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修史、地方经验与全球视野
——“全球化时代的地方文化研究”学术研讨会综述
2021-04-16刘祎家
刘祎家
由钱理群教授等担任主编、杜应国先生担任总撰稿人的七卷本《安顺城记》于2020年11月出版。此书堪称一套地方和民间修史的大书,也是地方文化书写史上令人瞩目的实绩。作为正在规划中的“贵州学”之重要一部分,《安顺城记》立志于在对具体的城市文化和民族地理的考掘中摆脱贵州地方长期“被描写”的弱势地位,肩负起“贵州本地人用自己的语言,真实而真诚地描写我们自己”的历史使命,同时从文化考古、地方志和物质文化的多个层面寻找安顺一地“自成一个完整的地方文化生态圈”的丰富多样性。在编撰者看来,历史上既有的安顺地方志,其体例设计虽较为系统、完备,却因其叙事和编排上的模式化而呈现机械、呆板、“千志一面”的局限,而《史记》体重在通过人物的行动、性格和形象将历史的脉络和具体的事件相串联,若能引入传统地方志的书写,将能够重新激活这一史述体裁的生命活力,使得地方志能够展现人在安顺生活的那个肉身化的历史动态,将要么冰冷宏观、要么分散零碎的地方志书写模式,变得灵动鲜活。编撰者同样看到,既有的历史叙事“往往有‘事’而无‘人’,或者有‘大事’而无日常生活的‘小事’,有帝王将相学者名人‘大人物’而无普通平民百姓‘小人物’,有人的‘外在行为’而无人的‘内心世界’”,因而《安顺城记》在借鉴和引入《史记》纪传体体例架构全书和安排书写策略的同时,亦将书写的视点聚焦在《史记》之“本纪”“世家”“列传”不曾关注的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史上,从而在传统的书写体例中含纳现代的文化视角和眼光。1
由此,以该书的出版为契机,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思想与文学”研究平台于4月25日共同主办了“全球化时代的地方文化研究”学术研讨会,邀请到来自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哈佛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史记研究会的各领域学者,与贵州嘉宾学者齐聚一堂共同探讨现时代地方文化的书写问题。20世纪末以来,在全球化背景下,地方文化与地方性问题成为重要的研究领域。本次研讨会聚焦地方文化研究的问题史与方法论,全球化、地方性与多元化文化格局,地方史写作的体例与史观,历史书写与文学叙事,多民族文化的书写问题,中国史传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地方文化知识谱系的构建等问题域,探讨在传统与现代、帝国体制与民族国家、中央与地方、社会史、地方志等参照框架下如何带入对地方文化的总体思考和具体研究,进而呈现21世纪中国地方文化研究的多元面向。
本次会议由北京大学中文系党委书记贺桂梅教授、北京大学“现代思想与文学”研究平台主任吴晓东教授主持,北京大学副校长王博教授致开幕词。王博副校长提到,《安顺城记》提供了一种很新的修史的眼光,让学者可以把自己的眼光下移,关心每一个具体的人的生存,让读者感知到这个世界里面鲜活的人物的生命历程,让地方上的小人物能够出现在历史叙事之中,这是洋洋七卷本的《安顺城记》的核心人文关怀所在。
钱理群先生介绍了他和贵州、安顺的朋友关于地方文化研究的思考与实践,从“自己来描写我们自己”“认识我们脚下的土地”“对贵州文化的重新认识”三个方面概述了自己和贵州地方文化研究者展开地方文化研究的起端。钱先生继而提出“构建地方文化知识谱系”的问题,将地方文化知识谱系的提出,放到全球化的背景下来考察,追问全球性文化危机下的地方文化研究的意义与价值。钱先生同时指出,我们的地方文化知识体系的提出和建构,不是出于他者的眼光,而是来自内部的一种自我阐释冲动,是源于自我意识觉醒后的一种自我审视、自我描写的诉求,是为了寻求自我的生命之根,为了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由此,“自我—贵州、安顺—世界、全球”,形成了一个统一有机的思想、学术、生命的网络。在此设想之上,钱先生致力于组织构建一个多学科、多层面,互补递进的地方文化知识谱系,有着内在的逻辑结构、学科构成与充足的学理支撑。在项目组织和撰写方式上,钱先生提到《安顺城记》的一个特别之处,乃是此套丛书的编撰是一次政府支持下的民间修史的自觉尝试,其撰稿者都是来自贵州、安顺的民间历史研究者,并非学院里的专业研究者,依赖名副其实的地方普通教师和爱好历史和地方志民族志的非专业研究人员的眼光和创造力。在《安顺城记》的编撰预备会上,钱先生提出“好人联合起来做一件好事”的口号,而《安顺城记》的整个写作过程汇集了从“三零后”到“八零后”六代非专业历史研究者的热情和智慧,充分显示了民间写作的活力与热情。
《安顺城记》总撰稿人杜应国先生以安顺地方方言直接触及了此次会议的“地方性”议题。他强调了《安顺城记》编写宗旨中“自己描写自己”的“内部眼光”,乃是由地方“文化持有者”直接用自己的“地方话”或自认为大家都听得懂的“地方话”,向外界“真实而真诚地描写我们自己”,由此可以规避鲁迅意义上“被描写”的文化客体位置,把书写的主动权和文化自主权拿在自己手中。杜先生还从安顺一地的历史沿革变迁考察边缘与中心、外卷与内趋的矛盾、复杂关系,试图在小地方与大历史、传统与现代之间为安顺地方寻得一个勾连内与外、地方与国家的动态、进行时的历史位置。
北京大学乐黛云教授强调地方史的修撰应该顾及主流历史叙述中未被彰显、被挤压甚至是负面的历史信息。地方史的书写不能只写大家都知道的、光荣的信息,地方的负面历史和负面的人的生活都应有所顾及。张大可教授认为,通史需要有历史的整体观,应该把历史事件和选取的材料放在整体的历史的母体里面,而不是呈现零散琐碎的历史状态,而《安顺城记》所含内容明显地超出了单一一城的历史体量和限域范围,因而书名更换为“安顺通志”或“安顺纪”更为合适。邓小南教授把《安顺城记》界定为容纳了多学科、跨领域视野的现代地方志,乃是一种“新史学”著作。《安顺城记》从各色小人物折射大历史,折射历史发展的内部逻辑。该著见人见情多,民情学术积累多,而以传记叙述为主的修史方式,使整部书稿洋溢着人的生命气息和情感动势。邓小南欣喜地看到,《安顺城记》恢复了学科化以后的历史学叙事中那个长久佚失的“人”的视点。和钱理群先生相类似,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也有多年的贵州在地经验,他结合自己童年少年时期汉苗共居的生活场景来谈民族、地方和国家之间的动态关系。在葛兆光看来,书写民族国家的历史,是要塑造国民对民族国家的认同,而地方史的书写,也是要去形成地方的人对这个地方文化的认同,在这一点上两者共享了相似的功能。但对一个民族国家历史的书写和地方志书写之间仍然存在观念上的差异,地方志的修撰更多是要加强一个国家里地方的多元性,是要在一个国家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中展示多元的一面,这和民族国家修史强调缩小地方差异而加强对一个民族国家的核心认同的书写方式不同,而《安顺城记》恰恰提供了一种现代地方志的书写范例,以一个不大的具体地方为切口,展示了一个“不变”的文明连续体中“多元”、丰富的面相。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以线上方式参与了研讨会,他以抒情的眼光考察了钱理群先生与杜应国等贵州朋友的往来书信,勾连起一条跨越了学院与民间、中心与边缘、权威与后进的友谊的纽带,而这构成了修撰《安顺城记》背后的那个深沉的情动力,令在场的与会者动容。
在下午由吴晓东教授主持的会议中,北京大学张鸣教授肯定了《安顺城记》以正史体例编写地方志的想法,并且融合图经、地理志,但又新设门类,非常全面。张鸣看到,贵州虽在整个中国位居边陲,但安顺在贵阳又是汉人居多的地方,因而在参照系的择取之间,文化地理的强势和弱势、中心与边缘的关系是动态的。与葛兆光先生相呼应,王奇生教授同样比对了国家史写作和地方史修撰之间的诉求差异。国家史强调同一的一面,而地方史强调差异的一面。近年来地方史研究的问题在于不少地方机构的地方史编纂还是套用国家史的框架,并没有将“地方性”真正给解放出来、彰显出来。而地方史更大的特点在于它文化历史中的不变性,越往底层,越往地方,一地的文化变化越小,地方史呈现一种长时段稳定和文化历史惯性变化不明显的状态,而能够容纳这样的文化不变性的最稳定的空间单元便是县(或地级市),因而现时代以一个县(或地级市)作为单元的地方文化研究,在学理和操作上均具有更大的合理性。王奇生反思了当下城市史和文化研究虽方兴未艾,但大部分聚焦于都会和省城,而很少以一个县(或地级市)作为考察单位。王奇生对读了毛泽东《寻乌调查》与《安顺城记》两部县城史著作,认为《安顺城记》延续了早年中国革命传统中便有的对身边、在地的环境进行详细统计和调查的学术热情,具有对现在流行的城市史研究范式的纠偏作用。渠敬东教授指出,目前学术研究和大学教育里最严重的问题便是大家做的都是没有“故乡”的学问,而没有故乡就没有把自己的身心结合起来的理解世界的原动力。有关故乡的学问不仅在研究者的个人感情上有意义,还体现在对世界的理解和想象模式的塑造上,由此,《安顺城记》的出版让我们反思什么是“地方性”,地方性不是我们在校园里想象出来的地方性,地方也从来都不是那个作为原质的地方。“地方性”是把地方带到一个普遍的世界观念中来,地方是在传统中国的中心与边缘、城市与乡村间来来回回交错着书写出来的。渠敬东从地方志之“志”的英文对译 graphy 的含义出发,认为现代学术是在用新的方式方法处理地方、重写地方志、发现和叙述地方性,而人文学术的动力是在有生命的地方性中生成和延展的。渠敬东反思目前学术界对普遍性问题的追逐很多时候可能是虚假的,而《安顺城记》的编撰和出版,从一种具体的地方性实践的层面上,让大家重新看到目前学院里的学术研究正面临的那些薄弱、欠缺,甚至是匮乏的地方。
北京大学陈泳超教授特别类比了周作人“十字街头的塔”这一象喻式的主体位置,认为《安顺城记》提供了一个有效的向外观看活生生的民众和基层文化生态的中介性视野,而知识者恰恰可以借由民俗学这个中介性的视野,去考察和体验不同地区和社群的人是怎么活着的。陈泳超从民间文学和民俗学的专业角度审视了《安顺城记》的编写体例和材源使用,对地方志的编写提出了意见。他认为,《安顺城记》试图和更宏大的相关叙事和学术研究相对话,这一学术抱负导致对史事的讲述有时未必完全贴合于材料所能给予的范围。事实上,民间修史忠于当地史事,展示地方特色就可以了,而史实必须可以被讲述。一旦要和更多脉络和学术话语相对话,可能就需要吸取、参照前沿的历史研究和民俗学研究的相关成果,丰富专业性。陈泳超着重阅读了“艺文志”这一类目,看到艺文志所采用的文类分割法被正史的书写框架框定住了,较少关注安顺的地方传说和未署名的安顺先民的文艺创造,而这些东西恰恰代表了安顺当地民众在漫长历史中长久积累下来的一种集体感情。书稿对匿名传说的忽视会使对安顺的文化起源和集体记忆的叙述失去鲜活、动人的力量,使得整部书稿有一种隐含的(儒家)精英意味。中国人民大学姚丹教授敏锐地看出《安顺城记》里吸收了不少法国年鉴学派的史述思路,特别强调安顺地方的日常生活,《安顺城记》的书写因而突破了基于中心与边缘的等级性的空间性。但《安顺城记》在书写安顺地方的种种文化构成时,书写者作为多数汉人的那种民族内部的自我中心主义尚未破除,在书写姿态上仍然有一种居于中心城市文化心态的对普遍性真理的追求,这种普遍性真理也同时带来书写者与书写对象间权力关系的重造。贺桂梅教授由阅读《安顺城记》深切地体会到一条从家乡认识中国的感知路径。她认为,目前学界有关家乡历史学、家乡人类学、家乡考古学乃至非虚构的“返乡体”写作促生了种种热闹的“家乡学”范式,《安顺城记》的出版恰逢其时。在该著中,安顺是一体化的中国之区域性的一部分,钱理群先生是从中国认识和安置安顺,而贵州朋友们是从安顺出发理解和把握中国,两者的结合提供了一种新鲜的地方与国家关系的动态的构造。而从安顺本身的边疆属性和多民族文化生态出发的考察,它的多元性和文化上交互的流动性亦可以返照当下中国的一种症候性,便是我们作为现代的都市人太忙碌于自我经营和观照自我,太忙于书斋里的知识生产,而很少有闲暇能够静心地、从容地观看田地里的劳动者,打量那些慢速生活的普通人,而这些“长时段”不变的日常生活史是忙于构建大历史、关注历史转折和宏大普遍性问题的学院知识分子往往忽视的。赵白生教授强调了编撰地方志时也需有世界视野和世界意识,期冀《安顺城记》的出版能够同时带动相应的翻译工作,把这部七卷本的民间修史巨著的影响力带到西方和全球。复旦大学戴燕教授则比对了《安顺城记》与《史记·西南夷列传》之间的关系,观察到《安顺城记》的编撰内含着如何在地方志的书写中含纳自己的生命经验以及发出地方的声音的“真问题”。
来自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青年学者和在读博士生也贡献了阅读《安顺城记》的心得体会。北京大学李国华老师将《安顺城记》与冯至的《山水》比较,认为两者在结构上的共同点在于一个外来者对“家乡”的重新发现。《安顺城记》有一种从全球看地方的叙事格局,而这其中显示的症候便是“地方”没有办法从地方自身加以确立,而必须借助地方之外的外来者、暂居者和匆匆过客的眼光,地方迫切希望外来者的认同,地方有着唯恐自外于世界秩序的普遍性的焦虑。北京师范大学李浴洋老师从三种“之间”意识来架构钱理群先生修撰《安顺城记》的问题意识和方法论依据,将《安顺城记》放在上层知识分子与民间思想者之间、新文学与民间历史书写之间、中心城市和边缘地方之间的动态位置上加以考量和把握。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刘启民和刘东则分别从各自研究湖南地方文化和“东北作家群”的经验出发,把对《安顺城记》的阅读放在多种进行时的建构性关系网中加以理解和考察,以探讨《安顺城记》对各自研究和学术写作的示范和启示。
会议的最后,钱理群先生做了总结。钱先生坦陈自身的限度,表达出自己虽然喜爱贵州、亲近贵州,但始终没有能够真正深入贵州老百姓的生活世界中去,还是活在自己的书斋世界之中,生活的面貌和惯性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钱先生接续渠敬东教授对学界整体上“做的是没有家乡的学问”的痛切关心,同时观照现行学术体制下青年研究生的生存处境,为未来学术领域的开掘指示出两个具有发展潜力、可供拓展的方向:古代文学研究和地方文化研究。
注释:
1 参见顾久《“好人”引领,终成大事》,钱理群、杜应国《集众人之手,书一家之言》,戴明贤《跋》,杜应国《后记》,钱理群等主编《安顺城记》(第一、第七册),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另参钱理群《〈一个人的安顺〉序言》,戴明贤:《一个人的安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