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论视角下的工业伦理问题管窥
2021-04-17魏丽娜刘释心
何 菁,魏丽娜,蒋 露,刘释心
(1.南京林业大学a.高等教育研究所;b.机械电子工程学院;c.经济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210037;2.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0058)
人本质上是一种关系中的存在。然而,在近现代工业化历程的两百年间,技术的发展与进步持续地拓展人在生活世界中“我”与自身、“我—你”和“我—它”①布伯(Martin Buber,1878—1965)在其著作《我和你》(《I and Thou》)中用“我—它”(I-It)关系和“我—你”(I-Thou)关系描述了人类的存在方式。人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具有两重性:一是“我—它”(I-It)表征经验的世界,“我”经常在这个经验世界中开展职业行为,从事职业活动;二是“我—你”(I-Thou)表征“我们与之相遇的世界”(the world to be met),它通过联系而产生对自然、社会和他人关怀与责任的可能性。这种双重性既贯穿于整个世界之中,又贯穿于每一个人之中,贯穿于每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与行为活动之中。具体参见Martin Buber,I and Thou,Continuum,London,2004.关系,并且通过颠覆人类自身的方式不断改变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人对自身本质的认识。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以人工智能、物联网、5G为代表的现代新兴技术正在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存在方式,并通过信息重组、时空关系改变,对既有血缘关系与社会关系等各个方面进行“冲击”乃至“碎片化”已约定俗成的伦理关系及其秩序。当延续千百年的世俗生活伦理不能应对和化解现代工业化进程中已经发生的“从天与人的对峙到人与人的紧张、从工具理性的僭越到存在与本质的分离”[1]46-50,不能纾解人类在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对“无家可归”的忧虑,工业伦理的应运而生就成为必然。
美国环境政治理论家卡西奥拉(Joel Jay Kassiola)认为,近现代工业化加诸西方社会以经济无限增长为核心价值观,这成为当代工业社会人的存在危机产生的深层原因②语见约尔·杰伊·卡西奥拉:《工业文明的衰亡:经济增长的极限与发达工业社会的重新政治化》,余灵灵、尚新力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年。。罗尔斯(John Bordley Rawls)曾试图建构“正义”作为工业社会的共同价值准则,以化解工业社会中以伦理与技术、经济、政治、法律诸方面关系困境为表征的“无家可归”的忧虑,但却在半个世纪的实践中未能有效解决西方工业社会的内在矛盾。这些内在矛盾主要来自于三个领域的价值冲突,即不同地域的国家和民族文明之间的价值冲突,所引发普遍价值的抽象性与人类工业生活实践的具体性诘问;同一国家或民族文明内部传统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之间的价值冲突引发传统断裂与信任缺失;现代工业文明体系内部诸因素如伦理、经济、政治、法律、宗教与技术之间的价值冲突,常表征为技术至上与信仰危机的交互。这三个领域的价值冲突构成了工业伦理的基本问题。
一、普遍价值的抽象性与人类工业生活实践的具体性诘问
“所谓普遍价值就是当今人类在全球化、多元论背景中,为摆脱严重冲突与对立、构建和谐发展道路所寻求的一类具有普遍有效性的价值精神,这类价值精神以人道、民主、自由、平等、博爱为基本内容”[2]103-104,它“是建立在人类社会之公共理性基础上的普遍伦理”[3]。普遍价值所诉求的公共理性,既表现为一种人类性的道德共识、道德态度和价值关切,又呈现为工业社会中具有普遍约束力的世俗生活伦理;既宣示了一种跨文化、跨地域的价值理想,又规定了工业社会中的人从事现实各类活动的价值立场与实践态度。可以说,普遍价值是跨文化、跨地域的人们在工业化进程中共同认可和可践履的公度性道德。普遍价值提出的意义,在于为多元化、全球化的沟通交互和工业生活实践提供一种“托底”的价值平台,甚至普遍价值的提出,本身就包含着反对经济霸权、技术霸凌、专制掠夺、资源垄断等实践内容。
然而,普遍价值只是一种基本价值精神或价值法则,所以它总是抽象的、形式的。普遍价值所涵盖的人道、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等基本主张,若离开了特定的文化传统、社会生态背景和生活语境,就沦为不可理解的纯粹抽象。普遍价值所内涵的这些基本的道德主张“不是人们被抛到荒岛上后与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所订立的一套行为规则,而是具有共同生活背景的人们在共同生活实践中所形成的一种文化认同”[2]113。所以,对它们的任何具体理解,都离不开特定的生活实践情境、文化传统和社会生态背景。一旦僵化理解并应用这些道德主张,就会在具体的工业生活实践中遇到无穷尽的分歧与争论,进而遭遇现实困境与伦理难题。例如,如果离开了民族工业的独立、生存与发展这一最基本的发展中国家工业化历史背景,就无法理解其平等价值的具体内容及其实践样式①例如,新中国在70年间矢志不渝推进工业化,从无到有,从寡到多,从弱到强,一步步成长为全球第一工业大国。中国工业自强不息地发展,就是为了能在席卷全球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中与其他发达国家并驾齐驱,抓住制造业“弯道超车”的历史机遇,实现从“跟跑”到“并跑”再到“领跑”的历史跨越。但是,这一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中美5G竞争与贸易争端、大数据与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已经凸显出诸多全球科技创新与治理中的难题与困境。。
抽象性的普遍价值存在着如黑格尔(G.W.F.Hegel)所批评的“为义务而义务”的空洞性,若是离开了特殊的实践语境,其道德主张本身就只是一种纯粹抽象。例如,“人道”的价值诉求,它只能表达尊重人的生命和平等自由权利、维护人的尊严这样一类最基本价值信念与要求,而不能成为具体行动的具体行为规范。“不伤害生命”是承继农业社会世俗伦理的、为公众普遍认肯的基本人道价值诉求。但是,这一基本人道价值诉求,在工业社会中某种特殊语境中的具体内容及其表现形式,常会发生重大变化。诸多传统意义上的人道问题(如Tuskegee梅毒试验[4]、Willowbrook乙肝试验[5]、印度博帕尔事件[6]等)与一系列现代工业化进程中新出现人道问题(如欧洲难民危机[7]、中国奶制品污染事件[8]、基因编辑技术的使用范围、安乐死、有限卫生资源的合理分配等)空前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加剧了普遍价值的抽象性与人类工业生活实践的具体性冲突。工业社会的普遍价值自身有着丰富多样性的具体规定,它们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与实践中,因而秉持普遍价值的基本立场并不能消除工业生活中的价值论争与冲突。不同地域、不同国家和民族、甚至不同的工业生活场景中人们对普遍价值自身内在的不同诉求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也常常使人们陷入工业社会中的诸多伦理困境。
二、传统断裂与信任缺失
信任缺失是当今世界工业化进程中可以感受到的普遍经验事实,并且还是中西方工业社会中的各种伦理问题在一个侧面的集中显现,比如近年国内不断曝光的食品安全问题加重了国外采购商的不信任感[9],丰田汽车召回门事件[10]、大众速腾断轴门事件[11]引发品牌质量信任危机,新“三角债”绞杀传统产业造成企业信任环境的崩溃[12],以及2019年下半年迅速爆红的“AI换脸”技术更是如万花筒般折射出传统依赖视觉信息识别的“不靠谱”[13]。信任缺失正以其独特的方式撕裂当代社会,使之碎片化、离散化并挑战着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战略布局。“技术将消费者的期望无限推高,而人们对企业如何利用此类技术的疑虑又不断增加……没有信任,创新便无从谈起。”[14]第四次工业革命是否能在中国和世界其它地区及国家顺利推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能够成功克服当下普遍存在的信任缺失现象。
通常我们对“信任”的理解往往习惯于从个体美德的维度来认识。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信任缺失成为工业化进程中的一种普遍社会现象,那么,从个人品质的角度来看待这一问题的解释说服力就贫乏得多。不同地域和国家的工业化进程虽然步伐不同,但都在工业化过程中对本地区本民族的传统交往方式、社会价值体系与伦理规范内容形成了根本性冲击。可以说,工业社会中信任缺失现象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工业化过程中对传统农业文明批判扬弃所带来的传统断裂之无根状态。“传统并不是指任何信仰与实践的特定制度,但却是这样的风俗习惯,在其中(特别是与时间相关的)信仰与实践得以被组织起来。传统所体现的,是时间结构之短暂性的独特模式。”[15]92相对于传统而言,工业化“是现代化的核心内容,是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过程”[16],它“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我们带离传统的秩序轨道……隐含着对于传统的价值超越性”[2]55,并且标识了人类进入工业社会后社会、政治、法律、文化、观念及习俗相应发生变革这一历史过程。工业化是现代性的必然结果,而现代性的“价值颠覆”[17]特质,为工业化过程中“反传统的怀疑、批判、否定,为人类社会历史进程及其价值坐标尺度的重新勘定,提供了一个可能世界。”[2]56现代工业社会就是传统的否定性产物。
传统的价值法则与规范要求在农业社会生活中既充满神秘性,又富有神圣性;人们在传统中获得了某种存在的安全感。“传统是惯例,它内在地充满了意义,而不仅仅是为习惯而习惯的空壳。”[15]92当技术改变了人的生活世界,进而改变了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人对自身本质的认识,原先作为社会正义秩序与善之美德化身的传统在被技术祛魅的同时,连同公正、善本身一起消解。在工业化进程的百年激荡中,传统的社会生活范型发生了根本变迁,延续千百年的传统习俗与伦理在工业化的剧烈荡涤中被冲刷销蚀,原有作为信任基础的安全感赖以存在的基础已经改变。随着技术对人类自身及社会生活价值颠覆的不断加剧,人们所面对的社会风险性也逐步增大。在这一变化之下,人们对技术创新及运用中频频出现的新问题感到困惑、焦虑或紧张,开始反思技术对人存在及其交往方式的改变,反思自己既有的价值观念与行为规范系统的合理性。由反思带来的对技术及其应用后果的不可预期性衍生出不安全感,让人类的工业生活弥漫着某种不信任的情绪。
传统在工业化过程中的断裂,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由技术的不断发展及应用实践所造成的人的存在孤独;而信任所标识的,则是“存在的不孤独”[2]62,因而信任缺失的现象学表征就反映为工业社会中不同群体与个体的存在性忧虑。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曾揭露由于工具理性的滥觞,工业社会中的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与终极目的性,成为了孤独的“单面人”①语见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而传统的断裂更是加剧了人的存在危机。“传统……可以把任何一种特殊的行为和经验嵌入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延续中,而过去、现在和将来本身,就是由反复进行的社会实践所建构起来的。”[15]32-33然而,肇始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第三次工业革命,让现代信息技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根本上动摇乃至否定了传统的熟人社会交往方式,“在场和缺场纠缠在一起,让远距离的社会事件和社会关系与地方性场景交织在一起”[18]23,符号标志系统的非直接现实性给人们带来某种忧虑:它是否真实?是否可靠?是否可信?
三、技术至上与信仰危机
文艺复兴“人的发现”像一束耀眼的光照亮欧洲中世纪的漫漫长夜,为西方工业文明发展提供了最基本的文化精神和思维框架。这突出表现为数学理性观念的确立,它为以数字化为模型的现代技术的产生与发展奠立了思想、心理、文化和社会基础。伽利略深信自然之书是用数学语言写的,开创了以实验事实为根据并具有严密逻辑体系的近代科学。牛顿1687年的巨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推动了西方物理学及整个自然科学的发展,给近代社会经济变革及机械唯物论思潮的勃兴予巨大影响——技术能够无限地满足人类对自然索取的效率和成就感。18世纪中叶,人类进入了以技术的机械化为主要标志的“蒸汽时代”。19世纪中后期,技术在人类劳动生产和社会生活中的广泛应用使得技术愈加显示出其自身合理性,“电气时代”的莅临就是技术理性深入人心以及自然科技发展的结果。第二次工业革命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生活状况,“技术现象和技术成果的日益普遍化……把人类的思维不断引向技术万能的境地”[19],工业化浪潮的风起云涌,让人类既充分享受到了现代工业文明的恩泽,又“从机器大生产到政治机构的运转,处处可以看到技术的专制”[1]46-50——西方国家近代工业化历史在促进经济繁荣的喧嚣背后无情地揭开“工业化往往趋向于非人化”[1]46-50的事实。
技术理性的凯歌行进使得技术至上成为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普遍信仰,但同时,技术专制及其非人化倾向导致了西方工业化进程中日益严重的信仰危机。随着工业化向人类生活世界的渗透,技术理性对人形成了从思维方式到行为模式的全方位控制。工业化并没有真正实现“人是目的”①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认为,人不应该像物一样被用作工具或手段,而应该被视为目的。“人是目的”这个命题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人是有理性的;二是人在任何时侯都应把自己当作目的;三是人在任何时侯都必需把他人当目的。只有当人具有理性时,人才能把自己和他人同时当作目的。“人是目的”这一命题,揭示出人因有理性而神圣,同时又确认了人的终极价值,强调了个人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和尊严。参见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韩水法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的信念,相反地,日益丰富的商品和日益完善的服务带给人们的除了享受,更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灌输和操纵②参见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技术话语、技术行为模式和技术思维方式并入社会的制度运行之中并为之提供辩解和服务,当存在意义的失落成为普遍的社会问题时,人就成为了受技术理性控制的单向度的人。“19世纪的问题是上帝死了,20世纪的问题是人死了。”[20]进入20世纪,上帝的权威被技术至上的狂热所打破,技术对人的操纵,并没有使人成为自主的存在;当功利的冲动越来越失去超验的抑制力量,技术在带给人类获得巨大物质财富喜悦的同时,也钝化了人对自身存在意义与使命的思考。20世纪的工业社会发展史证明,“‘一切都是可能的’并不意味着人类可以因‘上帝’这一权威的缺席而享用无拘无束的自由。相反,抛弃信仰和摆脱一切约束的自由只是一种充满痛苦的情绪解放。”[21]22-39毒品泛滥、民族争斗、强权政治、霸权主义……都成为20世纪工业文明纪实的刺目注脚。
“科学技术是直接生产力是个条件命题。从总体上来说,它是在现代工业社会才真正成立的命题。”[22]20世纪中期,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及以后,世界各国对高科技的迫切需求直接促发了第三次工业革命。在信息时代里,技术理性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以原子能、航天航空、电子计算机、人工合成材料、分子生物学和遗传工程等为代表的新技术在整个西方社会中呈现出一种以技术标准为标志的文化氛围,技术至上成为20世纪中后期西方工业社会的主要运作原则和普遍的文化统治方式,并深刻地影响着裹挟在现代工业化浪潮中的人的精神世界,进一步加深了信仰危机。一方面,技术至上隐含着技术理性优先的价值趋向,“使现代工业社会过度地关注于目的与手段之间的非人格关系,而常常忘却了人自身的价值要求”[1]46-50,现代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更是极大地加强“现实主义的技术实用理性”[21]22-29。技术至上理念在市场经济和社会生活领域的膨胀,导致个人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的盛行,其结果必然导向“对我们个体目的的原子主义的关注,消解着社会,并把我们相互分开。”[23]“社会信仰得以确立的前提是某一特定社会或文化共同体成员的社会认同或文化认同”[21]22-29,当社会趋向于毁损个人内心安全、快乐、理性与爱的能力之基础,趋向于将人们变为自动机械③参见埃利希·弗洛姆:《健全的社会》,欧阳谦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当社会的“碎片化”成为现代工业化不可避免的后果,人的生活世界就产生了孤独感、不安全感甚至幻灭感。另一方面,大众文化通过对自主性的消融加剧了主体性的失落,在强化技术理性消融质变能力的同时,加速弱化工业化进程中的个人的道德理性。大众传播借助现代计算机技术和互联网技术,加强对人的心理、意识的操纵和控制,“民众所关注、所认同的是经过现存制度和技术理性筛选过的内容,而其真实的需要和现存制度所提供的需要之间的对抗和矛盾则被遮蔽”[24],它突出表现为以物化人格取代主体人格。原子化的个人被形塑单向度、无批判、无反思的思维模式,习惯于接受大众标准,在功利原则导向下崇尚自由竞争和利益最大化,在形形色色的利益冲突中敏感又疲惫于个人算计,因而倍感困惑、失落、迷惘、孤独和苦恼,“苦恼意识是痛苦,这痛苦可以用这样一句冷酷的话来表达,即上帝已经死了。”[25]
进入21世纪,当信息革命还在全球扩散和传播时,可控核聚变、量子信息、虚拟现实技术的创新发展以及人工智能技术的异军突起,在试图解决全球能源与资源危机、全球生态与环境危机、全球气候变化危机等多重挑战的同时,也不得不直面人类自身的存在危机。尤其是AI技术正在以其数字自动化的优势对人类的生产和生活空间形成“远程的” “不在场的”控制,其对“什么是人”和人的本质的深层次挑战引发人的主体化丧失的风险,“在实质上更深层次地表现为人工智能对人的存在方式的把持和侵占”[26]。例如,“各种生物智能芯片植入人脑,承担部分记忆、运算、表达等功能,一些残缺、受损或老化的身体器官被人造器官所替代,那时新兴的‘共生体’究竟是‘人’还是‘机器’?”[27]又如,AI机器人正越来越多地投入生产过程,替代人类在有毒、有害、危险环境中的工作,或者替代人类从事单调乏味的重复性工作[28]。再如,健康陪护机器人[29]是否会让独居老人形成对“机器”的情感依赖,从而失去对真实的子女亲情和人际温暖的渴望?借助不断发展和升级的现代创新技术,AI产品无论在行动还是思维方式上都比鲜活的普通人更像“人”,甚至在各方面都超过了“人”。当人工智能尝试甚至取代曾经专属人类的工作——写诗、翻译、上课、断案、陪护、驾驶、战斗等,那么“究竟什么是‘人’和人的本质,以及处理人际关系和人机关系的价值原则,都需要重新认识。”[30]不仅如此,AI机器人相比人更加“勤劳”,更加任劳任怨,生产效率也更高,是否会在不久的未来带来严峻的失业问题?“人工智能导致的大量失业只是表面问题,真正严重的实质问题是失去劳动会使人失去价值,使生活失去意义,从而导致人的非人化……导致人的存在迷惑。”[31]5-12
进一步地,智能时代的信仰困境还突出地表现为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之困。它表现在:一方面,大数据技术正在让人们的生活成为“一切皆被记录的生活”。个人的身份信息、行为信息、位置信息甚至信仰、观念、情感与社交关系等隐私信息,都可能被记录、保存、呈现;AI技术还可以通过云计算“算出”甚至“读出”一些不想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如身体缺陷、既往病史等。人们所有的生活轨迹都被随时随地保真性记录,所有的个人信息都被永久性保存,所有的社会活动和私人行为都可以被还原性画像,人们几乎无时无刻不暴露在AI技术面前,人们做一切事情的行为和活动都可被技术预测甚至定义。可以预见的是,活在无处不在又无所不能的AI技术监控之下的人既时刻担心自己的个人信息被别有用心的人“分享”或出于商业目的而非法使用,又战兢于自己的私人生活及其领域被“围观”或“群嘲”。当人的生活世界匍匐于技术的支配和统治之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成为冗余——我们不敢渴求他人的理解和关注,我们也对他人的理解和关注失去了信心。另一方面,当人类的一切需求皆可由技术来满足,那么,人类的生活世界也将由技术所决定和支配。“每个人就只需要技术系统而不再需要他人……人再也无须与他人打交道,其结果必然是,人不再是人的生活意义的分享者,人对于人失去了意义。”[31]5-12若每个人都不再被他人所需要,生活就失去了它的本真意义。人与人深度异化必然致使人类的生存丧失了深层次依靠、安全和意义感。
四、结语:现代工业伦理理论框架的初步致思
全球工业化的百年进程中,技术的变革、创新及其应用在人类生活的各层面引发了诸多难以预测的伦理冲突。进入21世纪后,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方兴未艾又在越来越多的工业实践中产生了纷至沓来的道德问题。在人类社会生活与现代工业实践的同一视域中,如何才能更好地解决并有效地预防类似的困境或冲突的发生?工业伦理提供了一种观察、认识、理解工业社会中诸“关系”价值合理性的切入视角。
工业伦理是现代工业社会的生活伦理,更应是第四次工业革命进程中的实践伦理。它关注并研究人类工业活动引发的社会治理问题以及人在具体的工业活动过程及实践情境中人“应当”的道德生活实践规律,并为处理工业生活中的价值冲突与伦理困境提供价值判断与选择依据、行为规范和应用方法。它要求我们应以一种具有前瞻性与责任精神的立场慎重对待现代技术的应用及创新,对技术引发人的存在样式与生活方式的变革保持密切关注;应以高度的伦理自觉去关注生活世界与工业实践,并通过对技术革新及应用的反思性把握,寻求并实现“能做”与“应做”的统一。这需要我们重新认识、反思和检讨传统的道德思维、伦理学理论和现行的工业(行业/企业)规范体系的正当性与合理性,提出和论证具有更新理论形态、深化理论内容、发展理论结构的一种蕴涵新的时代气质的、综合的现代工业伦理的理论框架。
1.从伦理的角度对人类当今工业生活及实践中的重大问题给予价值关切,探讨如何使道德要求通过职业共同体的行为规则与行为程序得以实现,是工业伦理生成的社会现实基础。这也赋予了工业伦理直面现实、关注现实、引导现实的规范伦理特征。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第四次工业革命在人类工业生活及生产、应用等实践领域中产生了新的伦理问题。例如,数据挖掘技术的应用、人脸识别技术的滥用、无人机开发和人工智能伦理等问题,因各有其特殊性而无法由已成文的规范条款的现实演绎来获得解决,亦不能为复杂多变的实践场景中的个体从业者提供行为选择的正确导向。由此,在理论形态上,工业伦理不能仅停留在规范建制上,还应该从当下的工业生活和生产、应用等实践场景中的“我” “你”“它”的现实境遇出发,从具体的人类社会生活经验出发,来寻求解决道德困境的出路。
2.伦理学的使命不只是宣示规范,而是要追问规范本身的正当性与合法性。因此,工业伦理理论内容必须表达人在工业生产生活中“应当”之道德要求,展现人潜在的、生长的、丰富的类本性①高清海认为,人按其本性来说,就是一种类存在物。人的类本性表明,人只能存在于同他人内在统一的一体性关系中,也只能存在于同外部世界即人的对象性存在的内在统一的一体性关系之中;而且这种一体性的关系不但构成人的有意识的活动的对象,并且还是人的自为活动所遵循的基本原则。在一切存在中,唯有人才能不仅自身存在于类联系中,而且能够自觉地把自身当作类来对待,以类为自身活动的内在规定,并有意识地在自己的行为中去贯彻。此外,类这一概念对人是突破限界的超越性概念,因此,人的类本性所表现的就是对天然本性规定的超越和突破,类就意味着人是融解在普遍关系中的一种存在。详见高清海:《人的未来与哲学未来——“类哲学”引论》,载《学术月刊》1996年第2期,第3-16页。。工业伦理语域中的类本性,应是人在与技术、经济、生态、社会整体存在中通过自觉、自由的能动实践而创造的人与技术、经济、生态、社会、自身在人性自觉基础上更高程度的统一。这种一体性关系不但构成了“我”有意识的活动的对象,还是“我”自主、自为地工业生活所遵循的一个基本原则。人的类本性的激发和呈现,必然丰富和充实工业伦理的理论内容,即催生出不同于传统义务论的责任伦理,它是因人性在历史新时期的茁壮成长而生发出来的,内涵了传统世俗伦理所不具有的新的人性维度。这种新的人性维度,就在于它是不同于传统伦理的以“我”为本位的道德思维,而是一种他者思维。
3.第四次工业革命极大地推动“我”“你”“它”的边界不断拓展,人类在工业生活及其活动领域中的道德经验和知识也不断地丰富和普遍化,这必然要求工业伦理拓宽其理论结构,以积极应对工业化对伦理学使命的时代要求。一方面,工业伦理的理论结构必须挣脱传统的职业伦理限域,必须建构在全人类普遍公认的价值目标和价值标准之上,为工业领域从业者进行道德选择提供全新的价值坐标,为从业者行为提供全人类普遍认同和普遍遵循的行为规则,也必须有新的实践智慧来处理跨国家、跨地域、跨民族的全球性工业伦理问题;另一方面,工业伦理在理论构成中必须要认真思考、审视、汲取当代生态伦理的“生命共同体”的核心内容,在工业活动与人、自然整体存在中伦理关怀“我” “你”“它”,以人类发自内心的自觉自律、自主自为来保证工业发展中的人与自然的协调,积极践履“我”对“你”“它”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