膜生活
2021-04-16吴梅芳
■吴梅芳
在女子养颜美容馆外间,一字摆着六张窄床,其中四张躺着人,身上分别盖着一色的白底绿花薄被,头颈部露在外面,白茫茫一片。有的脸还经得日光灯的当头照射,有的越照越黄,像一张肿了的黄纸。都在接受着服务员的精心打理,或做面膜,或做眼膜,或做颈护。另两张床上坐着人,服务员不够,只有等。
丽英坐在5号床上边等边看馆里年轻的女老板小庞有条不紊地给她以前的同事珍玲做眼膜。丽英长着一张粉色鸡蛋形脸,熟人总说她十多年来一直是这个模样,但丽英每天照镜子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前额和两个眼角起了些许皱纹。她上穿一件厚实的绿呢大衣,下穿紧身羊毛裤,脚套一双高筒皮靴,因昨晚夜班,上午又查房、开处方,中午补觉,来迟了点。
珍玲的脸团团团圆圆,白白胖胖,滋滋润润,像一盘水灵灵的满月搁在那里。她辞掉辛苦的护士工作有多年,不用做事了,每天尽顾着打麻将,跳舞,保养得很好。小庞的手白净、细嫩、柔和,一边娴熟地给珍玲清洗、帖膜,一边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眼皮子又是最薄的地方,最脆弱了,每个星期最少要做一次眼膜,每天早晚涂眼霜。”
珍玲是比较挑剔的人,每次来都点名要小庞服务。因为试来试去,其她几个服务员都比不上小庞的手法:轻柔又到位,舒服又有效。她大约猜着小庞又想推销产品(八成是眼霜),就转移话题问丽英:“你家童局长差不多要高升了吧?”
丽英道:“别乱说,影儿也没有的事。”
“他那么勤恳工作,也该去副转正了。”
“谁说得清呢?你懂的!”
“你让他活动活动嘛。你没听说‘跑官要官,多半成功’。”
“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肯给人低眉下眼,弯腰媚笑。我也想通了,这辈子能够有吃有喝,有点闲钱花就满足了。”
“那倒是的,只要家庭平安,一家子和和美美,比什么都强。再说了,你那支笔,每天温柔地宰病人一刀,额外所得就强过小庞在这儿手脚不停地忙乎一天,来得又正当大道理。”珍玲说罢黯然,心中羡慕丽英。她想,自己要是个医师的话,也不会辞职了。
珍玲的丈夫是个生意人,钱包日益鼓胀,腰身日益粗壮,应酬日益繁多,谁不知道现在外面红红绿绿多,莺莺燕燕的,珍玲一张老面孔,怎敌得过那些鲜活的青春亮妹?她真想回到从前两个人勤俭持家的时候,虽然劳累点,但夫妻恩爱喝水也甜。然而,那种日子又无钱敷膜,那怎么走出去见人?罢罢罢,一切顺其自然吧!来洗脸做膜,一是为美容保养,二是为消磨时间,再一个,显示自己的生活品质。
丽英现在已是内科专家了,确实,她一般只要动笔开方都有进项。但她不是那么贪得无厌的人,凭着自己的良心,能得的得,不能得的不得。不像有些医师,心狠手辣,非新特药不开,无回扣的药不开,还在病人面前说得天花乱坠,诱人自愿上钩挨宰。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丽英的苦处都放在心里。大约再没有人能够像她那样,之前某一夜从班上回家拿私用品,发现有个陌生女人躺在她位置上,过后她还能当没事一样。当时丈夫跪下来求她看在孩子份上饶了他,她却冷静得出奇,让那女人快穿好滚蛋,又让丈夫赶紧把被子抱下来送到远处的垃圾桶焚烧,然后她拿了私用品回医院继续上夜班。真是往事不堪回首,丽英于是对珍玲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每个人只晓得自个。我们家那位,别的都好,就是大男子主义,回家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电视,吃完了碗筷都懒得帮我收拾。”
珍玲道:“现在这世道,男人只要感情不二就是好丈夫了。那点子家务,你做就你做呗,又累不死人。”
“也想请个保姆,又怕惹气受。问题还在请不到保姆了,现在农村的女孩子都宁愿出去闯世界,不愿束缚在屋子里侍候人。”
“也可以像我一样,请家政公司的钟点工嘛。蛮好的,一周做一次清洁;也上门做饭,提前给她们个电话。”
“这倒好,就怕我们家那位不同意,他八成认为那是奢费。”
“将来人死了,又不需要钱垫棺材底。活着该用得用,存那么多钱干什么。”
丽英嘴里“哦哦哦,嗯嗯嗯”,心中却又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那一回,次日早晨下了夜班,她回到家,丈夫还没走,像个犯错的小学生等着挨老师的批。丽英说:“下次再犯,婚离定了,还要闹得不好看。”丈夫千发誓,万保证。待他一出门,她就骂一句“真是没有不吃腥的猫”,然后倒在儿子的床上蒙头躺着。当真心里不气么?然而气又有什么用呢?她懂得男人都是欲望支使着的动物,行动受体内荷尔蒙的支配。女人天真地想要丈夫在感情上言行一致地对她从一而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女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爱自己一点,对自己好一点。好在自抓着丈夫那一次后,他在家里积极图表现,抢着洗碗、拖地板,也算将功抵过了。为了以后的生活,丽英情愿忘记那档子事。
小庞轻轻地对珍玲说:“准备做面膜哦!用蜂蜜调配,效果更佳。”边说边提拎着珍玲带来的蜂蜜倾倒。又说:“您这蜂蜜是上等货,稠稠的,不像上次某某老师带来的,稀得像白糖水。”
珍玲自豪地说:“这是丈夫一个在乡下的伙计送的,说是真桂花蜜,看来不假。”
丽英转头看了看6号床上坐着的女士,身穿一套牛仔服,脚穿运动鞋,健康的身材,梨形脸,红里透着黝黑,看不出年龄。丽英对她说:“你好像有点眼熟,在哪儿见过似的。”
“梨脸女士”微笑,道:“那是可能的,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
看着那笑容,丽英恍然大悟道:“对了,昨晚电视上播了一个关于水果产业的专题片,里头有你,面对镜头也是这样笑,手攀枝头摘梨子,身后是好大一个梨园。”
“梨脸女士”又一笑,道:“哦,是的,那是初秋时拍的。今年是大年,梨子丰收了,个大肉厚水多味甜,当时都被订完了。”
“好像电视里介绍你是某单位职工,下乡承包荒山的?”
“哦,是的!单位有点沉闷,也不大景气,就和丈夫承包了一百多亩地,一来响应政府号召,二来自己也过得充实些。”语气中透出一股子成就感。
“真真太好了,要不是要上班,我也真想去承包一亩三分地,劳动劳动,人全身就都舒畅了。可惜,现在年龄大了,没有那股子干劲了。”
“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呢,那脸形,那色泽,很美丽!”语气中透出羡慕。
“我倒想跟你交换一下呢。哈哈,玩笑啊!”
这时珍玲插了一句:“以后你们家梨园弄大了,钱多了,可要仔细你丈夫点。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似有前车之鉴,她殷切地关照“梨脸女士”。
“那个!人的心灵是非常奥妙的,谁也捉摸不透谁。有的夫妻可能同床异梦,但也不能怀疑一切。”“梨脸女士”说。
这时,1号床上先来的一个女士做好了,她不光做了面膜、嘴膜,还做了眼护、颈护,还按摩了背部,磨蹭了老半天。她从被子里坐起来,光鲜白晰的脸蛋把她边上的白墙壁都比下去了,杏仁脸,面色妩媚,丹凤眼,双目含嗔,小巧而挺直的鼻子格外好看,天然风流,让人想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她套上乳白色羊毛衫,把穿着肉色丝袜的两条长腿放进半高靴里,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米色风衣穿上,又取下彩花闪金的真丝围巾搭在脖子上。然后自顾自风度翩翩地下楼去,是个高个子,身材又匀称。她边走边抚摸那一头淡黄挑白的披肩发,自言自语地说:“再到对面美发店给头发倒个膜,有点纠结,梳不通。”
珍玲道:“说到头发,晚上我也要倒膜了,不然没有光泽;还要依例染一下,不然里面的白发现出来了。”
“咦”,丽英问,“这不是街上最有名的美女吗?”她边说边走向1号床,把绿呢大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里面穿一件黑羊毛衫。再用手退掉高筒皮靴,躺到床上拉上薄被盖上。
“可不是”,珍玲道,“可惜离了婚,男人想吃她豆腐的多,愿跟她结婚的少。先前没离婚,男人跟她玩还放心些,不担什么责任。”
“那她不离婚不行吗”小庞问。
“可她丈夫要离呀!她丈夫是个生意人,先前要靠她那些男朋友提携,乐得妻子交际广,会巴结。后来她丈夫发达了,能够在场面上自立了,终于忍受不了妻子给他戴的那些绿帽子,就发狠跟她离了。世上又不是没有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
“这不公平,先利用,再抛弃。”小庞说。
“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也怪她不自尊,不自重。”“梨脸女士”忍不住说。她看2号床上的顾客做完了膜,正起床要走,就过去接那个位。
珍玲道:“听说她还有一个妹妹,长得不比她差,在某某单位上班,又会喝酒,又会唱歌,又会跳舞,逐渐就成了一朵交际花,很多酒席上、歌厅里、舞场里,都有她的身影。有时一晚要赶几个场,每每众星捧月。大约如果没人请,反倒会感到空虚失落。她可能以为那蛮有身份,有地位,却不明白实在只是个‘三陪’罢了。真是精神麻醉!”
“不过,就句实在话,有时由于工作需要,这样的女人很吃香,很受领导器重。”“梨脸女士”好像深恨自己比不上那个“三陪”有本领。
“还是像你这样自主创业实在些,有意思些。”丽英总结似地说。然后“哎哟”一声,对给她刮痧的服务员小李说:“轻点,轻点!待会到太阳穴那儿再用力按几下。”
这时,一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领着个两三岁的女孩进来了,她的眼睛很奇特,两个眼珠子向前突出,像一对灯泡亮亮地照着她自己的脸,很明显是患了甲状腺功能亢进症。她不是给颈面诸处做膜的,而是做卵巢保养来的。她年轻时作过几次人流,刮宫引起子宫内膜异位症,每月总要痛几天。就这样痛了一辈子,现在到了更年期,却又淅淅沥沥,像春天的毛毛漏。最近朋友介绍来做了两次卵巢保养似乎好些。
小庞热情地招呼她:“朱阿姨,您略微等一等,我的这个顾客马上就好了。”
朱阿姨便搂着孙女儿坐在5号床上等,垂着眼帘,仿佛实在疲惫了,又仿佛是顾影自怜地瞧自己那张黄黄的,已经有点下坠的椭圆脸。大约因为一辈子被疼痛所折磨,痛苦的表情做得过多,她不光额头和眼角有密密的皱纹,连鼻根上头和两边嘴唇上也各刻着三道杠。而且,嘴巴鼻子眼睛尽力挤向一堆,看起来一副苦相。唯一能给她带来一点支撑的是两个铂金耳环和脖子上有意露出来的一条铂金项链。
小庞也许看她年纪较大,找话敷衍,便道:“您孙女儿今天不上幼儿园呀?”
朱阿姨道:“现今流行甲型流感,我们暂时不送宝宝上园。”
“宝宝好可爱的哦,是像她爸爸还是像她妈妈呀?”
“我像我妈妈,我妈妈好看些。”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把大家都惹乐了。
朱阿姨亲了孙女儿一下,也笑了。然后诉苦似的道:“我这辈子是个作孽的命,带大了儿女带孙子,像个老妈子,一天一天服侍他们吃,服侍他们喝,还要给他们洗衣服。连每月痛的那几天也不能歇一歇,都是吃着止痛药干活。”
“朱阿姨一辈子顺利走下来了,还儿孙满堂,那是您福气好哦!”小庞真不愧见识多,少年老成地安慰她。
“哪里呢?还不都是我忍得多?要不早在三十岁上就离了婚,让那死老头子试试别个女人的脾气看看。为了一儿一女,我不得不忍着点。再说,女人离了婚也就那命,说不定再找个男人跟先前差不多,可能还比不上先前那个,那还不如不离。不过想来,自己的命又比街上开着大蓬车专修房屋漏水的男人的老婆的命强些,听说夫妻俩白天挣钱,晚上就睡在那车里,也亏那女人吃得了那个苦。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不管怎样,下辈子再做人,希望不要托生为女人。”
“朱阿姨,我这里快好了,请您到里间房里躺着,我就来了。”
朱阿姨本来还有一肚子话,见小庞那样说,就欲言又止地抱着孙女儿进里间了。
丽英听了朱阿姨的话,心中深为触动,然后悲哀。身为女人,大约都是这样熬着的,世上没有一份完美无缺的生活,有的是百孔千疮的感情。她悲哀得头痛,便说:“把太阳穴那儿多按几下,用力按,有多大力气用多大力气。
“要做面膜了,等敷好了面膜再按哦,反正要敷二十分钟”,小李说,“您的嘴唇有点干,可以做做嘴膜。”
“唔?”
“或者,您自己在家做也行。我教您:临睡前用热水洗净嘴上的角质皮,同时热气可以丰富嘴唇的血液循环,再在嘴唇上涂上蜂蜜,用薄膜贴严实。第二天早晨起来撕掉薄膜,嘴唇会变得饱满、润泽。您知道,蜂蜜是最有营养的。”
“嗯!这个简单,我可以试着做。”
在小李的按摩下,丽英竟慢慢睡着了。醒来她说:“我刚才做了个梦,一个变幻莫测的万花筒老在我眼前转,可怎么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李说:“现在已是华灯初上,街上可不像个万花筒嘛!”
丽英起床,从架上取下大衣穿上,扣好纽扣。临下楼前,她跨到窗户边往街上看,只见每家店铺前檐都是霓虹灯在闪烁,连街边老梧桐树上都安了装饰灯,满街一圈圈梦幻般的红的、蓝的、绿的光影流过去、流过去……
吴梅芳,现任崇阳县文联主席。湖北省作协会员,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年华似水心如雪》《春来春且去》。全国书香之家,省文联系统中青年优秀文艺人才,咸宁市百名优秀文艺人才。崇阳县政协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