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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学”与“新国学”的互缘※
——“整理国故”运动与朱自清“新文学”思想的生成

2021-04-16李浴洋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11期
关键词:新文学朱自清国学

李浴洋

内容提要:朱自清1929年在清华大学国文系开设“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是“新文学”学院化初期最具标志意义的事件。因其讲义《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的传世,朱自清也被追认为“新文学”(“现代文学”)学科的“先驱者”。若回到其置身的“后五四”语境中,则可以发现他的“新文学”思想的生成具有多重因缘,特别是“整理国故”运动扮演了重要角色。朱自清定义“新文学”的方式与他致力于建构一种平视古今的“新国学”的思路直接相关。而对于“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的高度肯定,正是他从事“新文学”研究与教育的关键背景。通过这一个案,“整理国故”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承继与展开,尤其是与“文学革命”的辩证关系,也能够得到一种新的理解。

引 言

朱自清1929年春季学期(即“1928—1929学年第二学期”)在清华大学首开“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到1933年后不再讲授,五年间留下了多个版本的讲义,可见其备课之勤、用心之深。朱自清生前,叶圣陶1935年曾经邀请他在开明书店出版这一课程讲义,但未果。1朱去世以后,《朱自清全集》编辑委员会在1948年筹备出版《全集》时也拟收录这部讲义,由李广田负责整理。遗憾的是,后来由于《全集》精简成为《文集》2,遂不再收录此稿,李广田的工作也就搁置下来。直到1980年,讲义才在王瑶的指导下,由赵园完成了整理。3赵园的整理本发表以后成为了“定本”,1993年《朱自清全集》第八卷出版时,收录的就是这一版本。4《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是认识朱自清在1920年代中期以降展开的“新文学”教育实践与学术思考的重要对象。

1951年,季镇淮受《朱自清全集》编辑委员会委托编纂的《朱自清先生年谱》历时三年完成。在“一九二九(民国十八年己巳)”系年下,季镇淮著录了“先生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一门课程”,并且表示“这是先生创立的一门新课程,编有讲义”。《年谱》援引了讲义中的话:“分总论各论两部讲授。总论即新文学之历史与趋势;各论分诗、小说、戏剧、散文、批评五项,每项先讲大势,次分家研究。”5三十余年后,《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整理本刊行,世人终于可见其“真容”。朱自清在“新文学”学科史上的地位也随之确立下来,因为他“最早在大学讲坛上开设这一类专题课”,也“最早用历史总结的态度来系统研究新文学”。6

过去数十年间,学界对于《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的评价已然高度稳定,即把朱自清的这一课程作为中国“新文学”学科的“起源事件”加以看待。那么,当面对这部学科史上的经典以及朱自清的学科史形象时,我们的认识能否穿透既往叙述的壁垒,达成一种更为历史化与问题化的理解?也就是说,朱自清创立“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这一事件,除去在学科史的视野中加以回溯,我们是否还可以继续追问其动因、来由、对话对象以及将之资源化的新的可能性?

一 从学科史视野到“后五四”语境

1925年,清华学校成立大学部,由俞平伯推荐,朱自清在暑假过后出任该校国文系教授,结束了他辗转于江南各地中学为期五年的任教经历。“这是先生一生服务清华大学的开始,也是先生学习、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开始。”7尽管学术史上的朱自清日后更多以古典文学专家的形象名世,但在进入清华伊始,他首先做出业绩的领域却是“新文学”的研究与教育。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上,朱自清最为显赫的贡献大概莫过和杨振声一道开启了探索“‘新文学’如何学院化”的进程。81928年,国民政府改“清华学校”为“国立清华大学”,杨振声出长中国文学系,朱自清与之确立了“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中外文学的融会”的建系方向。9次年,朱自清开始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10这是“新文学”首次作为定制进入中国大学教育体系,而朱自清的课程讲义——《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当然也就被追认为“新文学”学科的滥觞。朱自清不仅在清华大学开设了这一课程,还到北京师范大学、燕京大学与北平大学女子学院兼授此课11,使得其影响渐次扩大。

最早给予《纲要》高度评价的是朱自清的弟子王瑶。而王瑶的另一身份正是1949年以后“新文学”(现代文学)学科的奠基人。1981年,为首次公开发表《中国新文学纲要》,王瑶撰写了《先驱者的足迹——读朱自清先生遗稿〈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一文。他对于《纲要》的定位带有鲜明的学科史意味:“朱先生的《纲要》可以说是最早用历史总结的态度来系统研究新文学的成果”,而“‘中国现代文学史’今天已成为大学中文系学生必修的重要课程,它本身也已经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如果我们用历史的观点看问题,朱先生的《纲要》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都会带有开创性的,它显示着前驱者开拓的足迹”。12次年,此文在与赵园整理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一同刊行后,可谓一锤定音,既明确了《纲要》的学术史地位,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学界看待与接纳《纲要》的角度与方法。之后,“中国新文学研究”作为中国大学中出现的首门“新文学”课程而备受关注,几乎所有的学科史论述都不断对此加以确认。13而《纲要》也被认为“对后来的新文学史编纂有着长远的影响”,“因为它创立了新文学史编纂的历史传统”。14

据考,直到1936—1937学年,即清华大学为抗战南迁之前,“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都保留在课表上。15但事实上,朱自清本人在1933年后就未再讲授此课。关于其中缘由,王瑶解释为朱自清“受到了压力”16。所谓“压力”,既主要指学术风气的影响17,也可能包括“当时的政治环境”18。但“让朱自清意想不到的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新文学’/‘现代文学’作为新意识形态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得到政府的大力扶持,成为引领风骚的主流学科”19。而朱自清在1929—1933年间的这一不乏挫折的努力,也被追认为学科建制的起点,为史家大书特书。

鉴于“新文学”研究在1949年后一度成为显学,在大学教育体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为之“考镜源流”当然是“辨章学术”的题中之义。只不过当依循后世/后设的“学科”视野来指认“先驱者的足迹”时,在充分肯定朱自清的贡献之余,是否也有可能在不经意间忽略了其原初的历史情境与问题意识,尤其是那些无法被日益强化与定型的学科边界兼容的部分?

既往在“学科”视野中阐释朱自清为何创立“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以及“新文学”缘何在1920年代后期立科的最为主要的逻辑有二: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新(文学)”/“旧(文学)”对峙下的价值取向,二是朱自清本人的“新文学”作家身份。

朱自清去世以后,杨振声一连写下了《纪念朱自清先生》《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与《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三篇纪念文章。在追怀两人共同选择以“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中外文学的融会”作为清华国文系的建系方向时,他特别提到此举的直接背景是斯时“新旧文化的冲突,中外思潮的激荡”。这无疑是时人真实的心理感受,但同时也是一种被主流论述着力凸显的认识框架。因为具体到1920年代的学术与教育语境中,“新旧文化”里的“我们的旧文学”与“中外思潮”中的“外国现代文学”都已经占有一席之地,在客观上主导着时人对于“文学”研究与教育的想象。所以,“贯通”与“融会”的目标更多指向了其时地位未明的“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新文学”。20以“中国”回应“外国”,将“旧文学”转化成为“新文学”,这是在杨振声与朱自清看来所谓“中国文学系”最为重要的使命。杨振声认为,要给“国文系改造一个新前途”,“这也就是新文学的唯一的前途”。21而“注重研究我们的旧文学”与“参考外国现代文学”,也都是为了“要创造中国新文学”。22由是,如何“想象新文学”就成为了朱自清与杨振声等人这一时期的共同志业。23这一论述框架一直延伸到日后的学科史叙述中,成为了“新文学”立科最为重要的理论依凭。而其实质便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流逻辑的推衍。

至于朱自清本人的“新文学”作家身份,似乎也为他关注“新文学”研究与教育提供了一种近乎天然的说明。王瑶就认为《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的一大意义在于“朱先生既是一位有影响的作家,治现代文学史的人当然也要研究他的文艺思想及其发展,《纲要》在这方面就是有价值的参考资料”24。

一方面是时代语境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主流论述的加持,一方面是作家身份的自我见证,由两者共同诠释朱自清对于“新文学”学科的创立,固然充满力量,可从中却不见其本人的“新文学”思想的生成过程、内在逻辑、现实触媒与展开路径。若要更加整全与准确地把握这一问题,或许就有必要挪动一下既往的论述坐标,校正由单一的学科史视野以及“新”/“旧”分治的理解框架造成的偏颇,从而释放“新文学”本身更为丰富的思想活力。

朱自清1917—1920年间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门,在此期间他习得了“新文化”的主要立场与经验。将他视为“新青年”自是无可厚非25,但这并不等于他日后有关“新文学”的言行便是彼时“新文化”阵营中主流论述的简单翻版。26事实上,朱自清的“新文学”思想直接源自他在“后五四”氛围中的现实触发。凡此,涉及历史语境、时代议题、学术思想潮流以及个体人生选择。

对于朱自清而言,“后五四”之所以能够作为一个独立并且重要的阶段,既是整个时代语境的变动(从“五四”到“后五四”)使然,也与他个人遭遇的情境与心境相关。而具体到朱自清的“新文学”思想来说,其来源至少包含四个方面,便都与“后五四”有关:一是对于“文艺之力”介入现实的可能与限度的自觉思考,二是在当时“人生问题”讨论中形成的“刹那主义”的哲学观念,三是基于“清华教授”的职业身份对于学术思想潮流做出的判断,四是在“整理国故”运动的启发下对于“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的发现。所有这些,既出自朱自清的个人经历,同时也是1920年代的历史变革在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探寻与精神结构中的镌刻与彰显。

在朱自清“新文学”思想的四项主要来源中,尤其能够凸显从“五四”到“后五四”的辩证关系的,是“整理国故”运动的启发。正是在这两者的关联下,朱自清的“新文学”思想获得了真正的原生动力,而“整理国故”运动也因其加入而具有了新的意涵。通过这一线索,“整理国故”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承继与展开,尤其是与“文学革命”的辩证关系,也能够得到一种新的理解。这也是此项研究由点窥面的旨趣所在。

二 “整理国故”运动与“现代”的发现

关于“整理国故”运动,相关研究已有很多。27而其与“文学革命”的关系问题,也历来为学界关注。最为主流的两种论述,一种认为“整理国故”运动是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动,“新文化运动”的部分精英在“后五四”时期相对专注学术研究,正是作为一场思想、社会与政治运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的标志;另外一种则认为“整理国故”运动虽然内在于“新文化运动”的原初构想,但却只是其在学术领域的承继与延伸,《新青年》群体在“后五四”时期的分化即昭示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学术与政治两端具有的不可调和的矛盾。28在前一种认识框架中,“整理国故”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关系问题实际被悬置起来,而在后一种中,围绕“整理国故”与“文学革命”的考察则集中在胡适与顾颉刚等人的(古典、民间)文学研究,特别是文学史写作上。29

两种论述的支点与方向尽管不尽相同,但在将“整理国故”作为一场与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相异的运动方面,却十分一致。而这其实不仅是后世的认识,当事诸家便已然如此看待。例如,傅斯年1919年就在《新潮》上明确表示“国故的研究是学术上的事,不是文学上的事”30。其所谓“文学”,当然与此前两年轰轰烈烈的“文学革命”有关。

可见,“整理国故”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关系问题在很多时候便在“整理国故”与“文学革命”的辩证中聚焦。朱自清的个案即置身这一关节点上,不过却可以提供较之既往论述更多的意涵与经验。如果说《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已经是他探索相关问题的“结果”或者“效果”的话,那么其《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一文则具有更为根本的认识价值。

1926年4月,朱自清写作了《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一文,次月在《文学周报》上发表。这是他进入清华之后,正式发表的首篇学术文章。是故,此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他以“清华教授”这一新的身份面向文坛与学界的一次“亮相”。而在朱自清任教清华前后,正值“整理国故”运动的高涨。

如前所述,“整理国故”运动最先在北大发祥。1919年11月,胡适写作了《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他在文中提出:“我们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胡适定义的“整理”,“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31在他看来,“整理国故”是在“研究问题”与“输入学理”的基础上展开的一项“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学术工作,不但高度内在于“新思潮”,而且是通向“再造文明”这一“新文化运动”的根本目标的必由之路。值得注意的是,胡适完成此文与傅斯年表示“国故的研究”属于“学术”而非“文学”是在同年。在1919年这一“新文化运动”由“五四”转向“后五四”的关键时刻,胡适对于“整理国故”运动的理解与期待,显然与傅斯年存在差异。这也就隐含了“整理国故”运动的歧义。在胡适的认识与设计中,“整理国故”是“新思潮”的环节而非部分,那么由此可以推断,其与“文学革命”的关系也就不能被简单地看作在不同领域的“分治”,而应当是某种“互缘”。

1920年,北大拟定《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整理国学计划书》(起草者马叙伦),作为对于胡适倡议的具体落实。1921年,校长蔡元培考察欧美教育归来。在他的支持下,“北大研究所国学门遂于1922年正式成立,成为‘整理国故’口号喊出后,第一所为实践这一理念而成立的研究机构”。同年,胡适出任北大教务长。在他与蔡元培的共同推动下,北大成为“刚兴起的整理国故运动的中心”。32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成立之后,先后出版过四种学术期刊,即《国学季刊》《国学门周刊》《国学门月刊》与《歌谣》,对于一代学术风气的转移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北大的引领下,多所大学在这一时期也都成立了国学研究机构,并且出版了相关学术期刊。清华学校即在1925年创办研究院国学门。在诸多合力的作用下,“整理国故”成为了1920年代中期中国学界的主潮。以相当自觉的身份意识进入学界的朱自清,对此自然保有敏锐观察。而他的《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一文其实正是对于已经展开有年的“整理国故”运动的积极回应,同时也构成了他参与创立“新文学”学科的思想与历史前提。他的“新文学”思想就是在这一过程中生成的。

朱自清在北大哲学门就读期间的老友顾颉刚是“整理国故”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33在“整理国故”运动的两大主要分支,即“古史辨运动”与“歌谣运动”中,他都堪为主力。1926年伊始,顾颉刚完成了长文《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一九二六年始刊词》,旋即发表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上。顾颉刚开篇写道:“我们这个刊物始出版时,没有一通发刊词。……但近来颇受到几回教训,知道一般人对于我们的事业依然有许多误会。因此,我们胸中蓄着的一点平凡的见解似乎终有宣布的必要。现在就趁着本年始刊的机会说上几句话,做个引言。”34顾颉刚此语,反映的是“整理国故”运动兴起以后所遭遇的各种质疑。这些声音既指向“整理国故”的对象与方法,也涉及如何处理“国学”与“科学”的关系,还关乎在时局动荡的1920年代开展“整理国故”这样一项学院色彩浓郁的学术工作需要面对的现实压力。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顾颉刚先前认为不必特别强调这些“平凡的见解”,这可能并非因为它们“已经融成了一般人的常识”,毕竟“整理国故”运动在兴起阶段只要能为致力于此的同人理解与支持也就足够了。而他此时提出其主张“终有宣布的必要”,反倒证明了在他看来“整理国故”运动已经有必要推进到一个与“一般人”的“现代生活”发生关联的新的阶段。由此他才需要澄清质疑,交代“整理国故”的追求与思路。他以凝练的语言申明了“整理国故”的旨要:

我们要屏弃势力的成见,用平等的眼光去观察所研究的对象。我们要对政治、道德以及一切的人事不作一些主张,但我们却要把它们作为研究的对象。我们研究的目的,只是要说明一件事实,绝不是要把研究的结果送与社会应用。我们看国学是中国的历史,是科学中的一部分,所以我们研究的主旨在于用了科学方法去驾驭中国历史的材料,不是要做成国粹论者。我们不希望把国学普及给一般民众,只希望得到许多真实的同志而相互观摩,并间接给研究别的科学的人以工作的观感,使得将来可以实现一个提携并进的境界。35

在顾颉刚回应的诸多质疑中,首先便是时人对于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将“风俗”与“歌谣”作为研究对象的“轻蔑”。在顾颉刚看来,“我们觉得这虽是他们的不经意之谈,实在是最不了解我们的态度的地方,我们应当对于他们作一番肫挚的表白才是”。于是他写道:

凡是真实的学问,都是不受制于时代的古今,阶级的尊卑,价格的贵贱,应用的好坏的。研究学问的人只该问这是不是一件事实;他既不该支配事物的用途,也不该为事物的用途所支配。所以我们对于考古方面、史料方面、风俗歌谣方面,我们的眼光是一律平等的。

从前的学者为了不注重事实,单注重书本,他们的学问在时代、阶级、应用等方面一切受限制,所以他们最容易上古人的当,以为古代是怎样好的一个黄金世界,如何叔季陵夷,至于今日。其实,他们对于现代固然是茫然,就是对于古代也何尝明白。因为他们的学问的基础不筑在事实上,所以种种治国平天下的壮谈只成了书生的呆话。因为他们的态度不求真而单注重应用,所以造成了抑没理性的社会,二千余年来没有什么进步。我们现在研究学问,应当一切从事实下手,更把事实作为研究的归结。我们不信有可以做我们的准绳的书本,我们只信有可以从我们的努力研究而明白知道的事实。36

“整理国故”运动充分体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学术思想的影响,即建构了一种以“进化”、“疑古”与“平民”为价值取向的学术范式。37如是三点在顾颉刚此文中都得到了彰显。如果说“进化”已是“五四新文化”阵营的一种普遍的意识形态的话,那么顾颉刚个人学思理路的特点无疑更多表现在“疑古”与“平民”两个方面。“古史辨运动”与“歌谣运动”皆主张将两种思想态度结合起来,也就是此文所谓“眼光是一律平等”的实践。38

顾颉刚提出的“平等眼光”,不仅指向了“阶级的尊卑”、“价格的贵贱”与“应用的好坏”,还指向“时代的古今”。他认为,如果不取消“古今”在作为研究对象与问题意识方面的差别,那么对于“现代”的“茫然”则必将导致对于“古代”的“何尝明白”。这是顾颉刚对于“整理国故”运动的核心理解与期待。

无论是在中国古典学术世界中,还是在晚清以降兴起的国学运动里,对于“古代”的研究——也包括古典的“现代”阐释——都是绝对大宗。在学术史上,真正强调要以“平等眼光”平视古今,进而将“现代”作为同“古代”一样的学术对象的,正是“整理国故”运动。自然,“整理国故”的主要工作也的确是围绕“国故”展开的,其理论设计与具体实践之间也不乏落差39,但此中包孕的“古今平等”的学术意识还是为中国学术思想注入了新的质素。更为难得的是,其倡导者从一开始便力图将之以一种“常识”的面目普及开来。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带来的新变。而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整理国故”作为一场“新”国学运动的性质被确立下来,其撬动的是中国学术思想中相当内在与深层的部分。

江南五年时期的朱自清一直密切关注学界情况(他与顾颉刚、俞平伯等人始终保持通信往来),回到北京以后,更是直接置身“整理国故”运动的潮流中。所以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谊,顾颉刚的《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发表之后都很快被朱自清瞩目。在“平等眼光”下对于“现代”的发现,极大地触动了朱自清。这构成了他在学术思想的意义上重新理解“新文学”的重要动因与来由。他在“人生问题”讨论中已经形成的“刹那主义”的哲学观念也参与进来,使得他格外关注“新文学”作为一种“现代”对象与意识具备的价值。其实非但朱自清与顾颉刚作如是观,很快就与朱自清一道创立“新文学”学科的杨振声也抱有类似认识。而他们共同的学术思想背景即是“整理国故”运动。

三 作为“新国学”的“新文学”

在《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一文中,朱自清开宗明义:“近来在《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所周刊》上,看到顾颉刚先生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又在《晨报副刊》上看到他的论小戏转变的杂记,又在《现代评论》上看到杨金甫先生论国学的文字,我也引起了一些感想。”40所谓“杨金甫先生论国学的文字”,即杨振声1926年3月在《现代评论》上发表的《从红毛鬼子说到北大国学门周刊》一文。杨文与朱文一样,都是受到了顾颉刚长文的感召而作。在杨振声看来,顾文“如一万丈长的手指指出对于自己园地努力的方向”,而“他不但指出方向,并指出方法与态度”。杨振声特别引用陈西滢的话说,自己对于顾文“几乎没有一句话不同意”。41杨振声此时的关切逐渐向文学教育靠拢,其“新文学”思想也是在这一时期开始酝酿。对此,研究者已有专论。42两年以后,杨振声与朱自清即在清华国文系“会师”,共同推动“新文学”进入大学教育体制。倘若以此衡量,那么顾颉刚的“手指”恐怕不仅“指出”了其本人在“整理国故”运动中的“方向”、“方法”与“态度”,还在客观上“指出”了“新文学”学科创立的理路。这大概并非巧合。

朱自清在援引了顾颉刚与杨振声的文章后写道:“我的感想与他们二位的主旨无甚关涉,只是由他们的话引起了端绪而已。”43但如果据此便忽略了三者间的实质关联,很有可能错过问题的关键。其实朱文与顾、杨二文,尤其是顾颉刚的《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关系重大。只不过顾文全面回应了各种对于“整理国故”的质疑声音,而朱文单就其中一点发挥开来。但也正是在其集中用力论述的“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方面,朱自清的展开更为充分,立场也更加鲜明。

在写作《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时,顾颉刚的《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就在朱自清的“手边”。他开篇就引述了顾颉刚的观点——“凡是真实的学问,都是不受制于时代的古今,阶级的尊卑,价格的贵贱,应用的好坏的”,进而表示自己“想专注重‘时代的古今’一种限制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在朱自清看来,“我们生活在现代,自然与现代最有密切关系,但实际上最容易忘记的也是现代”。那么,是什么造成了对于“现代生活”的无视与无感?他直言不讳地回答:“我们中国人一直是‘回顾’的民族,我们的黄金世界是在古代。‘梦想过去’的空气笼罩了全民族,于是乎觉得凡古必好,凡古必粹,而现在是‘江河日下’了。我不敢说中国人是最鄙弃‘现在’的民族,我敢说我们是最鄙弃‘现在’的民族之一。”44朱自清批评在“民族性”上迷恋“回顾”而不知“现在”价值的做法,固然是其“刹那主义”理论的表现,却也可谓一种“平等眼光”的彰显。

从大处看,在朱自清高度肯定“现代生活”的背后,最为主要的理论支撑当然是进化论思想,尤其是由此形成的“线性历史观”。在这一观念的烛照下,传统意义上的“黄金古代”可能仅是进化论意义上的“民未开化”的时代而已。45“未来”开始取代“古代”,越来越被认为是历史发展的“目的”,并且带来一种新的时间感觉与时代伦理。46朱自清的论述自然也处在这一历史观念与思维方式全盘转型的覆盖之下,不过在“古代”与“未来”之间,他关注的重点始终放在“现代”,而他对于“现代”的“学术价值”的开掘,又始终与对于“新文学”的理解关联在一起。这是朱自清的思考在整个晚清民国的思想谱系中最为突出的特点。

回到“整理国故”运动引发的诸多争议,自其表言之,大都源于胡适等人对于“国故”的暧昧态度;但自其里言之,则是由于学界在如何处理“整理国故”运动中内含的“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上存在不可调和的歧见。顾颉刚将“平等眼光”贯彻到“时代的古今”,朱自清更是主张直面,甚至重视“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这是他们提出的一种解决方案,也是对于胡适通过“整理国故”走向“再造文明”的回应。“国学”应当包含对于“现代生活”的关注,这是顾颉刚与朱自清的一致意见。强调“整理国故”运动对于朱自清1920年代思考的背景作用,乃是因为他将对于“现代生活”的关注落实在其“学术价值”的论证上。朱自清提出“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不仅关涉对于“国故”的态度,更直接影响到一种新的学术思想视野的达成。当朱自清循此入手讨论“整理国故”运动的“方向”、“方法”与“态度”时,他实际上已经在建构一种新的“国学”观念——可以称之为“新国学”。47而他本人日后对于“新文学”的研究与教育,也就是这种“新国学”的实践。

在《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中,朱自清说:

我所谓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就是以现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国学的研究,使它更为充足,完备;而且因为增多比较的事例,使它更能得着明确的结论。

试问若只有人研究古代史,而却没有人提纲挈领地告诉我们民国十五年来的政治,经济,学术,文艺迁变之迹,我们能满足么?……我相信张东荪先生的话,他说:“凡文明都是有价值的;凡价值都是有时代性的。”我们且不管价值的时代性,我们只要知道,古史料只是古代生活的遗迹;现代生活是现代生活的自身,为甚么该被鄙夷呢?我并不劝大家都来研究现代生活,我没有那么功利;我只说应该有些人来专门地或附带地研究现代生活,不要像现在这般寂寞便好了。因为我们既要懂得古代,也一样地——即使不是更迫切地——要懂得现代。而且人有“自表”的本能,我们将我们自己表白于异国人和后世人,不但是我们的责任,而且是我们的快乐;这自然也非先懂得现代不可。至于将现代与古代打成一片,那更是我们所切望;但这种通学是不容易得的。48

显而易见,在朱自清的定义中,单纯以“国故”为研究对象,只是理想的“整理国故”运动的一翼,另外一翼应当是对于“现代生活”的研究。“现代生活”不仅可以提供学术思想,甚至其本身就是一种“学术思想”。只有“现代与古代打成一片”,才可谓真正的“通学”,亦即“再造文明”的学术,因为一种“文明”不可能是被割裂的,“中国文明”尤其如此。研究晚清民国时期“国学”论争的学者就特别注意到了朱自清的论述逻辑:“既然中国还在发展,那么中国学便与限于历史和考古的‘埃及学’不同,理当包含正在生长的现代,而非截止到古代。”49所以,“国学”研究不能不以“现代生活”为对象与方法,甚至不能不参与“现代生活”。朱自清在此基础上呼吁“应该有些人来专门地或附带地研究现代生活”。这是他认为“新国学”之为“新”国学的关键所在,也是他任教清华后的努力方向。

如果说学界已经公认“五四新文化运动”(也包括其在“后五四”时期的发展)对于现代中国学术思想的贡献是提供了“进化”、“疑古”与“平民”三种价值取向的话,那么以“现代生活”为对象与方法则是另外一大贡献。《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一文最大的学术史与思想史意义即在于此。

在这一背景下再来认识朱自清参与创立“新文学”学科的用心与用意,就与从学科史的视野中回望得到的图景颇为不同了。具体而言,如果忽略了朱自清从事“新文学”研究与教育的直接背景是“整理国故”运动的展开,其定位在于“专门地或附带地研究现代生活”,那么对于他的“新文学”思想的认识无疑将是平面的;而如果忽略了朱自清致力经由“新文学”研究与教育实现“新”国学的目标,那么对于他的“新文学”思想的认识也将是片面的。朱自清在前一层面的工作旨在由“新文学”而“新国学”,而后一层面的尝试则更进一步,追求将“新文学”嵌入“新国学”的“方向”——“再造文明”——中去。其“新文学”思想所能提供的是一种远比“学科”视野更为开阔的对于“新文学”的想象与建构方案。

至于“新文学”与“现代生活”的关系,可以借用杨振声1928年在清华大学发表的题为“新文学的将来”的演讲中的说法:

文学是代表国家、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的内容。史家所记,不过是表面的现象,而文学家却有深入于生活内容的能力。文学家也不但能记述内容,并且能提高情感,思想,生活的内容。如坦特,如托尔斯泰,如歌德,他们都能改造一国的灵魂。所以一个民族的上进或衰落,文学家有很大的权衡。文学家能改变人性,能补天公的缺憾,就今日的中国说,文学家应当提高中国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使她日即于光明。50

杨振声做此演讲时,正值他与朱自清大力推进“新文学”课程建设之际。次年,朱自清便开始在清华等高校开设“中国新文学研究”。此后便是学科史上耳熟能详的“起点”故事了。而“背景”的转换无疑可以为重新打开这一事件带来新的角度与思路。

正如杨振声所言,“文学”是一个“国家、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的内容”,那么就对于中国“现代生活”的深入与提升来说,与时偕行的“新文学”自然当仁不让。而且这还不仅是说“文学”之于“情感、思想、生活”是一种整体性的“代表”,更意味着对于“新文学”的研究、教育与创造乃是认识、理解与参与“现代生活”的一种重要手段。王瑶就认为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十分重视新文学的发展和引导同学们关心现实”51,而这也是当年听课同学的感受。52

将课程讲授与“关心现实”勾连起来,只是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中寄寓的第一层面的意义。他更为重要的抱负还在于通过将“新文学”学术化,实现文学教育本身的更新,使之承担更多的思想意涵与更大的社会功能;同时也从对于“新文学”的研究入手,找寻一种“新”国学的可能路径,为建构一种真正具有“现代感”的中国学术打开局面。

在追怀朱自清的文章中,杨振声曾经回忆他1928年接手清华国文系时,“国文是最不时髦的一系,也是最受压迫的一系”53。不但当时国文系教员的待遇很低,在全校几乎没有话语权,最为关键的是,观念的陈旧与方法的落后让他们的研究与教育不具创造力。此后,他和朱自清围绕“文学教育”问题展开了大量思考。他们都主张,“文学教育”应当以“文学”作为核心,而已经在当时的国文教育体系中占据要津的“校雠目录之学”、“语言文字之学”与“文学史”之学,无不“非文学也”,“不是研究文学之宗旨”。541930年杨振声离职,朱自清继任系主任,延续了这一问题意识。在研究者看来,“从杨振声和朱自清对当时中文系课程和研究的观察,可以见到他们观念中有若干组‘二元对立’”:“文学训练”与“非文学训练”,“文学研究考证”与“文学的鉴赏与批评”,以及“旧文学的研究”与“新文学的创造”,等等。这样的“二元对立”为杨、朱二人确认“文学”本体、甚至何为真正的“文学”研究与教育提供了明晰的图景,所以怎样把后者“安置在以创发和传授‘知识’的学术架构之内,而不致备受质疑或者蔑视”也就成为了首要目标。55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即循此进行的实践。

不少研究者都发现《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具有“当代批评”的色彩。王瑶认为,“这门课程实际上既有文学史的性质,也有当代文学批评的性质”56。后来者也特别强调此点:“现在读《纲要》,应当注意其中的鉴赏评论与研究作史这两种状态的相生相克、相辅相成。”57但如果只是将朱自清的“当代批评”作为一种“唐人选唐诗”式的工作58,或者单从“朱自清身为新文学著名作家,是过来人,他‘当时’的评说及其鲜活的感觉”59自有价值的角度加以认识的话,则可能遗漏掉其间的重要一环,那便是“文学的鉴赏与批评”正是朱自清理解的理想的“文学”研究与教育的基本方式。这是他认为“文学”学科与其他学科的根本区别之处。当然,“鉴赏与批评”不是印象式的,而必须包含学理性的“分析”。60朱自清之所以注重并且自觉实践“当代批评”,是因为在他看来,“以‘分析’作为方法学标志的‘文学批评’”是“可以把文学‘鉴赏’的活动‘学术化’”的。所有这些都与他和杨振声对于“文学”的定义有关,即“‘文学’不仅是文献材料,而是古今中外人类文化心灵互通的触媒”。61

在这样的背景下,不但朱自清参与创立“新文学”学科的关怀与方法可以得到新的解释,而且也能够发现其“新文学”研究与古典文学研究之间的某种关联。王瑶曾经提示,朱自清的古典文学研究“确实具有某种‘现代感’”62。这种“现代感”不是一个叙述性的概念,而是一种生产性的机制。尽管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在1933年后便不再开设,但在他的古典文学研究与教学中却持续贯穿着同样的学术追求与思想品格。“将现代与古代打成一片”本就是朱自清眼中“新国学”的形态,带有“现代感”的古典文学研究当然不同于此前的“非文学”的文学研究。而这也是朱自清的“新文学”思想带给其整个学术生涯的最为重要的影响。

结 语

在与杨振声一道确立以“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中外文学的融会”为清华国文系建系方向的1928年,朱自清还写下了《那里走》一文。此文对于理解朱自清以及1920年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境遇与思想探索至为关键。63他在文中明确表示“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并且认为“这便是我现在走着的路”。64朱自清在此处将“国学”(文学研究)与“文学”(文学创作)二分,他在次年创立的“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显然属于前者。

作为“新国学”的“新文学”,是指从“现代生活”的意义上对于“新文学”做出的研究与教育。此举在“整理国故”运动的背景下展开,是一种由“学术”而“思想”的自觉努力。而“新文学”学科便在这样的历史与逻辑的起点上被创立出来。这是在面对《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这一“先驱者的足迹”时,不容忽略的一点。本文对于朱自清的“新文学”思想在“后五四”时期的生成进行的更具历史感与问题性的考察,并非是要取代既有的学科史论述,而是希望尽可能将作为“起点”的事件充分语境化。概而言之,这是两种不同的研究思路。在学科史的框架中,朱自清的“新文学”思想本身便是对于此后的“新文学”研究与教育具有某种决定性与解释力的存在,藉此顺流而下,便是“新文学”(“现代文学”)学科的蔚为大观。而语境化的尝试,意味着由果索因,把朱自清的思考作为一种“结果”或者“效果”加以看待,力图勘破其背后的动力与追求。当然,突破学科史视野,也是尝试在更为内在与开阔的脉络中重建“新文学”(及其研究与教育)作为一种理论与精神资源的现实可能性,去继续探寻“新文学的将来”。

注释:

1 参见袁洪权《“新文学讲义”的命运与〈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卷的生产——以九月十八日朱自清致叶圣陶信件考释为中心》,《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10期。

2 关于《朱自清全集》(1948年启动)精简成为《文集》(1953年出版)的原委,参见邱雪松《“遗产”与“界碑”——〈朱自清文集〉出版论略》,《文学评论》2015年第2期。

3 赵园的整理本原刊《文艺论丛》第14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后来收入《朱自清全集》第八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73~122页。

4 2021年上海嘉禾春季拍卖会上,朱自清《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的又一种手稿亮相。此稿为纸本,由铅印目录、手写纲要与手写讲稿三部分组成。其中,铅印目录页上印有讲义名称“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与授课学校“国立北平大学女子学校”等字样。而根据封面题署的“新文学讲稿”与“十八年”手迹,可知此稿为朱自清1929年在北平女子学校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时的讲义底稿。这一手稿本并不在从李广田到赵园得见的版本之列。关于赵园整理工作的版本根据,参见赵园《整理工作说明》,《朱自清全集》第八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版,第123~125页。

5 7 季镇淮:《朱自清先生年谱》,郭良夫编:《完美的人格:朱自清的治学和为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28、223页。

6 温儒敏等:《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8页。该书第三章“当代评论与文学史研究的张力”是关于《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的专论,由温儒敏撰写。在这本具有重要影响的学科史著作中,专章讨论的著作仅有三部,即朱自清《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赵家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与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由此可见朱著在学科史上的地位。

8 代表性的论述,参见陈平原《“文学”如何“教育”——关于“文学课堂”的追怀、重构与阐释》,《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3~141页。该文第三节“‘新文学’如何学院化”即专门研究朱自清与杨振声在清华推行“新文学”教育的努力与挫折。

9 参见杨振声《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文学杂志》1948年10月第3卷第5期。根据杨振声此文的回忆,当时“系中一切计划,朱先生与我商量规定者多”,而这一建系方向正是两人的重要共识。

10 关于朱自清在清华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时的“风采”,参见吴组缃《敬悼佩弦先生》,《文讯》1948年9月第9卷第3期。吴组缃在回忆中特别提到对于课程讲义的印象:“发的讲义有大纲,有参考书目,厚厚的一大摞。”

11 无论是李广田为《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所作“附记”,还是季镇淮所编《朱自清先生年谱》,都提及朱自清在北京师范大学与燕京大学兼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但直到其在北平大学女子学院的讲义手稿出现,朱自清在该校兼课的情况才为人所知。

12 王瑶:《先驱者的足迹——读朱自清先生遗稿〈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朱自清全集》第八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版,第127、128页。此文原刊《文艺论丛》第14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后来作为名文《念朱自清先生》中的一节,收入其《中国现代文学史论集》(重排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3 例如,在钱理群看来,《纲要》“虽迟至80年代才正式整理发表,但却是第一部大学新文学研究课程的教材”。钱理群:《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历史回顾》,《中国现代文学史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6页。

14 18 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8、23页。

15 19 陈平原:《“文学”如何“教育”——关于“文学课堂”的追怀、重构与阐释》,《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6、139页。

16 24 51 56 58 王瑶:《先驱者的足迹——读朱自清先生遗稿〈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朱自清全集》第八卷,第127、132、127~128、127、132~133页。

17 陈平原指出,是时“国文系师生普遍重‘功力’而轻‘才华’、重‘古典’而轻‘现代’”,“这无疑对朱自清造成很大压力”。陈平原:《“文学”如何“教育”——关于“文学课堂”的追怀、重构与阐释》,《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7页。

20 22 杨振声:《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文学杂志》1948年10月第3卷第5期。

21 53 杨振声:《纪念朱自清先生》,《新路》1948年8月第1卷第16期。

23 关于1928—1937年间朱自清、杨振声与胡适等人在清华、北大等校“想象新文学”的实践与效果,参见季剑青《北平的大学教育与文学生产:1927—1937》,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6~48页。

25 朱自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表现并不突出,但作为“横空出世”的“新青年”中的一员,他倒也没有落伍。关于朱自清在这一时期的经历,参见汤莉《朱自清:“塑我自己的像”》,陈平原、夏晓虹主编:《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增订本),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279~287页。

26 朱自清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关系,可以借用他自己的话说:“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这只是些范畴而已。”他记得“先驱者告诉我们说自己的话”,但“不幸这些自己往往是简单的,说来说去是那一套,终于说的听的都腻了”,而他“便是其中的一个”。参见朱自清《论无话可说》,《朱自清全集》第一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60、161页。朱自清对此高度自觉,而他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则是在“后五四”时期。

27 以著作为例,比如卢毅《“整理国故”运动与中国现代学术转型》(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8年版)与王存奎《再造与复古的辩难: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整理国故”论争的历史考察》(黄山书社2010年版)等。

28 关于“新青年”群体的分化及其造成的影响,参见欧阳哲生《〈新青年〉编辑演变之历史考察——以1920—1921年同人书信为中心的探讨》,《历史研究》2009年第3期。

29 参见徐雁平《胡适与整理国故考论:以中国文学史研究为中心》,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陈岸峰《疑古思潮与白话文学史的建构:胡适与顾颉刚》,齐鲁书社2011年版。

30 傅斯年:《毛子水〈国故和科学的精神〉附识》,《新潮》1919年5月第1卷第5号。

31 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胡适文存》卷四,亚东图书馆1921年版,第162页。

32 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7页。

33 朱自清与顾颉刚是北京大学哲学门的同学,朱在1917年入学,顾在1916年入学。两人是江苏同乡,顾为苏州人,朱祖籍绍兴,后来长期定居在扬州。

34 35 36 顾颉刚:《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1926年1月第2卷第13期。

37 参见陈平原《走出“五四”》,《学者的人间情怀:跨世纪的文化选择》,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5页。

38 “平等眼光”在“整理国故”运动中渊源有自。在研究者看来,胡适为1923年创刊的《国学季刊》写作的《发刊宣言》,就已经“非常明确地显示出一种学术平等的态度,宣告今日应当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不再以经学为中心”,“指出一切学术都有独立及平等的研究价值,都具有同样重要的地位”。胡适的这一“宣言”,“是中国学术由传统转入现代的重要标志”。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7~188页。

39 关于“整理国故”运动本身的复杂面向及其激起的多重反响,参见罗志田在两篇长文——《新文化运动时期关于整理国故的思想论争》与《从正名到打鬼:新派学人对整理国故的态度转变》——中的考察。罗志田:《国家与学术:清季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18~265、307~358页。

40 43 44 48 朱自清:《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91,191,191,194、197页。

41 杨振声:《从红毛鬼子说到北大国学门周刊》,《现代评论》1926年3月第3卷第65期。

42 通常认为,从1924年留学归国,到1928年进入清华大学,杨振声对于“新文学”的思考“虽依稀可见”,“但都没有充分展开”。而“正是在清华大学教务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任上,他的新文学教育实践,才全面起步”。关于杨振声的“新文学”思想,参见刘子凌《民国大学里的新文学教育实践及其限度——以杨振声为中心》,《东岳论丛》2019年第1期。

45 参见王汎森《近代中国的线性历史观——以社会进化论为中心的讨论》,《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49~108页。

46 参见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中的“未来”》,《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277~306页。

47 “新国学”出自朱自清的提法,参见《那里走》,《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版,第240页。

49 《〈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提要》,刘东、文韬编:《审问与明辨:晚清民国的“国学”论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98页。提要指出,朱自清对于“国学”的理解带有“广义的‘中国学’”的意味。这是富有启发的观察。

50 杨振声:《新文学的将来》,李宗刚、谢慧聪辑校:《杨振声文献史料汇编》,山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9页。此文原刊《清华周刊·文艺增刊》1928年12月12日。

52 1933年秋至1934年夏,朱自清到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兼课,讲授“新文学概要”课程。张清常是他的学生。张日后回忆道:“朱先生来,吹进了新鲜空气,对于我们开通思想,扩展眼界,面对现实,大有好处。”张清常:《怀念佩弦老师》,郭良夫编:《完美的人格:朱自清的治学和为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94页。

54 杨振声:《清华中国文学会有史之第一页》,《国立清华大学校刊》1928年12月第22期。

55 61 陈国球:《文学如何成为知识?——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与文学教育》,《文学如何成为知识?——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与文学教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7,25、26页。

57 59 温儒敏等:《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29页。

60 孙玉石系统分析过朱自清文学批评观念的理论资源及其实践经验,参见孙玉石《朱自清现代解诗学思想的理论资源》,《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7~98页。

62 参见李少雍《朱自清古典文学研究述略》,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46页。不过李文只是转述了王瑶的观点,点到为止。对于朱自清的古典文学研究的“现代感”的具体分析,还有待更为详尽的专论。

63 较为充分的关于《那里走》一文的分析,参见程凯《革命的张力:“大革命”前后新文学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与思想探求(1924—1930)》,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4页。

64 朱自清:《那里走》,《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版,第2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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