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小说折叠叙事的文化传承与海外传播

汤哲声 黄 杨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提要：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网络小说走向成熟期，一种新的叙事架构“折叠叙事”随之诞生。折叠叙事是对传统通俗小说情节的压缩与精简，是一种在商业上与文化上都极具优势的先进架构。它是中国明清章回小说网状叙事的现代化革新，继承了古代文学的叙事遗产，也是网络连载市场竞争环境下的产物，符合快节奏的当代娱乐需求。折叠叙事通过将传统通俗小说中的套路情节转为功能性模块，来消除情节上的重复，增强小说的文学性。它又通过对功能性模块进行拼接组合，形成可以复用的小型叙事单元，使得小说架构可以不断循环复用，连缀成超长篇作品。网络小说作家文化意识的觉醒令折叠叙事诞生，折叠叙事不但有商业价值与文学价值，还能提升网络小说的文化价值。它通过精简冗余文化来专精优质文化，提升单篇作品的文化价值。它还通过叙事架构的复用，让跟风作者也成为文化的接力者，最终形成现象级文化。网络小说使用折叠叙事为文化载体，在国内普及优质文化，在海外推广中国文化，成为中国文化建设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网络小说已经迈入第三个十年，研究方向也逐渐从现象研究转向机制研究与媒介研究。叙事研究横跨机制、媒介、现象三大领域，是当前研究转向的重点所在。学术界对网络小说的叙事机制已有不少研究成果，主要分为三大维度：心理学维度、跨媒介维度与叙事学维度。

心理学维度的研究侧重于读者受到小说叙事影响的心理分析，论证网络小说的叙事方式为其心理效应服务，而其心理效应则为市场需求服务。跨媒介维度的研究侧重于网络小说叙事机制对IP改编的影响，以及IP改编对前者叙事的再创作与延续。叙事学维度的研究侧重于叙事语言分析与情节主干总结，以及叙事语句对“爽点”的影响等。其中，心理学维度研究的是叙事机制的诞生，跨媒介维度研究的是叙事机制的运营，叙事学维度研究的是叙事机制的内部原理。这三个角度对于网络小说叙事研究都很重要，但以学科体系来看还缺失了更重要的一个环节：文化学维度。文化学维度应该包括文化传承与文化传播两个方面，换句话说就是要研究网络小说独有的叙事机制所体现的文化传承，以及这种机制对文化传播的影响，这两者又通过互联网这一载体展现出独特的网络文化特征。

早在20世纪，互联网尚未普及的年代，原创媒介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就做出了预言：“媒介对人的协作与活动的尺度和形态发挥着塑造和控制的作用。”[1]中国的网络文学正好诞生在世纪之交，随着中国互联网从无到有，再到全民普及，网络文学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因此，今天的网络文学研究不应将早期网络文学与当前网络文学混为一谈，而应及时跟进时代变化，将关注点放在从2009年至2021年这段网络文学相对成熟时期的作品。之所以将这段时间称之为网络文学的成熟期，是因为从2009年左右开始，网络文学经历了产业化、净网行动、多媒体娱乐崛起等几次较大的冲击后，已经摆脱了过去的负面影响，开始以健康有序的方式向着高质量商品文学的方向发展，在文化价值、文化传承、海外传播、产业规模、创作方式、作者群体、文类比例、叙事结构、题材主旨等方面都与2009年之前的网络文学有着较大区别。成熟期网络文学发展为一种以商业化连载网络小说为主要内容，关联整个华语文娱产业链，以大众化、商品化、产业链化的方式进行社会化生产的综合产物。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有必要针对新型网络文学进行理论更新，尤其是它的叙事理论与传播理论。

本文是针对叙事架构的研究。目前学界对网络小说叙事研究的重点还是集中在它如何提供所谓“爽点”上，但“爽点”并非网络小说的全部特性，成熟期之后，网络小说的另一个叙事特性愈趋明显，那便是“效率”。普通人对网络小说的印象往往停留在“字数多”“水分大”上，在研究者眼中却刚好相反，近年来的网络小说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语言变得精炼，句式变得短小，情节紧凑，它的叙事架构被一再压缩、折叠，最终成为一种具有商业上高效率的文本。网络小说的这种效率革命带来了一个崭新的叙事架构——“折叠叙事”。折叠叙事是一种先进的架构，它将传统通俗小说需要一整本书才能讲完的情节，压缩到十几万字甚至短短几万字之内，再将这个过程重复多次，让一部长篇网络小说拥有传统通俗小说十几倍的剧情量。经过了这样的机制缩减，就像是十几部长篇小说被精简过后“折叠”到一本书的体积之内。使用了折叠叙事的网络小说在文化上极为纯粹，主题上高度专一，情节发展非常迅速，是一种高度成熟的商业叙事架构。这样的叙事方式能够达到强化商业竞争力、提升文化价值、适应网络载体的效果。折叠叙事还是中国古代章回小说的网状叙事结构与当代网络小说连载模式结合的结果，是前者的变革形式。折叠叙事既能够满足中华文化滋养出来的读者的阅读心理，又能在当今的多媒体娱乐市场中占据一席之地。此外，折叠叙事还通过折叠达到了作品的功能性模块“循环复用”的效果，可以高效率进行文化传播，从而为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开拓了道路。

一、古典叙事的继承与改革者：网络小说折叠叙事的演变史

爱德华·摩根·佛斯特的《小说面面观》里将小说的叙事架构归纳为图式，他说：“图式是小说的美学面……图式面与情节紧密相结，它生自情节——美感有时就是一篇小说的形式，一本书的整体观，一种连贯统一性。”[2]此外，康洛甫(Komyoff)也介绍了六种小说图式。两人共用六种不重复的图式，概括了西方小说的各种叙事架构。这些架构同样可以套用在中国小说中，但中国长篇章回小说却另有一种特殊的网状图式。网络小说的折叠叙事正是这种网状图式的革新模式，它上承千年的文学遗产，下启文学商业化的浪潮，成为当前最具竞争力的叙事架构。

(一)明清章回小说与现当代武侠：从东方叙事到西方叙事

明清章回小说有不少取材自民间传说或是更早时候的传奇小说与历史文献，并将其进行了通俗化扩写，这种汇拢短篇改编为长篇的转变方式造就了一种特殊的叙事结构——网状叙事。所谓网状叙事，就是“在天命的架构底下，形成了一种开头放线，然后逐步收网的结构图式”[3]，此种结构往往开头看似散乱，诸多人物线索接连不断地出现，然而随着情节发展，所有线头一一收拢，最后所有角色在一场高潮中汇聚一堂，最终归于覆灭或空白。在西方小说中少有这种网状结构，因为这种情节结构的出现与注重整体视角的中国哲学有关。

现代时期的通俗小说大体保留了自明清章回小说以来传承下来的长篇小说叙事结构，也有一些世情小说、狭邪小说受西方文化影响较深，结构偏向于西方小说。只有现代武侠以及剑侠小说几乎全部采用了明清章回小说的网状结构，可谓现代通俗小说中的结构守旧者。例如，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汪景星的《关外屠龙记》都是网状叙事的代表。现代武侠、剑侠小说之所以沿用明清章回小说的网状叙事架构，是由武侠这一文类的传统文化内核所决定的，也因为当时的小说出版方式主要以报纸连载为主，必须确保单期内容完整可读，不能一个故事延续太长。媒介即信息，小说的载体决定了叙事架构，当代武侠小说的载体逐渐从报纸过渡到单行本出版，小说的叙事架构就必然发生改变。

虽然题材未变，但港台新武侠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现代小说的叙事结构，而将网状叙事架构抛弃殆尽。这一文类的叙事方式变化之大，改革之彻底，是其他文类远不及的。西方叙事架构立足于人物的发展轨迹，力求用简单明了的人物路线形成富有感染力的情节架构，促使读者去关注人物命运，“代入”主人公的经历。当代武侠改用西方叙事架构确实符合当代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对于自我发展、自我实现的关注，并且这种叙事结构也非常适合进行影视化改编，当代武侠因此获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

但是，抛弃网状叙事架构，转向西方叙事架构也为当代武侠小说带来了弊病。当代武侠转而描写一些西方化的小说主题，如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人生的无常，自我的追求，浪漫的爱情，等等。这些主题是依附于西方化的叙事图式的，也是符合当代武侠所塑造的偏世俗的作品风格的。当代武侠小说因此与古代小说中的诸多传统文化主题割裂(如占象主题、巫术主题、考验主题、济世主题、仙境主题、谪降主题、报应主题等等)，它是网络文学出现之前当代最流行的通俗小说文类，却难以继承千年来的文学遗产。当代武侠小说实际上是将现代武侠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拉长了，把原本白描式的数百侠客人物故事线转变为充满了世俗情感的个人成长故事线，从而把网状图式转变为简单图式，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独特时空结构。这一状况，在网络文学再次因为载体而改变叙事架构后才得到改善。

(二)从早期网络小说到成熟期网络小说：由杂冗文化到折叠叙事

我们不应将网络文学独立起来，而应将其视作“中国文学进入网络时代”的结果，当网络小说刚刚“触网”时，它几乎只是传统文学的电子化。网络文学的转折点出现于2009年前后，此时中国互联网已经进入高速发展期，由于网络的高度开放性、快速流通性，使得获取资料与信息传播变得极为容易，网络时代的作家逐渐具有了开放性的视野、服务大众的态度和较高的文化自觉性。2009年前后网络小说的叙事架构也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

从1998年到2009年，早期网络小说的叙事架构大体模仿传统通俗小说。还是以武侠小说为例，早期玄幻、港台武侠小说的主题与叙事架构几乎一模一样，主题包括爱情、宿命、正邪、家庭、恩怨等等，叙事架构则为明显的西方图式。早期玄幻小说尚无法作为新文类而存在，因为它没有自成体系的文化主题与叙事架构。如2001年的《诛仙》，主题被局限在爱情、悲剧命运、死亡、复仇、欺凌与反抗、正义与邪恶这些世俗主题中；叙事架构是典型的类似“横8字”图式，与其说是仙侠小说，不如说是传统武侠的翻版，毫无创新。

在网络小说发展早期，新文类尚在萌芽阶段，网络小说作者们向传统通俗小说学习，并且将大量异质文化塞入作品中，而不顾彼此是否和谐融合，这就造成了早期网络小说大部分风格粗糙、文化价值低下，叙事结构简陋、剧情节奏过慢。这一现象在2004年左右有所转向，在2009年之后发生革命性的改变，网络小说从此进入成熟期，而这一变化又与中国的代际价值观变化与互联网传播模式的改变有关。

进入21世纪后，中国读者更加重视自我意识，渴望个性发展，这正是罗纳德·英格哈尔特所言的“后物质主义时代价值观”，按照他在《发达工业社会的文化转型》里的说法，“经过一段时间的经济和人身安全的大幅度提高之后，我们就预期发现新老群体之间会出现优先价值观的明显差异”[4]70，这种差异导致战后在发达工业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从物质主义的追求“逐渐转向更加追求归属感、自尊、知识和审美满足”[4]69。与这种个性化追求相对应，互联网也出现了从大众传播到分众传播的变化。分众传播是传播对象从不特定的大众群体转向特定的同一属性群体，通过为用户提供个性化服务而细分市场，在满足每个人的个性需求的同时，也让市场宣传高效化。这一传播模式通过传统媒介如报纸杂志电视广播很难实现，但通过互联网的搜索引擎与电子标签(tag)却极易完成。网络小说的读者可以轻易通过一些预先标注好的关键词，如“洪荒流”“签到文”，找到他们喜爱的题材与风格，小众爱好也能创造充分的商业价值。

一方面，互联网技术已经成熟，网站运营方与搜索引擎可以按照大数据统计把符合个性需求的单一文化领域的作品推送给终端用户；另一方面，市场又呼唤着个性化的作品。技术与市场条件都满足之后，网络小说走向类型细分。作者必须针对特定读者群创作出满足他们个性需要的作品，这就要求作者必须针对单一文化领域进行定向突破，在个性化的同时做到精品化与商业化。折叠叙事正是应这些要求而产生，它可以解决许多传统通俗小说无法解决的难题。

从文学来源看，折叠叙事是网状叙事的变形结构。它吸收了这一中国传统长篇叙事架构的优点，包括快节奏、短故事、鲜明人物、单元剧、故事线交织并用大高潮收网等，但又舍弃了网状叙事的缺陷，如多主角、散叙事、主题游移等。从媒介特征看，折叠叙事是典型的互联网商业产物。它符合当前碎片化、快节奏的娱乐方式，其竞争对手不是传统书籍，而是微博、短视频、公众号等新媒体，因而具有在短时间内提供高效娱乐方式的长处。从文化价值看，折叠叙事是一种定位于文化创新、文化定制的新型商品，它可以通过提炼通俗小说的类型特征，将其凝聚在一定量的文字中，并且通过不断重复而逐步提高其文化价值，成为一种为特定读者群“量身定做”的精品。

尽管折叠叙事有着诸多优点，但需要注意的是，网络小说并不是从2009年之后就骤然全面采用折叠叙事的，而是通过一些优秀作品使用折叠叙事，慢慢积累起跟风效应，最终导致网文界变革。折叠叙事是一种叙事架构，它并不直接影响作品品质，而是一种可以让优秀作者提升作品价值的便利工具。这种工具的原理与使用方法，就是学术界该分析与指导的。

二、功能性模块：网络小说折叠叙事原理

为什么网络小说能够把过去的通俗小说要用几十乃至上百万字才能讲完的剧情，缩减至十万字以内？为何过去的通俗小说无法进行折叠叙事？网络小说又是如何在近年来走向精品化路线的？

要想弄清楚这些问题，首先要分析折叠叙事的基本组成单元：功能性模块。功能性模块是网络小说的最小架构单元，长达数百万字、几千万字的长篇网络小说正是通过折叠叙事架构，用功能性模块进行循环复用而搭建起来的。

(一)功能性模块：网络小说折叠叙事的最小单元

折叠叙事架构的本质，就是对一系列功能性模块的重复使用。功能性模块是网络小说的最小构成单元，它并非传统通俗小说的“套路情节”，而是在不同文类之中执行相同功能，针对特定读者群而设置的具有叙事传输功能的模块。“叙事传输(narrative transportation)作为故事或小说对个体产生作用的重要机制之一，是一个‘整合了注意、情感和意象的独特心理过程’”[5]，它通过针对读者的心理机制来形成强烈的阅读吸引力，因而会因各异的读者群而分化出不同的功能性模块。过去通俗小说的“套路情节”，面向的对象是不特定的面目模糊的读者群体，剧情相似，但不一定能起到同样的叙事传输功能。而网络小说的功能性模块，剧情不一定相似，甚至有可能根本没有剧情，但必须执行指向性明确的叙事传输功能。这些功能性模块为优秀的网络小说作家所熟知，他们将其像积木一样拼接组合，搭建出折叠叙事的大框架。

功能性模块，首先是一种高度分化的叙事结构。传统通俗小说的情节构成浑然一体，功能上没有区分性，只能以故事性吸引读者，其质量较差者就会沦落为大量使用套路情节拼凑剧情。而网络小说将文本所对应的功能做了细致区分，力求让每一段剧情都执行不同的功能，并提升其商业效益。通过从传统的一体化情节中分化出功能性模块，网络小说省略了不执行功能的铺垫型叙事内容，叙事变得极其高效。

这种功能性模块甚至可能只有功能而无具体情节。如《斗破苍穹》中开头就写主人公萧炎是穿越者，但却没有任何与穿越有关的剧情，只是作为背景交代，后续也没有任何情节涉及主人公的穿越者身份，但这个背景设定确实很好地增强了读者的代入感。开局穿越异界这个功能性模块通过叙事传输机制影响了读者心理，但它却不作为任何情节而存在。通过这种极度精简的处理手法，能有效提升网络小说的文字效率。

功能性模块，其次是一种文化单一的叙事单元。之所以称其为网络小说的最小构成单元，一方面是因为网络小说不注重具体语句的使用，另一方面是因为网络小说注重其文化内核的纯粹性。通过将整本书拆解为一些细小、单一的单元，网络小说就能在这些单元中专心于某一文化领域的重点突破，而不必担心分散精力。这样一来，网络小说就会变得有针对性，不是媚俗的，而是个性的。

例如，在传统通俗小说中常常会添加一些与主题无关的媚俗情节，如武侠小说中常见的多女恋一男，大量获得财富与地位、声望等。成熟期网络小说则依靠简洁的功能性模块组合，集中精力于核心要素，很少涉及其余。如在《吞噬星空》中，最基础的功能性模块只有两个：进化与守护家园，书中没有多人恋爱，没有权势财富，主人公在成为强者后并没有追求世俗享受。全书被作者按照80层的力量阶层区分为十几卷的细致结构，大部分情节都围绕着主人公为了守护同胞与地球而努力修炼进化这两个主题，立意高，因而具有更高的文学与文化价值。

功能性模块，还是一种容易归纳总结，便于学习模仿的叙事单元。传统小说的“套路情节”只是单纯的模仿，过度使用会损害小说的文学价值。折叠叙事却能在防止过度模仿的同时，赋予后来者快速学习借鉴优秀作品的机会。例如《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一书在“起点中文网”走红后，其他作者迅速分析出它的核心模块为“稳健”，也就是主人公低调行事，深藏不露，恰与过去的比较激进的玄幻小说主角形成鲜明对比，在给予读者以新鲜感的同时，这种深藏不露的稳健作风也符合了当前稳定的社会局面，因而给读者带来安全感。因此，跟风这部作品的人并没有直接照抄其剧情，而是通过借鉴其核心模块，更换背景与题材，创作出其他以“稳健”为核心的小说，如《诸天苟仙》《变成血族是什么体验》《咫尺之间人尽敌国》，不但均取得优秀成绩，而且将这一模块扩展到更大的文化领域。

(二)循环复用：折叠叙事的架构方式

所谓折叠叙事，就是功能性模块搭建出一种可以螺旋式上升的循环结构，通过不断循环复用这一小型结构来完成长篇架构。这种架构方式与明清章回小说的网状叙事非常相似。它们都是为了将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的优势融为一体而形成。从每个短故事线来看，折叠叙事与网状叙事是一致的，都是尽量在较少的文字内通过快节奏的语言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从全篇的架构来看，两者又有不同。网状叙事是多个散线最终收拢成网，在收拢之前全书会显得人物繁多、线索杂冗，给读者的阅读造成困难。而折叠叙事却线性连缀诸多单元，且保持所有单元的模块循环高度一致，让读者始终能够享受到稳定的阅读体验。此外，折叠叙事在延长篇幅的同时确保了小说的文学质量稳定、文化内容不变，而商业价值则通过反复循环而容易提升。

以知名玄幻小说《永生》为例，主人公方寒出身低贱，身为最下等的仆役，受尽欺辱，但他通过从敌人那里夺取修炼资源而不断成长，一次次地将欺辱自己的人踩在脚下，令敌人惊惧，并迈入下一个境界，将这个过程总结一下，可以用一串模块来表示，“受难—掠夺—成长—超越”，这组模块组成了此书的某一个单层结构的叙事链条。在许多传统通俗小说也有类似的叙事结构，只不过在传统小说中，如果出现了这样一组叙事链条，当主人公到达“超越”阶段，他就已经成了超越凡俗的人物，小说就会走向终结。但《永生》与传统通俗小说的不同点在于，它在这个单层结构的尾部加上了一个新的功能性模块“迁移”，如此一来，就形成了新的叙事链条：“受难—掠夺—成长—超越—迁移—受难……”单线叙事链条就被拓展成为循环叙事链条，当主人公走到了“超越”的位置时，已经罕逢敌手，没有阻碍，故事似乎要面临终结，但作者却让他进行了迁移，离开原本的故事舞台，而在新的地点会面临更强大的敌人，因而会再次“受难”，主人公被迫重复进行之前的操作。这就意味着，只要作者在创建小说的时候事先用功能性模块拼好一个可以反复循环的单元架构，他就能将这个单元反复使用无数次，没有叙事延伸的负担。

又因为功能性模块不拘于情节，只执行功能，尤其是针对特定读者心理的功能，因此网络小说又巧妙地回避了传统通俗小说比较容易出现的“套路情节”问题。如网络小说中常见的“盲盒抽奖”模块，可以用于游戏小说、系统流小说、同人小说、诸天流小说等文类。在游戏小说中它一般被安排为主人公击败BOSS获得未知宝物的情节，在系统流小说中一般被安排为主人公完成任务系统给予意外奖励的情节，在同人小说中一般被安排为主人公为原作中的知名角色提供抽奖服务的情节。这些情节差别极大，横跨数个大文类，但其功能却是一致的：为读者提供不确定奖励的惊喜感。这一模块服务的对象是追求新奇与冒险、年龄偏小、热爱游戏的青少年读者。作者可以通过不同类型的情节反复运用“盲盒抽奖”模块，来达到不断满足读者需求，又不重复自身情节的效果。

三、折叠叙事的网络小说：文化开拓与输出的强大载体

《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络游戏用户规模达5.18亿……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4.60亿。”[6]时至今日，互联网娱乐产业发展已经非常成熟，可供网民们选择的娱乐方式多种多样，可喜的是，网络文学用户的规模与其他网络娱乐用户非常接近，这说明网络小说面对其他丰富的多媒体娱乐依然具有极强的竞争能力。为什么网络文学可以完成传统通俗文学无法完成的任务？原因在于它是一种在高速且残酷的市场竞争中成长起来的高度商业化的文学产品，拥有折叠叙事这一功能强大的文化载体，使得它能够抢占国内与海外的文化娱乐市场，大力推进文化输出。

(一)折叠叙事为网络小说创造高文化价值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认真汲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精华和道德精髓，大力弘扬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深入挖掘和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时代价值。”[7]164而在具体的方法上，“要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以人们喜闻乐见、具有广泛参与性的方式推广开来”[7]161。令人欣喜的是，近十年来，网络文学正向着发掘中华文化优势，增强民族文化与当代文化的互融，交流国际优秀文化的方向发展，折叠叙事正是网络文学进行文化开拓的有力载体。

第一，折叠叙事是作家对优秀文化进行选择的体现。2009年之后，网络小说中现实题材作品、正能量作品占比大为提升，过去未曾进入通俗文学领域的诸多优质文化纷纷化为网络小说的素材。如《我在西北开加油站》将我国西部开发战略、环境保护思想与当地民间传说相结合。《大国重工》讲述国家重大装备办处长穿越回20世纪80年代指导国家工业建设，体现了我国改革开放的不朽成就。《手术直播间》是在职医生撰写，对于医院工作生活的描写极具真实感，并且还将剧情与社会时事与国际先进医学成果相结合。《大美时代》描写了美院艺术生的生活。《重生之实业大亨》立足于我国工业发展的辉煌历史，描写一代人为了创业而奋斗。《朝阳警事》以写实的笔法讲述了基层民警的故事。《重生80从民办教师做起》写了一个当代人重生回20世纪80年代，通过教育培养出一个个国家栋梁，改变中国发展进程的故事。正是因为折叠叙事有着省略冗余文化，专注于某一领域的能力，才能让这些原本冷门的优秀文化成为极佳的商业作品。相反，当作者一味地随大流，选择媚俗文化进行创作，撰写套路情节时，就无法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脱颖而出，反而会在商业上失败。

第二，折叠叙事也意味着劣质文化被网络小说有意识地淘汰。在网络小说成熟期之前，不少网络小说充斥着暴力、血腥、色情的成分，官场、黑道、恐怖等文类大行其道，作者为了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无所不用其极，业内的竞争并不健康。但进入成熟期之后，尤其近几年，网络文学市场正在变得越来越健康，一方面是因为国家的多次净网行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折叠叙事的特点迫使作家做出取舍。正因为折叠叙事具有极强的商业竞争力，其叙事循环不能是情节与套路的简单重复，必须是螺旋形上升的向更高文化层次的探索。劣质文化根本无法上升与深入挖掘，自然被市场所淘汰。只有优质文化与折叠叙事的结合才能如鱼得水，通过不断拔高作品价值，获得商业与文化的双赢。

综上所述，折叠叙事的运用令近十年来的网络文学在文化价值上大幅度提升，这正是网络文学能够参与我国当前文化建设，走向文化自强之路的优势之所在。

(二)折叠叙事有助于形成文化现象

折叠叙事不仅仅能够让网络文学自身的文化价值提升，它还能够形成极易跟风的叙事架构，且在跟风的同时不削减作品的文化价值。这就使得优秀的网络作品或网络小说流派容易形成文化现象，推动文化传播。

传统通俗小说采用“套路情节”来跟风，会造成情节重复、文学价值低下的问题。网络小说的跟风并非简单照抄，而是向优秀作品学习功能性模块的组成方式，借用其叙事架构，来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样的跟风可以继续上一个作家未完成的事业，继续在这个文化领域进行探索。小说《无限恐怖》是基于恐怖电影而创作的同人小说，但与一般的同人作品不同，它是单元剧结构，在每个小单元里，主人公团队都要穿越进一个新的电影世界，完成不同的任务。任务结束后，下个单元又会重复同样的过程。这种架构将折叠叙事的优势充分发挥，为同人创作提供了崭新的表达形式，也提供了一种极易效仿的小说架构。此后跟风模仿者极多，最终形成了“无限流”这一大型流派。从“起点中文网”的书库列表来看，该流派的作品总数已经超过了悬疑、现实等冷门文类。由于数量优势，无限流的叙事架构逐渐在影视、动漫、广播剧、游戏中推广，最终形成跨媒介的文化现象。网易近期推出的女性向游戏《时空中的绘旅人》就是这一流派的原创剧本代表。

一本网络小说无法形成文化现象，只有当优秀网络小说通过折叠叙事构建出稳定的叙事循环，才能引来跟风者，形成足以影响国内外的文化现象。而文化现象的高级形式就是“文学虚拟世界”。

在过去，外国奇幻文化令中国作者羡慕的一点是有着完整而严密的虚拟奇幻世界设定。例如“龙与地下城”系列，它由公司运营，不但经常更新与完善设定，而且有着成套设定集和玩家手册，有着上百款以龙与地下城世界为背景的电脑游戏与桌面游戏，有数千本以此为设定的小说与艺术作品，甚至为西方世界的普通人所熟知，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以“龙与地下城”为基础创作的文学作品在全世界都有着广泛的读者认同，任何新作者都可以轻易加入这个虚拟世界来创作出受欢迎的通俗小说，这一系列内的作品也很容易通过成熟的商业运营进行IP转化，改编为游戏、影视、动漫。虚拟世界的魅力吸引了中国作者，他们也试图创造这种既能够进行文学创作，又能进行全产业转化的虚拟世界。如江南今何在创办的“九州”系列，但这个系列最终失败了，事实证明，单凭几个人的力量无法创造一个庞大的虚拟世界。九州创作组最终解散。但网络小说作家们却办到了少数知名作家办不到的事情，网络小说在二十多年的发展过程中创造了不少知名的虚拟世界，其中有些不但在国内广为人知，在国外也有着影响力。如“仙侠世界”，这是仙侠小说作家们从古代神话、民间传说、宗教典籍、神魔志怪小说中取材，再创造而成的一个虚拟世界，里面的许多基础设定为众多作家联手创造，又被数不清的同类小说沿用，再通过影视剧、动漫、游戏改编而深入普通民众内心，不仅形成文化现象，更创造了一个人尽皆知的虚构幻想世界。又如“洪荒世界”，这也是通过众多写手共同创造的虚拟世界，它重塑了中国神话体系，创造了一个名为“洪荒”的虚拟世界，且因为有着完整的角色描写、情节描述、世界设定，在中国互联网上极为出名，甚至还有人专门对“洪荒世界”进行研究。从此中国幻想小说的创作也有了可以轻松借用的虚拟世界设定，而中国神话、民间传说、古代幻想小说等文化遗产也在当代得到了新生。更重要的是，虚拟世界比一般的文化现象更为高级，一般的文化现象往往会随着时代潮流的退却而消亡，但虚拟世界却可以长存。西方奇幻世界就有着长达百年的生命力。中国网络小说所创造的虚拟世界如西方同类一样包含了丰富的设定与大量的作品，并且它的进入门槛比西方奇幻世界更低，上限更高，因为它依托于折叠叙事与功能性模块这一易学易用的工具。目前国内IP改编还未完全跟上网络小说的发展，改编作品往往不如原作受欢迎，主要就是因为改编方依然使用传统的叙事架构来编写剧本，罔顾网络小说自身的优秀架构。因此，要让网络小说的折叠叙事进入跨媒介领域，引领剧本行业，才能让“文学虚拟世界”更好地成为我国的文化强势。

(三)折叠叙事有利于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

如前所述，网络小说通过折叠叙事为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提供了两大助力：打破文化壁垒和推广虚拟世界。除此之外，折叠叙事还有利于网络小说将外国文化、流行文化与中华文化进行结合，创作出具有国际性的优秀作品。

通过打破文化壁垒，网络小说赢得了中国传统通俗小说未能获得的庞大海外市场。折叠叙事赋予了网络小说“易上手、难精通”的特性，读者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看完一个小单元剧故事，随即又被引导进入第二个类似的单元剧故事中，让阅读体验连续不断，这种架构几乎没有多少叙事壁垒，读者可以轻松入门。由于功能固定，情节变化多端，读者不易产生腻烦。海外读者可以通过简单易读的网络小说进入阅读中国文学的世界。在网络小说出现之前，中国通俗小说在海外的关注度并不高，金庸小说也只有部分被翻译成外语，读者以华裔为主。这主要是因为传统通俗小说的文化壁垒过高，叙事架构也逐渐落后于世界流行通俗文化。中国网络小说却在海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依据2018年《华文文学》刊载的《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接受与网络翻译模式》的统计，共有58家网站进行中国网络小说的译介，其中以华人创办的老牌网站Wuxiaworld的影响力遥遥领先。截至2021年3月，Wuxiaworld在Alexa综合全球排名2785位，而“起点中文网”的全球排名为4646位，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影响力与重要性可见一斑。

通过推广虚拟世界，网络小说可以将整个社会的文化娱乐产业整合到一起，通过多渠道输出中华文化。无论是Wuxiaworld还是起点国际版，修仙小说、玄幻小说等中国特有的通俗文类都很受欢迎，并没有造成阅读障碍，外国读者还会在书评区主动向新读者普及“修炼”“灵气”“成仙”“境界”“阴阳”“五行”等独属于中华文化的概念，而新读者只要完整读过一部网络小说，对同类型作品就再无文化壁垒。这种现象正得益于网络小说的折叠叙事对作品的功能性模块拆解。当整个社会的文化娱乐产业以网络小说为源头，将这些功能性模块直接挪用到游戏、影视、动漫之中，形成一个文化虚拟世界，就能更好地让中华文化传播到全世界。这一现象已有不少成果。近几年，几款带有浓郁网络修仙小说风格的国产游戏在国外的Steam蒸汽平台销售火爆，多次登上排行榜榜首，分别是《了不起的修仙模拟器》《鬼谷八荒》和《太吾绘卷》。其他题材的国产游戏也有一些销量不错，却无法达到这三者的高度。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网络小说所形成的虚拟世界的巨大影响力。

折叠叙事还有利于让小说中的中国文化与外国文化相结合，使中国网络小说走向国际化。近期起点国际版的热门作品《全球废土：避难所无限升级》(英文名：My Post-Apocalyptic Shelter Levels Up Infinitely!)就是一部将折叠叙事的功能性模块熟练运用的产物，它套用了几个近期流行的模块，分别为“末日流”“全球流”“避难所”“基建流”“物品升级”，不但在国内取得了好成绩，而且还在海外骤然爆火。在此书涉及的这些功能性模块中，“基建流”与“全球流”是以中国当代基建文化与社会化大生产为文化背景而流行起来的，是典型的中华文化，“末日流”与“避难所”则是以外国灾难片为来源，在西方更为流行。更重要的是，随着这段时间国外疫情越发严重，国外读者极为重视备灾备荒，“避难所”题材就成为他们趋之若鹜的对象。该书作者正抓住了这一国际动向，将中国文化与外国文化结合起来，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小型单元结构，以短短83章登上国际版翻译作品排行榜(Translations’Power Ranking)榜首。正因为网络小说的折叠叙事是一种重视功能性而不是重视具体情节的叙事架构，它才能够与外国文化进行良性结合。

综上所述，折叠叙事有助于网络小说提升文化价值，增强文化竞争力。而优质的精品网络小说则通过形成文化现象促进网络小说占领海外市场，又通过调动全社会的文化娱乐产业形成虚拟世界，来进一步加强文化传播的效果。“从比较文学角度说，文学的传播与接受，必须首先满足接受者的认同，这个认同，是从接受者民族和文化的审美欣赏角度而言。”[9]基于中华文化普及与传播的需求，应对网络小说及相关产业提出以下要求：

其一，应该重点扶持具有高文化价值的精品网文，奖励具有现实意义或是能够传播中国优质文化的网络小说。因为折叠叙事的普及，如今这类网络小说越来越多，只要进行重点培育，就能主动引领潮流，促进跟风，形成新的文化现象。

其二，应该鼓励各大网络文学平台进行优秀作品的翻译与海外推广，创作时即考虑尽可能满足接受者的认同，以数量优势制造文化现象，引领海外读者跟读的风潮。

其三，应该将网络小说的折叠叙事架构推广至文化娱乐的其他领域，尤其是要求影视与动漫领域破除旧的叙事传统，学习网络小说的先进经验，共同创造有中国特色的文化虚拟世界，增强中国文化的国际竞争力。国外文化娱乐成功的先进经验正在于用大量的多平台娱乐商品进行文化传播，我国也应学习经验，将网络小说的优势扩大化，形成全领域的文化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