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古典传统与艺术经验的多元融通※
——“陈彦文学创作全国学术研讨会高端论坛”综述
2021-04-16杨辉
杨 辉
2021年7月10日,由作家出版社、商洛学院等单位共同主办的“陈彦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高端论坛”在商洛召开。来自中国作家协会、作家出版社、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苏州大学、江苏省作家协会、陕西省作家协会、中山大学、《人民文学》《收获》《当代》《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长篇小说选刊》《南方文坛》《上海文学》《美文》、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大学等单位近30位专家学者参加会议。
开幕式上,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李敬泽发表讲话。讲话指出,陈彦的作品是弘扬现实主义创作精神、讲述中国故事的典范。他的作品本身有一种正大气象,故而很难做出轻易的风格化的概括。陈彦又是戏剧家,人生戏里和戏外的微妙对照构成了他小说的某种根本装置,既是一个结构装置,也是一个情感的乃至伦理的装置。比起写什么,同样值得关注的是陈彦的怎样写,通过怎样的中介反映、表现和洞察时代生活。
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贾平凹表示,他习惯于从两点着手理解一个作家。一是看他发现了什么东西,看到了什么东西。而这些东西是否前人已经发现过,看到过?如果说一是找到神,那么二就是,他又是如何和神联系、沟通和交流的,这就是他的风格,他的叙述方式。从上述两点看,陈彦有极高的文学天赋,有开阔的视野,同时从不浪费自己的才华。
开幕式后,与会专家围绕陈彦作品与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戏曲的关系、小说《喜剧》等议题,展开了研讨。
一 现实主义与“经典化”的路径、方法、限度和可能
作为当代文学“经典化”的重要路径,现实主义具有质的规定性,探讨其“限度”及意义是深入理解陈彦创作无法绕开的重要话题,亦是打开当代文学评价视域的路径之一种。对此,《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认为,不管是否在陕西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中理解陈彦,现实题材创作的镜子都首先可能是《平凡的世界》。陈彦和路遥的区别主要在于对人的体恤和扩容。路遥基本上是黑白分明,而陈彦知白守黑、和光同尘。路遥式的坚信、确信,常与人物、事物的结局有所矛盾;陈彦式的可信、应信,常与境遇、遭遇的状况产生发酵效应。也因此,在传统正典与现代正典的文学史转换之中,柳青、路遥对陈彦的深在影响特别值得关注。《收获》主编程永新则认为,陕西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积淀和丰厚的现实主义传统,带给陈彦以深厚的底蕴。陈彦近几年写作的爆发,既是个人才华的爆发,也是顺应时代和社会需求的自然结果。
如李敬泽在开幕式讲话中所指出的,陈彦为其新作取名《喜剧》,可能包含着向巴尔扎克所代表的现实主义传统致敬的意味。对此,《当代》主编孔令燕认为,论及陈彦与现实主义传统,巴尔扎克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参照之一。用恩格斯的话来说,就是用真实的细节来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现实主义作品的重要特点之一,是对特定时代广阔的生活内容的深切关注。因此,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汪政在更为宽广的文学史、文化史的视野中理解陈彦小说:将文学文本解释成超越文学文本之外的其他文本,如历史文本、文化文本,是评价文学的更高标准。是故,“舞台三部曲”不仅仅可以被理解为三部小说,同时也可以读解为我们时代的艺术史、文化史和风俗史。
王尧则认为,陈彦是把现实主义作为世界观和方法论,而非一种传统意义上的写作方法。他是以现实主义精神看舞台、看人生、看世界、看人与人的关系的,其中有哲学的意义,可以说,陈彦拓展了现实主义的“边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刘大先也认为,陈彦的作品无法用西方的现实主义理论进行刻舟求剑式的解释,他是将戏剧的东西,尤其是中国传统戏的东西带到当下小说中来了。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胡平认为,陈彦的小说得益于深厚的戏曲功底,将各种人物放置在舞台角色之上,借助对大时代戏剧行业变迁的细致深入的叙述,“舞台三部曲”超越了那些浅薄的现实主义作品。
太白文艺出版社编审孙见喜以《西京故事》为中心,探讨了陈彦作品的现实主义特征。他认为,较之现代戏《西京故事》,同名小说更丰赡,更浑然,也更深邃,对民族精神走向作了敏锐思考。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授韩鲁华从陕西作家群的整体视域、文学地理学两个方面分析了陈彦作品的价值。商洛市作家协会主席鱼在洋则认为,商洛地处秦头楚尾,演化出一道雄秦秀楚兼容的文脉,成为作家的基因,影响和成就着贾平凹、陈彦的创作。
二 小说与戏曲的融通及其意义
作为兼善戏剧和小说的重要作家,近三十年的戏曲现代戏的创作如何影响到陈彦的小说创作,也是此次研讨会的重要议题之一。王尧认为,不能简单地把陈彦的研究看成是“戏曲+小说”。陈彦把有传奇性的故事放在历史的脉络中看出现了什么,这正是他的创造性所在。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李震也认为,如果可以用地方性知识去解读贾平凹的小说,陈彦小说表现的应该说是行业性知识。以梨园行作为文学的根据地,是陈彦进入现实主义写作的一个前提。
北京大学教授丛治辰认为,戏剧创作的经验,使得陈彦能够回到小说的起源阶段,有着强烈的和读者交流的欲望。戏剧家身份还提供了好的题材:戏曲人物的生活和生命状态。将世道人心、将对于市井人情的关注放在冲突当中去认识和表现,使陈彦呈现出了俗世人间的盛大气象。
《上海文学》编辑部主任来颖燕认为,剧团的生活经验使得陈彦不仅熟悉演员与观众之间无比美妙的互动关系,也熟悉舞台之外生活的复杂情状。如以女性读者的阅读体验为切入点,便会发现人生如戏和戏如人生这样的惯常说法,在陈彦的写作中具有远为复杂的意义。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程旸以《主角》的开篇为例,说明陈彦融戏剧于小说的手法敞开的新境界。新世纪以来的戏曲题材的小说为数不少,但都不敢写真正的细节,观察是外部的,而这恰恰是陈彦作品的精彩之处。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副主编崔庆蕾认为,反映传统艺术的现代转换,是陈彦《主角》《喜剧》的核心内容。无论作为旦角的忆秦娥还是丑角贺加贝,皆属戏曲艺术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命运起伏也似乎自然地和戏曲艺术互为表里。陈彦通过这两部作品,思考着传统艺术的现代性问题,对当下亦有参照价值。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钟海波细致地分析了陈彦小说“跨文体”写作的意义:这一写作为新世纪小说带来新的气象,是以中国形式讲述中国故事,进而促进确立民族文化自信的重要路径。
三 古典传统与陈彦小说的读法
陈彦作品取法于中国古典思想和审美传统之处颇多。西北大学教授、《美文》常务副主编穆涛探讨了建立小说评价的“中国标准”的重要性。以《红楼梦》为例,穆涛表示,在故事之外,修养的、知识的、语言的、叙述的,林林总总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构成了中国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需要在当下语境中重新确立小说的中国标准,以克服小说评价观念的单一性。
孔令燕认为陈彦作品彰显了中国美学传统中的力量之美。中国美学传统内涵丰富,有婉约,亦有豪放。陈彦小说均属后者。此种风格,与三秦大地地域风土关联甚深,亦与秦腔之核心气象内里相通。
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杨辉从两个方面论及重启中国古典思想和审美传统之于陈彦小说解读的重要性。一是陈彦小说与古典小说之间的传承关系。“舞台三部曲”某种意义上可视为一种“寓意小说”,是古典创造性转化形成的一种新的小说美学的可能。二是陈彦小说包含着融通中国古典艺术传统的重要可能。忆秦娥四十余年技艺修习的整个过程,包含着主体修养的重要路径。
四 “地方性知识”、“向外转”与小说“边界”的拓展
近年来,王尧先生提出“小说革命”的观点,引发批评界广泛热议。中山大学教授郭冰茹引入“地方性知识”这一概念,来深入说明陈彦作品的独异的创造。陈彦选取秦腔这样一个传统的、民间的、古老的技艺作为写作对象,实际上考察的是文化传统及其扎根的民间土壤的现代境遇。他笔下的戏曲人物,均面临着如何调适自己的技艺、自己的感受和对艺术的理解来适应当下的观众和社会环境的问题,此亦为地方性知识在理论推进过程中所遇到的困境和难题。而陈彦的作品则给地方性知识的理论推进提供了一些可能性。以《主角》为范本,可知对于“传统”,有些人会不断地调适和时代的关系;有些人则选择固守坚持,其中亦不乏茫然不知所措的人物。这些选择以及选择带来的后果,在作品中以矛盾冲突的方式得到了细腻的表达。也因此,陈彦作品在人物、情节和环境这些传统小说的三要素之外,给读者提供一种独特的“地方性知识”。
刘大先在小说史中理解陈彦的作品,认为世俗性是小说原生的本性,只是在近现代社会转型中出于对底层启蒙的需要,小说才日益脱离其通俗本质。在媒介融合、文化融合的时代,应重新思考文学所扮演的角色,斟酌它的限度和可能性。就此而言,陈彦的小说显示出它的开放性,在细琐生活与赤裸心灵的短兵相接中,陈彦让小说回到了它发生的时候的状态。引述一段人事过往或者讲述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至于故事的意义与道德内涵则任由评说,因为风俗史自身就是一种心灵史。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陈彦的小说拓展了当下小说的可能性。
《南方文坛》副主编曾攀认为,陈彦小说可以代表当代文学新的转向方式。今日,文学的走向有二:一为继续1980年代“向内转”的潜流;一为开启新的“向外转”。陈彦小说可以视为当代文学“向外转”的典范或范式,此亦为对王尧“小说革命”说的一种回应。
《长篇小说选刊》副主编宋嵩认为,当代作家频频将戏剧创作经验用之于小说写作,是作家回归小说本源的一种努力。借乔治·斯坦纳《悲剧之死》关于小说对悲剧的冲击的理论说明,宋嵩指出,小说在不断冲击戏剧的同时,作家们也在尝试在小说中融入戏剧创作的经验。小说家把戏剧结构、戏剧性融入小说创作,其实是为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小说创作注入一剂强心剂。
五 《喜剧》的意蕴和笔法
对《喜剧》意蕴和笔法的探讨,也是此次研讨会重要议题之一。汪政认为,《喜剧》可被读作当代居民文化的白皮书,此为近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所述之风俗史书写,既是《喜剧》的价值,也是“舞台三部曲”的重要意义所在。
作家出版社原总编辑黄宾堂认为,《喜剧》着力在荣辱、进退、美丑、起落等的变换中,痛惜社会和价值选择的扭曲,具有可贵的思辨色彩。贺加贝对万大莲扭曲的情感,以及逐渐背离艺术的规律和价值的追求,使之曲意逢迎市场而追逐财富,最终一步步滑向深渊。贺加贝悲喜生活的转换既是人性的迷失,也是价值的迷失。这种喜剧的悲情意义充满了哲学的辩证。
西北大学教授段建军在当代文学“小人物”书写的谱系中读解陈彦《喜剧》等作品。他认为,陈彦作品接受底层生活的真相,类似尼采所说的“永恒的回归”的状态。《装台》中的刁顺子,《喜剧》中的贺加贝,皆可作如是解。高雅趣味的读者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生活让人温暖、又让人绝望的真相。温暖的是底层人的正直、善良,以及他们对恒常价值的坚守;绝望的则是他们面对着板结化的生活而难于超克。这是陈彦作品中非常耐人寻味的一笔。
商洛学院副教授钟思远思考和关注的是《喜剧》中“喜剧精神”的呈现。《喜剧》的要点,是“喜剧精神”的标准考量,和书中主要人物命运及其赋予喜剧本身的美好意义。要点有三:一为辩证的观念;一为不屈的姿态;一为中止的能力。正是这三点,成就了喜剧人物不凡的魅力。
研讨会结束后,陈彦认为,无论以何种理论指导创作,追问写作的目的和意义都十分重要甚至不可或缺。世界文学史中的优秀乃至伟大的小说,常常包含着作家对于广阔而复杂的生活世界的丰富性的充分理解和深度把握。他们不是局限在书写一己之悲欢的狭窄的范围内的,而是始终努力以文学创作的方式参与到社会历史演进的过程中,在促进人类精神中不可或缺的恒常价值的连续性的同时,也努力扎根于自己身处其中的时代和现实问题,赓续传统,创造属于自己的时代的文学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