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文字中的深长意味
——卞之琳集外短篇及短文述略
2021-04-17
内容提要:卞之琳在抗战期间曾以“游击奇观”为总题写下一系列短篇小说,表现出坚定乐观的民族抗战意志和人民战争意识,艺术上也由精致朦胧的情趣玩味走向生动活泼的朴素叙写,新发现的《儿戏》《放哨三部曲》就可为代表。卞之琳写于1932年的《白石上》后记和1938年为何其芳《论周作人事件》所写的编者后按,为理解卞之琳对于诗与时代的关系问题的思考、了解他对于闻一多的感念之情以及分析他对于周作人投敌事件的情感与立场,提供了重要的线索。此外,卞之琳20世纪30年代较为集中地进行文学翻译时,也写过不少以题记、附记等形式呈现的译者附言,它们不仅提供了有关卞之琳文学行为的重要史实,而且对其文学思想和创作观念也有不同程度的阐发。本文将卞之琳的这些短篇和短文视为实存的“文学行为”之遗迹,尝试分析其间隐含的复杂意味,以期增进我们对于卞之琳其人其文的认识。
卞之琳一生写作态度严谨,惜墨如金,在创作上习惯修改,喜爱淘洗,在编选作品集时标准极为严苛,晚年编辑《卞之琳文集》和《卞之琳译文集》亦去取甚严,加之一些文本长期散佚在报刊上,所以《卞之琳文集》三册只结集百万余言,散落集外的诗文书札为数不少。也因此,今日重新打捞卞之琳散逸集外的遗珠,更为全面地掌握他的文学业绩、进而更为深入地分析他的文学行为,无疑是值得一做的学术工作。这里仅就个人近期的收获略作申说。
一 接近完成但未能出版的《游击奇观》
1939年11月7日,卞之琳在写给上海某先生(可能是师陀)的信中,提到自己“在延安和在前方途中还写过一些故事小说,零星发表出来,似还能吸引读者,当初打算写足二十篇这种东西(有些像散文诗,有些像小说,有些只是简单的小故事,有些则完全是访问记),凑一本小书叫《游击奇观》,现在因为失去了兴趣与自信力,取消了这个计划”,后来也不见卞之琳再提及,只是他在其《沧桑集:杂类散文 1936—1946》(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中收入了最初发表时题为“西北小故事”的五篇短文,即《小学的成立》《军帽的来访》《追火车》《进城,出城》《“傻虫”并没有空手回来》,以及《钢盔的新内容》、《石门阵》《红裤子》《一、二、三》《一元银币》总计10篇文章,此后仅有《石门阵》等4篇被收入《卞之琳文集》(上卷)的“短篇小说习作(1928—1955)”之中。
在上述这10篇文章之外,解志熙曾辑录了同属“游击奇观”系列的《五个东北工人》《游击队请客》《渔猎》《又坐了一次火车》《一个敌军小队长》《儿戏》《女人,女人》七篇,其中《儿戏》因在《大公报》(香港)“文艺”副刊连载时“下半被检”,故只有半篇。值得庆幸的是,生活书店1941年1月出版的创作合集《一缸银币》(欧阳山等著)收录了《儿戏》的完整版本,并恢复了当初在报纸上连载时因审查而遭裁剪的内容,让我们今天能得以看到全篇,说起来,相比其他篇幅更为短小的散文诗、报告等,这篇应该可以算作“游击奇观”中颇具代表性的小说了。近日,笔者又看到了《放哨三部曲》这篇发表时就注明是散文诗的作品。另外,与《放哨三部曲》的写法和风格极为相似、但此前被当作散文收入《卞之琳文集》(中卷)的《地图在动》,严格说来,其实也应算作《游击奇观》的一篇。这样算起来,目前所见的已发表的可算作《游击奇观》的作品总计有19篇,与卞之琳1939年11月7日信中所说的“写足二十篇”的计划相差无几,因此,《游击奇观》可算是卞之琳接近完成但未能出版的一部作品。
在《灵气雄心开新面——卞之琳的诗论、小说与散文漫论》中,解志熙曾指出“抗战爆发以来,尤其是进入1940年代以来,卞之琳的创作有一个很大的转变,那便是由抒情向叙事的转移”,而这种转变“在卞之琳是很自觉的”,并对“此类介乎速写与小说之间的‘游击奇观’叙事”的特点及意义做过这样简要的概括:
这些游击叙事都是作者1938年后半年至1939年前半年的西北—华北战地之行的结晶,它们写得朴实无华而又昂扬乐观,表现了作者对游击战和作为“人民战争”之主体的人民大众的信赖和欣赏。如《游击队请客》、《渔猎》两篇,都不过千把字,却都以小见大,生动地表现了八路军、游击队谈笑从容应对敌伪的智勇风姿,洋溢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和潇洒的诙谐幽默情趣。凡此,不仅反映了卞之琳艺术趣味的转变,而且反映了他亲历游击战之后的人生-社会立场之转换。这对一个学院知识分子来说是很不容易的。
在延安以及战地的经历,使得卞之琳生成了新的社会-人生信念,表现出坚定乐观的民族抗战意志和人民战争意识,在艺术上也由精致朦胧的趣味把玩走向生动活泼的朴素叙写。这种转变,体现在卞之琳这一时期的几乎所有创作之中。“慰劳信”系列诗作发表后立即引起了关注,有评论者敏锐地察觉到并欣慰于诗人的变化,由于“神圣的烽火燃炼了动力,推动着人们行进;蒸发了迷雾,展开着人们的视野;烁射了光芒,灼热着人们的心情”,诗人“从小天地脱颖而出,在行进,在展开视野,抒出灼热的心情”。在诗人笔下,这种“灼热的心情”之表现却绝非直白浅露,在亲切风趣的抒写中发展了早期诗作含蓄抒情的风格。
《游击奇观》在卞之琳的创作中属于比较独特的,这既是指文体,也是指内容。可以看出,卞之琳在写作这些作品时,是有着高度的文体自觉的,这种自觉表现在他有意突破文类之间的界限,以一种极为现代主义的写法表现普通民众日常生活中的抗战意志,富有生活气息,行文简练,情感深挚而内敛,在表现儿童情感和女性心理方面尤为真实细腻。他在诗意的文字中呈现戏剧性的场景,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不经意地揭示战争的残酷、日寇的凶残,在冷静、轻快且不乏幽默的笔调下,通过日常生活的描绘,简短对话的呈现,一个个事例的穿插与说明,一个个人物形象的勾勒与烘托,自然流畅、真实生动地表现了他在战地行中所接触、所听闻的八路军以及普通民众的壮举,他们在灵活机动的战术中所体现出来的昂扬斗志,在这里也正有着作者本人对于时代精神的体认。正如在《又坐了一次火车》的结尾,诗人所写到的:“外面天黑风大。火车冲刺前进,仿佛就是时间本身,由于一股前进的主流,载了满车厢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健全与不健全的,重要与不重要的,不由自主,进向一个新的时代。……歇息吧,可是我会梦到很舒服的坐了新中国的火车。”可以说,在《游击奇观》的系列文字中,作者保持了情感强度与文字力度的平衡,他无意于简单的暴露与控诉,也绝不空喊口号,作空洞的抒情,更多的是以积极乐观的心态,亲切自然的叙述,来展示民众的抗战意志与斗争智慧及其所体现的时代大潮与前进主流。
具体说来,在《放哨三部曲》中,作者以极为诗意的文字,表现了《渔猎》中举为“手法漂亮得全然像打猎和钓鱼的”一次战斗经历,“去年八月六日,八路军一部夜袭平汉铁路线上潞王坟车站的时候,他们一枪打下了×人司令部门前放在树上的哨兵,像打下了一只鸟”。短短数行文字,一唱三叹,朗朗上口,既轻快幽默地表现了我们的军民对敌斗争的胜利场景,又义正词严地宣告了人民战争的伟大与不可战胜。在《儿戏》中,作者通过儿童视角冷峻地展现了战争的残酷,家园被毁、亲人被害的惨痛经历,同时又极富童趣地描写了“不耐久思”懵懵懂懂的孩子在“打日本”的游戏中真切表现出来的同仇敌忾的朴素情感,小说的结尾,孩子们在虚拟的战斗过后,在他们“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喊出后:
应着他们的口号,或者只是应着他们的手势,对岸的日本哨兵就毫不客气的打过来一枪。
只一惊,两个小孩子刚转过身来,就看见前面的李老太婆倒在田里了,身边从篮子里翻倒出来的一地白棉花上溅了许多大点小点的红斑。
到这里,儿戏是完了,当然。
本应天真浪漫的孩童的儿戏同样被日寇的暴行所打断所摧毁,而孩子们似乎一夜长大,更加明白了同仇敌忾、保家卫国的意义,就在这种冷静的笔调下,蕴含着更加动人心魄的情感力量。
卞之琳在文体上的这种创新,在他20世纪50年代的创作如韵文小说《转前去》中还依然有所体现——这其实是用轻松诗体写成的小说,表达了诗人对抗美援朝运动的支持。
二 《〈白石上〉后记》与《〈论周作人事件〉编者后按》中的知行矛盾
在卞之琳的艺术成长过程中,闻一多给予他的启发和帮助让他一直感念在心。晚年的卞之琳所写《完成与开端:纪念诗人闻一多八十生辰》一文,高度评价了闻一多在新诗史上的贡献,其中有这样一段语焉不详的话:
我虽然不是闻先生的“及门弟子”,但在我大学毕业前不久,在他从青岛大学调来清华大学以后,我也曾面聆过他写诗方面的不少教言。话,我都记不清了,只感到对我大有教益。
值得注意的是,在1933年4月19日出刊的《清华周刊》第39卷第5—6期合刊号上刊有卞之琳的《白石上》,诗人在末尾附了一小段注明写于1932年的后记,其中记录的恰恰是卞之琳聆听闻一多教言的事情。这段后记不长,全文照录如下:
九月八日草。经闻一多先生指正数点,十日改。九日夜访闻先生,静聆谈诗,涉及诗与时代问题,私衷愧怍,暗思有所振作,但即说当晚环境吧,奈此满屋古书,一窗冷雨,深巷三弦,远处疏钟何?此际只合望洋兴叹耳。惟闻先生亦未予深责,盖以年龄关系也。真的,韶华易逝,当兹尚未踏上另一条大道之前,在此荒僻小径上,遇有幻影来时,也不妨一把揪住它,问它要些痕迹吧。
查《闻一多年谱长编》,闻一多是1932年8月应聘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住在清华的达园,9月7日清华大学开学,14日正式上课,卞之琳去拜望闻一多是在9月9日夜晚,正是在闻一多到清华后不久。这段后记不见于卞之琳收有《白石上》的任何诗集,未收的原因已不可考,但其重要性却是显而易见的,它为我们了解卞之琳与闻一多的师生交往,特别是卞之琳大学阶段的文学思想提供了明确的文字记录,对了解卞之琳早期思想也有帮助。其中谈及诗与时代这一大问题,卞之琳表示“私衷愧怍,暗思有所振作”,这可以视作他对于自己写诗局限于个人情感的精巧同时也略显轻飘的表达所做的一点自我批评,但他随即说到闻一多家“满屋古书,一窗冷雨,深巷三弦,远处疏钟”,偏偏这又是疏离于时代氛围的,在此环境下,火热喧嚣的时代是关在窗外的,于是才有了“此际只合望洋兴叹耳”的感慨。闻先生的古典情趣与现实关怀可以并行不悖,而他作为青年人,却是难以做到的,此诚所谓“知易行难”,而闻一多也深知这一点,故而“亦未予深责”,师生相对,能够做到既有鞭策提醒也有宽容理解,着实是君子相处之道。而卞之琳在感念老师的理解与包容的同时,也为自己的青春诗绪找到了根据,“韶华易逝”,在迈向通途大道之前,在个人孤芳自赏的小天地里,在孤独徘徊的荒僻小径上,正不妨造些幻境、在天光云影中捕捉些幻影、在雪泥鸿爪中留下点足迹。在卞之琳看来,闻一多先生所昭示的大道诚然可贵,但自己似乎力有不逮,时机未到,还是先求一点洒脱与随性吧。事实上,敏感的诗人并非茫然和自外于时代的大潮,他后来去延安随军生活以及写下《慰劳信集》《游击奇观》《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等一系列全新的文字,除了个人生活的原因外,其实更为根本的还是他自己对于诗与时代关系的新的认知,也算是他对于闻一多当年的感召与教诲做出的一个迟到的回应。
同样的知行矛盾也表现在周作人事件中。抗战全面爆发后,卞之琳应朱光潜之邀来到成都任教于四川大学,这期间他以“工作”的态度对时代的召唤作出了更为具体的回应。他与何其芳、方敬、朱光潜、谢文炳、罗念生等人出资创办并共同编辑《工作》半月刊,从1938年3月至7月,该刊共出版8期,据卞之琳的回忆,他“只在开头发表过一篇小文,没有发表过别的写作”,另外“每期或长或短都有”1937年译出的纪德的小书《新的粮食》,这里所说的小文应该是指刊载于第4期的散文《地图在动》。其实,卞之琳在《工作》上还发表过一段迄今少有人提及的集外文字,那就是《〈论周作人事件〉编者后按》,这则按语附在何其芳的《论周作人事件》一文后,署名“卞之琳”,刊载于《工作》半月刊第5期(1938年5月16日出刊)。何文写于“五月十一日深夜”,卞之琳的按语当写于此后三五天内——
按:周案在报上揭露后,差不多已经弄得举国骚然。事情既然真的做错了(虽然还缺少本国方面的确实的报告),扼腕而外,大张挞伐,于情于理,当然都没有什么说不过去,即使话说得过火一点,在敌忾同仇的今日,也自可以原谅。何其芳先生这一篇文章,写得虽然还不十分冷静(因为外边似已有人藉周作人嘲骂新文学),但已经与众不甚同,因为着重在研究知堂老人走到这一步的路径,可惜何先生除了从文章里理解他的思想以外,还不深知他的为人,对于他的私生活只根据了一位朋友的述说。虽然严重的错事做下了,我们不能因为做下了错事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而就回护他的举动,但研究他所走的路径总是重要的。譬如北平的吴承仕教授,从前编《文史》,思想素称前进的,这次据说还甚于当“文化汉奸”而还做了伪官,这又是走的怎样一条路径呢?不过研究的时候不能不慎重,不能不客观,并且我个人觉得在目前遽下断语似还嫌过早。再者:我们“工作”的最后目标总是一致的,我们“工作”的方式,态度,则容有不同,所以我们的文责各由自负。这次,作为编辑者之一,附按数语如上。
显然,对于周作人“落水”一事,卞之琳的态度不同于何其芳,他为何文所写的编者后按,一方面坚持民族国家大义,认为周作人既然投敌做了汉奸,那自然是错的,“扼腕而外,大张挞伐,于情于理,当然都没有什么说不过去,即使话说得过火一点,在敌忾同仇的今日,也自可以原谅”;另一方面,内心深处似乎又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先是强调“缺少本国方面的确实的报告”,宁愿相信这是日本人的“操作”,继而又指出何其芳在其文章中对周作人的批判“还不十分冷静”,在他看来,“有人藉周作人嘲骂新文学”这是断然不能接受的,周作人于新文学是有功之臣,不能对其全盘否定,进行过火的批判,这自然是有回护周作人的考虑在内的,这也代表了当时一批虽然承认周作人大节有亏但仍试图为其辩护的知识分子的心态。卞之琳也承认,何其芳对周作人的批判不同于当时常见的那种全盘否定式的,“因为着重在研究知堂老人走到这一步的路径,可惜何先生除了从文章里理解他的思想以外,还不深知他的为人,对于他的私生活只根据了一位朋友的述说”,这段话很值得深思,在卞之琳看来,何其芳从思想文化的角度来探究周作人堕落的原因,这是很对的,但又只限于从周作人的文章来理解其思想,对其生活却缺乏深入的了解,这就容易导致偏激和片面,因而在他看来,这对周作人本身似乎也是不太公平的,卞之琳的话说得极其委婉曲折,但其中所隐含的回护和辩解的意图还是可以看出的。尽管如此,卞之琳还是坚持认为,“严重的错事做下了,我们不能因为做下了错事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而就回护他的举动”,在大是大非面前,回护自然是不对的。在卞之琳看来,虽然现在从传闻来看,周作人是犯了大错,但在没有足够充分的证据证明周作人确实投敌的情况下,“遽下断语似还嫌过早”,基于对周作人其人其文的重要性的考量,“研究他所走的路径总是重要的”,而且“研究的时候不能不慎重,不能不客观”。在他看来,慎重、客观地对周作人进行研究,似乎就能减少周作人投敌事件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以及对周作人的声誉的影响,不至于对周作人的人与文构成毁灭性的打击。
在这则简短按语的结尾,卞之琳表明自己不同意何其芳对于周作人所做的结论,强调与何其芳在为抗战努力工作这一总目标上是一致的之外,工作的方式和态度并非完全相同,因而强调文责自负,这一方面是卞之琳谨小慎微的性格所致,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不愿匆忙下结论,但他对于何其芳的激烈态度也持理解的态度;另一方面则不能不说是周作人作为文化偶像所具有的“蛊惑力”使得卞之琳在内心深处不愿意接受周作人投敌的可能。因为与何其芳有着共同的“工作”的态度,卞之琳尽管对何其芳的批判文章的结论和态度并不完全认可,但依然肯定何其芳文章的价值,这也是卞之琳理性清明的表现,其他周作人的“铁杆粉丝”则到了不管不顾事实,依然坚持维护周作人,对包括何其芳在内的批判者自然就是持有敌视的态度了。何其芳当年写文章就提到“我曾写了一篇《论周作人事件》,稍微攻击了一下他那种思想和生活态度,就有人当面预言我要短命”。何其芳遭遇的这种“当面预言”令人颇有些不寒而栗,作出这种预言的人该是何种心理,何种思想?也难怪,直到现在,有关周作人投敌当汉奸的事情居然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事,回护辩解甚至无视事实有意混淆视听文过饰非的也大有人在。
在晚年的回忆文章《何其芳与〈工作〉》中,卞之琳特别提到:“作为主力的何其芳给刊物写了最直接、犀利的文章。例如,当时初传周作人在北平‘下水’,《工作》刊物同人中想法就不同。有的不相信,有的主张看一看,免得绝人之路,有的惋惜。其芳感觉最敏锐,就断然发表了不留情的批判文章《论周作人事件》。不久事实证明是他对。”这其实包含了晚年的卞之琳对其当年纠结于理性与感情的矛盾因而不能作出断然言行的自我反省。回头再读上述按语里,不难看到处于具体历史语境中的卞之琳的情感与立场之矛盾——他与京派关系匪浅,他在创作以及挑选翻译作品时所体现的文学趣味、品位以及诗学观念都契合了当时京派的文学观念,或者说深受京派文学观念的影响,尤其对于被视为京派领袖的周作人,卞之琳的感情和理智不免矛盾纠结,即便理智上早已认识清楚,可下笔仍抱有同情之理解与回护。
三 译者附言中的现代主义文学观
说起来,卞之琳可谓是“少小知名翰墨场”,很早就以新诗而知名于文坛,而他的翻译实践与他的新诗创作也是同步进行,相得益彰。据其自述:“1930年秋冬间我试写了一首自由诗,和稍后译的爱尔兰戏剧家约翰·沁孤(辛)一首格律体短诗,先后投寄给杨晦编的《华北日报副刊》,于当年11月和次年元月先后发表了,这就标志了我文学创作与翻译的正式同步开始。”卞之琳这里的回忆是准确的,就笔者目前所掌握的史料,卞之琳1926年在《学生文艺丛刊》(1926年7月,第3卷第5集)发表处女作《小诗(四首)》之后,最早发表的新诗就是写于1930年10月27日、刊载于1931年1月10日《华北日报副刊》第337号的《夜心里的街心》(署名“林子”),最早发表的译诗是刊载于1931年11月5日《华北日报副刊》第299号的《冬天》(约翰·沁孤原作,署名“林子”)。由此开始,卞之琳有过一段集中译诗(后扩展到散文、文论)和写诗的阶段。
卞之琳发表这些译作,往往在正文之外顺手写一点前言、后记、题记、附记、按语之类的短文,寥寥数笔却是吉光片羽,但这些简短文字要么和正文一起都未曾入集,要么是未能随正文入集。这些短文一方面对其所翻译的正文加以补充性的说明,其中既有交代缘起与经过的,也有对原著及原作者的情况介绍,以及风格与特点的评价;另一方面则构成相对独立的文本,具有其自身的文学价值。它们不仅提供了有关卞之琳文学行为的重要史实,而且对其文学思想和创作观念也有不同程度的阐发,从中可以管窥他对于现代主义文学的理解。
据笔者目前所见,卞之琳集外的这些译作附言包括《译拉马丁诗〈孤寂〉后记》《〈中暑〉(伊凡·蒲宁著)译者按》《〈玛拉美诗两首〉译者附记》《〈睡眠与记忆〉(卜罗思忒著)译者前言》《〈我们的父亲〉(詹姆士·史陡著)译者附记》《〈浪子回家〉(Andre Gide著)译者前言》《〈史密士小品〉译者附记》《〈霜夜〉译者前言》《〈失去的美酒〉译者附注》《〈爱尔·阿虔〉译者后记》《〈恋爱试验〉译者前言》《〈阿左林小集〉卷头小识》《〈战时在中国作〉前记》《“小说六种”小引》等,其中写于1934年的最多。
对于这一阶段的翻译,卞之琳自承是“为了练笔,为了遣怀,为了糊口”,由于“写诗不能想写就写,译诗材料现成,但也总是字数少,翻译报酬也就有限”,于是“开始经常为杨振声、沈从文主编的天津《大公报》文艺版译零星文字,主要就是英美及东西欧现代散文,都可称‘美文’的散文诗、散文小品、随笔、短篇小说”以及评论、文论等,“都是用我译诗的要求来译散文”,可见他在翻译上是秉持着一贯的原则和习惯的。借用卞之琳为《西窗集》修订版所写的译者引言中的说法,尽管在原作的选择上“信手拈来”“漫不经心,随意摘拾”,但大体上“文体流派大多是直接间接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有点血缘关系或者就是它的第一代”。
首先要说的是,卞之琳的这类译者附言具有文献价值。举例来说,《〈史密士小品〉译者附记》就特意声明:
译者真名“卞之琳”向署三字,仅上数期本刊(按,指《大公报》“文学副刊”——引者)揭载《史密士小品》署“之琳”二字,至于北平新出版《文化批判》创刊号发表诗作之“之琳”并非本人,日来常有友人问及,上海方面且有误传为本人者,特附笔声明。
按,这里所说的署名“之琳”的作者在《文化批判》创刊号发表的诗作题为“被弃的愁息”,其内容和风格与卞之琳有着明显的差异,而其作者的真实身份则仍有待考察。若不是作者本人明确声明,后来的研究者即使对《被弃的愁息》与卞之琳诗作在风格上的差异有所察觉和辨析,也可能因为缺乏直接证据而只能存疑。可以说,这则简短的声明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最为直接和相关的文献。而在《〈战时在中国作〉前记》的末尾,卞之琳特意提到“关于奥登,可参阅译者所译福尔和里尔克的《亨利第三与旗手》合刊本序和本刊第一期杜运燮通讯”,《〈睡眠与记忆〉(卜罗思忒著)译者前言》的文末专门提及“去夏本报文学副刊曾刊载曾觉之先生长文介绍卜罗思忒,读者可参阅”,则为当时及后来的研究者收集文献提供了宝贵的线索。卞之琳在《〈玛拉美诗两首〉译者附记》中提到所译这两首诗系根据法文原文,而且“二三年前曾分载《诗刊》与《北平晨报》,因在字句上已加以修改,似有再发表一下的必要,至少在译者自己”,卞之琳写诗译诗都精益求精,而“似有再发表一下的必要”这一句既委婉又坚定,倒也能够见出他一贯的风格。
众所周知,“老卡”为卞之琳曾用过的笔名之一,卞之琳所译拉马丁的诗《孤寂》最初刊载于《进展》月刊创刊号(1931年8月15日出版,版权页印为“九月十五日出版”)时,目录标题为“孤寂 Alphonse de Lamartine 作老卞译”,正文标题为“孤寂 Alphonse de Lamartine 作老卡译”,译者附记的末尾则注明“八月四日,香山”。据张曼仪“卞之琳生平著译年表”,其中1931年下记有“暑假借住碧云寺中法大学西山中学教员宿舍约一个月,同学吴廷璆先来先走”,而该期《进展》创刊号上亦刊有吴廷璆所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死之胜利》,其文末注明“二〇,七,二五,碧云寺”。这就可以初步判断翻译《孤寂》的老卡(老卞)就是卞之琳。而可作为进一步佐证的是,卞之琳后来以“季陵”的笔名在《益世报》(1933年4月29日“文学周刊”第23期)上译出了《孤寂》全篇,对照可见,“《进展》月刊本”比“《益世报》本”少了三段,除了个别字句外,两个版本的内容基本一致,这样就基本可以判定署名老卡的这首译诗及附记的作者就是卞之琳。
其次,卞之琳的这些译者附言不仅有对原作者及原文出处基本情况的简介,还对原作者的风格特点做了极为精练的评价。如《〈中暑〉(伊凡·蒲宁著)译者按》首先介绍蒲宁是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然后评价其“最长于短篇小说,文字单纯,感情丰富”,随之看似随意地点出所译这个短篇“充满着伏尔加下游含有诗意的乡土气息,这里也呈现着斯拉夫民族性的一方面——一种傻劲儿,我们聪明的(讲实际的)中国人也许会说”,在明确指出文学风格与民族性的相关性之后,在两相对照中含蓄地批评了中国人过于聪明和讲求实际的一面,在他看来,这也许也影响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创作。
在《〈我们的父亲〉(詹姆士·史陡著)译者附记》中,我们可以从只言片语中略窥卞之琳的小说观。他在简述作者的创作情况后,点明所译该篇已入选1933年英国小说年选,虽然该年选的编者O’Brien对于其作者很是推许,但在他看来,并无特别高明之处,“其实本篇的好处大概在用孩子的口吻把故事说得娓娓动听罢了”,随后引述了《泰晤士文学副刊》上“英国短篇小说日渐陈腐,千篇一律化;一般人写小说总不出几种固定的老套;大家不注重故事而注重讲故事,所以英国人短篇小说大多数就病在太当作小说写了吧”的论述,“不注重故事而注重讲故事”“英国人短篇小说大多数就病在太当作小说写了”的观点应该是出自英国作者,但从卞之琳对于“用孩子口吻把故事说得娓娓动听”所暗含的不以为然的态度,则可以看出,他对于“注重故事”和“注重讲故事”这两种创作手法其实是自有高低评价的,而对于把小说“太当作小说写”的做法其实也是有所质疑的,结合他自己的小说创作以及对于纪德、亨利·詹姆斯小说创作的研究,对这一点当能有更深的认识。
在这些译者附言中,有关纪德的最多,包括《〈浪子回家〉(Andre Gide著)译者前言》《〈爱尔·阿虔〉译者后记》《〈恋爱试验〉译者前言》,在《〈浪子回家〉(Andre Gide著)译者前言》中,我们不难从隐约幽微的文字中探究卞之琳本人对于纪德以及内在于其作品中的宗教思想的认识,他表示译出纪德此文,“私心快慰”,文末更是摘引了一大段圣经译文来说明《浪子归家》的喻言所本,而从他所声明的“译者并非在宣传宗教,虽然宗教或宗教的变相如何重要正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更可以略微看出他对于宗教的态度和理解。《〈爱尔·阿虔〉译者后记》和《〈恋爱试验〉译者前言》中都引用了法国批评家苏岱的论述,如前者提到该文“是一篇极端象征的故事”,“有一点异端的气息”,“可是风格是属于一种圣经的抒情体”,后者提到该文“是一串生动的,心理的素描,其中冷嘲的,深刻的妙处特别在于风格与细节的挑选”,以及“表面的安详里有多大的哀愁呵!”这些观点应该都是对于纪德作品风格的准确描述,也都是卞之琳所认可的。从这些译介文字可以看出,他所感兴趣的是带有哲理性的宗教思想,那种有关现象与本质,人的现世际遇,人与人的隔与通所致的哀与爱。
值得一提的,是《〈睡眠与记忆〉(卜罗思忒著)译者前言》,这正是卞之琳晚年所说的“自己已经记不起来的介绍语”。“卜罗思忒”即普鲁斯特,就普鲁斯特作品在现代中国的译介而言,这是较早甚至可能是最早的文献之一。在这篇译者前言中,卞之琳极为简要地指出了普鲁斯特的《往日之追寻》的两大特点,一是具有象征派风格,“象征派诗人闪动的影像以及与影像俱来的繁复的联想,这里也有,不过更相当于这里的人物,情景,霎时的欢愁,片刻的迷乱,以及层出不穷的行品的花样”,二是有暗合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地方,表现在“这里的种种全是相对的,时间纠缠着空间,确乎成为了第四度(the fourth dimension)”。卞之琳对于现代科学是较为关注的,他在诗中和散文中多次用到“过饱和的溶液”及与之相关的“结晶”“沉淀”等科学概念,而从该前言中有关普鲁斯特作品暗合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论述,我们也可以略窥卞之琳对于当时新兴的相对论也不陌生,而且,不仅如此,据方锡德的研究,相对论时空观对卞之琳诗歌思维方式有着重要的影响,这不仅在其散文《成长》、诗歌《距离的组织》的两条注释中有着直接的表述,而且在《尺八》《圆宝盒》《断章》等诗作中更有着直接的体现。
在《〈战时在中国作〉前记》这篇重要的文章中,卞之琳明确阐发了他的现代诗观,在指出奥登的这五首诗“显然受了一点里尔克的影响(即在形式上也看得出,例如他也像里尔克一样用十四行体而有时不甚严格遵守十四行体的规律),译者还怀疑他也许在笔调上还受了一点中国旧诗的影响”之后,指出现在中国的一般读者“对于西洋诗的欣赏还止于浪漫派的《夜莺》《玫瑰》,顶多还止于象征派的《死叶》《银泪》的阶段”,因而还欣赏不了以里尔克、奥登为代表的现代派诗,甚至会对其缺乏诗意表示鄙夷,在他看来,“而从土地取他的颜色”的好处是难以言说的,因而其诗意也是无法解释,只有能够充分理解了现代派诗的那种反抒情的诗学追求,才会明白并感叹“奥登的一切遣词造句都自然、随便,可是又显然经过了一番炼字炼句的工夫”。在分析了原作诗韵及例释了译作的音组安排后,特意委婉地提醒读者“这些诗的不曾译成了莲花落的调子”并非译者“不能”,而是“不为”,这一点与他后来晚年论述保持了一致。
卞之琳还译过被他称为与奥登、刘易斯齐名的三杰之一的史本特的诗《一段剧词》《冷漠者》《一只码表和一幅军用地图》《一个城市的陷落》《小外衣》五首(《侨声报》1946年10月14日第6版),在译者附注中,他不仅介绍了作者写作这些诗作的背景以及诗中所提及的人物,还对诗作“较为规律化的自由体”特别是第五首所具备的“无韵体所特有的庄严迥荡的气势”等特点做出了说明。其他如《仙子们停止了跳舞了》(译诗随记)的初刊本(《文汇报》1957年1月4日第3版“笔会”)在后来收入《英国诗选》等集中的时候有所删改,《新译英国名诗三篇》(《译林》1982年第2期)《英国十七、八世纪讽刺诗三家四章》(《世界文学》1982年第4期)《新译法国短诗两首》等后来被收入《英国诗选》等集中的诗作最初在刊物发表时,译者还写有前言、小引,这些未曾入集的译者附言对于我们理解他的翻译观和文学观也都有所助益。
从这些译者附言中,我们可以看到,卞之琳的翻译绝不只是简单的文本迻译,而是带有研究性质的翻译,他的翻译是基于自身的文学兴趣,对于国外的研究成果也是较为关注的,由此也加深了他对于原作的理解,同时他的翻译实践与他的文学创作是有着密切关系的,比如他对于普鲁斯特的翻译和研究,无疑在他的长篇小说《山山水水》的创作中是有所体现的,这一点从现存的残篇中也是不难看出的。在这些虽然简短但却颇有诗意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译者本人独特的性情和趣味,他对于现代主义文学的理解构成了一种别样的诗学。
卞之琳非常喜欢西班牙作家阿左林的作品,并深受其影响,他所写的《〈阿左林小集〉卷头小识》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序言,更是一篇极好的散文。在写于1942年2月4日的这篇文章中,卞之琳以深挚的感情回顾了自己在大时代里译出这本小书的理由,以及自己与阿左林结缘的原因,那就是“阿左林先生果然并没有教我爱西班牙,更没有教我爱中国,然而从他的作品里,如同从一切真挚的作品里,我增得了对于人,对于地的感情,也就增得了对于西班牙的感情,也就增得了对于本国的感情”,而且,由这个译本,卞之琳又娓娓道来“我对于许多人与地的感情”,其中提到了大学同学秦宗尧、友人俞复唐、罗大刚、萧乾及其西班牙朋友,戴望舒、李健吾、吴廷璆、张充和、巴金等人因阿左林而起的交往,以及他在战时对于这些友人的怀念,的确如他自己所言,这真正是“个人的抒情”。
1934年12月,卞之琳在《西窗集》(初版)译者题记的结尾写道,“编理完了,仿佛在秋天的斜阳里向远处随便开了一个窗口,说不出的惆怅,倒想请朋友们一同凭眺呢”。这段极富抒情意味的文字带着译者所独有的诗意,他的翻译并非只是为了糊口而草率为之的行为,更多的,还是体现了他与原作者在情感上的共鸣以及他对处于这些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内核的那种诗意的理解与把握,他愿意将这些文字视为能够邀请朋友们一同凭眺的窗口,这里不仅可以看到他的诗学观念,更能感受他独有的“个人的抒情”。
四 结语
近年来学界关注卞之琳抗战时期的著述,特别是对《慰劳信集》《山山水水》及战地报告《晋东南麦色青青》《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等战地报告等作品的研究,在视野和方法等方面均有开拓和创新,可以看出研究者在文学与历史互动的视域中,着眼于作家具体的历史境遇来分析作家的文学行为的复杂意味,这无疑是较为显著的学术推进。本文围绕着卞之琳接近完成但未能出版的《游击奇观》和简短的集外著译附言,从他创作的具体历史语境出发,重点探讨了他在抗战期间新的社会-人生信念的生成与新的艺术姿态的展现,以及那些并非作为专题文章发表的只言片语中所体现的情感、态度与诗学观念,试图将他的这些著译的实践视为具体的“文学行为”来加以理解,进而分析其中暗含的知行矛盾与心态的转换,以增进对卞之琳其人其文的认识。2020年是卞之琳先生诞辰110周年,谨以本文略表纪念之意。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