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遇、不再遇,像极了爱情
2021-04-18廖伟棠
相遇
伯牙善鼓琴,子期善听琴,而后子期去世伯牙从此不再弹琴;才华横溢的菲茨杰拉德在22岁那一年对泽尔达一见钟情,从而开始了长达半生的相爱相杀;在电影《莫扎特传》中,Salieri在遇见天才莫扎特之后,终其一生活在嫉妒与悔恨之中。我们总要在人生中遇见一些人,有时候一个人就可以改变你的人生轨迹。
那一年是2017年,89岁的瓦尔达奶奶和34岁的当红艺术家J.R,他们合作了一部电影《脸庞,村庄》——人们叫它纪录片。也对,它记录了人与人的相遇、凡人对世界的承担、世界给你的孤独以及你的应对、面对死亡时生的跳跃——当瓦尔达说:“对我来说,每次相遇都是最后一次”,J.R以初生之犊的勇气鼓励她说:“但是我们可以像猫一样一跃而起,再出发。”
这是一部爱情片。有理由相信,这两个从一开始只是注定擦肩而过的,年龄相差近半个世纪的人,最后他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跑过卢浮宫,完成法国电影史上著名的爱情仪式时,他俩是相爱的。而且,这爱以整部电影推动着,他俩还有一位“第三者”: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
那是89岁的Agnès Varda瓦尔达奶奶和34岁的当红艺术家J.R,那一年是2017年。他们合作了一部电影《脸庞,村庄》——人们叫它纪录片,它被提名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并获得了翌年的卢米埃尔奖(Prix Lumières)最佳纪录片。
也对,它记录了人与人的相遇(或者用东方的方式称之为:缘)、凡人对世界的承担、世界给你的孤独以及你的应对、面对死亡時生的跳跃——当瓦尔达说:“对我来说,每次相遇都是最后一次”,J.R以初生之犊的勇气鼓励她说:“但是我们可以像猫一样一跃而起,再出发。”
这样两个人的背影的镜头常常出现,谈论着第三者的孤独,一直到电影终结。电影里有很多孤独的人以各自的方式安于孤独,有人留守被弃的社区成为守护记忆的钉子户,有人一辈子不工作靠低保活着却拥有一个自己用废品修建的宫殿,有人坚持不用机器挤羊奶、不给羊脱角,有人一代一代地成为敲钟人、不为人知地在高塔奏鸣连结神与人的音乐......钟声响起那一段太感人,人如此活着就是艺术,而你竟然有幸偶遇他们——想必这也是瓦尔达与J.R最大的感恩。
其实计划的开始,就是一个向凡人致敬的过程,“致敬就是要大大的,”J.R说——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一个小说家教我恋爱:“爱情就是爱情的规模”;致敬不应只属于名人,他们想,“我们的原则是和劳动者一起创作。”法国的浪漫主义和新浪潮电影骨子里的左翼情怀于是完美结合,渐渐地我们从他俩的旅程中遭遇结论,这些凡人孤独地支撑起各自的世界,是为了最终被连结,那就是为什么他们看见自己巨大的影像张贴起来的时候,他们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不应该只有法国人才能理解这种浪漫,但好像真的只有他们理解。摄影真正成为人交流的手段、认识彼此的媒介,而不是像一个旅游区的女招待所常常遭遇的被盗摄、被放上社交媒体炫耀。虽然这些人造景观也无可避免成为社交媒体的宠物,但在被摄的此时此刻,人们只面对自己的镜像,和自己和解,然后是他人。
就像邮递员那个收获甜瓜和西红柿的故事,你可以说太法国田园牧歌,机器化耕作的时代他不可能再有这般奇遇。但也可以说是一个隐喻:传递消息的人,被回报天地之间的产物,那是人类本应持有的关系,《脸庞,村庄》不断提醒我们这一点。那些被放大的脸庞仔细呈现出它们曾承受的一个人独特的一生、充实饱满的一生,就像这些仿佛从时空中定格出来的村庄,呈现着世界和谐的一面,用建筑家克里斯托弗的话说,它们充满了“无名特质”,让人安心。
但如果电影仅止于此,它也许仅是一个艺术行动的杰出纪录片。但电影后半部突入了瓦尔达本人的人生记忆,后来教科书会把这种拍摄方法与她之前从《南特的雅克.德米》到《拾穗者》到《阿涅斯的海岸》,直到之后那最后一部《阿涅斯论瓦尔达》统称“自赏电影”,我可真不喜欢这个命名,如果让我定义,还不如叫做“自鉴电影”好。
自鉴里面是无限省思。恰巧,《脸庞,村庄》里也触及这个省思,当J.R为瓦尔达呈现早年好友盖伯丁(Guy Bourdin)的照片寻找展示场所的时候,瓦尔达提到一个重要概念:两面镜子对照所形成的无穷反射,纪德管这个景象叫做:镜渊Mise-en-abyme,意思是两面镜子之间有一个深渊般的时空。
J.R之前的摄影装置,有意无意制造了属于那些被拍摄者的最基本的镜渊影像,让他们面对一个纤毫毕现的庞大自我;但这不够,瓦尔达用她的“自鉴电影”,把自身作为实验品投入这个镜渊里面,而且随着大限将至,深渊更加幽静无限。在镜中,是一个人与真实的自己相遇的最佳状态,早在瓦尔达名作《五至七时的克莱奥》里,她就让克莱奥这样多次在镜中遭遇自己。
也是盖伯丁,一个鬼魂充当了镜中人的角色。瓦尔达说“怀念逝去的人是件好事。”我理解为,是怀念让逝者从这面镜中浮现,提醒生者珍重生。觅景期间,当J.R在瓦尔达曾为盖伯丁拍照的海边小屋坐下,就好像盖伯丁的灵魂再回来了,瓦尔达与盖伯丁之间若有若无的爱情,也从J.R身上暗涌而起,所以J.R如此执着为瓦尔达呈现盖伯丁的照片,不只是为了向瓦尔达的记忆致敬,简直就是想为自己身上的鬼魂弥补一场不存在的爱情。
最后,潮水冲走了照片,为这样一段爱情划上了完美的终章。虽然瓦尔达慨叹:“照片消失了,我们也将消失;电影无法终止拍摄,我也无法令J.R的墨镜消失。”但又何尝不可理解为,这世间的一切相遇都会消散,以艺术来承认、直面这一消散,恰恰是人类可以选择的最美的姿态。
电影的最后高潮,你会选择戈达尔避而不见瓦尔达与J.R,还是选择J.R向瓦尔达脱下墨镜?你的选择决定了你对电影的定义。不得不承认,瓦尔达的感伤与戈达尔的不妥协于感伤是相反的,我们完全可以理解瓦尔达在人生尽头的感伤,她已经够勇敢了;但我们能理解戈达尔的决绝吗?照J.R的理解,这可能是戈达尔又一次尝试打破瓦尔达的电影结构。但照戈达尔的理解呢?也许他仅仅不想参与J.R的艺术行为,成为电影的泪点。
J.R的作品是存在媚俗一面的,他很聪明地利用了视觉时代“大就是美”、“流量即话语权”这些理念,用最简便的方式让人们可以迅速被自己的“镜渊”击中。也可以说,J.R很温暖,但戈达尔的冷,未尝不是为电复印件身保持独立于泛泛的人性主义的坚持,他早在拍摄《远离越南》《狂人皮埃罗》时就开始这样做。
瓦尔达以为自己在J.R身上发现了记忆中的戈达尔,想让两人见面,这一动机是想制造镜渊的动机。不过事实上两人大相径庭,这一个镜像结构最终失败,却令《脸庞,村庄》作为一部电影陡然深刻起来,不是每一个偶遇都可以成就浪漫,人生的本质也不是传奇故事。
回到文章开头,第三者得逞了,瓦尔达其实可以得意地笑,这才更像爱情。
廖伟棠
诗人、作家、摄影家,现任教于台北艺术大学,2020年新作《异托邦指南/诗与歌卷:暴雨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