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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S城”意义的建构※

2021-04-1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会馆绍兴鲁迅

内容提要:鲁迅在1924年至1926年间多次用“S城”指代绍兴,这不仅是五四作家拉丁化书写习惯的自然延续,更由此折射出鲁迅跟故乡的情感关系及其自我认同困境。鲁迅笔下的“S城”是鲁迅将故乡图像化、他者化的结果,明显带有“被描写”的启蒙式过滤。鲁迅通过对S城的书写,不仅展现出现代自我与传统故乡的情感疏离,同时表现出鲁迅对自我启蒙知识分子身份的认同。某种意义上,“S城”是鲁迅跟故乡之间的一次深层对话,鲁迅在以启蒙主义立场审视故乡的同时,实际上已经展开了其精神返乡之旅。

五四时期,作家用拉丁字母拼音的首字母来指代人名、地名的做法蔚然成风,1923年,朱大楠、梁实秋等人还曾就此展开激烈论争。鲁迅也曾多次用拉丁字母来为人物命名,如《头发的故事》中的“N先生”,《阿Q正传》中的“阿Q”、“小D”等。鲁迅用拉丁字母指代地名始于《一件小事》中的“S门”,此后又出现了“到N进K学堂”“S会馆”“L学校”等。1924年至1926年间鲁迅文本中频繁出现的“S城”,可以说是这种书写方式的延续,但对鲁迅来说,“S城”又不只是一种书写习惯,更由此折射出他跟故乡的情感关系及其自我认同困境。

遗憾的是,鲁迅笔下的“S城”及其表征的真实心境,尚未引起学界足够重视。周作人在解读《在酒楼上》中的“S城”时断言,这里的“S城”“是‘绍兴’二字威妥玛式拼音的头字”,并举“S会馆”为旁证,以此证实“S城”与绍兴之间的对应关系。后来的研究者基本延续了这一思路,近年出版的《鲁迅大词典》也因袭了流行看法,编者在承认鲁迅各体文章与绍兴之间的紧密关系后,写道:“其著作中或称绍兴为‘会稽’、‘山阴’、‘越’、‘于越’、‘越中’、‘少兴府’、‘S城’。”这一表述无疑给人一种错觉:即绍兴与会稽、山阴、于越、“S城”等其他指称毫无差别,它们之间甚至是可以互换的。事实上这种不加分辨的做法未能深入到鲁迅的真实心境,忽视了鲁迅有关“S城”指称背后的特定语境与主体情绪。本文尝试突破“S城”的地名意义层,探寻鲁迅启用“S城”这一指称的心理动因及其所象征的自我认同困境。

一 从“S会馆”到“S城”

鲁迅用拉丁文字母指代现实地名并非始于“S城”,但是就这种命名方式所能折射出的鲁迅心境而言,似乎没有比“S城”更具有深意的。一方面,“S城”相对于其他指称的使用频率更高,“S城”指向的故乡绍兴也跟鲁迅的情感关系更为密切;另一方面,鲁迅对于“S城”的使用主要集中在1924—1926年。即是说,“S城”这一意象在鲁迅写作历程中出现较为集中,联系这一时期鲁迅的心境来看,这种用法并非简单的书写习惯使然。在这种看似属于书写习惯的背后,其实潜藏着鲁迅内心对于故乡绍兴极其微妙的情感与认知。

鲁迅笔下的“S城”显然跟此前出现过的“S会馆”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甚至可以说“S城”是对“S会馆”的自然延续,因此在梳理“S城”之前,有必要考察一下“S会馆”。应该说,鲁迅用“S”指代绍兴,是从这个用法开始的: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

这是鲁迅在著名的《呐喊·自序》中的一段陈述,写于1923年8月,这里的“S会馆”无疑是指绍兴会馆(原称山会邑馆,山阴、会稽两县合并为绍兴县后改称绍兴县馆或绍兴会馆)。鲁迅自1912年5月5日迁入绍兴会馆,此后便一直居住在这里,直到1919年11月21日跟周作人一家搬入八道湾。鲁迅在绍兴会馆居住长达七年半之久,占到北京时期的一半。因此,可以说绍兴会馆已经成为鲁迅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加之,民初北京的会馆文化依然发达,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寄寓北京的鲁迅人际网络的一种载体。所以当鲁迅在若干年后回溯自己的思想、精神历程时,才会下意识提到会馆。1922年10月鲁迅在《兔与猫》中写道:

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文本中,鲁迅只是说“我住在会馆里”,而在自序文本中,“会馆”却变成了“S会馆”。这一变化看似增强了自序文本的写实性,但是“S会馆”在将原本不确定的会馆与“S(城)”勾连在一起时,对写作主体鲁迅而言,无疑会召唤出体量更为庞大的记忆。

会馆本是一种传统乡土文明的再现,绍兴会馆对于最初抵京的鲁迅来说客观上起到了很大帮助,但与此同时“S会馆”也在强化着鲁迅有关故乡的记忆。“它(S会馆——引者)不仅仅是鲁迅蛰伏七年的寓所,一种包容日常起居的物质空间,更重要的是,它已经化为与鲁迅的心境高度贴合的心理空间,成为一种积淀着丰厚的文化内涵使他无法挣脱的精神巢穴。由于会馆自身区域文化的高度浓缩型,这个精神巢穴中充斥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所以说从“会馆”到“S会馆”看似波澜不惊,却由此可以看出写作主体鲁迅的心绪已然发生了很大变化,源自童年故乡的不幸记忆便也在“S(城)”中获得再度体认。“S会馆”作为故乡的一个缩影,弥漫其中的乡贤文化更是在时刻提醒着鲁迅与绍兴的关系,由此延续并强化着鲁迅关于故乡的记忆。

可以肯定,鲁迅用“S城”指代绍兴,是对“S会馆”书写习惯的一种不自觉的延续,然而,书写习惯之下还有更为隐秘的情感体验。比之于较为中性的“S会馆”来说,“S城”则更能透视鲁迅对于故乡绍兴的复杂心境。尽管如此,“S会馆”的表述以及唤起的相关记忆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加重了鲁迅对于“S城”的负面印象。一方面,“S城”与“S会馆”共同带有故乡绍兴的记忆,从这个维度说,将近一年前“S会馆”表述的使用,表明鲁迅已经在思考自我和故乡的关系;另一方面,“S会馆”又和绍兴一起成为鲁迅再度体验“S城”的一种新的中介,甚至发生在“S会馆”时期的某些不快,鲁迅也会不自觉转嫁给“S城”。总之,从“S会馆”到“S城”的逻辑演进,延续的不仅是一种书写方式,鲁迅也在不自觉中继承了经由“S会馆”勾连起的有关故乡的不快记忆,“S会馆”的寂寞和压抑又在某种程度上放大了这份个人记忆,所以“S城”的用法之所以会在这一时段频频出现,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基于自我保护的有意识的情感疏离。

二 “S城”的多重呈现

鲁迅多次在小说、散文、杂文等文体中以“S城”指称绍兴,但这一现象至今尚未引起学界注意,通常未作分辨就默认了“S城”=绍兴。这对于鲁迅启用“S城”的心理动因来说,无疑稍显武断。鲁迅在《论照相之类》开篇就否认了绍兴与“S城”之间的绝对对等,一方面说“我幼小的时候,在S城”,这里的“S城”似乎指向绍兴,另一方面又说“所谓S城者,我不说他的真名字,何以不说之故,也不说”。尽管有人指出鲁迅用“S城”指称绍兴,是出于一种汉字拉丁化的书写习惯,但综合来看,这种解释显然过于简单。

不仅鲁迅明确意识到他“何以不说之故”的存在,在《在酒楼上》中,鲁迅更是将“S城”与“我”的故乡明确区隔开来,“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更重要的是,鲁迅数次提及“S城”,均指向其负面形象,如“S城”人传闻洋鬼子腌眼睛、害怕精神被照去而不爱照相等。鲁迅之所以不愿说出绍兴的名字,而以“S城”代之,某种意义上正是出于叙述上的一种自觉。

“S城”固然指向绍兴,但“S城”又不仅指绍兴,鲁迅以“S城”指称绍兴,一方面使得作为故乡的绍兴他者化,便于叙述者以一种抽身在外的客观姿态对其展开批判;另一方面,此处所谓“S城”及其展现出的与现代性格格不入的蒙昧状态,可以看作传统中国的一个缩影。张定璜在分析鲁迅笔下的“鲁镇”形象时指出:“鲁镇只是中国乡间,随便我们走到那里去都遇得见的一个镇,镇上的生活也是我们从乡间来的人儿时所习见的生活。”某种意义上“S城”只是一个放大版的鲁镇。

鲁迅《呐喊》《彷徨》中的很多小说也是以绍兴为背景创作的,“鲁迅的《呐喊》和《彷徨》十分之六七为他本乡绍兴的故事”。李欧梵说:“从一种现实的基础开始,在他二十五篇小说的十四篇中,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以“S城”(显然就是绍兴)和鲁镇(他母亲的故乡)为中心的城镇世界。”在小说《在酒楼上》《孤独者》等文本中,小说文体的虚构性本身赋予了“S城”远大于绍兴的象征意义,“经过虚构以后的鲁迅故乡,已经不再是绍兴或鲁镇这个具体地方,而是中国农村社会的一个缩影了”。不仅如此,鲁迅笔下“S城”的景致总是呈现出一种凄清乃至灰色的调子。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深冬雪后,风景凄清……

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贴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在酒楼上》)

……我便又决计回S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孤独者》)

鲁迅笔下与“S城”相关的未庄、鲁镇的景致也大抵如此,研究者据此指出,鲁迅之所以无措意于绍兴山明水秀的自然景观,而去描写越地凄清阴冷的景色,是因为“鲁迅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是一个‘内在的人’,从自我感受出发,背向日常性的、经验性的事实,所以发现的风景不仅仅存在于外部,而且还有着内面的颠倒”,并最终认为这是越地文化对鲁迅负面影响的一种表现。

此外,小说中的寥寥几笔同样给我们留下“S城极为保守的印象:“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城决没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书。”不仅如此,《孤独者》中魏连殳与“S城”也关系紧张,如“S城”人视魏连殳为异类,谣传他挣得许多钱;“S城”人不愿听到魏连殳发表的毫无顾忌的议论,魏遂遭校方辞退;魏连殳有关父亲去世后族人夺取房子的叙述;等等。熟悉鲁迅生平者一眼即可看出,魏连殳与“S城”的上述紧张关系,恰恰折射出鲁迅与绍兴的诸多现实纠葛。总之,鲁迅小说中的“S城”不仅景致凄清阴冷,而且主人公甚至叙述者与S城通常也呈现出一种内在的紧张。

这种负面情绪在散文中也同样有着体现。在写实性散文《父亲的病》和《琐记》中,鲁迅多次用“S城”指称绍兴。《父亲的病》写因父亲生病与“S城”几位名医之间的遭遇:“后来的两个名叫姚芝仙与何莲臣,都是有名的‘郎中’,但因此也就都是江湖派,每开药方,必用新奇的‘药引’,要忙上大半天才能办到,结果自然是仍无效用。”医治无效后又以“医能医病,不能医命”之词加以推脱,“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S城”的这种愚昧是与其保守的文化心态分不开的,“S城那时不但没有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鲁迅便从中获得一种觉悟,“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字里行间折射出整个绍兴社会的保守和愚昧。

《琐记》同样展现了一个保守的“S城”形象,这从全城笑骂“中西学堂”即可看出,“那时为全城所笑骂的是一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作中西学堂,汉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然而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的句子,做一篇八股来嘲诮它,”而来自衍太太之流的“侮辱”与“流言”更让鲁迅寒心。因此,鲁迅以“S城”指称绍兴,在将绍兴他者化的同时,也使得自己跳出了故乡这一存在对其情感与叙述天然造成的掣肘与限制。

可以说,鲁迅用S城指称绍兴并非完全出于一种书写习惯或者游戏笔法,而是自觉地对于故乡的自我疏离。“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周作人指出:“这里他表示出对于庸俗的乡人的憎恶”,并进一步补充道,“S城的人的确有些恶质。”从情感疏离到现实逃离,“走异路、逃异地,寻求别样的人们”,可以肯定,作为“S城”之原型的绍兴留给他的记忆是不快的,这种不快也就成为鲁迅对故乡展开书写的情感基础。

三 “被描写”的故乡

1925年5月留美归国后的闻一多,写下了“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的诗句,在抒发着他对故国的重新“发现”的同时,表达着置身于“异”中的感受。王富仁分析说三年间(1922—1925)故乡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而是作为主体的闻一多变了,闻一多在经历了三年的西式教育后,其观察事物的方式发生了改变,所以归国后才会有重新发现的惊讶。鲁迅同样表达过这种置身故乡间的陌生感,在《故乡》开头鲁迅写道:“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

如果说“这不是我的中华”是闻一多对于故国的重新发现,那么S城无疑是鲁迅在拒斥现实故乡之后的一种建构式书写。这种建构式书写是与其五四时期的启蒙叙事策略密不可分的,“在‘启蒙之眼’的关照下,鲁迅的乡村书写就此出现了明显的负面化逆转”。换言之,鲁迅启蒙主义的立场,使其拥有了一整套自足的意义系统,正是这一套获得性的启蒙主义话语,使得鲁迅观察事物的方式、立场发生了质的变化,原本熟悉的故乡在他面前从而也展现出一种异样感,所以,所谓的“S城”同样是被发现的结果,更是作为主体的鲁迅的一种镜像投射。正如刘春勇在分析闻一多《发现》一诗时所指出的:“当他反观自己的故乡时,他其实将它‘图像化’了,也就是将之变成了他者世界,从而无法形成认同。”某种意义上,S城正是鲁迅在启蒙主义视域下将故乡图像化、他者化的结果。

鲁迅将绍兴写作“S城”时,他是以一种外在视角对曾经的故土进行审视的,这一角度不仅失去了理解之同情的情感立场,而且对于本真的故乡来说,“S城”明显带有“被描写”的启蒙式过滤。1934年,鲁迅在谈到外国文学作品中的中国人形象时,提醒国人“要觉悟着被描写”的命运,在郜元宝看来,这几乎可以成为解读鲁迅的一个基点。所谓被描写,最重要的一点,无疑是书写者先入为主的先验立场、动机以及由此捕获的先在印象。

以此说,鲁迅在1924—1926年间对于“S城”的书写明显具有这种“被描写”的性质,鲁迅笔下的“S城”显然只是对现实绍兴过滤之后的片面印象,一种经过现代性熏陶之后的先入为主的书写。譬如“S城”人传闻洋人腌鱼眼睛的愚昧,我想这一印象并非出于作为绍兴人的鲁迅的观察,而是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鲁迅对于故乡的一种再审视的结果。同样,“S城”中医的愚昧无稽以及宗族之间的世态炎凉等,也是写作主体鲁迅对于故乡重现发现的结果。而《在酒楼上》《孤独者》等小说文本中出现的“S城”灰色的影像,某种意义上恰恰是写作者鲁迅对于“S城”之主观印象的投射,因为说到底风景的变化源于“我们的认识装置本身发生了变化这一事实”。

具有现代意味的“S城”,彰显的不仅是书写者的现代知识分子属性,而且是对绍兴城市命名史的一种颠覆。在绍兴这座城市的命名史上,“绍兴”二字最为晚出,且容易让人想起南宋小朝廷的种种屈辱,因此也为周氏兄弟这样的绍兴人所鄙夷。他们更愿意沿用较为古朴的“会稽”“于越”“越中”“山阴”等称谓,上述指称不仅古朴文雅,而且是隐含着较深远历史的一种符码,是与古中国的辉煌交相辉映的。“会稽”“于越”“越中”“山阴”“绍兴”等传统指称虽有差异,但这些不同历史时期的命名恰恰从纵向上勾勒出绍兴这座城市的建城史与变迁史。简言之,上述指称是在同一意涵(即从绍兴建城史乃至传统中国的历史语境中去辨别进而界定绍兴这座城市)中去言说绍兴的,变化的只是作为纵坐标的不同时间刻度。而鲁迅以“S城”指称绍兴,某种意义上是对绍兴历史上所有命名的一种颠覆。即是说,鲁迅主动割断了绍兴的命名史,而提出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S城”,在鲁迅心中“S城”已然不再是传统绍兴的现代延续。它不仅逸出了传统绍兴的命名序列,而且成为世界城市群这个“他者”映照下生成的一个“镜像”。

“S城”是鲁迅在历经多年都市生活后对绍兴的一种追加命名,在此时鲁迅的视野中,“S城”与“N”(南京)、杭州、北京、东京、仙台处于同一维度。即是说,“S城”是具有现代主义认知乃至世界主义视野的写作者鲁迅对处于前现代的中国小城镇的一种追溯性书写,这种书写方式不仅简化甚至扭曲了鲁迅对故乡的原有认知,而且不断撕裂着他跟故乡之间的情感关系,驱使他从故乡逃离。由此彰显出转型期中国社会变迁与现代知识分子想象之间的差距,这种看似在现代性进程上隶属于时间的差距,恰恰反映出书写者在个人情感乃至身份认同上的无所适从。

四 “S城”与自我认同困境

鲁迅笔下的“S城”不仅展现出故乡绍兴“被描写”的命运,同时反映出鲁迅对故乡的情感态度以及由此生发出的自我认同已经迈入了新的境地。“S城”不仅是现代知识分子鲁迅对于故乡重现发现的结果,同时也是启蒙主体鲁迅确认其身份的一种“他性”建构,鲁迅通过对S城的系列书写,建构起一个不同于现实故乡的文学空间,以此来确立启蒙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因为“文学是人的身份问题得到了最具启发性的揭示的空间”。鲁迅将绍兴写作“S城”,不仅表现出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鲁迅在不断抽离自我与故乡的精神联系,同时启蒙主义的先入为主,已经将“S城”置于现代性进程的框架中,在书写“S城”落后、愚昧的同时,也就是在宣告启蒙的必要性与合法性。

在此意义上,所谓的S城已经不再是鲁迅的故乡,因为无论是南京时期对“家乡”的发现,还是日本时期对“故园”/“吾乡”的惦念,对于那个实存形态的“家乡”或“故园”来说,这都意味着,尽管鲁迅置身异乡/异域,但他的精神依然安置在“家乡”“故园”之中。即是说,在当时鲁迅的认知中,自我是跟“家乡”“故园”同在的,某种意义上正是“家乡”“故园”赋予青年鲁迅一种身份认同,进而使得鲁迅认识到自我的存在。而“S城”的出现,一方面意味着鲁迅对故乡的认知方式和情感立场发生了很大变化,“S城”虽脱胎于绍兴,但鲁迅与这个冷冰冰的名词之间断然不会生发出他跟故乡之间的情感关系,毋宁说这是鲁迅与故乡关系走向恶化的一种表征;另一方面,当鲁迅将绍兴写作“S城”时,其实也就表明他已经具备了这样一种能力,即鲁迅不再需要借助故乡的存在来定位自我进而认知自我,相反,作为启蒙主体/写作主体的鲁迅此时已经获得了从外部视角审视故乡的能力。

这种能力在宣告鲁迅主体性意识趋于成熟的同时,也在无形中瓦解着他和故乡原有的情感关系。鲁迅对故乡的情感已经不再是单一的乡愁,而上升到一种理性的批判高度,尽管这种批判同样根源于爱,然而这种爱背后的情感动力已然不再是对于故土的单纯怀念,而是一种基于对未来世界图景想象重建故乡的冲动。这种冲动恰恰根源于现代性这项世界性工程,根源于主体之鲁迅对故乡这一客体所做的重构。正因为鲁迅拥有了对于未来世界的想象,故乡才会变得陌生起来,以至生于斯长于斯的绍兴沦为他笔下毫无情感色彩的“S城”。这种外在性视角,不仅试图将自我从污名化的故乡中择出来,定义成跟故乡精神实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而且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观察、书写、重构故乡,从而展现出1920年代现代知识分子与中国社会“在而不属于”的现实处境。

但正如勒文森在分析梁启超时所指出的,这些过渡时代的知识分子对于故乡及其所象征的传统人伦关系这一问题,明显表现出情感和理智的矛盾。3鲁迅也不例外,“作为一个二十世纪接受了现代文化的知识者”,“价值上已经告别了‘故乡’以及与之相连的一整套童年生活经验,然而令人绝望的现实人生却又激动起‘我’对童年故乡的追忆,这追忆从一开始便织进了‘我’最神奇的梦幻之境,成为对抗‘绝望’的‘希望’的源泉”。鲁迅用S城指称绍兴的1924—1926年间,正是启蒙主义时代强音发生动摇的时候,鲁迅虽然在反省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基础上坚定了其思想启蒙的立场,但最后十年鲁迅笔下非但再未出现“S城”这一用法,甚至一度说出“我们绍兴人”这样的话来。可见,鲁迅在坚持启蒙主义立场的同时,也在不断调适着自我跟故乡的关系,某种意义上,S城只是特定语境中鲁迅对于故乡的一种带有偏至性的情感表达。

因此,我们既不能将“S城”简单等同于绍兴,也不能将鲁迅笔下的“S城”跟鲁迅印象中的绍兴画上等号,这一时期鲁迅借着S城所书写的故乡,折射出作为启蒙者的鲁迅对作为“他者”的故乡的一种审视,是一种带有潜在意图的符码化书写。可以肯定,1924年至1926年间鲁迅用S城指称绍兴,是对现实绍兴的一种简单化描写,这种近乎漫画式的书写,不仅表现出鲁迅同故乡关系的疏远,某种意义上也可看作1923年兄弟失和导致的对于亲情乃至故乡的一种深度逃离。但是,从鲁迅同故乡的关系来说,正因为有了作为媒介(异化的媒介)的“S城”,才缓和了他同现实故乡的情感关系。进而言之,在此时鲁迅心中,故乡已经分化成两个不同的层面,即文学世界中的“S城”和现实中的故乡绍兴,鲁迅笔下接连出现的承载着故乡诸多负面印象的“S城”,使得作为启蒙主体的鲁迅跟现实故乡之间多了一个情感宣泄的出口。在此意义上,“S城”一方面缓解了鲁迅因错位认知引发的对于故乡的负面情绪,另一方面也由此折射出价值主体鲁迅与感情主体鲁迅之间的认同困境。

五 结语

鲁迅在1924年至1926年间多次用“S城”指称绍兴,不仅是五四作家用拉丁字母指代人名、地名这一书写习惯的延续,更是鲁迅与故乡情感疏远的一种下意识表达。鲁迅跟故乡关系的疏离,一方面有着亲情破裂带来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有着启蒙主义挫折引发继续启蒙的思想背景。但无论是亲情的恶化还是启蒙的受挫,均无法改变写作主体鲁迅的现实境遇,更无从改变其对于自我身份的认同。此时鲁迅不仅肯定了自身“侨寓”的现实处境,更意识到其“客子”的尴尬身份,因此,所谓的S城其实是多种因素共同催生的结果。鲁迅笔下的“S城”,是以其启蒙主义立场为基础、以简单化符码化为表现形式的一种书写,充分彰显出鲁迅对于启蒙知识分子之自我身份的认同。但是从“客子”到“过客”的文学演绎,又让鲁迅意识到故乡于人之存在的重要意义,因此“S城”实际上也就成为鲁迅与故乡之间的一次深层对话,鲁迅在以启蒙主义立场审视故乡的同时,事实上已经展开了其精神返乡之旅。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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