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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建茶,品佳茗,思陆羽

2021-04-16杨多杰

月读 2021年4期
关键词:林逋名茶陆羽

杨多杰

石碾轻飞瑟瑟尘,乳花烹出建溪春。

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古人。——[唐]林逋《监郡吴殿丞惠以笔墨建茶各吟一绝谢之·茶》

有年入冬以后,我请师傅绘制了一批梅花纹的盖碗与品茗杯。这批茶器分成两种,一种画鹅黄的蜡梅,另一种画粉红的寒梅。南宋杜耒写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今天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赏梅大都要去公园才行。那就用这梅花纹的茶器,为茶汤增几分颜色吧。

说起咏梅的诗,我们会想起北宋林逋的《山园小梅》七律二首。下面抄录其第—首,与诸位读者共赏: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疏影”“暗香”一联,被认为是咏梅的千古绝唱。欧阳修说:“评诗者谓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司马光称其“曲尽梅之体态”。苏轼称此联“决非桃李诗”,写出了梅花的个性。至于姜夔咏梅自度曲特以《暗香》《疏影》命名,更成为此后词人咏梅常用的词牌。

林逋之所以写梅传神,是因为他爱梅成癖。癖字,带个病字头,但并不一定是贬义,也可理解为病态美。林逋,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早岁漫游江淮间,后归隐杭州孤山,养梅饲鹤,终身不娶,人称“梅妻鹤子”。宋真宗礼遇之,赐粟帛。死谥和靖。他的诗歌,多写隐逸生活及自然风光,读起来如白茶般淡雅。

梅妻鹤子的典故,是千古美谈。但仔细想想,一个人生活里如果除了妻子就是孩子,似乎还缺点什么吧?没错,缺朋友。正所谓爱情、亲情、友情缺一不可。林逋是隐士高贤,寄情于自然之物,而非世俗生活。他以梅为妻,爱情算有了。他以鹤为子,亲情也有了。那么问题来了,林逋有朋友吗?

肯定有。茶,就是陪伴他的好友之一。《全宋诗》收录林逋诗四卷,其中涉及茶事的诗有二十四首。从诗文来看,和靖先生一年四季都在饮茶。

在林逋的茶诗中,流传最广的是《监郡吴殿丞惠以笔墨建茶各吟一绝谢之·茶》,我当年开设《跟着古诗学品茶》课程时,就是用这首七绝当定场诗的。

这首茶诗一共才二十八个字,而题目却有十八个字。所以我们聊这首诗时,一般都不说诗名,可能是觉得太冗长吧。但是研读茶诗,题目却是很好的切入点,往往会给我们很多信息。所以,对于这首茶诗还要从题目聊起。

殿丞,是官职。吴殿丞,是尊称。这位吴大人,非常懂得林逋的性格,所以他送来的礼物既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绫罗绸缎,而是文雅的笔、墨和建茶。其实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更应看作是一种好物的分享,我觉得好用的笔,也给你买—支;你喝着不错的茶,给我也来一份。只送对的,不送贵的,这才是真朋友呢!

林逋本就是浙江钱塘人,早年游历江淮,后隐居杭州孤山。可以说,他的一生都在茶区之间度过,也一定喝过不少好茶。但林逋写茶的诗中,真正提到具体茶名的却只有一次,那便是吴殿丞送的建茶。这种茶,到底有什么妙处?咱们在正文中寻找答案吧。

开头两句,写的是碾茶与点茶。石碾下,乳花中,展现的是建溪春的魅力。这里的建溪春,指的就是题目中的建茶。最早推崇这种茶的人,是五代十国时期的南唐李氏。宋代蔡絛《铁围山丛谈》中写道:“建溪龙茶,始江南李氏,号北苑龙焙。”因此,林逋笔下的建茶,就是大名鼎鼎的北苑贡茶。

其实唐代的贡茶,是陆羽推崇的阳羡茶。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就有“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的诗句。阳羡茶先由茶圣品题,再由皇帝代言,所以最为唐代文人所珍视。当时的建茶,尚未崭露头角,因此也几乎不见于唐代茶诗当中。

但到了五代十国时期,情况有了变化。首先,王审知建立了闽国,对于本土的建茶大为推崇。唐末徐夤《尚书惠蜡面茶》一诗,歌咏的已是建茶了。保大三年(945),南唐俘虏了闽王延政,得到了建安之地。《十国春秋·南唐二》中记载:“命建州制的乳茶,号日京挺腊茶之贡,始罢贡阳羡茶。”所以在宋朝建立之前,建茶已经取代了阳羡茶的贡茶地位。宋代的文人,对于建茶更是倍加赞赏。建溪春,终成天下第一名茶。

然而,这样美妙的建溪春,却不是谁都懂得欣赏的。爱茶人眼中的石碾轻飞,可能在常人看来是制造噪音。爱茶人眼中的乳花满碗,可能在常人看来是泡沫一片。有些人,嘴上喊着非建茶不饮,但其实只是看重建茶的名贵而已。在隐士林逋看来,达官显贵多是附庸风雅之辈。

诗人喝着宋代的名茶,怎么会突然想起唐代的茶圣呢?原来,宋人在诗歌中常常爱与古人唱反调。茶诗当中,也屡见“翻案之作”。宋代的茶事活动,发生了巨大的变革。点茶法代替了煎茶法,北苑茶压倒了阳羡茶。所以宋人在品啜之余,特别爱以建茶未人《茶经》品第之林而大发议论。

例如北宋蔡襄《和杜相公谢寄茶》一诗,就是典型的“翻案之作”。其文如下:

破春龙焙走新荼,尽是西溪近社芽。

才拆缄封思退传,为刘甘旨减藏家。

鲜明香色凝云液,清彻神情敌露华。

却笑虚名陆鸿渐,曾无贤相作诗夸。

此诗前面的六句,猛夸一顿北苑茶。结尾笔锋一转,甩出“却笑虚名陆鸿渐,曾无贤相作诗夸”两句闲话。您瞧瞧,就因为没喝过北苑茶,陆羽都成了浪得虚名之辈了。

宋代文人普遍认为,北苑的好茶一直都在,只是前人不能慧眼识珠罢了。例如北宋黄儒《品茶要錄》一书开篇便写道:“说者尝怪陆羽《茶经》不第建安之品。盖前此茶事未甚兴,灵芽真笋,往往委翳消腐,而人不知惜。”其实唐代的福建,经济落后,生产力低下。因此就算当时北苑真的有极佳的茶青,估计做出来的成品茶质量也远不及湖州、常州等地。加之福建距离长安太远,茶叶运输成本过高。所以不管怎么考量,北苑茶在唐代都火不了。茶圣陆羽,当然也不可能替北苑茶代言了。

中国名茶的兴衰流变,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一款名茶是否能够流行起来,与地理位置、制作工艺乃至当时人们的审美取向、饮食结构密切相关。只有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一款茶才可能扬名天下。宋代文人因《茶经》不载建溪茶而“却笑虚名陆鸿渐”,就显得太矫情了。

林逋的这首茶诗中,却没有透露出对陆羽的丝毫嘲讽。诗中的“忆”字,用得既巧妙又有温度。一方面,使读者感到林逋与陆羽之间,在现实中虽有距离,但在精神上又有联系。另—方面,古诗中“忆”字多用于亲情友情之上,例如唐代王维的名篇《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写的就是手足之情,又如唐代王昌龄的《送魏二》一诗:“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上,愁听清猿梦里长。”

王昌龄以一个“忆”字,将读者带入虚拟的场景中,借此表现朋友行旅途中的孤独。同时,还表现了自己对朋友的挂念与留恋。林逋与陆羽,虽相隔数百年,却如知己好友。桌上的《茶经》,仿佛就是陆羽留给林逋的信物一样。一眼望去,不由得睹物思人。

林逋思忆陆羽,是因为喝到了好茶。饮茶这件事,既可独乐乐,也能众乐乐。如今我们得到一份好茶,不也总会想着与家人朋友分享吗?前两句诗文,尽写茶事之妙。但茶汤再美,也只是空斋独赏。作者把茶汤写得越美,也就越反衬自己知音难觅的孤独感了。

陆羽的时代,建茶还没有崭露头角。所以林逋所饮的建溪春,茶圣自然也没喝了。林逋心中暗叹:老陆啊老陆,你真是懂茶之人呀!这么好的茶,你要是能喝上一口那该多好啊!可惜你人不在了,不然真想与你分享啊……

林逋以流畅的语言,表达了真挚的感情,写出了天下爱茶人心中想说却没有恰当语言加以形容的话。与蔡襄等人的矫情相较,二者高下立判。这首茶诗,能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绝非偶然。

唐宋元明清以来一直到今天,中国名茶一定是越来越好喝了。所以在喝茶这件事上,大可不必有“九斤老太”的感叹。当下的爱茶之人,喝过的好茶远比茶圣陆羽要多。遇到一款高山老树单丛,或是十年自存的老白茶,您会不会也像林逋一样,想起陆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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