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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诗性的正义
——论余华的《文城》

2021-04-16洪治纲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小美诗性余华

洪治纲

内容提要:余华的《文城》是一部怀抱人间、直视苍生的悲怆之作。它从主人公“寻妻”的个人意愿出发,让林祥福一步步卷入历史的巨大洪流之中,不仅对命运发出了仰天浩叹,而且对苍生进行了深切的叩问。这个充满张力的故事,隐含了作家对于传统伦理与美好人性的互构性思考,也承载了作家对于道德和人性的严肃的“兴味关怀”,明确体现了“诗性正义”的审美诉求。在叙事上,《文城》动用了写实、抒情、诙谐、魔幻等诸多手法,借助丰饶而鲜活的细节,使“诗性”和“正义”同时获得了别有意味的彰显。

余华的《文城》是一部怀抱人间、直视苍生的悲怆之作,也是一部标举情义、追击人性的快意之作。表面上看,它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叙述了主人公林祥福寻找妻子,寻找一个叫“文城”的南方小镇;而实质上,它从“寻妻”这个小小的个人意愿出发,让林祥福一步步卷入历史的巨大洪流之中,不仅对命运发出了仰天浩叹,而且对苍生进行了深切的叩问。一次次天灾,伴随着一次次人祸,让我们看到那个富足安宁、木屐声声的“鱼米之乡”,最终沦为万物凋敝、尸横遍野的荒凉之地,凸显了作家胸中难以排遣的感伤之情。它的独特之处在于,作者动用了写实、抒情、诙谐、魔幻等诸多叙事手法,通过军阀混战、匪祸横行的混乱年代,凸显了人性的温暖与晦暗、谦卑与暴烈,宛如一曲生命与时代的双重挽歌。

《文城》简约但不简单,节制却不拘谨,叙述明净轻快,作家的想象犹如溪水自流,但也不乏勇猛和血腥的渲染。它既延续了余华在亲情与温情上的叙事魅力,又拓展了情感背后巨大的人伦空间。小说的故事始于欺骗。纪小美与沈祖强先是谎称兄妹,暂宿林祥福家;接着小美又谎称生病,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林家;冰雹肆虐之夜,早已暗生情愫的两人便有了肉体之欢,于是草草成婚。婚后不久,小美却偷拿林家金条不辞而别,使得林祥福饱受情感与财产的双重欺骗。不料数月之后,小美又拖着孕身悄然归来,林祥福纵有千怒万恨,看到小美腹中的亲骨肉,也慢慢地化愤懑为柔情,并郑重地补办了婚礼。孰知小美产下女儿之后,再一次不辞而别。面对不断遭受的欺骗,林祥福痛下决心,在安排好家业之后,便怀抱婴儿,踏上了漫漫的寻妻之路。应该说,这是一个别有意味的开始。它情意绵绵,却又深藏隐痛。余华借用了侦探小说的套路,在叙事的开端便预设了一个让人揪心的谜团,期待林祥福去探寻最后的真相;同时它又袭用了言情小说的错位性结构,使小美的无奈欺骗和林祥福的执着寻找形成了难以和解的叙事张力。

事实也是如此。作为一个没有自主意识和自主能力的柔弱女子,小美从第一次欺骗开始,便注定让自己陷入了情感和命运的双重深渊,因为她面对的是一个拥有极强自主意识和自主能力的林祥福。英俊稳重的外貌,诚实善良的为人,殷实富足的家业,孤单落寞的家庭,勤劳能干的品质,林祥福的气质与处境,既激活了小美内心的女性柔情,又让她解除了漂泊无着的恐惧。但她终究是有夫之妇,她没有办法把控自己的命运,只能短暂地抓住了自己的情感需求。她用中国传统女性的善良和温柔作为抵押,试图通过小小的欺骗,摆脱眼前的尴尬和困顿,不料却因此饱受情感和道德的煎熬。拖着沉重的孕身,她想通过为林家留下亲骨肉,缓释内心的这种道德煎熬,岂料又陷入血缘上永难割舍的漫长煎熬。我们当然可以哀其不幸,却无法怒其不争,因为她在本质上并不想去伤害别人,她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伤害别人,但她最终还是对阿强、林祥福和女儿都构成了伤害。

这种对于自我与亲人的双重伤害,说到底,只是一种善良伤害了另一种善良,同时还深深地动摇了我们赖以生存的信任、亲情和血缘,成为一种永难和解的悲剧。正是这种悖论性的悲剧,奠定了整部小说的情感基调。它意味着,林祥福的自主意识越清晰,内心意志越坚定,他的寻妻之路就会变得越坎坷、越无望。所以,当这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人,背着巨大的包袱,怀抱着婴儿,一路艰辛地来到江南,也便注定了他将步入命运的失控之境。一方面,余华处处留下蛛丝马迹作为铺垫,包括小美的方言、木屐、将婴儿称作“小人”等;另一方面,他又让极为专情的林祥福在这些蛛丝马迹中捕捉“文城”,并最后定居于溪镇。用情专一当然是美好的人性品质,但对于林祥福来说,让女儿找到母亲,让父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才是他的最终愿望。无奈的是,在溪镇短暂的交会中,一场暴雪断送了小美的生命,也断送了林祥福寻找的一切可能,并使这种悖论性的人性悲剧转向命运的悲剧。

在这种命运悲剧的背后,其实还隐含了信念的悲剧,或者叫伦理的悲剧——它就是林祥福对于家的渴望与寻求。林祥福如此执着地寻找小美,情感虽是不可忽视的因素,但家的信念无疑更为突出。深受传统家庭伦理熏染的林祥福,在经历父母双亡之后,内心深处对于完整的家庭,几乎有着刻骨铭心的需求,尽管这并没体现于他的外在言行之中,但是小美的两次相伴,使他深切地体会到家的温馨、安宁和愉悦,他甚至不自觉地坐到了幼时的小书桌边,重温往日父母健在时的读书生活。当女儿出生之后,这种伦理诉求愈发强烈,他毅然绝然地舍弃一切,就是为了获得一个完整的家。家是一个人的身心之寓所,也是中国普通百姓孜孜以求的生命归宿。费孝通就认为,中国人与社会的关系,是以个体的家庭为中心所形成的“差序格局”。梁潄溟也说道:“人一生下来,便有与他相关系之人(父母,兄弟等),人生且将始终在与人相关系中而生活(不能离社会),如此则知,人生实存于各种关系之上。此种种关系,即是种种伦理。伦者,伦偶,正指人们彼此之相与。相与之间,关系遂生。家人父子,是其天然基本关系,故伦理首重家庭。……随一个人年龄和生活之开展,而渐有其四面八方若近若远数不尽的关系。是关系,皆是伦理;伦理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1按照梁漱溟的观点,西方人注重集团生活,所以家庭观念会相对淡漠一些,但中国人缺乏集团生活,这是“中国人倚重家庭家族之由来,此事并不须其他的解释……盖缺乏集团生活与倚重家族生活,正是一事之两面,而非两事”2。正因如此,家不仅成为林祥福的人生执念,也为整个叙事提供了坚实的内在驱动。

林祥福对家的这种执念,既是《文城》中最令人动容的伦理诉求,也是余华所有长篇小说中所蕴藏的一种重要人生信念。《在细雨中呼喊》的孙光林,一次次饱受成长的恐惧和压抑,就是因为家庭伦理的严重缺失。当然,同样遭受无家之痛的还有少年国庆,以及年幼的鲁鲁。他们惶惶如丧家之犬,艰难地游离于尘世之中,构成了人物成长的尖锐之痛。《活着》中的福贵,虽然经历了亲人一个个死去的悲惨际遇,然而通过他的漫长回忆,我们看到,富贵始终沉浸在温情的家庭伦理中,历数妻子和儿女如何“懂事”。如果说富贵活着就是为了忍受,那么支撑他忍受这一切痛苦的精神动力,就是那个虽然贫穷却充满温情的家。在《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一次次忍辱负重,不断通过卖血来摆脱各种生存的危机,最终也是为了维护一个完整而温馨的家。《兄弟》中无论是许玉兰和宋凡平对家的重建,还是李光头发达之后要将宋钢的骨灰送上太空,在本质上依然体现了人物对家的依恋。《第七天》里,杨飞频繁地穿梭于阳间和阴间寻找养父,同样是为了寻找一个完整的家。我们固然很难推断余华对于家庭伦理极为推崇的内在原委,但是,他的后期创作中,家庭伦理确实成为最重要的叙事内核,并构成了人物行动的潜在动力。《文城》再一次标举了这种家庭伦理对于中国人的生存之重要,甚至成为主人公的内在信念。遗憾的是,林祥福生活在家国飘摇的历史时期,这种朴素的意愿最终成为奢望,就像“文城”终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虚幻之地。

除了家庭伦理之外,《文城》还隐含了其他传统伦理对人生的巨大支撑作用。我甚至认为,如果我们忽略了伦理的维度,《文城》几乎就是一个言情的故事,即一个女性在两个男人之间的错爱,导致彼此都难以割舍。但是,正是各种传统伦理的全面渗透,才使《文城》的情感基调变得十分浑厚。众所周知,中国的传统社会就是一个伦理本位的社会,它以“关系”的亲疏为枢纽,形成了一种以家庭为核心的伦理体系。中国传统社会的所有人际关系,其实都隐含了特定的伦理准则,它始于家庭,却延伸到社会的各种层面。也正是这些约定俗成的伦理准则,使很多小说中的人物关系都超越了一般的情节约定,并延伸到复杂的思想文化和生存观念之中。《文城》的深厚之处,就在于余华对诸多的传统伦理给予了深情的敬拜。随着林祥福寄住于溪镇,围绕林祥福、陈永良、田氏兄弟等情同手足的关系,我们不仅看到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和情义,还看到了他们面对各种天灾人祸所表现出来的慈悲。这些美好的伦理,常常超越了道德的范畴,与人性形成了紧密的同构。譬如,林祥福将银票放在女儿的襁褓里,当陈永良问他为什么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婴儿身上,林随口答道:“如果女儿丢了,我还要银票干什么”;当田大找到林祥福时,立即将最后一双草鞋换上,并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地契和金条,郑重地交给东家;陈永良发现儿子与林百家的恋情后,便果断举家迁往千亩荡,以便斩断两个孩子感情上的纠葛;土匪“和尚”放走陈耀武时,还让母亲给他带上食物……这些情节,既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又折射了重义轻财的伦理观念。中国传统社会与西方社会之所以存在较大的差异,就是因为中国的传统伦理推崇重义轻财,标举仁义礼智信,而西方则强调私有财物之不可侵犯,所以,“各国法典所致详之物权债权问题,中国几千年却一直是忽略的”。因为中国传统社会是“从伦理情谊出发,人情为重,财物斯轻,此其一。伦理因情而有义,中国法律一切基于义务观念而立,不基于权利观念,此其二。明乎此,则对于物权债权之轻忽从略,自是当然的”3。《文城》中所透露出来的信任、情义、慈悲、谦卑等人性品质,其实都是由传统的利他性伦理孕育而成,这也是小说中最耐人寻味的内涵。

认真地品味《文城》中所蕴藏的伦理意味,既可以使我们摆脱小说情节上的热闹所带来的感官刺激,也能够让人们更深切地体会到人性的特殊魅力。在《文城》中,我们很难辨析,究竟是传统伦理培植了那些纯朴的人性,还是人性维系了深厚的伦理。无论是林祥福、陈永良、顾益民,还是田氏兄弟、李美莲、翠萍以及小美,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人性,在本质上都超越了个体的私欲,呈现鲜明的社会化的伦理属性。别有意味的是,当这种人性遭遇兵匪横行、天灾频发之时,便在公共生活的层面上迅速汇聚成正义伦理,也使我们看到了溪镇百姓与兵痞周旋、与土匪恶战、与天灾抗争的坚韧和无畏。不错,他们也很胆小,也有恐惧,当张一斧等土匪绑票施刑时,他们同样哭天号地,但在真正的善恶较量和生死对决之中,他们又充满血性和果敢,像陈三、孙凤三、徐铁匠等独耳团成员,最终都为捍卫溪镇的和平与安宁献出了生命。在城隍阁祭拜苍天的盛大仪式中,小美和阿强等六人也在雪地里受冻至死,同样折射了溪镇百姓对于正义伦理的内在诉求。这种伦理诉求,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余华对于历史、现实与文化的人性之思。说实在的,在当下的很多小说中,我们常常看到的是人性的自私与幽暗,或者人性与伦理形成的尖锐对抗,却很少看到人性与伦理在积极和崇高的层面上互动互构,以至于孟繁华曾发出当代文学已出现“情义危机”的吁告4,而《文城》却毫不含糊地将情义安置在伦理与人性的重要位置,并深深地植入人物的精神血脉之中,使他们在世俗生活里的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地彰显了这种人间珍贵的品质。

情义不显,正义难求。当然,仅有情义,也未必就能彰显正义。《文城》将情义、慈悲、善良与人间大义交织在伦理的维度中,从而表明了创作主体对于正义伦理的积极维护。这也印证了努斯鲍姆关于小说的判断:“小说阅读并不能提供给我们关于社会正义的全部故事,但是它能够成为一座同时通向正义图景和实践这幅图景的桥梁。”5在努斯鲍姆看来,文学作品常常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深入人类的公共生活之中,并向人们提供一种“诗性正义”的情感和价值立场。这种立场,不仅完全有别于经济学意义上的功利主义,而且通过作家的想象表现出对于不同个体生命的关注,并有效拓展了个人的经验边界,“这一诗性正义和诗性裁判无疑比经济学功利主义的正义标准具有更多的人性关怀,无疑能够为正义和司法提供更加可靠的中立性标准。至少,它能够为正义和司法的中立性标准提供一种必不可少的补充”6。所以,努斯鲍姆由衷地说道:“小说显示了,由于经济学思想决心只观察那些能够进入实用主义计算的东西,因此它是盲目的;它对可观察世界的质的丰富性视而不见;对人们的独立性,对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的希望、爱和恐惧视而不见;对人类生活是怎么样的和如何赋予人类生活以人类意义也视而不见。最重要的是,人类生命是一种神秘和极度复杂的东西,是一种需要用思想能力和能够表达复杂性的语言才能接近的东西,但经济学思想对这一事实视而不见。在科学的名义下,那些照亮和唤起最深奥科学的惊奇已经被抛弃了。”7小说正是借助了丰沛的想象、修辞性的叙事,在各种审美的虚构中,呈现人类生命内在的复杂与丰饶,并传达创作主体对于生命存在的特殊思考。回到《文城》,当林祥福怀抱婴儿、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溪镇之后,他从妻子小美的木屐、旗袍和语速极快的方言中,逐步断定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江南水乡“文城”。于是,他在溪镇开始了长达十七年的生活,直到魂归故里。他以无私的父爱,将女儿抚养成人,又以罕见的谦卑和情义,对抗了一次次天灾人祸。他与陈永良、顾益民等,一步步成为溪镇的灵魂人物,在动荡不安的岁月里,不断展示了人间最珍贵的信任、情义和仁慈,也传达了正义的伟岸之力。

首先,《文城》的诗性正义鲜明地体现在时代与个人的执着对抗之中。在余华的长篇小说中,《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主要以1940年代至1980年代为历史背景;《在细雨中呼喊》则主要以1960年代和1970年代的社会动荡为背景,只是偶尔涉及一些解放前的历史记忆;《兄弟》和《第七天》主要是面向1980年代之后的现实生活;而《文城》则首次将叙述扩展到清末民初,几乎可视为《活着》的前史。因此,从《文城》到《第七天》,余华的六部长篇,非常清晰地呈现了整个20世纪中国历史的变迁。无论余华有没有全面探讨20世纪中国历史的自觉,但他将人物置入不同的历史时段来进行人性与命运的探讨,这也足以说明他依然有着清晰的历史意识,以及对自我写作的某种超越。因为在《文城》中,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民俗生活和民间文化,包括“大黄鱼”、“小黄鱼”、硬木器匠、软木器匠、“私窝子”、民团组织以及土匪的各种刑罚等,这些必要的知识储备虽不见得有多么艰深,但它们无疑精妙地呈现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生活气息,也体现了余华对历史的尊重,以及对叙事本身的潜心维护。

当然,清末民初最突出的时代特征就是“乱”。也就是说,林祥福、陈永良、顾益民等,纵有一身的好本领和好品质,也终究摆脱不了乱世之厄。在《文城》中,乱世是一种外在的张力,可以在传奇性的叙事中展示人物的秉赋和品质;同时,乱世也是一种历史的隐喻,为作家传达诗性正义提供了一道清晰而宽广的帷幕。这个乱世,既有天灾又有人祸。在小说的开头,余华就动用了魔幻式的笔触,连续叙述了三次天灾,雨雹、龙卷风和雪冻,一次比一次惨烈,使整个叙事笼罩了一层坚硬的现实底色。在这些自然灾难中,林祥福从北方来到南方,与陈永良共同修缮居民家什,既赢得了溪镇百姓的信赖,也体现了人物维护社会正义的愿望。到了人祸来临之时,乱世变得更为不堪。土匪绑票,军阀扫荡,兵匪勾结,溪镇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尽管林祥福、顾益民和陈永良等人用尽智慧,化解了北洋军败军对溪镇的扫荡,但是来去无踪的土匪,却成为人们的心头大患。在叙述匪患的过程中,余华充分发挥了其先锋时期书写血腥与暴烈的能力,从割耳朵到吃人肝炒饭,可谓令人惊悚。面对如此残酷的处境,溪镇百姓在顾益民、林祥福等人的带领下,以牺牲众多生命为代价,进行了顽强无畏的抗争,直到陈永良最后击杀匪首张一斧。一方面,乱世使鱼米之乡的溪镇变得万物凋敝,浮尸遍野;另一方面,溪镇的平民却以前仆后继的方式,展现了对正义伦理的执着捍卫。在这种历史与个人的对抗中,个体命运的传奇性与悲剧性,人性内在的善良与丑恶,共同见证了乱世之乱,也折射了创作主体对于诗性正义的积极张扬。这种乱世之厄,也让我们想到席勒所说的“感伤的诗”,“感伤的诗人除少数时刻外,却经常使我们讨厌现实生活”,因为感伤的诗人追求的是理想,“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有种种限制,而思想却是无限的”。8《文城》正是通过对乱世的“感伤”,映照了生命理想之地的“文城”确实无处可觅。

其次,这种诗性正义还体现在叙事对个体生命的尊重之中。这种尊重既有真诚和体恤,又有信任和宽容。林祥福怀抱婴儿千里寻妻,历经无数的磨难,也从来不曾在内心里痛恨小美;林祥福在雪冻中一家家敲门,为女儿求奶水,却从未见到有人拒绝;陈永良收留林祥福父女后,宛如一家人在溪镇打拼生活,最后结成兄弟般的情谊;田大不仅帮林祥福打理家业,还两次千里南下,欲接东家归家;顾益民身为溪镇乡绅和商会会长,在小镇遭受一次次天灾人祸时,总是竭尽所能安慰大家;饱受命运和情感折磨的小美,虽然无法与林祥福相认,但从未放弃对女儿的牵挂;独耳团成员虽毫无军事才能,但终究以血性和勇猛击退了张一斧等群匪的攻城;为救回顾益民,林祥福抱着必死之心,只身进入匪窝;为报林祥福之仇,陈永良穷尽智慧,最后击杀张一斧……在那个乱世之中,平民的生命原本就如草芥,但余华却让这些草芥般的生命活出了自身特有的光芒——人性的光芒,情义的光芒,智慧的光芒,坚韧与勇敢的光芒。正是这些与生俱在的光芒,深深地触动了我们柔软的内心,也唤醒了人们对于人间大道的吁求。

《文城》中的女性同样有着夺目的人性光泽。她们柔顺、坚韧、善良,忍辱负重,通晓大义。挑着家当与丈夫一路奔波的李美莲,在家境殷实之后,依然保持着宽厚、善良的秉性,不仅照顾林祥福父女的生活,而且几乎充当了林百家的母亲角色。为生活所逼而做了“私窝子”的翠萍,依然保持着女性特有的柔顺和体面,善解人意,深怀感恩,恪守信用,同样是一位情义女子。小美的婆婆虽有小市民的尖刻和精明,但终究算不上恶妇。作为《文城》中另一个主人公的小美,可谓饱受了命运的折磨,但她对公婆、对娘家的兄弟、对丈夫阿强、对林祥福、对女儿,都持以女性天然的柔情和体恤。她的蒙昧和她的能力相辅相成,她忍辱负重却从不抱屈喊冤。与生俱在的母性意识,使她在伦理与人性的纠结中,常常以泪洗面。她不想再添新的伤害,只能将女儿的胎发贴在胸口,以自我伤害的方式度日如年。这些柔弱而又坚韧的女性,无疑融入了余华对于女性生命的敬重,甚至不乏理想的情怀。正是这些男男女女的群像,穿梭于多灾多难的乱世之中,才让我们看到了诗性的正义之光。

再次,这种诗性正义,还表现在余华对理想社会的积极建构中。在余华的一些小说中,常常会暗藏一些隐秘的精神乐土,生命的期许之地,像阿甘本所说的“感知这种力图抵达却又无法抵达的光”。9在《活着》中,这理想之光便是福贵心里每个亲人的“懂事”;在《许三观卖血记》里,是许三观和一乐的父子之情,最终彻底洗却了血缘之耻;在《兄弟》里,是李光头永不言败的自嘲与自立;在《第七天》里,是人人平等、恩怨全消的阴间“死无葬身之地”;在《文城》里,则是真实的溪镇和不存在的文城。河流纵横、木屐声声的溪镇,无疑是江南的鱼米之乡,民风淳朴,社会祥和,生活安宁。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来人,都自然融洽,宛如一家。面对一次次天灾人祸,他们虽也贪生怕死,但总是群策群力——尽管说不上一呼百应,但在公道和大义上并不含糊。这乱世之中的一方水土,可谓处处散发着人间特有的温情,多少有些乌托邦的意味。当然,最明显的乌托邦还是那个并不存在的文城。这个由阿强随口编造的地方,“这个虚无缥缈的文城,已是小美心底之痛,文城意味着林祥福和女儿没有尽头的漂泊和寻找”。在不断受到小美诘问时,阿强言不由衷地说道:“总会有一个地方叫文城。”是的,总有一个地方叫文城,对于林祥福来说,那里有妻子,有完整的家,折射了一个普通百姓对生命乐园的全部理解,彰显了普通平民对于诗性正义的终极诉求。所以,它既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又是一个明确存在的地方。作为地域意义上的城镇或乡村,它确实不存在,但是作为人间真情厚义的承载符号,它又真实地存在于林祥福、陈永良、顾益民等人的内心。林祥福把寻找文城当作自己一生的目标,最后在溪镇找到了人间所有的情义。所以,他的一生,其实是寻找和践行诗性正义的双重注释。

在阐述诗性正义时,努斯鲍姆认为,应该像理解法律制度那样,科学地理解有关文学的诗性正义和诗性裁判之功能。“这个文学裁判是亲密的和公正的,她的爱没有偏见;她以一种顾全大局的方式去思考,而不是像某些特殊群体或派系拥趸那样去思考;她的‘畅想’中了解每一个公民的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个文学裁判就像惠特曼的诗人,在草叶中看到了所有公民的平等尊严——以及在更为神秘的图景中,看到了情欲的渴望和个人的自由。”10这也就是说,诗性的正义并不是单纯的道德判断,不是忽略个体之社会属性的走火入魔,而是对生命内在的复杂性和神秘性保持必要的尊重和敬畏。通过林祥福、陈永良等人在乱世中的艰难生存,《文城》确实在某种意义上践行了这种诗性的正义伦理。因为在《文城》中,为了激活不同生命的内在个性,余华几乎调动了自身擅长的所有叙事手段,从写实到魔幻,从冷静到抒情,从诙谐戏谑到黑色幽默,等等。面对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人生处境,作家常常会精心选择最具表现力的叙述方式,迅速而精准地凸显人物内心的情感力量和价值取向。譬如,在叙述雨雹、龙卷风和雪冻时,他会动用魔幻式的叙述手法,极力夸大自然灾害的威力,包括击穿屋顶的雨雹“形大如盆”,将背着沉重包袱且身材高大的林祥福直接吹到两三里之外的龙卷风,以及连下十八天暴雪的极寒天气,使人们在面对这些自然淫威时,如同面对强悍的历史一样束手无策。它们是如此的魔幻,因为它们永远无法让人预知。在叙述顾家三个少爷撑着竹竿过河去嫖娼、陈耀武带着初恋情感不断返回溪镇的过程,以及北洋军队溃败途中的扰民行径、毫无军事能力的独耳团操练杀敌等情节时,余华则运用了诙谐戏谑的语调,尽显夸张嘲讽之效果。在叙述绑匪的种种奇特刑罚以及林祥福和顾益民与土匪打交道、陈永良带领民团与张一斧深夜决战等,则又带着某种黑色幽默的意味。而在叙述一些暴力场景时,余华又极其冷静和细腻,不断延展受害者的感受,像土匪虐待乃至割下绑票的耳朵、土匪与溪镇民团在城墙上的对抗和杀戮、土匪在千亩荡随意屠杀百姓等,都不乏一些血腥的细节。《文城》的整个叙事基调无疑是抒情与写实并重,林祥福与小美的两次短暂相聚、林祥福南下寻妻的一路风尘、林祥福大雪中为女儿四处乞讨奶水、小美在雪冻中日夜想念女儿和林祥福、田家兄弟接林祥福尸体返回故里等,都有大量为之动容的实情实景。从这些不同的叙述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当年写先锋小说的余华,也可以看到写《活着》的余华,不仅体现了余华在叙事上的多重才能,也充分印证了努斯鲍姆对作家之爱应该没有偏见的诗性正义之判断。

如果进一步细究《文城》在叙事上的抒情意味,我们还可以剖析创作主体的情感取向和兴味关怀。小说的虚构性质,决定了它必然是作家创造的一种主观世界。在这个世界内部,既隐含了作家对人类生活及其可能性状态的关注和思考,也展示了作家对人性、情感和命运的认知和辨析,因为“不管作家的态度如何超然物外,不管是他自己作为叙述者,还是通过一个人物来说话,或者从一个人物的角度去叙述,归根结底,是作者对小说中的事件作出解释和评价”11。从叙事整体上看,《文城》的故事结构并不复杂,张力设置也相对简单,林祥福、陈永良、顾益民、田大五兄弟、李美莲、翠萍等,都是淳朴、宽厚、善良的人,是传统伦理上的至善人物;即使纪小美和阿强因欺骗林祥福而诱发了整个故事的开始,但也饱受了人伦的折磨。而在张力的另一面,则是天灾和匪祸,基本上是极恶的代表。事实上,使用这种最简单的、极致化的张力来推动小说的叙事,在一般作家的笔下,很容易落入一种基于偶然性和传奇性的叙事窠臼。《文城》则摆脱了这种窠臼,尽管它依然带有传奇性,但我们被一种深厚而又慈悲的情感笼罩,完全冲淡了对各种偶然性巧合所带来的阻隔。这也让人很自然地想到《活着》。在《活着》里,余华一共写到了十个人的死亡,且绝大多数人的死亡是偶然的、突发性的,因为巨大而无助的悲情,使读者并没有感到突兀。其中一个重要的缘由,就是作家的主体情感始终贯穿于叙事之中,并与人物的精神形成了共振关系。无论是林祥福、小美、田家兄弟,还是陈永良夫妇、顾益民、翠萍,在这些人物身上,都承载了作家对于道德和人性的明确而严肃的“兴味关怀”。

从外在形态上看,《文城》是碎片化的,共有111节,其中正文75节,补叙36节,每节都只有几千字的篇幅,有的甚至只有一两千字,叙述视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作者对这些碎片的择取,却是颇为用心的,它基本上是以细节呈现为主,而且这些细节都是以表现人物内心的情感和生活氛围为主。由这些细节所构成的小节,其组接也是异常的灵活,经常是顺叙、倒叙、插叙和补叙的自由转换。譬如在小说开头部分,作者就不断使用倒叙,由倒叙来演绎林祥福的身世,同时还有陈永良对自己生活的插叙。细究这些叙述方式的转换,并没有任何清晰的时间标识,作者只是以读者的阅读惯性和情感期待作为内在依据,这也是如此碎片化的文本依然有着流畅叙述的内在原因。同时,《文城》还采用了补叙方式,将小美这条线索进行单独叙述,而不是人们通常使用的双线并叙,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小美的故事太短,没有足够的情节长度进行双线处理,如果充实小美的这条线索,则会影响整个小说的主题走向;另一方面是双线并叙的一般处理结果,就是林祥福与小美应该出现交集,形成一个完整的结构,但这也不太符合余华所想传达的挽歌式基调。

《文城》最让人迷恋的还是叙述本身。这种叙述,仿佛江南的河流,清幽平缓,明亮开阔,沿途都是绿油油的菜地稻田,有时也不乏花团簇簇。它让我们再一次看到了优秀作家处理叙事的能力,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不用去关注小说的内涵,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享受。一个个比喻看似未经任何修饰,却像刀刻一样留在我们的记忆中,诸如“像垂柳一样谦卑”,“小美转过身来,一条鱼似的游到他的身上”,“她们涂满胭脂的脸被泪水一冲,像蝴蝶一样花哨起来”,“女儿和林祥福犹如风和风声一样同时来到,不可分离”。大量的细节场景,也都显得意趣盎然,譬如有关木匠技术的描述,龙卷风和大雪灾的叙述,顾家三个少爷撑着竹竿过河的叙述,溪镇民团与土匪在城墙边的对决,土匪张一斧的凶残杀戮行为,陈永良用尖刀击杀张一斧,田大和他的兄弟来到溪镇欲接东家的场景,以及小美将女儿的胎发和眉毛缝制在胸口的内衣里,都给人以强烈的情感冲击。这些细节,无论是温情,还是暴烈,很多时候都极具张力,让人物内在的精神状态获得了鲜活而精确的呈现,也让“诗性”和“正义”在《文城》中同时获得了全面而又谐和的彰显。

与此同时,《文城》的叙事又是节制的,但在一些关键性的情节上,却显得既放纵又魔幻。特别是在一些灾难性场景的叙述中,余华的笔墨近乎奢侈和奇幻。譬如有关雨雹、龙卷风、暴雪的叙述,土匪对付绑票的各种刑罚,林祥福吃人肝饭,城隍阁苍天祭拜仪式,等等,所以有学者认为,它带有浪漫主义式的传奇意味。的确,在一些重要细节的处理上,余华的想象力显得特别奔放,不断涌现类似于奇幻而夸张的场景,它使小说呈现强烈的主观抒情倾向,也使人们能够感受到作家在叙述过程中那种痛快淋漓的畅想状态。而这也正是小说的艺术魅力之所在——它能够让人们看到巧妙交织在一起的所有畅想的能力:“它赋予感知到的事物以丰富和复杂意义的能力;它对所见事物的宽容理解;它对想象完美方案的偏好;它有趣和令人惊奇的活动,因为自己本身而感到愉悦;它的温柔,它的情欲,它对人必将死亡这一事实的敬畏。这种想象——包括它的有趣,包括它的情欲——是对一个国家中平等和自由公民进行良好管理的必要基础,这是狄更斯的观点,也是惠特曼的。有了它,理性就将为一种看到事物的宽容观点所指引,理性就是有益的;离开了它,理性就是冰冷而无情的。”12努斯鲍姆的这段话,与其说是在阐述诗性正义的丰富内涵,不如说是对叙事“畅想”的慷慨赞美。同时,它也从一个侧面,为我们解读《文城》提供了一条别有意味的途径。

注释:

1 2 3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05年版,第72、70、74页。

4 孟繁华:《写出人类情感深处的善与爱——关于文学“情义危机”的再思考》,《光明日报》2019年3月27日。

5 6 7 10 12 [美]玛莎·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丁晓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5、47、170~171、69~70页。

8 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蒋孔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92页。

9 [奥]吉奥乔·阿甘本:《论友爱》,刘耀辉、尉光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0页。

11 [美]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宋协立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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