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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沉浮于时代与社会中的乡村世界
——关于梁鸿长篇非虚构文学《梁庄十年》

2021-04-16王春林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梁庄梁鸿燕子

王春林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从社会学和文学两个层面对梁鸿的《梁庄十年》进行考察。其社会学价值集中体现为乡村政治的涣散与乡村女性部分主体地位的缺失。其文学价值集中体现为对梁庄若干女性人物深度精神世界的艺术勘探。作品一个总体性的思想内涵,就是思考现代化或者说城市化思潮强劲冲击下,像梁庄这样的乡村世界到底应该向何处去。

只有在这次面对这部《梁庄十年》(载《十月》杂志2021年单月号第1期)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梁鸿那部曾经产生过广泛影响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中国在梁庄》在《人民文学》杂志发表(发表时的作品标题是《梁庄》),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当然,与此紧密相关的一点是,非虚构文学这样一种提法的出笼,在中国文坛也同样是整整十年的时间。尽管说在西方文学界,建立于丰富创作实践基础上的一种非虚构文学概念的形成,其时间绝对要早于中国文坛许多,但具体到中国文坛,明确提出所谓非虚构文学的概念,并且在文学界产生广泛影响,且这种概念主导下的文学实践一直延续至今不绝如缕,其始作俑者是2010年的《人民文学》杂志。从那个时候开始,作为一种文学文体的非虚构文学,以其相当丰富的创作实绩,最起码取得了能够与曾经长期流行的报告文学分庭抗礼的文学地位。这一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就是为我们奉献出“梁庄三部曲”(《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梁庄十年》)的梁鸿。

我们都知道,在具体从事非虚构文学创作之前,梁鸿是一位成绩突出的当代文学批评家。一直到现在,她那些关于乡土文学与河南(或者说中原)作家的真知灼见,都依然是相关研究者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重要存在。以我所见,很大程度上,正是作为学者的梁鸿在这一方面所取得的文学批评实绩,构成了作为作家的梁鸿在非虚构文学的写作方面一个不可忽却的基本前提。这里的一个关键问题在于,身为学者的梁鸿的研究领域,与后来变身为非虚构文学作家的梁鸿的写作对象,有着不容忽视的叠合同一特征。所谓的叠合与同一,就是指梁鸿从事文学批评工作时作为研究对象的乡土文学和河南(中原)作家,与具体成为其非虚构书写对象的河南省穰县吴镇梁庄,有着不可忽略的同一性。而这也就意味着,当梁鸿试图以非虚构的方式进入作为标本或者说写作对象的梁庄的时候,她所携带的,正是在长期的文学批评工作过程中所形成的关于乡土文学、关于河南这一特定地域的理性定见。从这个角度来说,梁鸿非虚构文学的写作过程,也正是她所长期形成的理性定见,与田野调查过程中所实际观察到的现实状况,发生强烈碰撞的过程。当然,如果换一个角度,这也可以被看作梁鸿先验的理性定见不断被修正的过程。无论如何,假若梁鸿不是一位在乡土文学与河南(中原)作家研究方面有着超卓识见的文学批评家,那她所创作出的“梁庄三部曲”肯定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正如同作品的标题已经明确交代的,具体到“梁庄三部曲”最后一部的《梁庄十年》所集中书写的,是从2010年到2020年这十年间梁庄那些值得注意的人和事。我们注意到,杂志编者在“卷首语”中曾经刻意强调《梁庄十年》有着突出的“去社会学化”的特征:“放弃先在的问题设定,和对于深度意义的焦灼企图,从村庄内部翻腾的人事开始叙述,是文学或者小说的观察方式。尽管章节结构仍然借用‘房屋’‘土地’等社会学主题,这一次的《梁庄十年》,梁鸿在社会学与文学的天平两端明显偏向文学。这不仅指溢出章节主题的复杂故事维度,也包括作家在文本形式上的轻度洁癖,剔除议论和主观、保留细节与故事,将材料和思辨的部分以脚注的方式呈现。”1一方面,我们固然承认编者如上一种解读分析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即使在这部貌似“去社会学化”的《梁庄十年》中,我们却仍然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社会学价值的存在。又或者,从根本上说,一种社会学价值的具备,正是非虚构文学这一文体区别于其他文体比如小说的根本特征所在。面对一部小说作品,我们未必非得从中获得某种社会学价值的启示,但在面对一部非虚构文学作品的时候,如此一种衡量标准的存在,似乎又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梁庄十年》的社会学价值,主要体现在这样两个方面。其一,乡村政治的涣散以及村民公共意识的相对匮乏。这一点,集中体现在第三章“土地”中的“人家”一节。乡村政治涣散的主要问题,就是党员的老龄化与村支书的难产。首先是党员的老龄化:“一调查,才发现,农村党员的老龄化极为严重。以梁庄为例,两千多口人,六十岁以上的有十几个党员,五十岁左右的四个,四十岁以下有五个,年轻人有五个,这五个主要是那些在外上学的大学生,他们在学校期间入党,指标会转回到村里。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入党的,除了栓子。”之所以会是如此,与那些出外打工者客观的生存状况紧密相关。这些打工者常年在外工作,每年返乡过春节,前后只有十多天的时间。在这短暂的十多天时间里,他们需要完成乡村伦理所规定的各种使命。与此相连带的一点是,既然党员都这么难产,那必须从党员中选举产生的村支书的难产,就更是可想而知了。具体到梁庄,先是在2016年初的时候,时任村支书的韩治景,连同村会计一起,因“公款私用”被人告状,结果是韩治景被上级免职。紧接着上台的韩天明,为人过分老实,因为实在无法适应村干部的工作状态,于2016年底坚决撂了挑子。万般无奈之下,乡领导只好在征求本人同意的情况下,把外出打工者中唯一符合条件的党员栓子推上了梁庄村支书的领导岗位。尽管在和梁鸿(也即小清)的交谈过程中,栓子似乎充满了雄心壮志,但在接受梁鸿关于栓子这个村支书称职与否的询问时,村民的回答却是:“在说到栓子这三年到底干得如何时,大家相互看了一眼,干笑两声:‘哈,啥咋样?成天都见不到人家一面。’”理想和现实之间落差的存在,于此即可见一斑。尽管因为作品中没有明确交代栓子成为村支书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但明太爷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说明着村一级政权的不作为,或者胡作为。具体的情况是,国家因为修建南水北调大河,占用了梁庄的不少土地。按照国家的相关规定,占地的赔偿款是一个人两万多元。要想拿到赔偿款,就必须有户口本。但明太爷家的户口本上,却没有儿媳妇和孙子的名字。于是,明太爷一家便急急忙忙设法去办理上户口的相关事宜。没承想,等到他们前前后后用了快一个月的时间办好后,却遭遇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土政策”:“寒露前交户口本的,能分到钱,寒露后就没了。”仅仅因为迟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四万多块钱,明太爷无论如何都内心不甘。万般无奈之下,明太爷除了到村委会和乡政府骂一圈儿人之外,剩下的就是借酒消愁了。从根本上说,正是因为他的内心郁闷,因为他无节制的酗酒,才最终导致他在深度醉酒情况下,被那口破缸的豁口扎死的凄惨悲剧。虽然从表面上看,明太爷死亡的直接原因是酗酒,但细细推敲,却应该说,只有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土政策”,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也因此,明太爷的悲剧所充分说明的,正是我们前面所谓乡村政治的涣散。

事实上,明太爷悲剧的最终酿成之外,能够说明这一点的,也还有梁庄房屋建筑的杂乱无序状态。由于“新房和旧房,共同造成了梁庄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混乱的内部空间”,所以,一种实际的情形就是:“从我家出门向左,原来通往村庄外面的那条路被一栋房子生生截断,向右通往村庄后面的路则被沙土堆、垃圾场堵上,而雪上加霜的是,邻居老支书家儿子,多年来在安阳打工,忽然回来,半年之内,在他们宅基地的最前端,也就是我家的出路口,盖了两层全封闭的楼房,说是按‘趟’盖的。这样一来,我家几乎被圈在四面房屋之中,只有一条狭窄的出路,要想进车,就得贴着他家楼房的墙根进去。”正常情况下,一个村庄的建筑和道路设计,都应该有一定的规划和秩序,也即文中所谓的“趟”。但梁庄的情况,却很显然不是如此。梁鸿她们家竟然“几乎被圈在四面房屋之中”。所以梁鸿才会不无沉痛地写下这样的一些话语:“梁庄内部空间,如同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不在其中,很难摸清楚其路径。”“如果是一个旅行者,他所看到的,完完全全是一个杂乱无序的北方村庄。”在这里,错综复杂也罢,杂乱无序也罢,从表面上看,所针对的,似乎是梁庄的建筑和道路状况。但如果从一种象征的角度来说,梁鸿所要表达的,恰好是同样处于“错综复杂”和“杂乱无序”状态的梁庄基本存在面貌。

或许与乡村政治的涣散状况有关,特别耐人寻味的一点,是梁鸿对梁庄村民社会意识状况的敏锐洞察和发现。对“人家”一词的频繁使用,所充分说明的,正是这样的一种状况:“固然,梁庄是文哥、霞子妈、丰定的家,他们终生都在此生活。但是,在谈到一些公共事务时,说到村支书、村会计,甚至哪怕是一个队的小组长,都会用‘人家’来代替,‘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都是人家上面人管的’,‘人家都是有权有势的’等等之类的语气。这样说的人不乏那些长期在城市工作且受过一定教育的年轻人。”在描述了以上这种状况的前提下,梁鸿紧接着结合她对梁庄村民普遍心理状态的了解,对梁庄人口口声声的“人家”一词,进行了足称深入的语义分析:“‘人家’,这里面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大家把自己从公共事务中择了出来。村庄垃圾、房屋改造、坑塘恢复,等等之类的事情,都是‘人家’要管的事情,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没有关系。二是,自动臣服于某种权力。‘你想盖房,那非得找人家不行’,‘那南水北调的工程,肯定是人家承包了呀,人家有权有势的’。在这里,梁庄的村民认同了村干部高于自己并且因此得到很多便利的事实。”前者的深层语义,是一种在公共事务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明哲保身态度。后者所揭示出的,则是梁庄村民们一种普遍的在权力面前自我矮化的心理状况。梁鸿在此基础上对梁庄村民们的集体意识或者无意识又有着进一步的解读分析:“因此,在梁庄人意识深处,存在着两个梁庄。一个梁庄是自己的家,自己院子和院子以内的那片地,每个梁庄人都花大价钱来打造、修建;还有一个梁庄是‘人家’的、公共的梁庄,一个宏观的、不可撼动的梁庄,跟‘个人’没有关系。”在中国,有着甚为悠久的家国一体的传统,个人的小家与国家这样一个大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但在梁庄人的心目中,只有那个院子里的小家才是属于自己的,至于院子之外的其他种种,均属于与己无关的“人家”。但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这个“人家”恰恰就是事关每一个村民的梁庄公共事务。仅此一斑,我们不难从中见出梁庄人一种建立在社会关怀基础上的公共意识的普遍匮乏。正是在如此洞见的前提下,也才会有梁鸿关于梁庄公共意识悖论的进一步论述:“这样一来,‘人家’和‘人家’相关的那部分梁庄事务变成大家聊天议论时的对象,而不是与己相关的生活。那么,谁来当村支书,梁庄怎么发展,梁庄的集体用地到底多少,北岗地是租还是不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虽然,梁庄最后如何发展会涉及到每一人的利益。”

其二,乡村女性部分主体地位的缺失,以及她们人生悲剧的铸成。谈论这一问题的一个必要前提是,按照梁鸿在文本相关注释中的自述,她曾经自以为是一位有着自觉女性意识的写作者:“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一个比较有自觉意识的女性,早年读博士时,正是中国女性主义思潮兴盛时期,我也买了大量的相关书籍,一度想以女性主义为主题写博士论文。”但只有在写作这部《梁庄十年》的过程中,梁鸿却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潜意识深处,仍然还是一位传统思维的束缚者:“可是,在无意识深处,,在最日常的表述中,我仍然以最传统的思维使用语言。没有人觉得有问题,我没有察觉,好像读到这两本书的人也没有察觉。”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自觉,梁鸿才对自己长期习焉不察的语言问题有了新的认识:“语言潜流的内部包含着思维无意识和文化的真正状态。”问题真正的触发点在于,在书写到《梁庄十年》的第二章“芝麻粒儿大的命”的时候,梁鸿突然意识到梁庄的日常生活中,相当多的女性的姓名,实际上一直处于被严重遮蔽的状态之中。在一次一众乡村女性聊天的过程中,梁鸿的大姐突然发问:“对了,五奶奶,你叫什么名字?”面对大姐的突然发问,“大家都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正因为有着五奶奶究竟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的触发,才会有梁鸿对相关问题的深入思索:“我看着眼前的这一群女人们,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梁庄的女孩子都到哪儿去了?我姐姐们的、我的童年伙伴都到哪儿去了?五奶奶的、霞子妈的,那个‘韩家媳妇’的童年伙伴都到哪儿去了?我好像太久没想到她们了。在村庄,一个女孩出嫁的那一刻,你就被这个村庄放逐了,你失去了家,你必须去另外一个村庄建设新家庭,而在那里,终其一生,你可能连名字都不能拥有,直接成了‘××家的’‘××媳妇’。如果你是个城市女孩,嫁到一个不错的家庭,在家庭社交场合,别人会‘尊称’你为‘某太太’,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细究起来,作为女性,一旦出嫁,你主体的某一部分就被抹杀掉了。”借用一句曾经流行过的歌词来表达,大概这就叫“多么痛的领悟!”尽管一向自称拥有坚定女性意识的写作者,但梁鸿也只是到写作《梁庄十年》的时候,方才真正意识到了乡村日常称呼中性别问题的存在。也因此,她才会在注释中不无自责地写道:“就在打下这一行字的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在写前面‘小字报’那一章时,我写的是‘韩家媳妇’怎样怎样,我非常自然地这样写,是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没有想到应该写出她的名字。我想起来,在《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中,当谈到大堂哥二堂哥时,我会详细写出他们的名字,但是,在写到女性时,我也从来没想到写出她们的名字,都是直接用‘建昆婶’‘花婶’‘大嫂’‘二嫂’‘虎哥老婆’来代替,我甚至没有想到要问她们的名字。”毫无疑问,当这些梁庄的女性即使在梁鸿的笔下,都被无意识地径直称呼为‘××家的’或者‘××媳妇’的时候,她们主体某一部分的被剥夺,就的确是无法否认的一种残酷事实了。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梁鸿也才会把专注于梁庄女性书写的第二章,干脆就命名为“芝麻粒儿大的命”。

与那些似乎永远都会驻守在家乡的乡村男性相比较,一个不容否定的事实是,每一个乡村女性,大约都不仅要出嫁,而且往往会嫁到别的村庄去。有了这样一个看似非常合乎社会伦理的“迁徙”过程之后,乡村女性某种不可逃脱的部分主体丧失悲剧命运的发生,也就不可避免了。对此,梁鸿曾经借二姐的口吻做出过精要的分析:“不是,我理解这个意思,不是说追究哪是家的问题,而是说,一个女孩子,怎样才算是她自己?这个感受我很深。”“像我们这个年龄,五十岁左右,基本上就是一结婚就出门打工,对新村庄没有任何感情,在那个村里,肯定没有自己的位置,最多就是‘××家媳妇’,而童年少年时的那个村庄,也自然早就被遗忘了。真要是从女人角度讲,我这一辈子都没根没秧。婆家哩,咱不认识几个人,娘家哩,慢慢地没几个人认识咱,小时候的玩伴大多数没影没踪,娘家婆家都不是我的家。”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承认,梁鸿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虽然长期存在却处于习焉不察状态的问题。一方面,正所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乡村女性一旦出嫁,就不再属于自己出生的那个村庄。另一方面,进入丈夫所在的新村庄之后,又未必能很好地融入其中。即使融入了其中,更多时候也还是会被称作“××媳妇”,其对丈夫也即男性的依附性不容否认。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证,就是年事已高的五奶奶。尽管说五奶奶在梁庄的生活也称得上是有滋有味,但她内心里总还是有一块虚空无法被填补:“没根没秧。王庄(五奶奶出生的那个村庄——笔者注)不再是五奶奶的家,她二十岁以前的生命不再重要,她的少女时代,因为主体身份的丧失而化为虚空。”因为出嫁而导致的乡村女性这样一种部分主体被剥夺的无根无秧状态,绝对应该引起相关研究者的高度关注。或许正是出于某种打抱不平的心理,梁鸿才不无郑重地把若干梁庄女性的名字罗列在了文本之中:五奶奶的名字是王仙芝,霞子妈的名字是赵秋艳,二堂嫂的名字是崔小花,虎子老婆的名字是王二玲,韩家媳妇的名字是李先敏……

所幸的是,或者与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农民工的进城打工有关,到了梁鸿所集中关注记述的最近十年,诸如燕子、春静、小玉等一众从梁庄走出的乡村女性,不仅不复因出嫁而丧失身为女性的部分主体,而且已经在打工生活中凭借自己的勤劳和智慧确立着女性的某种生活主体地位。比如,那位在梁庄一直被绯闻缠身的燕子。或许与燕子的过于漂亮有关,在梁庄大多数村民的口口相传中,她被描述为一位不守本分的风流女性:“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燕子不守本分,招蜂引蝶,后来到外面去,不知道干了什么事,最后,找了一个年龄很大、相貌很丑的男人结了婚。”实际的情况如何呢?只有在梁鸿和燕子、春静以及小玉她们仨见面深谈之后,方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所在。却原来,所谓的风流成性,对于燕子来说,绝对是莫须有的不白之冤。依照燕子的自述,自己不仅从来都谈不上风流成性,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受了过于漂亮的害:“可以说,那些追我的男人把我的一生给毁了。到现在为止,我都没谈过恋爱,没和任何人谈过恋爱。和我现在的老公,那也是想着赶紧结婚算了。这也不是说追我的人有多坏,也都不是坏人,可是,对我来说,就是把我毁了,说这,一点也不为过。”其实,天生丽质的燕子,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在上学时非常喜欢读书,曾经一门心思地想要通过考大学的方式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年幼的燕子根本就想不到,仅仅因为外貌的漂亮,就给自己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还只有虚岁十三岁,刚刚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就有一个已经上了班的名叫王子河的成年人,不管不顾地拼命追求燕子。“可我那时候才十三四岁,十三四岁,啥也不懂,他那个追劲儿直接把我吓倒了,把我对感情的感觉也破坏了。他们觉得那是真爱的表现,对我,那就是骚扰,实实在在的骚扰。”关键的问题是,在当时,以求爱的方式行骚扰之能事者,在王子河之外,也还有吴镇派出所的所长以及那个时候已经在上海读大学的学民。正因为燕子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跑哪儿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都无法摆脱王子河们的疯狂追求,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辍学回家。因为这个时候的人们已经开始出门打工,所以,燕子便不管不顾地和村里的钱家父子结伴,坐火车到北京去打工了。没想到,她的这一走,带来的依然是村民们不怀好意的议论纷纷:“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人们传着说,我和他们一起跑了,私奔了。妈天爷啊,咋会那样想呢?我们到北京就分开了,他们不管我,我自己不知道咋找的,找到劳务市场。”就这样,燕子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成了最早一批毅然走出梁庄的打工者,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历程。这个过程中,尤其不容忽视的一点,是燕子婚姻问题的最终解决。明明从各方面衡量,两个人都不般配,更何况这位丑男不仅没爹没妈,还是一个二婚,燕子之所以最后决定嫁给他,只图了一个他人特别老实:“和我现在的老公,就是图他是个老实人,没有花言巧语。”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燕子在婚姻问题上如此一种无奈的选择,与她少女时期曾经被数位成年男性疯狂追逐的那段特别经历之间,肯定有着不容剥离的内在关联。好在燕子的生存意志与精神心理都足够强大,她不仅走出了王子河他们的疯狂追逐所造成的心理阴影,而且重返北京,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位置:“2005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我又来北京,开始卖菜,一个半月,挣了8000块钱,我高兴得不得了,就想着,以后我就干这个了。”

事实上,真正的明眼人应该早已发现,我以上的文字,一方面固然是在一种社会学的意义层面上分析乡村女性部分主体的被无端剥夺;但另一方面,当我的笔触开始对如同燕子这样一些梁庄的个体生命进行分析的时候,就已经在兼顾一种文学的意义层面了。诚如《十月》杂志的编者在“卷首语”中所言,《梁庄十年》的确是一部文学语义丰富的非虚构文学文本。其中,无论如何都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就是对梁庄若干女性人物深度精神世界的艺术打量与勘探。比如,那位真正可谓有着一部斑斑血泪史的春静。依照春静的自述,她如同燕子一样,也没有谈过恋爱:“我真是没谈过恋爱。你看,连你们都不信。这是真的。燕子最清楚。李明江缠我都快把我缠死了,我根本都来不及想别的。”与燕子的情况相类似,春静的没谈过恋爱,也与这个名叫李明江的成年男性的死命纠缠紧密相关。也同样是因为李明江的存在,春静很早就辍学上班:“我就去上班了。现在想想,要说后悔吧,也不后悔,我偏科,就是没那个人,我可能也考不上,可是最起码,我不会过恁艰难。你看,连你也觉得我天天谈恋爱,所有人都觉得我在谈恋爱,实际上,我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拉过。”很大程度上,春静也正是携带着这样的一种心理阴影走向了和丈夫老许的现实婚姻。具体来说,她和老许这位时任乡党委书记的儿子,是通过别人的介绍而认识并结婚的。但春静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自从嫁给老许,她就开始坠入了某种噩梦般的人生历程。倒也不是说老许不爱她,不喜欢她,而是因为老许酒后无节制的家暴:“老许喝酒我一直知道。那时候他在粮管所,下去收粮食,天天喝,经常醉醺醺地找我。那时候也傻,觉得男人都是这样的,应酬嘛,很正常。我根本没想到他喝完酒是那样子。他平时说话声音都很低,可温柔。”只有真正结婚住到一起之后,春静才体会到了醉酒后的丈夫老许有多么可怕:“老许喝完酒,回家就打我。脸上,身上,哪儿都打,不让你睡觉,不停地折磨你。”面对自己的丈夫,春静也曾经尝试过想要离婚。到最后之所以不够坚决,主要因为春静觉得,除了酒后打人这一项之外,老许还是爱自己的:“他从心底深处是爱我的,但是,就是这个喝酒。”既然无法以离婚的方式摆脱丈夫老许,那生性过于柔弱的春静,也就只好忍无可忍地继续忍受下去了:“后来,我就不躲了,你打吧,打够了累了赶紧睡觉,我还得接着干活。”事实上,正如你已经料想到的,如此承受家暴长达十九年的直接结果,就是春静反应的麻木与迟钝:“春静的眼睛依然明亮。但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略微有点迟钝,缺乏必要的反应,那是长期被折磨所留下的痕迹。整个脸庞没有一点光彩,泛黄、僵硬,神情看上去很疲倦。她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心早已破碎了,只是胡乱缝补一下,勉力支撑着活下去,再加上她略微沙哑、缓慢的声音,看着她,就好像她被人不断往水里摁。”

《梁庄十年》中不容忽视的人物,还有那位似乎总是在摇摆着跳舞的吴桂兰。这位自称“网红”的吴桂兰,具体职业是吴镇的一位环卫工。梁鸿初遇她的时候,她正在一个人的激烈舞蹈状态中:“她旁边是一辆三轮垃圾车,上面有拖把、大桶,还有一些凸出来的纸盒之类的东西。”她和现如今已经瘫痪在床的丈夫,虽然育有一儿三女,但只能够两个人在一起相依为命:“没有,他们都在外面。我三个闺女,一个小儿子,都不在家。他们都在外面做生意,宁夏的,甘肃的,我小儿子在郑州,都可不错。”关键的问题是,这四个孩子却总是拒绝回家:“他们都不回来。我说,我不要你们钱,我要你们回来。你们回来看看你爹。我也不要他们钱,我挣的钱,也够花了。我就想他们回来看一下。”某种意义上,这位被儿女“抛弃”了的吴桂兰,也还可以被看作整个吴镇的“弃儿”。这一点,突出不过地表现在她总是一个人在舞蹈:“没有人跟她跳。对面烧烤店里的年轻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有乘凉的人三三两两在路边聊天,不时发出笑声,而她这边,是一个人的喧闹。在疯狂的舞动中,唯有她的裙子配合她,闪耀着艳丽而诡异的光。”甚至,因为梁鸿大姐的带动,吴镇的人们在参与到舞蹈之中的时候,也仍然会对她采取排斥的态度:“蹲在地上的吴桂兰,身体姿势有些疲乏,也有些孤独。人们听着她的音乐跳舞,却并不怎么和她说话。”那么,吴桂兰又何以会被整个吴镇抛弃呢?对此,一个中年女人给出了一种明确的答案:“你去看看我们跳的。晚上七点开始,八点半结束。不影响谁。你不知道,人们都烦死她了,早晨四五点就放那么响的音乐,扫哪儿放哪儿,扰民,人们说她,她也不听。她那闺女儿子为啥不回来?嫌丢人!”更进一步地,这个中年女人还特别强调:“一般外地人看见吴桂兰,都可兴奋,觉得可有意思,你看,在吴镇,谁和她说话?他们两口子年轻时都不正经干,她老头好喝酒,中风都是在酒场上中的,正喝着,头一歪,出溜到地上,不行了。吴桂兰也是,年轻时好跑,到处跑,不好好养孩子。到老了,你看天天穿得花里胡哨的,不像个样子。”这个中年女人在进行以上这一番表述的时候,还表现出了一副正义在握的义正词严情状:“她的声音开始高亢起来,带着天然的道德和正义,那是吴镇潜藏很深的却又一直被大家遵守的道德。一旦有谁逾越,便会遭受惩罚。这种惩罚从来没人说出来过,也从来没人认为自己在执行,但是,你从被惩罚的人身上,一眼便看出来。”质言之,这种在吴镇潜藏很深的不成文道德规则,便可以被看作吴镇那个地方世世代代沉潜下来的所谓集体无意识。正因为这种集体无意识特别强大,所以,如同吴桂兰这样的叛逆者才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才会既被整个吴镇孤立和遗忘,也会被自己的儿女孤立和遗忘。但反过来,也正是面对着如此一种几乎处于板结状态的集体无意识,吴桂兰身上那种极度个性化的叛逆者色彩,也才显得特别难能可贵:“我不知道吴桂兰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惩罚。她眼神中的渴望,她弄出来的巨大声响,她三十年如一日地在吴镇大街上跳舞,似乎在反抗,也似乎在召唤。她兀自舞着,显示出自己的力量,也释放着善意和无望的呐喊。”在一部以冷静客观的谛视为突出特点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中,梁鸿这段明显注入了主观感情色彩的文字,所强烈凸显的,其实是作家对吴桂兰的一种肯定和认同。

敏感的读者很可能已经发现,我们以上所分析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女性人物。之所以会是如此,或许与梁鸿本人身为女性有关,虽然活跃于《梁庄十年》中的梁庄人有男有女,但相比较而言,能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其实更多的还是那些女性人物。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品中的男性人物,就全部黯然失色。作品中虽然着墨不多,但依然能够令我们印象深刻的男性人物之一,就是那位名叫大胜的被抱养者。“2010年左右,大胜向矿上请假,父亲生病了,他得回家照顾一段时间。父母就他这一个独子。没想到,这一回来,就是十年。”之所以会是如此,与大胜父母的身体状况密切相关。先是罹患食道癌之后的父亲,因为身体极度衰弱,必须有人搀扶才能勉强走动一两步。由于母亲无法胜任此项工作,大胜只好停薪留职,留在家中专门照顾父亲,“他老婆留在厂里继续工作”。说实在话,大胜绝对称得上是一位称职的服侍者,未曾料到的是,父亲尚未去世,母亲又突然中风。于是,“办完父亲葬事,大胜又去矿上,这次办了早退,踏踏实实回到梁庄,一心一意照顾母亲。妻子一有假期,也会从外地赶回来”。放眼梁庄周边的乡村世界,如同大胜这样的孝子,其实并不多见。关键的问题是,大胜怎么会如此这般地孝顺呢?这里所潜藏着的,是大胜一种难言的苦衷:“人们都说,不光梁庄,就是方圆几十里,谁能找出大胜这样的孝子?更何况,大胜还是抱养的。为了照顾父母亲,自己连孩子都不生。‘生孩子’的细节我们当然无从得知,但是,作为一个‘抱养’的儿子,这里面蕴含的意义可就多了。在梁庄和周边村庄,很多抱养的孩子往往比亲生儿女更照顾家里,他们从小忍受闲言碎语和莫名的歧视长大,一当家里需要回馈时,付出不止一倍两倍的辛苦,甚至因此自己的小家破碎掉,好像一定要证明什么,这里面有着不为他人所知的道德包袱和压力。”为什么因为是被抱养者,就必须在孝顺父母时付出超过一般人的辛苦?面对如此一种过于强大的乡村伦理,大胜的所作所为,恐怕也只有在精神分析学的意义层面上,才可以获得合理的解释。

包括这部《梁庄十年》在内的梁鸿的“梁庄三部曲”,一个总体性的思想内涵,就是在思考表现现代化或者说城市化思潮强劲冲击下,如同梁庄这样的乡村世界到底应该向何处去的根本问题。尽管说梁鸿也不可能给出相关的最终答案来,但她的真切书写过程本身就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

注释:

1 “卷首语”,载《十月》2021年单月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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