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精四布”论治肺癌*
2021-04-17胡帅航田培裕张孝刚侯炜
胡帅航,田培裕,张孝刚,侯炜
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 100531
肺癌是世界上最常见的癌症之一。2018年,约有超过170万人死于肺癌[1]。与传统化学疗法相比,一些药物已取代化学疗法成为一线治疗药物,例如EGFR抑制剂厄洛替尼,吉非替尼、PI3K/AKT/mTOR抑制剂依维莫司和NTRK/ROS1抑制剂恩替替尼[2-3]。然而,尽管NSCLC靶向治疗已改善疾病控制,但肿瘤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耐药性[4]。因此,针对靶向治疗、免疫疗法等不良反应大、适宜范围小、易出现耐药等缺点,寻找一种不良反应小且有疗效的NSCLC替代或辅助支持疗法意义重大。长期研究发现,中医药具有良好的抑制化疗和放疗毒性反应的作用,可提高机体免疫力。中西医结合治疗肿瘤往往能够提高临床疗效,延长患者生命,已逐渐成为肺癌的主要治疗方式[5]。
中医理论认为,肺位于人体上焦,肺的宣发肃降功能对水液代谢具有重要的疏通调节作用,故有“肺为水之上源”“肺主行水”之说。肿瘤在中医理论中大多与痰瘀密切相关,正如《奇效良方》中言积之成因在于津液凝聚成痰瘀:“气上逆则六输不通,温气不行,凝血蕴里不散,津液凝涩渗著不去,而成积矣。”痰饮作为病理产物,其主要成因在于水液运行代谢途径失常[6],故本文从传统中医水液代谢途径论述肺癌的中医治疗思路。
1 “水精四布”之代谢途径
“水精四布”之水液代谢途径最早见于《黄帝内经·经脉别论》:“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合于四时五脏阴阳,揆度以为常也。”马莳在《黄帝内经素问注证发微》中注解:“然所食之谷有精气,则所饮之水亦有精气,方其饮入于胃,其精微之气游溢升腾,上输于脾,盖脾附于胃之右,比胃为上,故脾气散精,上归于肺,而肺行百脉,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分布于四脏,五脏并行乎水精。”可见水谷入胃,依靠脾胃上升之气输注于肺,又赖肺朝百脉、通调水道之特性输布四肢百骸。《脾胃论》中提及人体脏腑生理功能与自然界气机升降规律之间的关系,亦体现了水液精微代谢途径:“胃为水谷之海,饮食入胃,而精气先输脾归肺,上行春夏之令,以滋养周身,乃清气为天者也;升已而下输膀胱,行秋冬之令,为传化糟粕,转胃而出,乃浊阴为地者也。”可见中焦脾胃在代谢途径中的枢纽作用。唐宗海在《血证论·阴阳水火气血论》中言:“食气入胃,脾经化水,下输于肾,肾之阳气,乃从水中蒸腾而上,清气升而津液四布……津液上升者,尤土膏脉动而雨露升也”。可见水液代谢不仅依靠脾胃枢纽的转机和肺气的宣发肃降,亦需要依靠肾阳蒸腾才能上达。此肺脾肾三脏相互为用的水液代谢途径亦可见于诸多《黄帝内经》条文中,如“清气在下,则生飧泄。浊气在上,则生胀。此阴阳反作,病之逆从也。”脾胃居于中焦,脾主升清,胃主降浊。《黄帝内经》同时言道:“故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雨出地气,云出天气。”肺气的宣发肃降即“天气下为雨”,其宣发使津液四布,上至头面诸窍,外达全身皮毛肌肉。《灵枢·决气》言:“上焦开发,宣五谷味,熏肤、充身、泽毛,若雾露之溉”。肺之肃降作用则将水液代谢下输膀胱,即《素问·经脉别论》中所述:“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太阴湿土需得少阴君火之阳气蒸腾才可使精气上达,即是“地气上为云”的蒸发过程。《素问·水热穴论》曰:“肾者,胃之关也,关门不利,故聚水而从其类也。”亦从侧面反应了脾肾在水液代谢中关系。脾肾相互影响,肾阳温煦可以使脾土不湿,脾土健运则胃能维持其濡润之特性;肾中阴液又来源于脾胃中水谷之精下布,肾才可温阳化气,得以进一步温煦脾阳,脾生津布于肺,肺下布于四肢百骸。《黄帝内经》中水精四布与“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的天人合一观体现了肺脾肾三脏的关系。肾阳温煦得以使津液蒸腾,津液得升而肺通调水道正常,则水津可布,肺气得以宣发,输津于皮毛;脾得肾阳蒸腾,才能运化水湿,布散精微,由此脾不湿、胃不燥。同时脾胃运化水谷,滋养濡润肺肾。
水精四布代谢途径简单论述即是水饮入胃→经过脾的运化→上注于肺→通调水道,宣发布散→下注膀胱,同时肾阳之温煦贯穿全程。但水精四布的代谢途径不仅依靠肺脾肾三脏,亦有其他通路,即三焦。《难经·三十八难》言三焦:“主持诸气,有名无形。”指出三焦主持人体诸气运行功能。《素问·灵兰秘典论》曰:“三焦者,决渎之官,水道出焉。”言三焦为人体水液运行的通道,有疏通水道、运行水液的功能,是水液升降出入的通路。如果三焦水道不利,则肺脾肾等输布水液代谢的功能也难以实现。张景岳概括三焦病理特点为:“上焦不治,则水泛高原;中焦不治,则水留中脘;下焦不治,则水乱二便”。故水精四布代谢途径共经历了肺脾肾三脏相互协作,通过三焦作为水液的代谢通路,顺利完成水饮在体内的转化。
2 “水精四布”与肿瘤形成
中国古代多称肿瘤为积聚,肺癌多称“肺积”,其成因有诸多论述。《诸病源候论》中提到:“积聚者,由阴阳不和,脏腑虚弱,受于风邪,搏于脏腑之气所为也”。《景岳全书》谓:“凡脾肾不足,及虚弱失调之人,多有积聚之病。盖脾虚则中焦不运,肾虚则下焦不化,正气不行,则邪滞得以居之。”《活法机要》曰:“壮人无积,虚人则有之,脾胃虚弱,气血两衰,四时有感,皆能成积”。可见古人认为肿瘤形成的主要原因在于正气虚弱。现代医学研究发现,肿瘤的形成经历了复杂的基因改变,同时伴有显著的特征,如持续增殖、抵抗凋亡、局部浸润和转移等。故肿瘤形成亦与遗传有诸多联系,所以重视后天之本脾胃的同时,亦应重视先天之本。但正气虚弱只是疾病发展的前提,肿瘤的形成过程应更加重视病理产物的形成。现代诸多医家认为肿瘤的形成与痰饮有密切联系。谭兆峰等[7]认为,肿瘤的发生、发展及转移与痰有着密切联系,气、血、津液运行失常是肿瘤的主要病机之一。同时亦有流行病学研究证实,痰湿体质是恶性肿瘤的高发体质类型[8]。而肿瘤因津液凝聚而成的理论亦见于“百病皆为痰作祟”之说。《丹溪心法》中明确提出肿瘤与痰的关系:“凡人身上中下有块者多是痰”“癌瘤者,非阴阳正气所结肿,乃五脏瘀血浊气痰滞而成。”其中脾虚是导致痰湿发生的重要病机,而痰、瘀、癌毒等病理产物皆是由痰湿进一步发展而来。同时,痰邪停滞体内有着随气血流动的特点,可促进癌毒转移扩散,正如《杂病源流犀烛》中云:“痰之为物,流动不测,故其为害,上至巅顶,下至涌泉,随气升降,周身内外皆到,五脏六腑俱有。”狭义的痰是指咳嗽之痰涎;广义的痰是指机体津液代谢障碍而形成的一种黏稠状的病理性产物,并可成为继发病因。其中较稠浊者为痰,清稀者为饮[9]。水津四布代谢途径运化失常,其中任何一脏失常则水液运行受阻,化生痰湿,日久不祛则积留一处,化为积聚,正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言:“阳化气,阴成形。”痰饮本为阴邪。历代医家由此多认为积聚属阳虚寒凝,水液代谢失常,痰饮内聚而成积聚。《灵枢·百病始生》言:“积之始生也,得寒乃生,厥乃成积也。”从侧面反应了痰饮积于一处日久,阴阳之气不相顺接而成积,反过来阻碍气机,影响脾肾气化功能,进一步促进肿瘤的进展。《素问·六微旨大论》言:“升已而降,降者谓天;降已而升,升者谓地。天气下降,气流于地,地气上升,气腾于天,故高下相召,升降相因,而变化作矣。”说明水津四布途径的畅通才可促进津液代谢正常。肺作为水精四布途径的“水之上源”,主通调水道。可见肺癌成因不仅仅在于正气虚弱,素体正虚,同时又因水液代谢受阻,化生痰饮,致痰饮日久凝聚,聚于一处,化为积聚,进一步阻碍水液和气机代谢,影响肺气肃降,肺气通调水道功能受阻。日久脾肾不得滋养,肾阳不暖脾土,脾土不布精微,三焦气化失常,整个水精四布代谢通路的阻断反应了肺癌一步步的形成发展过程。
3 从“水精四布”论治肺癌
3.1 肺脾肾三脏用药历代医家对于肿瘤的治疗都有不同见解,但多以扶正祛邪为主。广安门医院多年的研究表明,中医抗肿瘤的最大特点和优势在于对机体的整体调节,扶正培本是肿瘤治疗的基本大法,使紊乱的机体内环境达到平衡状态[10]。国医大师刘嘉湘强调[11-12],肺癌之本在于正虚,正虚之本则在脾肾,当补脾肾。肺癌因正气虚损、阴阳失调,六淫侵肺,使肺气失和,治节失司,气机不利,血行受阻,津液失布,继而津聚为痰,痰凝气滞,血行失畅,瘀阻络脉,痰气瘀毒胶结,日久渐成肺中积块。张娜等[13]认为,化疗药物产生的毒性反应主要损伤脾肾,脾失健运、胃失和降,气血化生不足,肾精虚损,多表现为消化系统和骨髓抑制病变,甚至导致心、肝、肺毒性反应,故治疗应从脾肾入手。清代医家汪绮石在《理虚元鉴·治虚有三本》中提出“治虚三本”,指出:“治虚有三本,肺脾肾是也,肺为五脏之天,脾为白骸之母,肾为性命之根,治肺治脾治肾,治虚之道毕矣”。肿瘤患者素体脾胃虚弱,加之肿瘤日久耗损,同时经过西医手术、化学药物、放射等多种以祛邪为主的治疗后,元气亏损,损伤脾胃尤为明显。故肿瘤治疗中重视脾胃应贯穿全程,并不单单考虑其化生水谷津微,恢复正气,同时给肿瘤邪气以出路亦是考虑要点。正如化疗药物一方面可以消灭肿瘤细胞,但同时损伤脾肾,可导致水液代谢失调,聚湿成痰,储存于肺,影响肺之宣发肃降和呼吸,导致长期痰阻、气滞血瘀,影响水液代谢通路的恢复。故此时应“给邪以出路”,同时恢复自身正气以抗邪,恢复肺脾肾代谢途径在中医治疗中占据重要地位。
肺癌虽邪本在肺,但用药应从肺脾肾三脏同时入手。邪积于肺日久,影响水液代谢,导致脾失健运,土不制水,游走四肢,泛溢肌肤,上凌心肺等。正如吴谦《医宗金鉴》言道:“脾土主运行,肺金主气化,肾水主五液,凡五气所化之液,悉属于肾,五液所生之气,悉属于肺,转输二脏以治水生金者,悉属于脾”。在正常情况下,肾水不泛,开合有度。若脾失健运,土不制水,则正如张介宾《景岳全书》言:“在肾者,以水不归原,水泛为痰也在脾者,以食饮不化,土不制水也”“五脏之病,虽俱能生痰,然无不由乎脾肾”。故将水精四布理论应用于临床,在扶正祛邪思路上,加猪苓、茯苓、车前子、滑石、木香、陈皮等利水行气之品。且肺为水之上源,可加桔梗、杏仁、荆芥等,旨在“提壶揭盖”之意。同时,如果一味地投以祛邪之品攻伐肿瘤,易伤及脾胃,导致气血生化乏源,气血亏乏更甚,日久病势愈深;脾胃损则水谷精微不循常道,水津代谢通路受阻,痰湿、瘀血等新的病理产物产生,进一步加重积聚进展。故在化疗前后,或配伍祛邪之品时,加党参、薏苡仁、焦三仙、茯苓、当归、黄芪等健脾化湿、补气生血之药。肾阳为人体诸阳之本,肾阳蒸腾气化可以升降水液,肺肾相互合作,共同完成正常的水液代谢。同时脾胃的腐熟运化功能有赖命门之火的温煦。正如许叔微《普济本事方》言:“肾气怯弱,真元衰劣,自是不能消化饮食,譬如鼎釜之中,置诸米谷,下无火力,虽终日米不熟,其何能化”。故用药亦应加温肾之品,恢复肾阳蒸腾气化之能,如附子、肉桂、丁香等。师林等[14]基于“金水相生法”从肺肾入手治疗肿瘤,提高机体免疫功能,提高瘤体稳定率,达到了“肺肾同治”的治疗效果。
3.2 三焦用药吴鞠通创立的三焦辨证治疗原则为“治上焦如羽(非轻不举),治中焦如衡(非平不安);治下焦如权(非重不沉)”。关于三焦的机能,《灵枢·营卫生会》描述为:“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形象地概括了三焦的主要功能。对肿瘤患者的三焦用药有着重要指导意义。非轻不举,是形容药性须轻清,治疗宜用如羽毛那样轻清升浮之品;非平不安,是形容药性须平和,不偏不倚,须用平和之品以复中焦运转之枢机;非重不沉,是形容药性须重坠,用药须重浊,才能直达病所。从水精四布代谢角度论治肺癌,三焦是其主要通路。正常情况下,三焦作为“中央土以灌四傍”的通道之一,维持着“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的生理状态[15]。病理状态下,三焦气化不利,如肺癌日久影响上焦气化,水泛高原。肿瘤侵袭上焦气道,水液运行不利,随痰饮蓄积停留部位不同,而发生“饮后水流在胁下,咳唾引痛”之悬饮,及“咳逆倚息,短气不得卧,其形如肿”之支饮,即西医学胸腔积液。在肿瘤的发病、复发、转移及转归等演变过程中,三焦气化不利的病机特点愈发显著而重要。同时恢复三焦气机流转,有着阻断肿瘤通过三焦转移的重要作用[16]。
三焦作为水液运行通路,因肿瘤等病理产物阻滞三焦而进一步加重积聚进展,故临床用药应从三焦入手。加入化痰利湿、通络开滞之品,如陈皮、半夏、僵蚕、全蝎等。同时从痰饮阻碍气机运行角度出发,发《金匮要略》中“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之意,加桂枝、干姜等温性药物。痰饮之邪为病多阴盛阳虚,本虚标实,故温补太过反会助邪伤气。以温药为主,可振奋阳气,开发腠理,通调水道可使表里阳气温升宣通,饮化为气,气化为水。同时以“和”为原则,即应用温补药同时,佐以疏导引邪之药物,温化不留滞,疏导不伤正,如陈皮、半夏、茯苓、木香等。沈敏鹤认为[17],治疗肿瘤应“以平为期,以通为贵。”一味地应用补益气血、活血化瘀或清热解毒之法,则易致闭门留寇,使正气耗损。从三焦入手治疗,不仅保证水精四布通路畅通,同时痰饮之病理产物得祛,亦可使肺气得下、脾气得升、肾气得化[18]。
4 小结
刘渡舟曾形象地解释中医理论中的水液代谢途径[19]:“水先入于胃,藉胃气的腐熟之功,使水液游行于下,并摄取水之精气而上运于脾。夫脾与胃相表里,而又能为胃行其津液,故脾又将水精而上归于肺。归肺之水精,处于上升的阶段,故称‘地气上为云’。水至高源,又藉肺气的呼吸与‘通调’,才能或散或降,而润泽周身。所谓‘通调’指肺有通达,调节三焦水道的功能。使水津或向外宣发叫‘浮’,或向内下降叫‘沉’。若与上述的‘地气上为云’对照,这个阶段则叫‘天气下为雨’。凡下行之水,最后必归于肾,藉肾的气化功能,又使水之清者,上升于肺;水之浊者,则下输膀胱,或蓄或泻,以为生理之常。”故人体的代谢,经过胃、脾、肺、肾、三焦共同作用,形成‘水精四布,五经并行’的过程。肿瘤作为内生之邪,其生成基础包括脏腑功能失调、阴阳气血不合,同时作为实体肿瘤阻碍水液代谢和气机调畅,从而进一步促进肿瘤进展和转移。肺癌病位在肺,肺作为水之上源,与水液代谢途径密切相关;同时作为气之主,主水液和气机的宣发肃降。故肺癌的形成过程包括水液代谢失常和气机不调,气机不调则气郁,水液滞留则积聚成痰,日久肺气亏耗,累及脾肾,三焦代谢失常。故治疗肺癌应从水液代谢途径出发,结合肺脾肾三脏和三焦气化共同用药,恢复水液代谢的正常生理功能,即“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的生理过程,恢复脾胃运化之机,肾阳蒸腾气化之能,则肺气可降、脾气可升、肾阳可化,人体可维持正常的“水精四布,五经并行”过程,水液不积,气机可调,瘤邪得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