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节学术思想转变研究
2021-04-15陈华
陈华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303)
刘节(1901—1977年),浙江温州人,现代史学名家,在思想史、先秦史和史学史研究方面均有建树,1946年开始任教于广州中山大学历史系,直至因病去世。由于“左”的思潮影响,1957年以后刘节屡受批判。尤其在1962—1964年间,他先后发表了《孔子的“唯仁论”》《中国思想史上的“天人合一”问题》《墨子的兼爱和实利思想》等文章,系统阐述了他的“天人合一”观点以及对孔孟思想的评价,深刻反映了他的历史观、阶级观以及历史研究的方法论。这些文章引起当时国内学术界对刘节的“错误历史观点进行严肃的批判”,座谈会、主流学术刊物和报纸均是声讨的阵地。改革开放后,批判刘节的势头有所转向,有人评价他“一生坚持学术独立,捍卫学术尊严,不为任何时代潮流所动”[1]。李锦全是刘节的学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也曾撰写文章批判刘节。他后来这样评价刘节:“对新中国是热爱的,也努力研读马列主义著作。当然由于他治学的观点和方法,不能适应解放后的政治形势,加上他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还有某些保留的看法,因而多次受到学术界的批评。应该承认,刘先生在对待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态度上和在某些史学观点上是有可批评和讨论的,但也要看到另外一面,不能完全抹杀他在学术上的成就。”[2]本文拟就刘节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认识、学习与运用,尝试探讨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学术思想上的转变,以证后人之评价。
一、新中国成立前刘节对唯物史观的认识与评价
新中国成立前,刘节由于没有系统接触学习过马克思主义理论,所以对阶级斗争、唯物论等的认知并不深刻,有些观点甚至是错误的。
1922—1926年间刘节在上海读大学,此时中国社会在经历五四运动后正处于革命思潮涌动、社会革命勃兴之际,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理论得到广泛传播。据刘节后来回忆,他长期订阅《前锋》《向导》《中国青年》等中国共产党当时出版的一些刊物,也曾参与过恽代英、彭述之等共产党人组织的地下宣传活动,但1926年去北京清华国学研究院读书后就不再参与政党活动[3]。1934年底,刘节为顾颉刚所著的《古史辨》作序。当时唯物史观作为新的史学研究方法而颇受历史学者关注,刘节却在著文中表示:“近来学者好言用唯物史观来创造新史……马克斯辈发现唯物史观的时候所用的材料,不外乎西欧之部。如果拿来解析世界史总嫌不够。”刘节甚至认为“马克斯辈所发见的方法,其实都是社会学的而不是历史学的”[4]。
1939年3月,刘节阅读张君劢所著《立国之道》一书。他点评此书,认为:“阶级与国家一章中反对马克斯主义者阶级斗争之说,以为在此民族求生存之关头,鼓吹阶级斗争便是自杀……本来阶级斗争之说,意在鼓吹社会革命,并无永久之真理价值。历史上虽有不少阶级斗争之事实,但社会主义者之目的在今后永远消灭阶级斗争,否者(“者”字原文如此——笔者注)此革命即无多大价值。”[5]对于《立国之道》第三编中各章所提出的确立公有财产、国家计划经济等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具体方案,刘节总体上则是表示赞同的,认为这些主张“如能真正做到,未始非吾国人民之福”[6]。由于与自己所持唯心论哲学观相合,刘节比较认同该书中对唯物辩证法的评论,“张氏以唯心论立场批评唯物论辩证法,谓唯物唯心之‘唯’乃‘唯持’之意,非‘唯独’之意。至于辩证法,张氏谓之为不高明之玄学。如果只有这个辩证法,世界里将什么东西也得不到,所得到的是一个虚无。又云:把唯物论的见地用到结构上,他把经济结构看成是非人间的,这是把经济系统隔离化、抽象化、孤独化。皆有相当真理”[7]。从刘节的评价看,这一时期他不认同“阶级斗争”理论,但认可社会主义的一些主张。
《历史论》是刘节1940—1944年间困居于重庆南岸川江旅馆时所著十篇文章的合集,以第一篇文章为书名,1948年由正中书局出版。其中多数文章并非专业的学术研究论文,而是他阅读书报杂志时的感想,所以涉及内容较为繁杂,但却能深刻反映刘节的历史哲学思想。书中《历史上的两种法则》一文提道:“资本主义的社会,是商人阶级称雄到了极点的时代。唯心论者或者唯物论者,社会主义者或宗教家,如列宁与甘地之类,都在那里咒咀资本主义,而想法在这种制度上谋改革。其所想象中的未来社会,都是合于自然法则的机构。”[8]在这里刘节运用“所有制”的观点讨论“自然法则”和“人为法则”等相关问题,并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所在以及社会主义者谋求改变的合理性。在《历史论》中,刘节也对唯物史观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讲唯物史观的学者,把经济看作历史的基本条件;以为一切社会上的文化产物,都以经济制度为转移。这也是有很大根据的。”[9]他说:“近代文明之所以超越中古者,即在于生产方法之进步……在农业制度方面:由古代的佃农制到分田制,屯田制,以至中世的大地主,同近来的集体农场。以上说的,是生产分配二方面的经济机构之逐步改良。近代的消费合作社,更是走向社会主义的过程。”[10]可见,刘节是肯定唯物史观所证“经济基础”以及“走向社会主义”是具有合理性的。但他认为唯物史观忽略人类“心灵生活”不妥,赞同其他学者对唯物史观的批评。他在《历史论》中提道:“这一派人黑智儿(黑格尔——笔者注)而出,不过是有从唯心论走向唯物论的观点之不同而已。他们相信人类进化在实验科学征服了自然。人类的物质生活因而增进了。一切文化上的继续增长,都受经济体制,与生产技术的支配。否认人类有所谓心灵生活。但是他们把历史看作政治宣传品而忽略史学上的技术问题。所以他们的学说别有用心,于历史学上的进步所关不很大。施亨利说:顽强的历史唯物论,或太狭的经济史观,是与实体相冲突的。所以历史学同社会学、经济学不一样。历史学减少这两门科学的抽象性,使历史中的或然事件,与偶然事件,增加地位。这番话,批评唯物史观派的说法,甚为确切。而且加重说明历史的责任与性质。”[11]
刘节还曾于全面抗战初期读过李建芳所著的《论中国共产党》一书[12],但未见与此相关的、更深入的评论。综观刘节在这段时期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及相关理论的认识与评价,应该说是经历了一个从排斥到部分接受的过程。初始他并不认为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是一种玄妙、高明的理论思想,而是有些不以为然。随着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逐渐深入了解,刘节虽然没有完全信奉,甚至对一些观点仍有排斥和批评,但是这种批评也不是全盘否定式的批评,他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也有意无意地接受了唯物史观的一些方法与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刘节认可唯物史观对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与方式的解释,并认为唯物史观与自己的观点相符合。这也是他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自我批判”中,认为自己的历史观点与唯物史观并无根本冲突的原因所在。
二、新中国成立后刘节对马列主义的学习与思想改造
1951年秋开始,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迅速从京津冀高校深入开展至全国。思想改造主要是针对特定人群,教育被改造者要“分清革命与反革命,建立为人民服务的观点,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方式,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抛弃原来反动的或错误的阶级立场”[13]。1951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在学校中进行思想改造和组织清理工作的指示》,指出“学校是培植干部和教育人民的重要机关……必须立即开始准备有计划、有领导、有步骤地于一年至二年内,在所有大、中、小学校的教职员中和高中学校以上的学生中,普遍地进行初步的思想改造的工作”[14]。1952年1月5日,全国政协常委会第三十四次会议通过《关于展开各界人士思想改造的学习运动的决定》,针对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明确了思想改造学习运动的基本内容和主要形式[15]。
刘节当时担任中山大学历史系主任,作为曾经参加过国民党、经历过革命动乱的高级知识分子,他是这一时期思想改造的重点对象。在交代清楚历史问题的同时,他自愿接受思想改造。根据对《刘节日记》中相关记录的粗略统计,仅1952年,刘节就参加了“学委会”“学委会分会”“互助小组”等政治理论学习小组以及“座谈会”“参观”“听报告”“写检查”等思想教育活动不下90次。思想改造与“三反”“五反”运动相结合,“组织他们去参加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三反’‘五反’的斗争,参观工厂和农村”等是思想改造的重要方法[16]。在刘节的日记中相关活动都时有反映,如1952年1月31日上午到中山纪念堂听李凡夫报告“三反”运动的意义与办法等[17]。
除参加集体活动外,刘节不仅仅按照要求撰写、反复修改自我检讨材料,而且仍然保持晚间阅读的习惯,自觉阅读各种马列主义理论著作、文章和政策文件。1952年5月25日开始,他连续多日撰写自我检查,反思“一个旧知识分子对于新社会新思想的初步认识”[18]。如《共产党宣言》《青年团的任务》《苏联哲学问题》以及“莫斯科大学关于逻辑问题的讨论”“刘澜涛关于忠诚老实的讲话”等均见诸日记。读完日丹诺夫所著的《苏联哲学问题》之后,刘节在1952年3月16日的日记中记录了自己的读后心得。他并不完全认同日丹诺夫对哲学史的概括,认为“日丹诺夫同志以为马克思主义的产生是哲学中的真正的发现、真正的革命。因此科学的哲学史是科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及其规律的胚胎发生与发展的历史”,是不准确的,哲学史应该“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斗争的历史……从马克思主义成为无产阶级科学世界观的时候起,哲学史的旧时期就终结了”。他还认识到“唯物主义是包括了所谓党性的,使我们必须在估计任何事实时直接公开站到一定的社会集团的观点上,同一思想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可能有不同的性质。想要说明从各种社会形态中发生的政治观点、私有观点、哲学观点、宗教观点等,首先就要详细研究这些社会形态生存的条件。哲学也像任何科学一样,应当不断用排除陈腐的原则,增添新的原则,而发展起来、完善起来、丰富起来……马列主义这一有生命力的创造学说,是要在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和现代自然科学成就基础上,不断地开展,不断地丰富起来的。唯物主义每当有新的、构成自然科学新时代的伟大发现时,就必须采取新的形态”[19]。
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成效显著。1956年1月知识分子会议召开时,周恩来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并明确提出:“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已经成为国家工作人员,已经为社会主义服务,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20]杨绛曾经细致观察了思想改造运动。她原本以为思想是无法通过这样的运动形式改造的,但在学习运动过程中,她看到了思想改造给知识分子很大的触动,甚至“触及灵魂”。通过改造,一些人思想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21]。通过思想改造,刘节也对自己以往旧的学术观点有所反思。1952年6月5日,他在日记中有“昨夜一宵未眠”“下午阅旧著”等记载。夜不能寐、重读旧著之举,显然是通过学习马列主义理论及著作,对自己早年间学术研究的反思。刘节在1962年曾这样反思自己的思想改造情况:“现在我们已经进入社会主义时代,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已经取到均等的机会,可以克服客观方面的困难了。但是主观方面的缺陷是积多少年代所造成的,所以思想改造成为每个人的必有过程。解放十二年,我的思想有许多变动,但远远地落在后面,未能赶上。”[22]他承认自己在思想改造方面的“落后”,在学术文章中表达不同观点时,他也常常不忘强调自己是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指导下进行学术探讨。
三、刘节对自己学术方法与观点的修正
有学者批评刘节,认为他所发表的学术文章“是以超阶级的人性论对抗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阶级斗争的学说,是以人性的发展史代替阶级斗争的历史”。“解放以来,国内剥削统治阶级虽已基本推翻,但他们的残余势力仍在企图复辟,阶级斗争更加复杂、尖锐,而国际上的阶级斗争,尤为激烈。人们都在提倡实事求是的认识方法,以与反动派分清大是大非,都认识到以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的实践为基础才能认识客观真理,实践才是判别真理的标准,而刘先生在这时候,却把程朱理学那一套‘理论’重新端出来,这是不能不令人感到吃惊的。”“我们也须要无产阶级的感情,须要无产阶级的人情味,但我们的无产阶级的人情味是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是在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中互相支援,互相帮助,而不是象刘先生所宣称那样无原则地‘爱一切人’、‘不偏激’等等。”“我们必须在各个问题上与刘先生的理论划清界线。”[23]类似这样对刘节的批评在当时还有不少。有学者还梳理了1962—1963年间刘节发表的文章和批判刘节的文章,系统整理了刘节的一些“错误观点”和学者们批判他时所持的论点。其中,针对刘节“否定阶级分析方法”的言论,许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予以批驳。他们指出,“古人是否懂得阶级斗争与古代有无阶级、我们是否必须用阶级斗争理论来研究历史,这是完全不同的事”。对于刘节“把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歪曲为‘教条化’”、“必须恰如其分地把事实说出来,才算是真正把握住历史事实的总和”等言论,学者们认为:“社会划分为阶级和人民群众在进行生产斗争的同时不断进行阶级斗争,就是历史的真相。而只有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才能够最深刻地揭示历史的本质,把历史真相如实地反映出来。”[24]在当时极“左”的、特殊的政治氛围中,对刘节的批评很难秉持“百家争鸣”的理性态度。再者,一些批评者也只是静态地看到刘节著作中的相关论述,并不去考察刘节学术观点的动态转变过程。
梳理刘节新中国成立前后的著述和日记,我们不难发现:通过系统学习马列主义理论、切身感受国家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的巨大成就,刘节实际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并将其运用于自己的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这也使刘节的历史哲学思想和具体研究工作的许多学术观点都发生了明显变化。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他的阶级斗争观点的变化。刘节在对自己“超阶级”观点有所保留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承认了阶级斗争。
1956—1961年间,刘节先后发表《西周的社会性质》《再论西周社会性质》等多篇文章,参与当时学术界关于中国封建社会历史分期问题的讨论,阐述自己“西周封建说”的观点。他分析殷商是奴隶社会、西周是封建社会的这一观点的前提,就是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社会形态论述框架之下。而且凡重要论点,均能以马克思的相关论述为论据。《西周的社会性质》一文在论证低级的奴隶社会基础上也可能出现封建制度时,刘节引用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长达近百字的论述。他还在此文中说:“按照马列主义的理论,为要了解某一社会经济的性质,必须从最基本的,或者说从主导的所有制形式,去考察全面问题,不能够只就某一局部的、甚至于是次要的社会经济现象去概括一切,因为那些次要现象是受主导的生产关系所制约的。”[25]最后文章指出,西周时期产生了封建土地所有制,西周时期社会经济主导力量已经是封建社会的生产关系,因此西周是封建社会。刘节认为,奴隶社会末期发生的殷周更替是“革命”,是“阶级斗争”。“这样的大革命,这样巨大的阶级斗争,必定因为早已经有生产技术的改造,与渭水流域的地方肥沃,生产力正在向前发展,使原有殷人所保存的生产关系已经不能适应这一种生产力的性质,于是才引起殷人本部的大革命,这才是顺应时势要求的创举。从这一观点去说,那时确乎是有从低级的奴隶社会转向封建社会的可能。”“从奴隶社会转到封建社会,在生产技术上并没有一个不可逾越的距离,可是必须要做到一点,就是必须使生产资料基本上转归直接生产者自己来支配。这种生产方式与古代氏族公社里的生产方式还比较接近些,因为那时候的公社成员还比较能自由的处理自己的生产资料;但是与高级奴隶制社会的生产方式是根本不相同的,因为那时候的奴隶们连自己的生存权都不能保有。”[26]刘节在文章中反复强调用唯物史观进行科学研究的必要性,他也正是通过分析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变化情况来分析“封建土地所有制”,并以此论证自己“西周封建说”观点的。笔者做简单统计,刘节在《西周的社会性质》一文中,直接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话就有18处之多。另从《文史哲》杂志、《奴隶社会历史译文集》、尚钺的《封建社会历史译文集》、中国人民大学世界史教研室出版的《世界古代史参考资料》、谢苗诺夫的《世界中世纪史》等书刊资料中引用其他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论述及观点就有17处。
除运用阶级斗争的方法重新阐释中国古代社会的性质与演进外,刘节还以唯物史观指导自己其他的学术与教学工作。刘节曾反对以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来区分“好人”和“坏人”,他认为应该把“好人”与立场、观点、方法分开看,辩证唯物主义者也有成为右派分子的。在1957年暑假之前,也就是“反右派”斗争开展之前,刘节并不认为自己以上观点有什么错误。但在后来的“自我批判”中,刘节修正了自己的观点,承认“把‘好人’一观念与立场、观点、方法分开来看,这是我最大的错误”;认识到“好人与坏人的分别应该以其阶级立场做分界线”[27]。《中国史学史稿》是在刘节的课程讲义基础上整理而成的著作,在该书的叙论中,他承认历史家有阶级立场,“中国史记载统治阶级的事情多,关于被统治阶级的事情少,这当然是事实”[28]。
可以看到,新中国成立前后刘节对阶级斗争理论、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看法变化颇大。当然,也有学者批评刘节只是“新瓶装旧酒”,“借着讲中国古代思想史,表述自己的看法”,文章里有“不少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常用名词,如社会规律、阶级斗争、共产主义之类。但其概念的内涵,和我们一般的理解大不相同”[29]。
四、新中国成立后刘节的主要学术思想与观点
从刘节的相关文章、发言中可以看到,无论是对孔子、老子、墨子的思想评价,还是对“疑古”“考证”的治学方法,或是其史学理论,刘节都有自己的学术观点[30]。刘节承认自己“客观唯心论”的思想,也认识到了自己“客观唯心论”思想的不足,但认为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解释“虽然没有历史唯物主义那么讲得好,似乎也不至有什么很大的抵触”[31]。随着新中国成立后对马列主义理论的系统学习,刘节的历史哲学思想和具体研究工作的许多学术观点都发生了明显变化。在学习马列主义理论之后,他虽然认为“自己原来的观点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并不相冲突”,但“研究中国古代史的视角和方法发生了变化”[32]。具体来说,新中国成立后,刘节的主要学术思想和观点可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赞同“古为今用”与“抽象继承法”
1957年反右斗争扩大化,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对当时阶级斗争的状况进行了错误的判断,逐渐向“左”偏航。1958年3月10日,陈伯达发表讲话,批评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中盛行的“‘言必称三代’的烦琐主义的学风”是资产阶级遗留下来的风气,不是无产阶级的和马克思主义的风气,强调“应该面对现在,厚今薄古,而不是厚古薄今”[33]。他认为学术要为一定的时代、一定的阶级服务,只有“厚今薄古”,立足于当今时代,社会科学的发展才会对新中国的建设、对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起积极的作用。该讲话中的“厚今薄古”观点很快引起了学术界的热议。《人民日报》《学术月刊》《历史教学》等报刊仅在1958年就发表了上百篇关于“厚今薄古”的讨论与研究文章。郭沫若、陈垣、范文澜等史学家都发文参与讨论。1959年5月,陈伯达又发表题为《批判的继承和新的探索》的讲话,进一步谈及学术界和文化教育界中的“继承历史遗产”问题。他批评冯友兰的“抽象继承法”是“想剥夺哲学、道德的概念中的具体内容,使这类概念成为超客观存在、超时间、超历史条件的某些绝对的、先验的形式,公式,或名称”。其目的在于“企图经过某种形式保留中国历史上的唯心论体系,企图把中国封建时代统治阶级的一套道德都当作永恒不变的道德”[34]。
刘节赞同“抽象继承法”,强调古为今用。1963年10月5日,广东历史学会举行学术座谈会专门对刘节进行批判,刘节在座谈会上对“抽象继承法”做了解释,认为“对于事物进行抽象,也是一种批判。如我们今天宣传要继承文天祥、岳飞等历史人物,说他们是‘舍身成仁’、‘精忠报国’,这都不可能不是抽象继承。师其意,不师其法,这就是抽象继承法”[35]。他还举例强调抽象的意义:“仁”和“礼”都是从各种具体事件中归纳出来的抽象概念,过去用孝、悌、忠、恕解释“仁”,现在我们就要用阶级友爱等来看待“仁”[36]。虽然孔子所说“仁”的具体内涵与我们现代社会主义时代不同,“但是不能说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社会不需要‘仁’”[37]。
(二)认同阶级斗争观点,但认为不应该教条化地用以解释古代的历史事件
刘节认为:“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中历史发展的规律,但这种规律一直到近代,才被科学的历史家——马克思、恩格斯所发现。如果肯定古代的思想家也有这样明确的认识,双方旗帜鲜明,你一刀,我一枪,阵脚不乱,这是不合乎历史事实的。”所以,阶级斗争的理论用之于当前政治是切实有效的,但是不应该教条化地用以解释古代的历史事件[38]。即便是整理史料和编纂历史,也应遵循客观规律,应当首先尊重其科学规律,注重科学性而不应当过于强调此类学术研究中的阶级性[39]。
早在1944年所著《历史论》一书中,刘节即对“天人合一”、阶级和阶级斗争问题有所探讨。刘节认为人类社会发展遵循“自然法则”与“人为法则”,“自然法则”遵循“天之道”,“人为法则”遵循“人之道”,而人类社会发展的趋势就是既要遵循“自然法则”的理性,也要遵循“人为法则”的人性,最终实现“天人合一”[40]。斗争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常态,也不可取,“天人合一”才是发展趋势。“社会的改良,若用破坏的方法,是以蛮性对付蛮性,其收效仅及一时,而流毒至于万世,换言之,想用非理性去解决社会事件,是不可为训的。”[41]显然,刘节不是以阶级斗争的观点解释人类历史发展。一如后来的批判者所言,刘节以此规律“来考察人类社会历史,就必然要把阶级社会中的矛盾斗争归结为人们自己的先天之性和后天之性的矛盾斗争,亦即理性和蛮性的斗争,而不是压迫阶级和被压迫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42]。
淡化以阶级观点对孔墨进行认识与评价,是刘节遭受批判比较多的方面。在刘节看来,完全把孔子视为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和封建统治秩序的维护者是不准确的,孔子并不是无条件地拥护封建统治阶级,也不轻易谈论一些所谓高深玄理,这“和我们所谈的辩证唯物主义是没有什么很大抵触的”。“近来人说孔子是拥护当时统治阶级的,但是当时的统治阶级并不重视孔子,正相反,在压迫孔子。”孔子的学问中“有许多优良的成分,足以批判地保存下来,作为社会主义时代的有用之物”[43]。刘节认为,孔子、墨子与古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大不相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是站在奴隶主的立场上的;但是不能说“孔子站在统治阶级立场”,“墨子站在被统治阶级的立场”,只能说“孔子站在‘士’、‘君子’一面讲话比较多点,墨子站在一般人民方面讲话比较多点”。刘节认为,一段时期内,研究者对孔子、墨子各有偏见,而他本人作为历史研究者,看到别人歪解“古代的优良传统,不能熟视无睹”[44]。这是他写相关文章的原因和所持的基本观点。
(三)主张学术与政治相结合
刘节曾对自己“学术研究脱离政治”的错误观点进行深刻检讨。他说:“我研究学问的路线一向是走资产阶级的白专道路,为兴趣而研究学问。因此有人说我引诱学生钻故纸堆,脱离政治……我以前脱离政治是脱离资产阶级的政治,倒无可厚非;现在,脱离无产阶极的政治,就是不应该的了。”现在仍然主张脱离政治,实际上就是“直接反对无产阶级政治,不肯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45]。此番说法看起来符合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知识分子的一般特征,但放在刘节身上则似有牵强。实际上,刘节作为一个历史学者,一向认为历史与现实密切相关,也始终把学术与社会现实相联系。
抗日战争时期,刘节读《清史纪事本末》一书中所记南明三帝及监国鲁王、永历在桂滇十余年而卒归灭亡,联系到当时正值艰苦阶段的抗日战争,他认为南明最终灭亡,“其最大原因为人心已去,当时人民无国家观念,民族思想实为最大原因,中日之战人心向背显而易见,伪组织自相倾轧,正如晚明诸臣之内讧,与我辈一致对日者不可同日而语……暴日之倾倒,已属毫无疑问矣”[46]。他还明确主张“历史家应有培养国民性和时代性之责任”,认为“历史家应该有远大的眼光,为人类前途谋幸福。目的是使后来的人类确比现在的人类天性逐渐地纯厚起来。历史既然有指导人类行为的责任,就应该给人类一种理想的境界,不要来提倡一种自利自私的冲动。所以历史这样的东西应该能够鼓舞人类的生意,使他们一天一天地欣欣向荣。换一句话来说,历史是培养人类生机的肥料,而不是鼓动人类杀机的工具”[47]。这些观点显然是强调历史的现实意义与历史家的现实责任。新中国成立后,刘节在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中,更不可能主张“学术研究脱离政治”。不仅如此,他还专门撰写《怎样研究历史才能为当前政治服务》《清官是人民的要求,不是统治者的美化》等文章来探讨历史研究怎么为当前政治服务。因此,实际上,刘节始终都是主张学术与政治相结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