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极简处显功夫

赵永娥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鲁迅的评价道出了《史记》无可比拟的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史记》中的人物传记篇篇精彩，梁启超先生更是对《廉颇蔺相如列传》颇为推崇，尤其是对于廉颇这一形象的塑造。

《廉颇蔺相如列传》读下来，写廉颇的文字并不多。人教版教材节选部分一共有2026字，直接写廉颇的不过258字。但这丝毫不影响廉颇这个人物的深入人心，我认为是和其选材的精当、用词的精准分不开的。

一、选材精当

（一）选材切合人物身份特点

廉颇是一名武将，他凭的是攻城野战、战功赫赫。因此作者不需要大费笔墨地去讲他如何奋勇杀敌，一句“以勇气闻于诸侯”，就非常有说服力;不必讲他如何英勇善战，一句“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就事实胜于雄辩。

与蔺相如的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相比，廉颇的特点是寡言。文中廉颇所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也不过是在蔺相如高居自己之上时义愤填膺的一句话：“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廉颇晚年，闲居已久。司马迁写道：“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就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廉颇也并没有什么言语，只是用实际行动进行回应。

（二）选材具有说服力

司马迁用“与王诀别”和“负荆请罪”两件事来刻画廉颇的形象。“与王诀别”一节，文中写道：“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廉将军是一名武将，但分明在思考，可见廉颇的细心与智慧。“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為王，以绝秦望。”赵王还没有出发，廉颇却建议在特殊情况下允许拥立太子为王，以此来打消秦国的念想。

廉颇难道不怕赵王生气吗？不怕赵王一怒之下砍掉他的脑袋吗？要知道春秋战国无义战，当时国君出使他国被扣留的例子并不少见。因此，廉颇的话虽然不太好听，但这正反映了他对赵国的无限忠诚和明史识理的远见。对此一节，清代李晚芳评价说：“人只知廉颇善用兵，能战胜攻取耳，亦未足以尽廉颇;观其与赵王诀，如期不还，请立太子以绝秦望之语，深得古人社稷为重之旨，非大胆识，不敢出此言，非大忠勇不敢任此事。”

至于“负荆请罪”一节，寥寥几笔，廉颇的偏狭、鄙陋，但又重义气、识大体、知错就改的形象便跃然纸上，让人过目难忘。

精彩不只如此。《廉颇蔺相如列传》是一个合传，合传中或相互对比，或相映生辉。廉颇和蔺相如呢？一简一繁。蔺相如的人生从低到高，是一部人物逆袭史。廉颇从一开始调子就定得很高，到后来还是那么高。司马迁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写出了英雄也有普通人的一面。廉颇征战沙场，让人仰望，但他也会不服气平步青云的同僚，在不服气和负气中倒显出些许人间烟火气。

二、用词精准

寥寥几笔，就能够绘出人物风采，这自然离不开语言的精准表达。我们姑且从几组词语的使用来看这一点。

第一组，“吾”与“我”。

“吾”和“我”都是第一人称单数。从字源上看，“我”，象形字，象兵器之形。后“我”假借为第一人称代词，常用于对自身的强调，带有比较强烈的主观色彩。《辞源》中“我”就有自以为是的意思。“吾”呢？《说文解字》中说：“吾，我，自称也。”“吾”常用以表示礼貌、自谦的意味。

《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廉颇称呼自己，有时用“吾”，有时用“我”。如，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廉颇是赵国赫赫有名的老将，驰骋疆场，叱咤风云，而蔺相如原本只是一个微贱的门客，因此“我为赵将”中的“我”字，分明可以看出廉颇那份发自心底的骄傲与自以为是。一个卑微的门客，仅仅凭着三寸之舌就位居自己之上，此时的廉颇绝对是个十足的“柠檬精”，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吾羞”是多么真诚的呼声啊。因此，此时不应该用“我”，而只能是带着谦卑与质朴意味的“吾”字。

《史记》的《项羽本纪》中也有类似使用。如《鸿门宴》一节：“沛公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沛公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也特别喜欢用“我”，他用“我”时，常出现在当他推脱、套近乎、让别人顶包等情景，显得特别本色。而说“吾”的时候，情景就比较正式。

第二组，“鄙”与“贱”。

廉颇在负荆请罪时说：“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鄙”，意思是边邑、边远的地方。后来“鄙”用作谦辞，多指见识浅陋。《广雅》中说：贱，卑也。“贱”，形声字，从贝，戋（qiān）声，本义价格低。

原本就对赵国怀着一片忠诚之心的廉颇，当听闻蔺相如“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的心声后，称呼自己为“鄙贱之人”，可以看出廉颇当时的自责、悔恨与无比真诚的悔错之意。正是这一面，让廉颇显得真实可信、可亲可爱。“吾”“我”“鄙贱”并举，显示了廉颇性格的多样性，让我们认识到了一个真实的可亲、可敬、可爱的武将形象。

第三组，“功”与“劳”。

廉将军在评说自己的时候，“有攻城野战之大功”，对蔺相如用的却是“徒以口舌为劳”。《周礼·夏官·司勋》：“王功曰勋，国功曰功，民功曰庸，事功曰劳，治功曰力，战功曰多。”廉颇做的是守卫国家的事，自然为“功”，而耍嘴皮子的功夫用“劳”来表示。廉颇对这两个词区分得清楚，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的出身，一个是国家的大将，一个不过是寄人篱下的门客。读至此，一个立体的人物形象浮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自以为是、居功自傲、鄙视同伴的老将。

这就是司马迁塑造人物的功夫，于极简处精彩纷呈。

（责编 侯心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