地。在离开的6年间,泰尤不仅目睹了他的堂兄洛基(Rocky)在菲律宾丛林中被日本士兵用枪托打碎头骨的恐怖景象,而且自己因战争引发的心理和精神疾病而住院接受治療。其头脑已被混乱的记忆碎片弄糊涂了。童年时期的美好场景因恐怖的战争画面的反复重现而变得模糊。回到新墨西哥州的姑妈家,塔约晚上做了一些关于过去的噩梦,吓得浑身流汗。泰尤精神疾病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诸如,白人发动的残酷的战争夺走了亲人的生命,白人社会的歧视导致他丧失归属感,他对自己因在异域的丛林中诅咒雨水而导致普韦布洛出现长达6年的干旱感到无比自责,等等。从本质上来看,泰尤的精神疾病尤其是心灵上迷失自我的根源在于他与自然、与社群、与自我的关系已严重疏远、失衡。
为了从昏厥、噩梦等心理疾病中恢复过来,泰尤决定回到拉古纳印第安村落,开始复杂的康复之旅。其康复之旅实际上是他回归自然、融入印第安社群的过程。拉古纳村落世代流传的故事有益于泰尤的心灵康复。泰尤从印第安长者那里听过许多有关人与自然的故事。例如,叔叔约西亚(Jo-siah)教导他尊重自然,“大地使我们不断前进。”祖母教他懂得印第安古老的集体智慧和故事的重要性。白人学校里的科学书否认古老的印第安故事及其智慧,但是奶奶解释道:“在远古时代,事情是不一样的,动物可以和人交谈,神奇的事仍在发生。”嗪尤从内心深处认为印第安故事是真的,甚至认为蜻蜓也有自己的故事。事实上,泰尤已经“看到了一个由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所组成的世界……这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世界,它总是在变化和进展。”泰尤回归印第安群落后,通过了解印第安的古老故事认识到世界是有生命力的,进而他自己内心的生命力也开始复苏。
富有智慧的印第安药师通过促进人与自然、生物体与生物体之间的良性互动来治疗人的心理疾病,他们在治疗泰尤的疾病方面发挥着关键的作用。为了治疗泰尤的精神疾病,祖母把年长的药师库乌什(Kuoosh)带到他床边。库乌什教他认识世界的脆弱性,以及人类有责任利用自己的能力来尊重和保护这种脆弱。可爱的大地女人——药师慈娥向泰尤传递爱,帮助他与大地重建联系。药师贝托尼(Betonie)对泰尤的影响最深。贝托尼是在他已故的曾祖父德希尼(De-scheeny)传承下来的传统智慧的指导下进行医学实践。当贝托尼把这些宝贵的智慧传给泰尤时,他也是在尽其所能地保存这些古老的故事,并将其留给下一代。
对泰尤的治疗并不容易。在贝托尼看来,泰尤的病与一种更为广泛的文化疾病(即对地球及其生物的同情遭到破坏)紧密相关。在贝托尼的开导下,泰尤认识到“他的疾病只是某个更大事物的一部分,而他的康复方法只能在某个伟大的、包罗万象的事物中才能找到。”在当今社会,人与人、人与非人存在物之间缺乏情感,导致越来越多人患有心理疾病。心理的康复,或许只能通过融入自然(生态共同体)、融入社群(社会共同体)才能实现。文中所写的“伟大的、包罗万象的事物”实际上指的就是自然(生态共同体)、社群(社会共同体)。艰难的仪式之旅最终促进泰尤融入富有磁力或吸引力的大地共同体,“大地中心的磁力平滑地在他身上蔓延开来,就像雨水顺着他的脖子和肩膀往下流一样……它正在把他拉回来,拉近大地,大地核心像山石一样清凉、寂静……他要渗入大地,在地心休息,因为那里有熟悉的寂静的声音,因为那里浓厚的深色土地爱着他。”融人大地,自然后,泰尤所感受到的不再是曾经的混乱、害怕和绝望,而是清凉、寂静和关爱。
回归自然、回归部落、回归健康自我的仪式之旅将泰尤从黑暗和痛苦中解救出来,他的感官和心灵之窗最终向世界敞开。文中写到,泰尤怀揣新的愿景,愉快地在沙漠中徒步旅行:“阳光感觉真好。他能闻到被雨打湿的杜松和矮松的味道。风将一股野蜂蜜的味道从蜂草地那边吹来……他脱下靴子和袜子,把脚趾深深地扎进潮湿的沙子里……一条蛇穿过水洼,蜿蜒爬上斜坡,消失在草丛中。他跪在蛇在沙地上所留下的拱形痕迹上,用黄色花粉填满那些精致的印记。在他看来,从各个方向来看,世界都是有生命的。”在过去,泰尤眼中的世界都是死亡、迷茫、失落和恐怖。如今,在他看来,世界从各个方向来看都是有生命的。泰尤对世界有了崭新的认识,这在某种程度上标志着他心灵的完全康复。
二、谴责人类中心主义者对印第安土地的侵占和戕害
人类中心主义,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切以人为中心,或一切以人为尺度,为人的利益服务,一切从人的利益出发。”人类中心主义者认为“人是自然万物的主宰者,自然物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满足人类的需求和欲望”,他们只追求个人的利益、满足个人的欲望,无视其他生命的生死存亡,看不到非人类存在物自身所具有的不以人的喜好为转移的内在价值。文中的一则拉古纳印第安故事对“白皮肤的人”贬低和控制自然的态度进行了揭批:“然后他们渐渐远离土地/然后他们渐渐远离太阳,然后他们渐渐远离植物和动物。/他们看不到生命/当他们看时/他们只看到物体。/世界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死物/树木、河流都无生命,山、石都无生命。鹿、熊只是物体/也们看不到生命。”这里的“白皮肤的人”不仅是具有种族歧视的白人,也是赤裸裸的人类中心主义者,他们疏离土地、太阳、动植物,他们无视树木、河流、鹿、熊、山、石等非人类存在物,他们看不到非人存在物也是有生命和内在价值的。
作者在文中着重从两个例子展现了“白皮肤的人”对印第安土地的掠夺和毁坏。在第一例子中,白人牧场主弗洛伊德·李打着圈住“他的”牛群(包括他从约西亚那里偷来的牛)的幌子,在泰勒山上用高高的栅栏圈住数千英亩的土地,并将其据为己有。作者对弗洛伊德·李筑栏圈地的行为进行了批判:“白人弗洛伊德·李称它为防狼栅栏,但他已经把山上所有的狼都毒死和射杀了。人们知道栅栏是干什么用的:一英里一千美元,把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挡在外面;一英里一千美元,用钢丝把这座山锁住,把土地变成他自己的。”弗洛伊德·李毒杀动物,耗巨资筑起栅栏,不仅为了排斥有色人种,更为了据大山为己有,实为一位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者。针对弗洛伊德·李霸占土地的行为,泰尤进行了反抗,他破坏围栏,从李那里夺回他叔叔的那些被偷走的牛,并警告以土地为荣的李:土地永远不会真正属于他。在第二个反生态的例子中,白人试图在印第安保留地开矿、提铀。在那里,美国军事工程师们给大地留下巨大伤疤,并移走了包含大量铀的黄色岩石。铀被提取出来后,可以被制造成用于摧毁许多亚洲人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一例子使人们清晰地看到人类中心主义者支配和蹂躏大地的行径及其所可能带来的死亡恐怖或世界末日。
在整部小说中,泰尤试图将社会、经济和环境的不公正归咎于“白人”,但泰尤渐渐明白,仅仅根据肤色来定义不公正有些过于简单。一系列的经历使他深刻认识到,对所有生命的最大威胁来自毁灭者:那些“破坏了人们对彼此之感情”的人。小说中有许多“破坏感情”的毁灭者,诸如,用酒精麻痹自己、用枪支剥夺他人生命的士兵,在医院里让泰尤长时间处于麻醉状态的工业医学从业者,制造和使用原子弹的人,等等。这些“毁灭者”也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典型代表。当泰尤来到位于新墨西哥州的三一遗址,即最早的原子弹爆炸遗址后,他认识到,面对致命的爆炸,“人类再次成为一个部落,他们因毁灭者们为所有人和所有生物设计的命运而团结在一起。”毀灭者们对人和非人存在物丧失感情,主宰着所有人和非人的命运。作者认为,或许只有一次大浩劫才有可能让人重拾感情,重新团结在一起。
泰尤在三一遗址的沙地上所看到的巨大破坏模式涉及所有生命,因此是对全球浩劫的映射。如果要避免巨大灾难,需要人认识到万物之间的亲缘关系,树立生态整体理念。美国印第安学者保拉·冈恩·艾伦(Paula Gunn Allen)在评价泰尤的个人以及社群的疗愈历程时,强调了这种整体性,“泰尤和人民所需要的是一个将整体情况考虑在内的故事,这一故事将以某种整体性的方式来保佑生命,使心灵、生物和土地能够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对泰尤来说,大地是一张有着巨大亲缘关系的网络。这张网络或许就是生态共同体或命运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内,人、心灵、非人存在物和土地相互依存,相互影响。
三、宣扬印第安文化的生态智慧
西尔科所喜爱的是印第安文化的传统智慧,而非资产阶级社会所推崇的专业化的科学知识。文中,泰尤的叔叔约西亚具有深邃的生态智慧。他以先见之明用20年的积蓄买了一些墨西哥牛,他认为这些牛可以在植物稀疏、土壤干旱的地方顽强生存。这些野生的墨西哥牛,是沙漠牛的后代,出生在干燥的沙地和低矮的豆科灌木中,看起来完全不像农业教科书中所推崇的“理想的”牛——赫里福德牛。农业企业的“专家们”鼓励沙漠农民饲养赫里福德牛,因为这种牛仅在畜栏里通过吃燕麦和苜蓿就可以发胖。
强悍的墨西哥牛与白人所偏爱的懒惰、愚蠢的赫里福德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无法在沙漠中生存。约西亚解释道,在沙漠中饲养赫里福德牛是一种错误。赫里福德牛长得很瘦,是“虚弱的”“柔软的”,只能呆呆地等待白人为它们提供易消化的食物,一旦吃了蓟草和仙人掌就会死掉。与它们不同,墨西哥牛的消化道已经习惯了低矮的沙漠植物。约西亚认为他在农业经济类书中所读到的复杂的科学养牛方法似乎“很愚蠢”,“问题是,这些书是白人写的,他们没有考虑到干旱、冬季暴风雪或干枯的蓟,而这些是沙漠牛必须要面对的。”约西亚懂得,最好的农耕智慧来自于当地的农耕社区,他试图将这种理解传递给他的后代,他说道:“我想我们将不得不在没有这些书的情况下生活下去”,“我们将不得不以自己的方式做事。也许我们甚至会写出自己的书《在印第安土地上养牛》。”
约西亚对动物与土地、人与土地的关系有着独特的看法。他说道:“牛像任何其他生物一样。如果你把它们关在牛棚和畜栏里和土地分开太久的话,它们就会失去一些东西。它们的胃只能消化燕麦卷和干苜蓿。当你再把它们放出时,它们就会到处乱跑。因为对土地不熟悉,它们感到很害怕,并迷失了方向。”其实,这里的牛和土地的关系亦喻指印第安人与土地的关系。如果印第安人被从他们所熟悉和热爱的土地上强行带走,他们也会迷失方向,并依赖奴役他们的人来获取食物。小说中的印第安人没有吃燕麦片和苜蓿,而是喝啤酒。但当他们再次被放出时,他们就像泰尤以及其他年轻人一样,“到处乱跑”。因为对这片土地不再熟悉,他们也“感到害怕”,并且“迷失了方向”。到小说结束时,其他三个年轻人——平奇(Pinkie)、埃莫(Emo)和哈雷(Harlev),因疏离土地太久而依然迷失方向。只有泰尤通过重回大地、熟悉大地而获得康复,胜利地重新找回自我。
印第安传统智慧认为,自然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不管人如何毁坏自然,自然会始终存在。诚如作者在书中所写的那样:“被白雪覆盖的山(泰勒山)依然存在,它根本不理会山的所有权归谁所有,也根本不理会那些自认为占有这座山的白人牧场主。他们砍伐树木,他们杀死鹿、熊和美洲狮,他们建起高高的栅栏。但这座山远远大于这些事物中任何一种,也大于所有这些事物的总和。这座山超越了他们的毁灭,就像爱超越死亡一般。山仍为万物所共同享有,因为山存在于他们的骨子里。”这里的“大山”喻指自然或地球。自然是人和万物平等享有的家园,不是某个人的财产。不管人对自然造成多大的創伤,自然会从人类一次又一次的毁坏中生存下来。自然的存在期限远远超越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存期限。
四、结语
在当今人与自然关系日益紧张的大背景下,莱斯利·马蒙·西尔科创作了许多以“人与自然”为主题的作品,如《典仪》《死者年鉴》《沙丘花园》《讲故事的人》《绿松石矿脉——一部回忆录》等。这些富含生态意识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均可划人生态文学的行列。在长篇小说《典仪》中,西尔科强调自然对人之心灵的积极影响,揭批白人对自然的支配和蹂躏,赞扬倡导人们尊重和保护自然的印第安文化。这些生态理念对推进当今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仍具有重要的启示价值。研究西尔科的生态文学作品,不仅有望加深人们对西尔科其人、其作、其思的认识和了解,深入挖掘印第安人的生态智慧,丰富美国印第安文学研究的内容和方法,也能为唤醒人们的生态环保意识、缓解全球生态危机、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构建生态文明和谐社会等带来有益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