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解体的长时段考量
——文明史视角的探讨*
2021-04-17冯绍雷
冯绍雷
【内容提要】从文明史的长时段视角探讨苏联解体问题,不仅必要,且国内国际学界已有初步积累。第一,“比较-结构”方法是较早的尝试。也即,从不同历史时段条件下的多民族关系的聚合性、传统治理模式多大程度存在中介性协调机制、文明所处的区位独特性等方面差异,探视苏联解体的端倪。第二,世纪之交以来,帝国形态研究、作为文明现象的苏联总体研究、以及文明与地缘政治相互关系等领域的探讨,指出文明与帝国现象相交织,大陆性帝国中央权力式微与周边动荡的紧密关联,是导致帝国解体的重要因素;帝国抱负过大、内外挑战前所未有,则是其崩溃的经典式动因。至于把苏联现象作为一个文明单位来系统考察,观察多民族构建、思想文化与意识形态建设以及如何处理外部关系,乃为事关苏联前途的关键问题,而苏联解体也恰恰缘起于这三个重大问题。同时,文明演进过程始终难以离开各大文明间的相互激荡,如果说,苏联解体也反射着美欧等文明单位先后趋于衰落,那么古巴导弹危机、1968 年捷克斯洛伐克事件、1979 年入侵阿富汗这三大扩张则明显表明:帝国对外扩张与国内的体制改革进程存在着紧密的相互关联。改革停滞,无疑是导致苏联解体的诱因。第三,文明演进过程中思想史的传递、演绎,特别是若干关键范畴的承继与缺失,对文明发展具有何种意义?特别是文明结合部条件下,思想史演绎与体现为民族心理与行为特征的“极化”的文明结构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何种关系?这些问题对研究俄文明与苏联解体间的关联性十分重要。尤其是对“适度”这一思想行为范畴的研讨,有利于剖视苏联解体的深层动因。第四,本质主义与非本质主义的文明研究方法似已并不限于纯学术讨论,开始参与新兴国家与既存霸权之间的合作与竞争过程。本文主张在尊重各自文明存在的客观前提下,互学互鉴,避免文明冲突。由此,从文明史的视角探讨苏联解体问题,将长时段演进与中、短时段的变化相互结合起来进行考察,有益于对苏联解体的深层结构的认知,也有益于“人类文明新形态”建设取得借鉴。
30 年来,对苏联解体问题的研究有了不小的进展。无论是对于具体因果关系的探究,还是来自于各个学科门类的分析;也无论是当事政治精英阶层的回忆与反思,还是来自民间社会的记忆,这些方面所提供的信息与理论研究,足以构成一部关于苏联解体的百科全书。但是,对于苏联这样一个超大体量与内涵极其丰富的世界大国兴衰起落的复杂过程,是否还可以有更多超越单一学科、单一现象的知识性解释?是否应该不限于某个单一领域,而是着眼于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地缘因素等各领域之间的复杂互动来进行系统考察,从而使得我们能够更加接近于这一宏大过程的深层结构,对其尚有争议的内涵做更富于开拓性、也更加事关当下的探究?在这样的拷问之下,笔者认为,尚需从迄今还未被足够关注的长时段视角着手,与时俱进地进一步探寻对于苏联解体问题的认知。
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布罗代尔认为,从长时段、中时段与短时段相互结合的角度展开历史研究十分必要;而且他强调,长时段较之短时段的观察与研究,对于理解重大历史问题,显得尤为重要。①就苏联解体而言,从文明史视角的观察,毫无疑问可以被列为布罗代尔所说的“长时段因素”。布罗代尔虽然没能亲自经历苏联解体的整个复杂过程,但他所主张的长、中、短时段相互结合研究历史的方法,提供了考察苏联解体问题相当必要、同时也充满挑战的学术路径。
一、为何要从文明视角考量苏联解体问题?
从文明研究的角度来看,值得探讨的是,如何看一般意义上的“文明”范畴?作为苏联载体的俄罗斯文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文明形态?然后,苏联解体与俄罗斯文明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如果说两者存有相互关联的话,那么作为政治现象的苏联解体,又如何影响俄罗斯文明的发展路径?
百年来的文明研究有着可观的长进。虽然对“文明”这一现象本身的定义汗牛充栋,有数不尽的不同见解,但是依然值得介绍以下两种关于文明的界定。作为年鉴学派的当代传人、法国人文科学之家的莫里斯·埃马尔教授,曾经在布罗代尔《文明史》的序言中转述了这位年鉴学派的一代宗师是如何从文化与文明的相互关系来看待“文明”概念的:“文化‘即尚未达到成熟、尚未达到最佳状态、尚无法确保其成长发展的文明’”。然后,布罗代尔又说:“经过一系列经济、一系列社会,仍生存下来,同时几乎只是一点一滴地才改变方向者,就是文明”。在这样的定义中,可以明显地看到,年鉴学派主张“文明与长时段同一”。①[法]莫里斯·埃马尔:“序——布罗代尔教授历史”,载于[法]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人类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换言之,如果从形态上看的话,文化是一种流动,那么文明则是一种相对的凝固。另一种定义,则是俄罗斯当代文明研究专家维·沙波瓦洛夫提出力求周全的界定:文明是“社会文化的总和,以共通的即超地域的价值为基础而形成,这些价值表现为世界性的宗教、道德、权利和艺术体系。这些价值与丰富的实践和精神知识体系,以及研究出来的象征性体系相关联,这些象征体系有助于克服原始机体的地域封闭性……只有这样,理论意义上‘文明’一词才获得了最为稳定的术语地位,并在文明理论自身中得到了验证”。①[俄]维·费·沙波瓦洛夫:《俄罗斯文明的起源与意义》,胡学星、王加兴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4-5 页。值得注意的是,沙波瓦洛夫的文明定义不仅相对全面,主张文明是复数,认为文明乃是多样性的统一,肯定每一文明有着自身兴衰的固有规律,强调文明通常跨越民族、政治、宗教单位的地理边界,也不一定与国家、民族或其他社会团体保持一致,强调一种文明并不一定要求某一种宗教信仰占主导地位,而且,可以在自己的构成中聚合不同信仰的人们,而更多的情况是将某一世界性宗教的信众联合起来。虽然,沙波瓦洛夫的文明定义更多地反映了俄罗斯人对这一问题的认知,但还是力求兼顾对于世界文明进程的概括。
为什么要用文明研究的解剖刀来分析苏联解体问题?
第一,苏联疆域辽阔,历史丰厚,国情多样,无论是在古代罗斯城邦国家、帝国、超级大国,或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等国家政治建构意义上的探讨,都难以穷尽其内涵的复杂性。俄苏现象,不仅仅是一个庞大帝国兴衰的物质性过程,而且,在这一过程中还聚集着这一广大地域千百年来人们的思想与精神求索。文明因素——包含以宗教、哲学为核心的思想文化传统,生产与生活方式,价值取向、审美偏好、心理与行为习俗及其表征体系,调处阶层、民族、国家间关系的规范与设施等等所有的这些因素——对国家政治建构发挥着深刻的影响。因此,唯有从文明着手,才能超越一般意义上的大国研究,从物质现象与精神诉求、从过去与将来的对话互动中,去探究苏联解体的来龙去脉。
第二,俄罗斯文明在千百年来前赴后继的学习求索和抗争博弈过程中,势必伴生与各种文明之间的交往和竞争。因此,苏联解体本身也正如汤因比所言,是一个文明单位间的“挑战与应战”的产物。②[英]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刘北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年,第116 页。这种“挑战与应战”,从俄罗斯文明产生之际即已存在,一直延续到当代。所以,从文明研究切入苏联解体问题,不只事关俄罗斯文明本身,而且,需要从相关各种文明的比较互动、合作抗争的演进中去揭示这一过程。
第三,苏联解体这一问题激起了经久不衰的争议。这些争议不仅伴随着30 年来整个全球转型进程,而且,直接参与世纪之交以来有着鲜明文明兴衰背景的新、老国际主体之间的博弈,甚至事关未来国际秩序的建构。尽管,亨廷顿所言的“文明的冲突”并非冷战后整个国际进程的本质,但是,文明因素的深度介入,已经成为当今国际政治的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话题。因此,苏联解体的研究离不开来自文明视角的考察。一定程度上,苏联解体就是一个文明史的问题。
二、“比较-结构”方法的尝试
20 世纪90 年代,笔者曾应挪威卑尔根大学的邀请,前往做一次关于苏联解体问题的演讲。苏联解体虽已过去,但学术界的热烈争议远未尘埃落定。记得当时大家在苏联解体的背景之下,尤其关注中国的发展前景会怎样。在这一语境下,笔者曾尝试从文明视角切入,侧重于结构分析,同时也采用比较的方法,来回应这一问题(当时笔者并没有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叙事角度已包含着“比较-结构”分析的一些要素)。笔者主要谈了三点。
首先,从文明构成的要素——各民族相互结构关系中进行考察。中俄两大文明都是由多民族构成,两大文明同样是有着以汉民族和以俄罗斯民族为主干的基本构架。但是,中华文明所处地域空间在数千年历史长河中略有增减而大体稳定,而俄罗斯文明所处空间在四百多年相对较短的时段里经历了迅速的伸展。“如果仔细审视17 世纪的莫斯科俄罗斯和18 世纪末、19 世纪初的俄罗斯,就会目睹其变化之巨大。国家的疆域扩充了35 倍。俄罗斯不仅扩张到了波罗的海(由于彼得的事业而经常引起关注),而且还将连接黑海和亚速海的广阔领土,把北高加索收入囊中,并将影响扩展到了外高加索。西伯利亚和远东变成了国家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①[俄]维·费·沙波瓦洛夫:《俄罗斯文明的起源与意义》,第11 页。俄罗斯文明所及疆域迅速扩大,意味着加入该文明的具有不同背景的民族主体数量大幅增加,使得主干民族俄罗斯面临调处诸多民族关系的尤为复杂的局面。另一方面,作为“轴心期”文明之一,中华文明不仅有数千年时间得以较为从容地滋养调处各民族间关系,而且其所处地域环境因内陆周边的高原阻隔,以及东部边界与各邻国远隔重洋而相对独立。相比之下,俄罗斯文明则始终面临着欧亚大陆辽阔平原地区各大强邻举手投足的难以隔绝的直接影响。所以,无论是外部影响推波助澜、还是各加盟共和国民族精英阶层自发地决裂,这一在苏联解体过程中曾发挥重要作用的民族因素,实际上是在一个长时段的文明演进过程中积累形成的。换言之,不能简单地归因于“民族因素”,而应看到,这是在相对较短的历史时段中出现的多民族聚合的复杂结构,历经欧亚大陆枢纽地带来自周边的长时间“东拉西扯”,又遭逢苏联高层领导核心自乱阵脚,最终导致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大国的崩溃。这是其一。
笔者谈的第二个问题是,中俄两大文明都具有政治权力相对集中的历史传统结构。但是,中俄文明结构的重要区别在于,不光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思想文化传统具有尤为深厚的影响,尤其是隋唐以后科举制度的设置为中央权力在帝国治理系统中添加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中介机制。平民经科举考试有机会进入帝国管理阶层,甚至直达天庭。有人对中国与俄罗斯文明所做的不同评价是:俄罗斯是“稳定型结构”,而中国则是“超稳定型结构”。其中关键区别就在于,通过科举选拔精英的体制在集权式垂直治理系统当中客观上充当了一个上通下达、带有协调制衡性质的中介机制。这样一种机制使中华文明在周而复始的治乱兴衰中,始终得以延续,发挥了“超稳定”的作用。然而,这正是俄苏历史在总体上并不具备的客观条件。苏联解体的危难之际,人们看到的是,培养多年的执政党核心、知识精英与权贵阶层不是去维护现有体制,反而纷纷转向反对派阵营。这暴露出权力高度集中的传统模式缺乏制衡与沟通机制的结构性困境。这是从文明视角来考察苏联解体的长时段动因的第二种分析。
第三个问题,除了上述中俄文明在民族结构样式、垂直集权治理模式这两个方面既有相近传统、又有重要差异之外,更为关键的因素在于,中华文明是数千年来雄踞于亚洲东部的原生态的轴心文明之一。而俄罗斯自古以来处于世界上最大的东西方文明结合部:以信奉东正教的拜占庭文明继承者而自居的基辅罗斯与西欧基督教世界有着明显的区分;从鞑靼占领起就存在的东方式烙印与四百多年来欧洲文化对于俄罗斯无处不在的浸润,在这里鲜明对立;来自东正教、新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等不同宗教的价值观,在这里互相博弈;斯拉夫人、西欧人、亚洲人在此比邻而居,却又怀揣各自的抱负。直到今天,这个被波波·罗称为“孤独帝国”的俄罗斯,不得不在西方一次又一次的制裁打压,尤其是对其内部的分化离间之下,备受遏制与挤压。①[澳]波波·罗:《孤独的帝国——俄罗斯与新世界无序》,袁靖、傅莹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四五百年来,虽有着伊万雷帝式的、彼得大帝与叶卡捷琳娜女皇式的、以及列宁、斯大林式的一波又一波强劲有力的政治建构,但万花筒般的东西方文化在这一片空间持续地互相交织、又互相抗争,使俄罗斯既不能像欧美国家那样专注于捍卫希腊罗马古典传统,也不能像中国这样的东方国家执着地延续自己独一无二的古老文明。俄罗斯只能在东西方文明结合部的历史轨迹之上,以顾盼东方与西方,但既不是东方、又不是西方的特立独行姿态,以其艰苦卓绝的博弈和有时需付出巨大的代价,方能彪炳显赫于世。这样一种结合部文明形态,虽能兼取东方与西方之优长,但又必定使俄罗斯在诸多文明汇集于结合部的空间之时,经常更多面临需迅速做出究竟是抗争、均衡、合作、还是结盟的艰难选择。如果说,作为轴心文明之一的中华文明,以其数千年历史积累基础上所形成的稳固制度基础和政治定力,能够应对20 世纪80-90 年代之交冷战晚期新自由主义浪潮的严峻挑战,并且把握历史机遇,坚定地走上了改革开放的道路,那么对处身于世界上最大、最复杂、绵延时间最长的东西方文明结合部,在20 世纪80-90 年代面临着政治、军事、经济、信息、人文等几乎所有领域内外挑战的苏联而言,这一艰难局面不仅前所未见,而且早已是不堪负担的千钧重压。由此,苏联的解体命运在所难免。
笔者当时从文明视角观察苏联解体,对中俄文明进行比较分析之后,得出中国不会重蹈苏联解体覆辙的判断。卑尔根大学的东道主、北欧著名哲学家希尔伯格教授听了我的讲演,当即做出了“言之成理”的反应。作为年轻学者,在感受前辈鼓励的同时,也非常明白对苏联解体这一重大问题的思考,还只是刚刚开始。尤其是从文明角度的介入,无论是就结构分析,还是就比较研究而言,这仅仅是从外部形态入手的非常初步的触碰。
三、值得关注的晚近发展
几十年来,从文明史视角对苏联解体问题的探讨,有若干方面的进展值得关注。尤其是在帝国形态的比较研究,作为文明现象的苏联总体研究,以及文明与地缘政治相互关系的研究等领域。虽然这些研究还只是初成格局,很多问题尚可争议,但命题、视角与方法可供参考。
首先,是帝国研究视野下的苏联解体问题。20 世纪晚期以来,与其他领域相比有着较深厚积累的帝国研究,引起了各方重视。虽然,还很难判断,这一趋势是否意味着人们已经意识到世界局势行将大变,或者依旧还仅是书生之见,于是,将“罗马帝国的兴衰”一类话题推到了知识生产的前台。但是,20 世纪80 年代前后,可以发现在史学界(保罗·肯尼迪《大国的兴衰》引起的热议,同时全球史研究、内亚学派等诸多流派兴起)、文化批评界(萨义德《东方学》的发表及《文化与帝国主义》的写作)、国际政治研究界(IPE有关霸权兴衰周期理论的出现)等各个领域,都相继涌现关于帝国——大国兴衰的争论。这表明,这一现象已引起了各学科的普遍兴趣。客观地看,帝国现象是人类历史上经历时间最长的治理模式。很多情况下,文明与帝国现象紧密相互交织、相互依存。因此,俄苏兴衰历史势必成为从文明视角与帝国视角同时介入研究的一个客体。
在最近20 年来的帝国研究领域,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多米尼克·列文乃是当之无愧而值得关注的一位学者。不仅是因为他对于苏联解体的预判得到了学界认可,尤其是他对欧美的俄苏历史研究学界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和过于意识形态化的僵化状态,给予了公开而尖锐的批评。《帝国——俄罗斯帝国与它的挑战者》一书是他的代表作,此外还有大量相关研究著作。首先,他对于俄苏帝国兴衰的系统思考是从俄罗斯帝国与哈布斯堡、奥斯曼、西班牙、也包括中国等各大帝国体系的比较研究着手的。而他最为着力、当然也是他最熟悉的,是俄罗斯帝国与大不列颠帝国的比较。在列文看来,俄帝国与英帝国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在欧洲的外围——一个处于欧洲大陆本土之外的海域,另一个则处于欧洲文明核心之外的边缘地带。18 世纪末和19 世纪初,这两个帝国都存在于泛欧洲的思想世界中。20 世纪初,这两个帝国又都面临着民族主义与人民主权的挑战。虽然,这两大帝国都拥有庞大的权力,但它们的应对则有着很大差异。英帝国在推广公民权、代议制和附属国自治方面的成效,显然要比俄帝国更为显著。但是,列文冷静地指出:即使当海外白人殖民地被认为“最民主的时代”,当地居民也不欢迎以征服与剥夺为使命的殖民地官僚。“第一世界的民主未必都是第三世界依附者所希望得到的保障”。①Доминик Ливен.Империя на периферии Европы: сравнение России и Запада//Под ред.А.И.Миллер.Российская империя а сравнительной перспективе.Сборник статьей.М.: Нов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2004.С.91.而更为关键的因素在于,帝国解体之际,大陆性帝国的宗主国与附属国的相互关系,远不像海洋帝国那样具有如此清晰的区分。亦即,海外英联邦殖民地一个又一个地独立,并不妨碍母国本土的大体稳定;但大陆性帝国紧密比邻的周边附属地——比如,波罗的海三国——的独立,却直接动摇联邦中央政权的稳定。大陆性帝国这种中央与周边的紧密关联性,显然是苏联解体的直接动因。②[俄]E.T.盖达尔:《帝国的消亡:当代俄罗斯的教训》,王尊贤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年,序言。
在列文看来,作为帝国的苏联衰落“最根本的原因是,它在内部与外部给自己设定了过于艰巨而难以实现的任务。在内部,其基本任务是在极其不同的文化、宗教和种族的人群组成的巨大混合体中建立一个可行的政治共同体。这一壮举只能是在民族主义和人民主权非常强大的意识形态的世界里才能实现,同时,只有普遍较高的文化程度与快速的经济发展,才是苏联的合法性与存活的基本前提……所有的现代帝国在某种程度上都面临着将帝国秩序与现代化挑战相结合的严重困境。因苏联既是一个帝国,又是社会主义现代性的旗手,所以,它将会以最尖锐的形式遭遇这种挑战。”③Dominic Lieven,Empire: The Russian Empir e and Its Rivals,Yale University Press,Edition Unstated,2002,p.330.在外部,苏联设定的目标是在一个较短时间内“推翻国际资本主义……这对于任何国家来说都是一个雄心勃勃的目标,更不用说一个传统上经济远远落后于西欧的国家了”,“这反而使得资本主义国家结成了一个强大的联盟。”④Ibid.
把苏联现象作为一个文明单位来系统考察,从而观察其走向解体的来龙去脉,是总体文明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年鉴学派代表人物布罗代尔对俄苏现象的系统研究,就是一个例子。他在20 世纪60 年代中后期所写作的《文明史——人类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花了不小的篇幅专门谈苏联。尽管布罗代尔并没有亲身经历一直到苏联解体的全部历史过程,但他使用了“苏联文明”这一概念,探讨该文明现象的“现在和未来”。布罗代尔认为,以下三个问题乃是“涉猎苏联文明史上那些比较重大的问题”:(1)马克思主义是怎样与俄国革命相遇,而后又怎样指导俄国革命的?(2)抛开那些明显具有极大重要性的计划和数据,从人道上讲,马克思主义在苏联的现实中,产生了怎样的影响?(3)在所有这些撞击、强制和变迁之中,苏联文明的现在与未来,能否被人理解?布罗代尔认为:“我们可以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苏联摆脱了前所未有的重重困难,在物质领域行将取得令人惊异的成功。这些成功已在眼前。但是这些新的结构的建立远未完成。它纠缠于种种悲惨的回忆,甚至纠缠于苏联经验在全世界的声誉本身。在差不多可以自由决定自己国家的命运之际,它必须考虑它的行动在国际舞台上的反响。凡此种种,在某些方面和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苏联的自由,这种限制在非斯大林化以后依然存在。苏联在艺术、文学之‘上层建筑’领域(……没有它,文明既不能自动地贯彻到底,也不能全面地表达),也付出了代价。但愿这些上层建筑,像莫斯科大广场的苹果树,在春天稍有暖意的初阳下,一下子突然开放。”①[法]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人类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第25 章。
虽然,布罗代尔此书写于20 世纪60 年代中后期,但在全书结尾所提出的三个问题,依然可以使理解苏联解体问题的人们获得启示。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苏联,正如其名称所指,是一个想成为各共和国的、原则上独立但联合为整体的国家联盟。这种共处能够好转和导向一个统一的强大文明吗?第二个问题:苏联文明(但仅仅是物质文明吗?)繁荣昌盛;或“资产阶级”文明把苏联引向共产主义社会极乐世界的二十年计划的宣布,并不是一纸空想。布罗代尔颇为乐观地预测:“未来尚是未定之天。苏联仍然可以想出既非美国的又非欧洲的,而是它自己的解决办法。”第三个问题:国际共产主义。在这一方面,事情同样也是悬而未决,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昭示未来的迹象。①[法]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人类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第555-604 页。可以察觉,布罗代尔对于作为一个总体文明现象的迄止于20 世纪60年代的苏联前途,曾寄予很大的希望,也给予很高的评价。同时,布罗代尔从一个历史学家的洞察中,至少看到了多民族构建、思想文化与意识形态建设、如何处理世界事务以及与外部的关系,乃是事关苏联前途的关键问题,而苏联解体也恰恰缘起于这三个重大问题。
与布罗代尔的分析有关,有必要对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斯重要理论家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作简要介绍。右翼自由主义阵营代表性人物,比如,曾作为政府代总理,主持解体后俄罗斯的休克疗法式经济转型的伊·盖达尔,他本人实际上也是一位经济史与经济理论专家,并长期在苏共中央机关工作。其代表作《帝国的消亡》的序言中曾提出,他本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帝国解体实际发生的情形”。②[俄]E.T.盖达尔:《帝国的消亡:当代俄罗斯的教训》,序言。在他看来,高度集权制度对治理基础的长期侵蚀,社会意识的保守僵化,经济高度依赖自然资源,在此基础上20 世纪80 年代石油价格下跌的毁灭性打击,使得苏联遭遇严重的收支平衡和财政体系危机,以及作为大陆性帝国受边缘地区动荡形势扰动的天然的结构性不稳定,这些都是导致苏联“理所当然崩溃”的深层原因。
再看中间派政治人物的观点。这里既有中间稍偏左、也担任过总理、外长等要职、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叶·普里马科夫;当然更应一提的是原先来自自由主义阵营,但政治立场更为中立,并具有更广谱影响力的现任总统普京。就普里马科夫而言,他认为:导致苏联垮台的深层经济原因体现在行政管理体系的结构性危机中。而由于国家结构中长期缺乏联邦制引发的中央与各加盟共和国关系的危机,是苏联解体的另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此外,保留苏共作为确保苏联统一的机制十分关键,但其必要条件是党本身的民主化。制约苏共民主化的主要力量是执政党的各级机关,它的权力实际上高于选举出来的党的机构。关于曾被寄予希望的欧美国家,普里马科夫认为,在帮助苏联走出经济困境方面,西方甚至“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而苏联晚期困难至极的经济形势,在很大程度上注定了苏联的解体。③[俄]E.普里马科夫:“苏联为什么会终结?”《俄罗斯研究》,2011 年第5 期,第37页。
就普京而言,他对于苏联解体的最著名论断,就是将苏联解体称为“20世纪最重大的地缘政治灾难”。①“俄罗斯联邦总统普京致俄罗斯联邦议会国情咨文”,2005年4月25日,转引自[俄]E.T.盖达尔:《帝国的消亡:当代俄罗斯的教训》,序言。普京本人对于苏联解体的看法,还有一个颇具戏剧性的场景。2014 年秋天的瓦尔代论坛上,美国驻苏联的最后一位大使马特洛克受邀在大会演讲,他特别讲到了老布什总统当年在苏联解体之际也曾想帮助戈尔巴乔夫。他讲完之后,回到主席台的嘉宾席,当时坐在主席台上的普京总统面带微笑、非常礼貌地向马特洛克握手致意,然后以相当冷静的口吻和神态作了以下一段重要表述,他说:“首先,苏联解体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偌大的一个国家,如果不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就不会有解体这样的事情。同时,作为超级大国的美国,在当时的条件下,如果什么都不想做,那也会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②笔者作为当年瓦尔代论坛的参与者,当场见证了这一幕戏剧性的对话。详细内容参见冯绍雷:“当代俄罗斯外交研究的方法论刍议——基于主体、观念、结构与周期的考察”,《俄罗斯研究》,2021 年第2 期,第70 页。
值得一提的是来自左翼的理论家卡拉-穆尔扎的观点。这位非常多产、迄今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来自共产党阵营的专家提出:其一,苏联解体的轻率和突然令人震惊……并非国有制过度这种所谓的恶疾导致了苏维埃体制的崩溃。苏联经济落后及其被军备竞赛所耗尽也只是意识形态的神话。石油价格波动同样未在苏联解体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只有极少数公民,在有意识地否定苏维埃制度的主要基础。其二,厘清苏联解体的原因,应该区分苏维埃构想和其在实践中的具体表现——苏维埃制度。苏维埃构想并没有消灭自己,也没有退化或自我毁灭,而只是在成长中出现了毛病,其一系列制度无法适应苏联社会发展的新形势。当时的环境导致苏共在具体的制度设计上选择的范围很小,只能基于现实的威胁、资源潜力和历史上造就的具有惯性的文化环境。其三,二战结束后,苏联领导层未能妥善解决摆脱“斯大林主义”、摆脱动员发展状态这样的复杂问题,进而导致了一系列的政治危机,并由于冷战而深化了其严重性。苏联既是被冷战的对手所扼杀,更是死于自己的双手。其四,一个短时期中,在苏联感觉自己毫无生活保障的大约有整整两代年轻人被改革、公开性、集会以及文化的多元论弄得神魂颠倒。精英阶层的反苏行动利用了这种世界观危机,并使之加剧。其五,党的高层与苏联社会现实的脱离令人震惊,他们自以为掌控着国内进程,但实际上由底层的干部掌握着形势。这使得戈尔巴乔夫日益激进的改革上下脱节,导致了雪崩式的后果。其六,苏联的解体是文明和世界观危机的结果。其实质在于,苏联社会与国家没能胜任在代际更替的过程中更新社会制度合法性的任务;无法保障文化历史类型嬗变的延续性。其七,卡拉-穆尔扎最后提出、但远非不重要的一个核心观点是:苏联解体及当代俄罗斯危机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于理性(实用的、科学的)的社会科学之不足。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工业社会的核心知识应该是理性的、科学的,仅拥有传统的知识并不够。而苏联的社会科学从方法论上讲,更接近于自然哲学,而不是科学。它未能预见到20世纪末期给苏联体制带来灾难的系统性危机……应该建立起新的社会科学体系。①[俄]C.卡拉-穆尔扎:“苏维埃制度崩溃原因的初步分析”,《俄罗斯研究》,2011 年第5 期,第40-58 页。从笔者20 世纪80 年代在苏联生活、学习和工作的一个较长时期的观察来看,卡拉-穆尔扎的说法是比较实事求是,也是具有深刻洞察力的。
最后,从文明史与地缘政治互动的角度考察苏联解体的动因。文明演进难以离开的一个重要背景,就是地缘政治因素。地理与文明同样属于布罗代尔史学思想中的“长时段因素”。但是,还是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观察文明演进与地缘政治之间的相互关系。这里,至少有着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
其一,从文明,或帝国的对外扩张与自身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相互关系来看,美国著名经济史学家保罗·肯尼迪在《大国的兴衰》中曾经提出过一个引起广泛反响的命题,那就是“过度扩张必然败亡”。无论是文明、还是帝国的对外扩张,都与国内体制改革之间存在着相关的互动关系。冷战早期阶段,如同很多国际秩序形成的初期,美苏之间还是比较谨慎和相互克制的。比如,当时苏联与西方在欧洲对峙的条件下,实际上的中立国安排——芬兰、奥地利、瑞典等——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同时,1955 年苏联主动从奥地利撤军等行动,对于冷战早期双边关系的缓和是有帮助的。但是,到20世纪60 年代以后,首先是1962 年古巴导弹危机,然后是1968 年苏军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最后是1979 年12 月苏军入侵阿富汗,可以被视为催动苏联趋于解体的深层动因。事实上,在此之前,苏联也曾对外用兵,比如,1956年苏联对波兰的武力威胁和对匈牙利的直接出兵,并没有迅速导致解体,但是为什么60 年代之后这几次苏联的对外扩张,逐渐地导致了自身的败亡?如果把国内体制转型与对外扩张的互动关系联系起来加以观察的话,可以发现,1962 年古巴导弹危机与赫鲁晓夫下台有着几乎直接的因果关系。而1968年出兵捷克斯洛伐克,直接导致苏联自身和其他东欧国家当时国内十分重要,而且已经在大规模推行的改革进程的停滞。至于1979 年苏联出兵阿富汗,不仅导致了苏联晚期国内又一波酝酿中的改革胎死腹中,而且苏军在被称为“帝国坟墓”的阿富汗的十年驻扎,毫无疑问,直接加速了苏联的败亡。
其二,苏联解体在多大程度上与欧洲文明、帝国兴衰同步,苏联解体在多大程度上也意味着作为竞争对手的美国的衰落,这是东西方文明体博弈互动中又一个值得观察的逻辑现象。来自保加利亚的欧洲学术新星伊万·克拉斯捷夫在苏联解体30 周年的研讨中,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1992 年1 月1日,世界醒来,发现苏联从地图上消失了。没有战争或外国入侵,世界上两个超级大国之一就消失了。你如何解释这种不寻常的转变?”“好像苏联帝国太大了,不能崩溃;苏联太结实稳固了,不会垮台;而且里面装满了核武器,西方无法去恐吓它……鉴于过去30 年里旧大陆创造的和毁灭的新国家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区都多(即指非殖民化过程)……因此,从苏联解体的阴影中,人们理解了,正是非殖民化,而不是东西方冷战,才是20 世纪最重要的事件。”①Иван Крастев.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уничтожил Запад,добровольно уничтожив себя//Россия в глобальной политике.2021.№.6.克拉斯捷夫的判断多大程度上切合实际,似乎还需通过实证与进一步的逻辑思辨加以佐证,但这一想法还是为我们对苏联解体的理解打开了从欧洲非殖民化进程进行思考的另一扇窗户。
与克拉斯捷夫思想异曲同工的,乃是老一辈世界体系问题的理论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在他看来,苏联的解体与美国的趋于衰落乃是文明兴衰的同一过程的两个侧面。沃勒斯坦早在20 世纪80 年代末就提出:“虽然许多评论家欢呼1989 年是美国统治下的和平的开始,但本书的论点正好与之相反,认为它标志着美国统治下和平的终结。冷战才是美国统治下的和平!冷战结束了,因此美国统治下的和平现在已经结束。”沃勒斯坦进一步的解释是:“美国试图利用它建立的霸权机制减缓它经济衰退的方式——先是通过尼克松-福特-卡特时期的低姿态,然后通过里根时期的男人气质……最后当美国的力量被充分腐蚀时,苏联别无选择,只能进入戈尔巴乔夫‘改革开放’的危险境遇,期待苏联作为一个大国的作用(或至少俄罗斯的作用)能够在残存的美国统治下的和平中幸存。”①[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变化中的世界体系》,王逢振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 年,导言。
如果说,在沃勒斯坦的辩证法中,苏联与美国乃是互为前提的存在,那么在另一位非常具有威望的文化史大家雅克·巴尔赞的眼中,美国的衰落并不只是辩证法,而是文明演进的必然。他在《从黎明到衰落》这部西方文明史巨著的序言中的第一句话便是:“20 世纪即将结束。进一步深究后,还会发现西方过去500 年的文化也将同时终结。有鉴于此,我认为现在正是恰当的时候,应该依次回顾一遍我们这半个千年来伟大卓绝的成就和令人痛心的失败。”②[美]雅克·巴尔赞:《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1500 年至今》,林华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 年,作者的话。从巴尔赞的逻辑来看,对于苏联解体,不仅应从俄苏文明本身,而且需要对整个西方文明兴衰的长时段进行同时探讨,才能得其真谛。
四、阿韦林采夫命题的追问
记得当年在卑尔根大学演讲时,笔者尚未谈及一个较为具体、但却相当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看待俄罗斯文明演进过程中的一些重要思想范畴的命运,而这些范畴在而后俄苏文明演进过程中的废存去立,被认为具有十分关键的意义。
晚期苏联颇有影响力的宗教史专家阿韦林采夫曾经在俄文《新世界》杂志1988 年第7、8 两期上发表了他的一篇长文,题为《拜占庭与罗斯:两种精神世界》。这篇文章独到而又深刻地对拜占庭文明与古罗斯文明及其后续的发展进程做了比较,从教义文本、教会与世俗政权关系、以及不同时期和地域背景下东正教精神世界的演进变化,做了相当深入地分析。阿韦林采夫有这样一段表述:“非常有意思的是,在天主教进行道德劝谕的经典中,有一个发挥着重要作用的词汇完全没有被翻译成为俄语,也即Clementia。这个词并不能如通常那样把它翻译成‘慈悲’(Милосердие)。慈悲在拉丁语中确切对应的词语应该是Misericodia。而Clementia所指的也并不是俄语中的仁爱、善心(Милость),也不是怜悯、同情、恻隐之心(Жалость),而完全是另一个意思。福马·阿克文斯基①13 世纪的意大利神学家。并非徒劳,而是完全有根有据地把这一词语解释为‘节制适度’的美德。”阿韦林采夫是在谈论权力的承担者在运用权力时,必须保持节制适度、反对肆意放纵的时候,才谈及不同文明、不同宗教体系之间通过语言传递信息时所难免发生的——尽管可能偶然、但却是十分关键的——遗漏、错失、抑或疏忽。在阿韦林采夫看来:“克制、分寸感,往往比良善更为重要。毫无疑问,Clementia这一词语是按照天主教体系规则,刻画出居于严酷的地狱和基督爱的恩宠之间‘天然合理’的法度。爱,不可度量,因此,爱的尺度就是没有尺度。然而,Clementia必然是可以度量的。”在这里,阿韦林采夫特地补充说:“再明显不过的是,俄罗斯教义当中并没有这样的概念。俄罗斯东正教并不是把世界一分为三,而是一分为二——光明与黑暗,没有比在权力运用问题上更可以尖锐地感觉到这一点的了。”②Аверинцев С.С.Византия и Русь: два типа духовности//Новый мир.1988.№.7,8.在卑尔根演讲之前,笔者虽然已经认真阅读过阿韦林采夫的这篇长文,但在当时,感到难以把握的是以下这样一些问题。
第一,对于内涵极其丰富的俄罗斯文明相当简约化的结构性描述,与重要范畴和文本、与关键具体历史事实之间的相互关系如何处理?比如,除了结构性分析的框架之外,还有多少关键范畴与历史性细节需要提供验证,以使我们能够理解:何以俄罗斯文明有着这样一种独特的面貌和演进路径。第二,对于文明研究而言可能是最难、但也是最为关键的部分之一,乃是与阿韦林采夫上述命题相关的对民族性格问题的认知。尤其是对俄罗斯结合部文明背景下非常富有特点的民族性格的把握。换言之,为了理解民族特性,结构分析与思想史演绎这两者之间应建立起怎样的一种关系?第三,一个更关键的问题在于,客观外在的文明历史的结构性存在,是否会像宿命论般地使得俄罗斯这样一个大国的发展路径始终是先天命定?还是恰恰相反,身处结合部的俄罗斯文明,在传承沿袭而又革故更新的长河中,能够主动地做出调整,因时而异地做出历史性选择,使得自身文明及其政治载体的发展可以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
关于上述第一个问题,随着积累的深入,笔者认为,固然每一种文明都存在着一些相当突出的特点,但这些特点是否就独断并永恒地决定着该文明的发展趋势呢?比如,村社现象,这是从马克思一直到当代自由主义学者都曾给予高度关注的一个俄罗斯文明的典型现象。但是,村社现象是否就如此直接、并全面制约着俄罗斯文明自古至今的所有重要进程呢?就直至20 世纪初仍大量存在、但迅速解体中的原始村社而言,显然对于共产主义思想传播以及苏联制度的建立提供了一定的铺垫,包括对苏俄不同于欧美的政党政治体制也非常可能产生过深刻的影响,但是,如何来衡量这一存在对于当时进程的直接的、决定性的影响?除了推理与演绎,似乎还需要更多经验材料的证明。包括阿韦林采夫提出拉丁语天主教经典文献中的Clementia(节制、适度)这一词语未被翻译成俄语这一事实,究竟如何评价,还值得细细掂量。尽管,节制和适度的缺失,显然是俄苏政治历史上曾经反复出现过的行为偏好与相当部分危机的原因,但是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说,由于Clementia 的缺失,致使在拜占庭之后的俄罗斯历史都呈现缺乏节制、贬抑中庸的特点呢?这一追问,可能涉及思想史演绎与历史结构分析这两种略带抽象意义的学术方法,究竟应该具有怎样的相互关系的问题。比如,是思想史的演绎还是历史结构的分析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或者,还需要从新的方法论的构架才能给出解释?在我看来,结论应该是非常开放性的。
关于上述的第二个问题,我们常会遇到这样的说法:某个民族比较激进,而某个民族比较保守;某个民族举止优雅,而某个民族比较粗鲁;甚至是某个民族比较好战,而某个民族则热爱和平,诸如此类。人们尤其关注的是,这样一类对民族个性的描述会如何影响一些重大历史事件,比如苏联解体。当代俄罗斯文明研究专家、莫斯科大学教授维·沙波瓦洛夫这样认为:文明本身往往存在相互对立的具有矛盾性的内在结构,但是,这种在每一文明中都存在的极化性的结构现象,确实对身处结合部文明背景下的俄罗斯而言,又特别地引人注目。比如,就俄罗斯人对宗教的态度来说,别林斯基说过“俄罗斯民族在所有民族中最不相信神的存在”,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认为“俄罗斯民族在所有民族中最具宗教和神秘主义色彩”。①[俄]维·费·沙波瓦洛夫:《俄罗斯文明的起源与意义》,第6 页。在沙波瓦洛夫教授看来,两种不同倾向在俄罗斯人身上都存在;通常是处于两极的并非多数,而居“中间地带”的人数则颇为可观。于是,他只能得出一个比较折中而含混的结论:对信仰的不断探求,是俄罗斯性格的典型特征之一。②同上。更为鲜明的例子,则是广为流传的别尔嘉耶夫的著名观点。别尔嘉耶夫认为:要解开隐藏于俄罗斯精神之中的谜团,可先承认俄罗斯的悖论,承认其可怕的矛盾性。③Бердяев Н.А.Судьба России.Опыты по психологии войны и 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и.М.:Философское общество СССР,1990.С.10.他尖锐地指出:“在俄罗斯人身上可以发现矛盾的特征:专制主义、国家至上和无政府主义、自由放纵;残忍、暴力倾向和善良、人道、柔顺;信守宗教仪式(即对宗教采取形式主义态度,不假思索地完成宗教仪式)和追求真理;个人主义、强烈的个人意识和无个性的集体主义;民族主义、自吹自擂和普世主义、全人类性;世界末日——弥赛亚说的宗教信仰和表面的虔诚;追随上帝和好战的无神论;平和与蛮横;恭顺与反叛。”④[俄]维·费·沙波瓦洛夫:《俄罗斯文明的起源与意义》,第23 页。这种普遍存在的两极化的结构性特征,在俄罗斯独特的历史背景下则被大大强化了。而俄罗斯文明起承转合的成长过程中,又凸显出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亦即,俄罗斯文明怎样调处具有极化品性的两端间的关系。
非常合乎逻辑的结论是,在东西方文明结合部空间背景之下,俄罗斯传统中优点与弱点的对立,表现得尤为明显。因此,也非常需要执政者具有在两端之间调控把持的高度能力。调处得好,俄罗斯文明便高歌前进;若调处失当,或是过于生猛武断,或是过于迂回迁就,都可能会导致千年古国由盛而衰,甚至一败涂地。
晚期苏联的若干年当中,在对于传统体制究竟是改革、还是守成,是开放、还是隔离等等这些重大问题上,或是一再拖延,或是盲目冒进。这一段令人难忘的历史进程本身就是把握失度、运筹失当的鲜明例证。可见,应该通过怎样的调节,从而使得犹如苏联解体一类的历史性危机得以弛缓,甚至避免?这对于分寸感的拿捏有很高的要求。不光是俄罗斯如此,这是每一种文明克服挑战、延展赓续的关键因素之一。
第三个问题,无论是经典传承、转译中的缺失,还是两极化结构特性,都完全不意味着文明的未来乃是天定宿命。首先,文明史研究中一直有着关于各大文明是否会如同生命有机体那样的兴衰起落乃至最后终结的争论。历经各大帝国的存亡、各类文明的消长,的确很难论断文明现象可以超越生命体现象的起始与终止过程。但是,历史又证明,无论是新兴年轻的文明,还是千年的轴心文明,都还取决于事在人为。
一种形态是政治国家可以中断,传统文明尚会延续。另一种是国家与文明相互支撑,而这在当代社会形成了一道尤为夺目的景观。当代国际政治中的一个重大的变化,乃在于世纪之交出现的文明、地理等长时段因素有力而鲜明地重返国际舞台。与这一种古老文明重新活跃现象同步的,是包括中、俄在内的一大批非西方经济政治实体的“第二次”兴起。在非西方文明群体兴起的总体背景下,首先面临挑战的是西方文明本身,而不是非西方文明。
其次,国家解体后,文明何以重趋复兴,这是当代文明研究中的又一个关键问题。解体之后的俄罗斯文明复兴,更是一个重要案例。俄罗斯文明在苏联解体30 年之后的反应,很可能,就是汤因比所说的当今各大文明的“挑战-应战”范式中最值得关注的应战之一。一方面,俄罗斯有着完全不同于世界上其他大国的国家成长道路——数百年中疆域几十倍地空前拓展,几度陷于西方强敌的全面入侵而终于反败为胜,二战之后登顶世界超级大国而又在西方持续挑战压力下遭遇解体的灭顶之灾——这一种非常独特的经历和艰难的成长过程,培养了俄罗斯坚忍不拔的民族品格。同时,世纪之交以来普京总统治下的俄罗斯在内政外交方面所取得的各项成就和进步,包括对所遭受的内外艰难挑战和长期困难问题的应对举措,也包括在“俄罗斯世界”旗帜之下重新集结欧亚经济联盟、加强集安组织及大幅推进俄白联盟,尽管充满争议,但同时受到令人关注的肯定。众所周知,连美国总统特朗普都会对普京治理能力表示由衷称赞,可见,对于文明重构背景下的俄罗斯复兴,不能等闲视之。
五、文明研究的方法论之争
需要进一步讨论的,乃是相关的一系列方法论问题。当前争论发生在两种不同的方法论之间。
第一种,是比较偏重于本质主义的方法,强调作为复数的文明本身的各不相同,强调各种文明具有的独立意义与主体特征,强调具有不同特色的文明对于现实政治建构的影响力与规定性。比如“俄罗斯世界”这一范畴对原苏联部分国家的影响力,比如新兴经济体国家的古老文明传统对当今再次崛起的巨大意义。英国肯特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艾德里安·帕布斯特著文认为:“文明,正在成为国际关系的新支柱。英国脱欧、特朗普的出现,俄罗斯、中国、印度的复兴等,所有这些现象,已经把文化与文明认同置于当今世界许多国家的对内、对外政策核心。一种态度是纵容已经遍及西方舆论的‘文化战争’,另一种态度则是非西方世界的相当部分国家抵制西方的普世主义。有关文明的规范不仅吸引了人们的思想,也打动了他们的心灵、欲望与归属感。”帕布斯特提出:“文明复兴正在被视为对自由民主模式当前进程的回应。由于自由民主国家治理体系正在后退……现代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释放出了民主的恶魔——寡头、蛊惑煽动、无政府主义和暴政。这些力量削弱了西方文明的基础,玷污了西方价值观的普遍性。作为回应,俄罗斯和中国采用了一种‘国家-文明’的模式,这种模式主要不是通过人种、民族,或者疆域特性来定义的,而是作为一种独特文明的体现。‘国家-文明’的崛起,不仅改变了全球实力平衡,还导致从自由主义普世价值,向文化排他性的地缘政治转型。也因此,一个‘后美国’与‘后西方’的世界正在形成。”①Пабст А.Цивилизация и либеральная демократия//Полис.Политическ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2021.№.4.С.26-42.这说明,文明现象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活跃,并且实质性地参与着当代国际政治进程。②Martin Hall,Patrick Thaddeus Jackson,Civilizational Identi ty,Palgrave,2007,Introduction.
另一方面,当代文明研究又出现了反思性倾向。2007 年马丁·霍尔和帕特里克·杰克逊主编的《文明认同》,应被视为这一立场的代表性作品。作者通过总结百年来文明研究所经历的三个历史阶段: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以韦伯、迪尔凯姆等研究者为代表的第一阶段,20 世纪30 年代持续到20世纪80 年代以斯宾格勒、汤因比等人为代表的第二阶段,20 世纪80 年代到21 世纪初以亨廷顿、艾森斯塔德为代表的第三阶段,作者认为,直到第四阶段更为年轻一代的出现,才开始摆脱以往的文明研究始终存在着的“本质主义”观念的束缚。在作者看来,应该从文明的“后本质主义”(postessentialism)论点出发,也即,不将文明视为本质上相互截然不同、相互间具有明确的边界,而是应将文明理解为一个持续过程,亦即,是文明体之间的边界不断产生而又再现的持续过程。2010 年,知名建构主义学者彼得•卡赞斯坦主编的《世界政治中的文明:多元多维的视角》提出,亨廷顿将“文明”视为分立的、单一的、同质的且易发生“冲突”的行为体,这具有明显的缺陷。在他看来,文明是多样的(世界上存在着诸多文明)和多元的(它们是由趋同或趋异的行为者和过程所组成的)。文明并非是静止的,实际上是一种“流动的、不断变化的集合体”。文明体之间“最相似的并不是它们的文化一致性和冲突倾向,而是它们的多元差异、以及文明间的遭遇和跨文明接触”。以此为出发点,卡赞斯坦同样将文明的“混合性”置于“概念本质主义”之上。①[美]彼得·J.卡赞斯坦主编:《世界政治中的文明:多元多维的视角》,秦亚青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一章“多元多维文明构成的世界:多元行为体、多元传统与多元实践”。
总之,不把文明间关系视为对立和趋于敌对的关系,仅此而言,比起20 世纪90 年代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范式,有了明显的进步。但是,与本质主义的文明观不同,特别是建构主义理论家们所提出“非本质主义”的方法论,则否认“文明是有意义的实体”的观点。比如,马丁·霍尔等在《文明认同》一书中题为“文明与国际关系理论”的序言里提出:“文明可以被更好地理解为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特别是不断生产和复制边界的过程。”②Martin Hall,Patrick Thaddeus Jackson,Civilizational Identity,p.7.该书的作者建议:“迈向有用的文明分析概念,第一步,就是停止再把文明看作是结构或者事物,而把它们看成是过程和关系。”这样一种不把文明视为“结构或事物”的观点,是否真正有利于形成对文明现象的认知?真正有利于把握各种文明间的复杂关系?在上述背景下,我们究竟倾向于怎样的一种方法论?这两种不同的态度与方法不仅具有对文明研究的方法论意义,而且一定程度上正在被视为含有当下国际政治博弈特征的两种立场。
值得再次提到的是俄罗斯学者沙波瓦洛夫《俄罗斯文明的起源与意义》一书,一方面该书与上述两位西方学者对文明概念的解读相类似,作者表示:“本书不接受这样的论点:各种文明彼此间有一种本能的敌意。”但同时,沙波瓦洛夫还是相当务实地补充说,“实际上,各种文明之间的关系是复杂多样的——从竞争和角逐到相互谅解和合作。不过,由于在文化、精神理念、自然地理条件和地缘政治位置等方面的差异,要在不同文明之间建立相互谅解的关系,会出现相当大的困难”。①[俄]维·费·沙波瓦洛夫:《俄罗斯文明的起源与意义》,第6 页。沙波瓦洛夫客观地道出了,当代文明研究要想在本质主义与非本质主义之间采取“纯客观”立场是相当困难的。
习近平主席2014 年曾经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表过一篇重要的演讲。首先,他强调:“每一种文明都是独特的。在文明问题上,生搬硬套,削足适履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是十分有害的。一切文明都值得尊重,一切文明成果都要珍惜。”同时,“必须秉持平等、谦虚的态度。如果居高临下对待一种文明,不仅不能参透这种文明的奥妙,而且会与之格格不入。历史和现实都表明,傲慢与偏见是文明交流互鉴的最大障碍。”然后,他又说道:“只要秉持包容精神,就不存在什么‘文明的冲突’,就可以实现文明和谐。”②“习近平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演讲(全文)”,人民网,2014 年3 月28 日。
当前这场有关文明研究的方法论争议,可以上述原则为指导,在首先强调各种文明的特性与结构客观存在的同时,互学互鉴,推动文明和谐。
六、结语
从文明史视角探讨苏联解体问题,将文明的长时段演进与中、短时段的变化相互结合起来考察,可以看到不少仅仅从苏联解体具体过程的观察中所看不到的深层结构与现象。从文明传承过程中的恪守与创新,文明交流过程中的谦虚与自主,一直到对自身文明传统的维护与反思,所有这一切,通过观念形态的构建、价值标准的选择、具体制度的构建,都曾深深影响着苏联解体的历史过程。作为一种经验教训的借鉴,如何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高度,去推动本国现代化,也推动全球转型有序进行,不能缺少从该角度对苏联解体这一重大问题的再思考。
从文明史视角对苏联解体问题的探讨,一直会充满争议。一个越来越多样化、多极化、多元化的世界,对于像苏联解体这样既事关价值、又涉及利害关系的重大问题不可能不存在争论。马克思对俄罗斯文明问题的立场与态度,可以为我们提供借鉴。马克思对于沙俄帝国有过不少尖锐的批评,但是随着他越来越深入地研究俄国现象,他不仅对俄国发展的前景表现出越发谨慎的态度——他对俄国女革命家查苏利奇的回信,四易其稿,且越写越短,就是一个证明。马克思始终将对于俄国前途的判断与人类历史发展进步的总的前景相互联系。但同时,马克思一再强调:“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以便最后都达到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极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人类最全面的发展的这样一种经济形态。……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①[德]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19 卷,第126-131 页。这一点,对任何当代重大国际现象的研究,尤其是大国现象的研究,恐怕都是须臾无法离开的基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