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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还》中的汪洋求生叙事

2021-04-15郝书苑李保杰

晋中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记忆身体

郝书苑,李保杰

(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生还》(Sole S urvivor,1985)是华裔美国作家林露德(Ruthanne Lum McCunn,1946-)创作的非虚构类冒险小说,讲述了二战期间英国商船“贝洛蒙号”在大西洋遭遇德军鱼雷袭击后,华人海员潘濂(Poon Lim,1918-1991)凭借木筏在海上艰难求生133天的真人轶事。林露德自职业生涯之初就一直关注在异国他乡的华人,这部作品是继《在美华人画史》(An Illustrated History of the Chinese in America,1979)、传记小说《千金》(Thousand Pieces of Gold,1981)和传奇故事《咬派的人》(Pie-Biter,1983)之后,她发表的第四部以海外华人流散为主题的作品。林露德关注历史题材,《生还》更是倾注了她相当的心血。因早前关于潘濂事迹的各类英美报道有诸多不实,林露德自1982年起便多次采访潘濂及其家人,并对有失真实的文章进行详细考证勘误,最终将这份口述历史整汇成书,使之“成为他(潘濂)留给子孙后代的遗产”[1]132。《生还》是林露德创作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在多年后(2008年)的一次书会上谈及这部作品时,依然感慨于潘濂的坚毅所昭示的强大生命力,认为它穿越了时空、种族和性别,甚至“给予许多女性以力量,陪伴她们挨过了婚姻破裂和恶病缠身的至暗时刻”[2]。

遗憾的是,《生还》迄今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或许潘濂情感认同中的诸多中国文化要素导致作品在英语读者中难以获得共鸣;但目标先行(goal oriented)的英文小说阅读理念也可能是一个原因。英文小说叙事通常会对生存过程进行弱化,使之成为“追求更高目标的理所当然的前提”[3]410。这在一定程度上对“个体生命叙事造成了遮蔽和抑制”[4]99,体现了传统叙事(narrative conventions)霸权的一面[1]415。《柯库斯评论》(Kirkus Reviews)对《生还》主角形象塑造所持的批判态度即是如此。该评论认为,小说对潘濂这一角色塑造不够鲜明;尽管小说中潘濂的失措无助符合人类面临苦难时的真实反应,但这没能为情节增色多少[5]。这一评论基调实际上是对“为情节而读”(reading for the plot)的贬抑,暗合了一贯“为目标而读”(reading for the end)的潜在理路:情节对目标的影响成为衡量文学作品价值的唯一准绳,从而忽略了小说对潘濂独特生命体验的细微刻绘,以及身体主体性实质的多维叙事呈现所带来的情感震撼和精神鼓舞。因此,通过阅读小说的生存/求生叙事本身(survival narratives)来突破这种思维禁锢(ideological circularity),探求《生还》叙事背后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和实现个体生命价值之有效路径显得尤为必要。

小说书写海上生存的主题,以潘濂汪洋求生为叙事主线,从人物最直接的体验——身体体验入手,鲜活地再现了他融合西方技术训练和中国传统文化、超越身体临界点的艰辛历程,身体记忆是其叙事的核心所在。德国记忆理论奠基者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1947-)在谈及身体和记忆的关联时曾明确指出,“身体本身承载着回忆的痕迹,身体就是记忆”[6]279,个人经历通过记忆内部机制的运作自动写入身体,因而身体可谓残存着社会历史印记的“备忘录”(a living memory pad)[7]97。如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lger,1952-2020)所说的“代具”(prosthesis)[8]54,其上的印记不只是生理学意义上的躯体承载,更是文化记忆的具象场域和潜伏记忆的持留之地。事实上,潘濂在茫茫大海上所能依靠和仰仗的唯有自己的身体以及附着其上的记忆,即个人经验及文化所属印记。基于此,本文拟从身体记忆维度对《生还》中的求生叙事进行解读,分析小说是如何通过书写潘濂重新激活身体记忆、链接身体的曾在体验,确立身体主体性进而摆脱恶劣境遇的这一过程,来揭示潘濂求生背后的文化内核,体现文化融合发展对生命个体所产生的有力影响。

一、出海谋生:潘濂的非身体化

人的生存首先表现为身体的存在,但人的身体化并非身与心的简单结合,而是身体本身与身体主体意识的集中体现。人作为主体,以此为基点开展着社会交往活动,然而当外界强行赋予身体一些意识形态时,个体不免面临着与自我认知产生冲突的非身体化困境。潘濂悲剧性的两难处境就在于,他越是不能从父权制、阶级、种族的压制和历史的纠葛中脱身,他的身体就越发失去稳定性,表现为去身体化,从而疏离真实自我成为非身体化自我,即罗纳德·大卫·莱因(Ronald David Laing,1927-1989)所说的一种“试图安排自己在生活中的地位和形象”的“过度意识”(hyperconscious)[9]59;甚或通过歪曲事实来达成自我安慰。

在潘濂离家成为海员之前,父亲的存在直接影响着潘濂对自身形象的确认。在潘濂看来,常年习武办馆的父亲是粗狂勇武、坚不可摧的代名词;父亲坚挺的背部昭显的亦是其不可动摇的意志,以致即便他心里不愿接受父亲的意见,也不敢表达出来。究其原因,在于父权家长制度的行为规范分离了他对于自如存在的身体化自我的归认感:作为父权理想化身的“父亲”,在镜像理论中往往指代“秩序”——既承担着家族发展的任务,也行使着家族所赋予的无上权力,是家庭和社会结构的强权隐喻。在父亲的影响下,潘濂意识到:他的身体对于母亲陪伴的渴求,与父亲将他作为一个身体的体验是全然不同的,而他不仅要认可并接受父亲的存在,还必须遵从“父亲之名”对自身进行约束,这损害了内在于他身体之中对于生命的感知和体验。因而在潘濂记忆的暗阁中,那些存活于体内的对于儿时场景和声音的回忆,虽然只是从孩童视角获取的感知片段,但却不断固着在他的身体中,凝结成为记忆的伤口。不难发现,与父亲的父子型伦理关系对潘濂的主体化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凝视父亲的他正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而当父亲由竞争对手转而成为体认对象,他在社会交往中的某种契约化行为准绳也就悄然形塑而成了。

为了离乡后寻得安身之处,潘濂遵从父亲的意志到船上做了水手,然而身份转换和环境改变在他心中埋下了精神危机的种子,使他面临着非身体化的种种危险。在密不透风的船上,华人海员遭受的待遇十分恶劣,他们大多在最易被鱼雷击中的船底工作,每天起早贪黑,却只能做粗活,他们的职务多是侍应生、厨师、机辅操作工、司炉工、油漆工等,给白人打下手,没有做高级船员助手的资格。每个人的身体都好似被权力套上了一把隐形枷锁,他们的职责、活动范围和工作时间都是规定好的,完全不能选择,也自然毫无自发性可言。反观白人海员却能当枪炮手、站瞭望哨,遇险时可以优先上救生艇。白人与华人满足身体需要的基本方式也不同:白人海员可以随意进食,而华人却只能吃客人的残羹冷炙。“一块块肉和泡在冻肉汁里的蔬菜”[10]14令潘濂难以下咽,唤起了他身体化的屈从体验。面对难以下咽的食物时,神经性呕吐、频频反胃等一系列“以进食行为异常为主”的反应产生于对身体的厌恶与控制这一事实,是罹患“神经性进食障碍”和身体走向失序的明证[11]231。但恰如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在言及身体界限之模糊性时所指出的,恶浊或疾病并非诱发贱斥的根源;事实上,某种淆乱身份、系统与秩序的东西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12]4。小说中,正是这种混杂而模糊的东西让潘濂陷入在我与身体的剧烈撕扯之中,使其自我边界变得愈发模糊和不稳定,对身体的掌控能力更是近乎失衡,自我失去对身体的掌控,体现出“非身体化”的特征,即,他对于成为主体和拥有身份的渴望无处伸张,显露了他内心的悲凉。同时,身体与附着其上的尊严与价值的分离是对身体本体意义的褫夺,促使潘濂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对身体的拒斥。实际上,潘濂的身体遭遇也是华人劳工集体非身体化的投射。早在他出生前,华工就以猪仔贩运和劳务输出的形式被输往各国充当苦力,承包商似“吸血鬼”般不遗余力为船务公司招募华工[10]49。华人海员在船上做尽苦活累活,薪俸却只有白人海员的三分之一,他们低着头压着声音,“只会讲几句不像样的英语”[10]48。华人劳工也因具有“黄皮肤、小眼睛等带有种族特征的身体表征”[13]2而被唤作“黄奴”,饱受种族歧视。

潘濂知道,要想超越华人海员当下的困窘,他只能接受白人的视角,力求通过非身体化来确认自己在白人世界中的位置。在出海的八年里,他体会到学习航海知识的重要性,并视之为摆脱华工群体困境和冲破种族歧视的必要路径。因而他迫切地想要学习白人专属知识,“想学习追踪水流、辨别风向和海浪、根据太阳和星星判断航向的知识”[10]1,以期融入白人社会并为其所接受。但潘濂并未获得许可去学这些为白人所掌控的“和大海斗智所需要的技能”[10]1,他遂决心前去香港华南技工学校学习。遗憾的是,在他主动辞离“坦达号”(Tanda)不足半年之后,他被迫再度签约英国商船“贝洛蒙号”(Benlomond)。求知的屡屡受挫粉碎了潘濂的期待,迫使他在自欺欺人中寻获心理安慰:他偷偷地品尝着为高级船员准备的食物,学他们的样子泡压缩饼干吃。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种对生命和自由的暗自掌控,一种发源于自主性的权力运作,但他这番对无形无式的西方的领悟,显然是受虚假自我左右的、对于观镜自我的领悟,而这种逃避现实的自由感并未催生主动赋权身体的主体意识,反而将他带入了一种更为模糊和未知的局面:一种肖似越界的超越。这种越轨带来的是欲望的片刻满足,使他无视尚处在饥饿的状态下追寻的自我,消隐在了身体化的假面之下。

潘濂对于知识边界的逾越和对阶级身份的跨越尝试只能称得上是寻找可行路径的权宜之计。这种对于感性超越的误识,只是尚未意识到症结之所在的虚假幻觉,暗示了他内心对于寻求庇护的迫切渴求——以期有人来为他承担命运的重负。所以商船被敌军鱼雷击沉后,他会错误地寄希望于德军的救助,幻想着“敌人(纳粹)指挥官中也有好人”[10]39;等到拯救无望时,他旋即归咎于自身的种族身份,认为“他们不愿救他,是因为看出他是中国人”[10]50。此时潘濂的身体承受着来自主客体之间的支配性凝视,这不仅体现了他无力承受苦难的绝望,更见证了身份的错位与权力的在场,潘濂因而在超越镜像的越界中充当了权力的奴仆。

二、海上遇险:潘濂身体主体性的剥露

潘濂无法摆脱身体的被动地位,因而只能通过遮蔽身体的主体性,以客体的形式依附外界来证实自身的存在,这使他不断面临着生存的威胁,最终导致了对西方镜像自我认同的崩溃。但认同的挫败并不能否定成功召唤主体的可能;相反,尝试的失败在剥落知觉的不真实性和行动的虚假性之余,亦能为鲜活的身体提供一条感知并介入世界,乃至颠覆镜像自我的路径。

阿斯曼指出,社会化的监督和惩罚的机构都属于文化的身体写入,设立的目的在于使人们铭记“某些价值和共同生活的规范”,并且能够“凭借记忆来把这些东西保持在眼前”[6]279。因而工业文化对潘濂的影响并非全盘负面,甚至可以肯定,自“贝洛蒙号”被鱼雷击中以来,潘濂所使用的部分求生技能便是基于英国海员应急演练中的身体记忆:“他们每周都进行战斗演习,因此行动已变成机械性的条件反射”[10]2。他所接受的这种肉体机械化求生操练,让他能够在紧急时刻“迅速爬回舱房找救生衣,从一堆被褥和器具中把它拉出来,然后跌跌撞撞地沿着通道往外跑”[10]2。但他的身体行动又绝非仅囿于对训练动作的简单重复,他在这一连串近乎条件反射的应急行动中也加入了自己的思考:他停下来在甲板扶梯旁套上了救生衣并“花掉宝贵的几秒钟系上带子”[10]2,不可否认,这一行为对潘濂起初在海难中幸存下来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从覆写在潘濂身上的记忆印迹中不难窥见,介于权力夹缝的身体,既可保留环境留给肉体的身体记忆,又能在新的环境下进行调整并有所超越。

沉船后,语言作为具有强大区隔性的记忆/记号技术,不但加剧了获救的不确定性,而且将习惯于服从的潘濂推入绝望与孤独之中。他只认识26个英文字母和一些简单的词句,因此不论是圆筒里纸上印着的字,还是物品上的标示语,对潘濂来说都只是“一串串毫无意义的字母”。他“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来。念完一遍又一遍,反复读了好几次,并根据自己的理解用手比画着”[10]22。当符号接连划向符号,他的疑惑并没有解开,反倒招致了意义的消弭。事实上,语言本身就是规训的产物,“一个集体的成员如果没有给物体一个名字、没有服从集体的传统和思维的话,就无法感知任何物体”[6]284-285。因而当潘濂强行将晦涩的英语符号与生存抗争加以关联时,他此番解读英语的尝试非但没能复苏身体的过去经历,反而加固了横亘在他面前的语言壁垒。潘濂决意通过试验来感知和理解意义。在从商标“MALTED MILK”上认出了“牛奶”一词后,他便将这一小“药片”放入嘴里借咀嚼进行辨认[10]23;在“HARD TACK”中,他由“HARD”一词回想起戴假牙的高级海员如何食用坚硬的压缩饼干,当下就“把手中的饼干浸到海水里”[10]24。舒伯特(J.Daniel Schubert)强调,“对于符号统治和暴力进行反抗的可能性就在于一种异质性的形式当中”[15]243。而潘濂此时借助身体体验来弥合“字母”与“事物”之间意义断裂的尝试,正是这种兼具牢固性和不可支配性的“异质性的形式”的体现。通过对种群文化专制和霸权文明符号暴力的反复质询,潘濂揭露了遮蔽身体的政治符号之空洞本质,使得冲破语言的符号霸权成为可能。

落水后的濒死体验使潘濂被压抑的身体主体性得到了激活。他在汹涌海浪的拉扯与撕裂中,体力几乎耗尽,连松开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比艰难,他本能地感到稍有屈服,自己的身体就会瞬间为混沌吞没。他“不想死,他要活下去!他拼命挥动着胳膊,用脚踩水,像疯了似的想抓住木桨,抓住水,甚至抓住空气”[10]73,抵着镰刀般锋刃的铁皮,潘濂抓住木筏边,使出最大力气硬是把疲惫的身体拖了上去[10]74。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指出,“身体整个是活生生的,……当感觉穿过有机组织而到达身体时,它带有一种过度的、狂热的样子,它会打破有机活动的界限”[16]48。也正是在强压下心口的恐惧焦虑,极力冲破具象痛感的那一刻,潘濂的身体才有了某种向外在展布的可能,并昭示着某种找寻解放的潜能。可感的身体亦即能感的身体,在这一体两面的交互中,潘濂的主体逐渐退还给了身体,而这个刻有习性印痕的身体,也随之成为能动感知世界的行动者。

三、成功获救:潘濂身体记忆的融合与生成

在内在记忆机制的运作之下,过去记忆会以阿斯曼所说的“存储记忆”(storage memory)和“功能记忆”(functional memory)这两种记忆形式沉淀在身体里,内化成为身体记忆的一部分。因此在身体与各种文化记忆的互动、融合与生成中,每个当下的潘濂都是为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技术所铭刻的“代具式身体”,他因而足以超越单一文化的局限并改善当下境遇。

无论是在被鱼雷击中商船后的紧要关头还是遭遇食物短缺,潘濂都可以“本能地”调用身体“功能记忆”中的训练图示进行生存自救。他不仅能够采取循序渐进的措施,及时调整饮食习惯,降低进食频次;也能够时常监控自己体重的变化,把控睡眠时间,适量运动以维持体能。这般有规则的身体支配凸显了掌控身体记忆的重要性。正如福柯所强调的那样,“占有记忆、控制记忆、管理记忆是生死攸关的”[17]14。潘濂对海员实操经验的内化就是他为身体赋权的过程,这使他得以在权力的博弈中占据上风、化解当下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从而使得生活由混乱失序回归正轨。

面对木筏上有限的食物和淡水配置,潘濂以记忆为向导衔接起已有经验,从“存储记忆”即身体的记忆背景中不断提取曾赋予他以感知顽强生命力的传统文化记忆。潘濂记得儿时父亲钓鱼的情形,感受到垂钓所带来的“像护身符一样”的生成感,父亲常说的那句“有什么就用什么”[10]79就足以穿过记忆的长廊,赋予他收编重组记忆遗留之物的能力。当下虽没有父亲给他做的鱼竿,没有耳环做的鱼钩,更没有铅做的坠子,但通过再现同父亲钓鱼的身体记忆,他掌握了父亲制造鱼竿的“技术原则”并动手制作钓鱼工具。斯蒂格勒指出,当人“处于接受或(假如无物可取)发明的状态中”,其“对引用或发明的潜在的接受性”便很有可能得到激发[8]64。潘濂的潜能便是这样激发出来的,他必须“强迫自己把战栗控制住,代之以肩膀坚定地一耸”[10]76,必须为自己的存在而战,以生成来克服虚无。他于是造出刀子、用大麻纤维搓出鱼丝,把弹簧和钉子磨成鱼钩、效仿村妇制好鱼干,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高的效率。值得一提的是,潘濂在木筏上分出不同区域,分别用来储存雨水、鱼肉干和盛放废弃物,在贮备充足的情况下,他也可以按需拣择肉多且口感适宜的鱼作为食物,将剩余的鱼屑用作钓饵,把鸟的空心骨做成吸管来吸食鱼汁。在身体记忆的运作之下,潘濂渐渐生发出自己的生存秩序,让木筏渐渐成为他的自由王国。

当潘濂的物质王国在暴雨的冲击下被破坏殆尽,神话传说、孝道传统和民间故事等文化记忆成为他生存下去的信念,使他的身体得以在茫茫大海中继续存续下去。在获救前遭遇的那场极具破坏力的暴雨之中,天后救人的神话故事带给了潘濂来自记忆深处令他心安的熟悉感。在食物匮乏和求援无果的情况之下,他在心中反复唤起孝养父母等有着强烈情感体验的记忆中残存的碎片,再现重温着那些可以赋予他确定性身份的记忆瞬间。潘濂也曾通过唤醒村里人洒进田里的屎尿曾肥沃了贫瘠的土地,吃粪便的“饥饿的小狗”尚可以“活半年以上”,流放海南岛的某位古人正是通过“强迫自己吃草根、尝生肉”才活了下来,他们村里的“麻风佬”在讨不到食物的时候,“连泥和草都吃”[10]167等文化记忆,感知到了饥饿的小狗、发配边疆的囚犯以及“麻风佬”绝处求生的力量,并与之一同经历着变化,逐渐打破了对身体边界的认知,超越了排尿喝水这业已“统一的需要”[10]168。在身体记忆与身体体验的融合滋养中,潘濂逐渐适应了环境,进而拥有了改变现状的力量。

可见,潘濂既受游戏规则支配,也能驾驭规则获得生存空间。在认真观察、探索海洋气候规律的过程中,他不仅能在试错中不断反省并加以总结,从既往经验和内在性联系中获取、唤醒并生成相应的方法技能以确保其自身的安全,而且在此基础上,他还可以通过潜意识幻想获取动力来宽慰自己、应对孤独,进而超越当下的困境:他对家乡的乡村盛宴进行乌托邦狂欢式想象,甚至对着那艘呼救未果的木筏遥遥进行着反乌托邦的食人想象。在他看来,木筏上人多,虽然可以相互协作,但人们在暴力争夺食物中极有可能化身“人吃人的野兽”[10]68,自相残杀乃至吞食同类[10]171。如若仔细审视潘濂的想象,不难发现是他对受到惩罚有着迷信般的畏惧,使得他接连透过心中“怜悯的镜片”对船上的情形进行着观想,而他对展现怜悯之情的狂热,其实也是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懦弱紧密相连的。然而,正是这个过程激活了那些潜意识信息,使潘濂能够透过正在逐渐形成的潜意识幻想对这些信息进行重新阐释。这些信息也随之渗透到了发展的自我之中,不仅使他身体所经受的惊惧之痛得到缓解和治愈,也使他潜藏于怜悯之下的权力感与满足感逐渐浮现。而木筏历经多次暴雨依然能为他提供立锥之地,也是得益于他通过身体唤醒记忆和通过记忆使身体得以成长的历程。正是这个延续身体记忆的复杂过程使潘濂对单一文化有所超越,也使他在生成中未雨绸缪、迎难而上,修正与他者的先有关系,进而冲破死亡的威胁。最终,他在海上独自漂流133天以后,被一家巴西渔民救起,身体得以保全,生命得以延续。

通过对身体记忆的层层剖析不难发现,潘濂幸存的偶然性中实则蕴含着生成的必然性。他的身体之上布满了个人、集体与社会经验的记忆痕迹,他在船难和漂流中的种种自救行为不仅是这三者整合与协商的结果,同时也是东西方文明碰撞与交融的结果。从海难自救到汪洋求生,《生还》的灾难书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身体视角,为潘濂“生还之谜”的真正解答奠定了一个现实的因而也是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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