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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下

2021-04-16许玲琴

长江丛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儿女妻子女儿

■许玲琴

我和她有一眼之缘。这一眼,是单方面的。她没有看我。

我小心翼翼地从她关闭的世界路过。她看不见我,对于她来说,万物皆融入黑暗。

这一眼,看得急遽,看得潦草,躲躲闪闪,更像偷窥。所以,我依然不能复述她的面目。只记住了两处特征:一处是她的右眼角附近有一团雀斑,在苍白的脸颊上,仿佛一窝再也不能爬行的蚂蚁;另一处是她微微凸出的两颗牙齿,紧闭的双唇也不能制伏这两颗想冒尖的牙齿。她也有出头的迫切,无法遏制的坚利。雀斑、龅牙,这就是我对她面目的印象。据此,我对她更多了一份复杂的怜惜——她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年轻时也不曾美丽过。

她是我同学爱人,于我,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同学微信群是近两年才建起来的,以前同学间没有什么接触,现在相互信息多起来了。他在乡镇工作,我在县城工作。偶尔我到他所在的乡镇,与他能会上一面。他进城也极少联系我们,同学聚餐,有他在场的时候不多。

前几天,群里发消息,说他爱人过世。我吃惊不小。像我这样惊乍的没有,群里很平静。我这个中年文青,对死亡容易引发伤感,心里萦绕着这样的痛惜:为一个正值盛年的陌生女人,为陡然成了鳏夫的同学。祥林嫂一样逢人就叹惋。听者有心。一位偶尔听到的人竟然有一丝狭路相逢、快意恩仇的惊喜,连忙打听他家情况。说,她有一闺蜜,单身,正好是那个乡镇的,到时候可以牵牵线。我觉得这话太唐突了,同学爱人尸骨还未下葬呢,赶忙要打住。第二天下乡去同学家吊唁的路上,我当着笑话,讲到车上几个女同学听。有略知情的女同学笑而语:人家早在城关有一个小幺幺了,这下解脱了;他的老婆病了十几年,应该可以理解。这是我对这个可怜的女人知道的一星点情况。

至于她得的什么病?缠绵病榻十几年如何过来的?我的同学给她幸福没有?我一概不知。等吊唁时看到她的相貌,我更加断定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一个病且丑的女人是得不到丈夫的怜惜的。我这样武断,对同学或许是一种伤害。

我的同学从满堂碰碰撞撞的人群中挤出来,他的手忙脚乱掩盖了他的情绪。一丝喜气,我好像捕捉到了。暂且不论俗话说的升官发财死老婆,对这个年龄的男人是喜事,单单她拖累了他十几年,再多的恩爱也化作流水了。她成了他的负累,终于可以放下了,我的同学大概有了卸担的轻松。“不管怎样,于他、她都是解脱。”我们叹息。

她的葬礼是按乡下规矩置办的。城区禁鞭,乡下鞭炮依然此起彼伏。同学在乡镇混得还是有头面的,一个小单位的一把手。看得出,他要给她一个热闹的葬礼。他除了给她一个热闹的葬礼外也不能给她别的。鞭炮、锣鼓、道士的说唱、穿进穿出的人,气氛里没有哀伤,倒于热闹中有着一丝喜气。幸好这天的天气寒冷,下过雨,老天爷还是怜悯她的。

她家新做的房子很大,格局也好,曾经属于她。我们两桌同学在楼上吃完了,就径直从另一个门出来回城关了。我们闹哄哄地来,好像不是为了吊唁,单单为了吃一餐酒席。

她更加坠入陌生的大海了——只是我参加过很多陌生人葬礼中的一个。平时对他们一无所知,在葬礼上才会听到关于他们的一点消息,像海上溅起的几星点浪花,沾湿了一小片衣服,瞬间就干了。

2

他是小镇一中学的老师,妻子圆脸上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微微卷曲的头发梳成一把长辫子斜搭在胸前,喜爱看戏,在镇上做点小买卖,炸炸油糍粑,卖点瓜子花生。一旦遇上村里放电影,妻子就会带上女儿去赶场,一边卖纸包的瓜子,一边看电影。生意虽小,却是独家的。

一个拿工资,一个做点小买卖,家境在小镇上还是挺殷实的。他们育有五个孩子,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最小的女儿还只有七八岁,最大的女儿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正是这谈婚论嫁引发了夫妻间的矛盾。大女儿找了一户穷斯滥矣的人家,要面子的他死活不同意,妻子觉得女儿愿意就成。两人为此争执不休,都犟,狠话、不中听的话相互抛掷。妻子拿出农村妇女一惯的伎俩,撒泼、寻死觅活。他丝毫不为所动,不无讥讽地说“红褂子走了绿褂子来”。

妻子大概受了戏剧里刚烈女子影响,一气之下买来了老鼠药,当着他的面一饮而尽。当时小镇卫生所条件非常简陋,折腾几小时,妻子终于全身痉挛着闭上了眼睛。所有人都怪妻子太任性了,丢下满堂的儿女。

当一个女人把死亡作为杀手锏抛出来时,却被最亲的人无视,我能想象出她的羞惭,还有比这更失败的活着吗?

他在最短的时间嫁了大女儿。先前遭他拼命反对的婚事,他颓然接受了。一切办完,他的续弦也有人开始张罗。他正值壮年,家境过得去,又捧着铁饭碗,虽然一堂儿女,农村里穷,但还是有村民要把自己十八岁的女儿嫁给他,他心动,想开始新生活。说给儿女听,遭到强烈的反对,特别是大女儿,简直是愤怒,说母亲尸骨未寒……

妻子的非正常死亡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他,关于他的闲言碎语很多。学校领导理解他背负的心理重担和舆论压力,出于关心,派他到县城进修学校去进修,以后想办法调进县城,换个环境或许能够让他解脱出来。

多年后,她女儿回想,他的死是作了准备的,不像她妈妈那么轻率、意气。他把她和妹妹接到县城去玩,其实就是在对幼小的女儿表示最后关爱。他还在家里柜子上用毛笔写了十六个字:自力更生、自立为人、自强不息、自始至终。这是他留给儿女的遗言。只是他自己没有做到自始至终,言传没有身教。

那时,他在进修学校进修,有一个要好同学是平桥小学的老师。某一天,他突然来访,同学安排过夜,和自己儿子挤一张床。快天亮时,儿子充满疑虑地跑到父母房里,对父亲说,昨天一起睡的伯伯不见了。出来找,发现他已经挂在一棵粗树枝上,成了那棵光秃秃的树上唯一的一片叶子,颤悠悠地晃荡。他一个人再无法穿过寒冬,抵达下一个春天了。

多年以后,当时十二岁的四女儿长大了,来到平桥小学,想找到当年他了断的树,却遍寻不到了。死亡飘忽无影。人间处处是断头的线索,没有清晰的证词。

3

去年五月初,黄歇古井口村发生一起火灾,一户民房着火,全家四口皆葬于火海。这件事发生在一个闭塞的地方,并没有引起民众的沸沸扬扬。媒体几乎没有报道,只有政府网站页面寥寥百余字,事情进行了淡化。但是小道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过了一个星期,一帮同学到古井口村一家农庄玩,于是提起这件还算热门的事情。火灾现场就是桥头一超市,我们的车经过那里,大家的好奇心被激起,伸出脑袋朝窗外不停地张望,但因为对地点不熟悉,车轮一滑,就闪过了,我们还是没有看到现场。

知情人描绘这件事,不再是百来个字的抽象概念化语言。

这家人,开着超市,是村里日子很好过的,有一儿一女,女儿是抱养的。一家人住在超市楼上,超市堆的东西太多了,农药、鞭炮等等都混杂在一起,挤得水泄不通,防盗门锁得紧紧的。半夜时,起火了,或许是电线老化,或许是点的蚊香引起的,原因大概难以查清了,但超市易燃物太多了,特别是鞭炮,噼里叭啦地响起来了,如枪炮轰鸣,这家人仿佛突然遭到敌人的袭击,处在战火纷飞中了。防盗门把房子围得如铜墙铁壁,救援的部队被困在外面。村民们站在外边,徒然着急。男的像一位勇猛的战士,从硝烟弥漫、战火猎猎中冲了出来。但一回头,发现妻子和儿女还困在里面,于是又奋不顾身地往火海里面冲。外面的村民们拼死都拉不住。最后一家人都葬身于火海。火熄灭了,村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倒在楼梯扶手上,身体还保持着向上的姿势。

这件事情从一则新闻变成了一篇鲜活的口述散文,一些生动的细节在我面前大火一样窜动,不知不觉脑海中总浮起这名陌生的普通男子模糊的面容,生命最后表现的大爱给他抹上了英雄主义色彩。在最后关键一刻,他没有丝毫迟疑,更没有贪生怕死。或许他是对的,没有选择苟活。我想如果他活下来了,下半辈子也会在内疚和痛苦中煎熬,一双儿女每晚会在大火中用稚嫩的声音呼喊着爸爸,妻子十个焦黑的手指也会不停地伸向他。悲剧中惟一的一抹暖色,就是这家人至死也没分开。

4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些陌生人的悲欢生死就如同尘埃,消散于这个浩瀚的世界,无声无息。他们经历过怎样彻骨的伤痛?他们的脸上也曾有过畅意的欢笑吧?阳光洒落在身上,他们的心底也曾泛起过温柔的眷念,感动于生命中一些美好的时刻吧?

我有时会不经意想起,想起我听闻过这些陌生人的死亡,试图从一星半爪的痕迹中抓住他们命运的线索,试图了解他们是怎样鲜活地在这个世界欢笑哭泣,又是如何一点点走向黑暗。一个平凡渺小的生命,终会逝去,会成为一把灰,会如同尘埃落下,融入脚下这深厚的土地。可是,再渺小的生命,也该恰如尘埃,定要开出一朵花来,在阳光与风中,摇曳,绽放。更愿生命如草,倔强生长,努力向阳。

许玲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第十届签约作家。曾在《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诗选刊》《长江文艺》《长江丛刊》《芳草》《钟山》等期刊发表作品。诗集《琴的左弦》获2014年湖北文学奖(双年)提名奖。2015年入选湖北省宣传文化人才培养工程“七个一百”项目(文学类),现居湖北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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