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自然概念与培根的科学方法
2021-04-14郭军营
郭军营
在以自然概念的转变为核心的现代性进程中,培根发挥了极为特殊的作用。正如思想史家关于培根哲学所达成的共识:培根的主要贡献并非对哲学、科学、文艺作出了实质性的推进,而是他在传统土崩瓦解的过程中敏锐地抓住了一种全新的现代精神内核,并全面系统地论述了现代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1〕〔2〕培根的几乎全部著作都在描述这种尚未完全诞生的新科学精神;与此同时,他的著作也为摧毁旧传统、把科学从濒死的传统中拯救出来做出了极大贡献。这印证了后来者如伏尔泰和黑格尔等人对培根的评价:尽管对自然仍旧一无所知,但他已经掌握并向世人揭示了认识自然的道路。这条通向自然科学的道路在1620年出版的巨著《伟大的重建》所收录的卷首插画中得到具象化的呈现。画面上,一艘三桅船正在穿过高耸入云的海格力斯之柱,奋力朝海平面驶去。麦克奈特(S.Mcknight)从中发现了现代科学革命精神的曙光,他恰如其分地评论道:“那些朝着海平线航行的船象征着世俗王国的扩张,与之相应的,是人类知识王国的扩张。”〔3〕而作品中的“重建”一词暗含着强烈的象征意味:培根把英格兰视作所罗门圣殿的第三次重建,以新的科学方法来拯救或重新整合渐趋衰败的古典文明。古典文明的衰败是世界观的衰败:由经典哲人所精心构筑的世界图景伴随着现代技术的进步和地理大发现而开始土崩瓦解。首当其冲的便是自然概念连同建立在其上的整套科学研究无法继续支撑现代人对世界的探索。培根对古典文明的重建或拯救,最主要的工作便是从自然概念的重新阐释出发来确立新科学的对象与方法。
一、自然概念的古今嬗变
1.本体意义的自然
在希腊人的世界图景中,自然主要有两种不同面相:其一是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十卷从理念论的角度出发对现实世界的论述;其二是亚里士多德在不同作品中对技艺与自然的区分(亚里士多德对技艺与自然的区分最经典地呈现在《物理学》第二卷第一章,而在他的其他大部分作品中都涉及这一区分,包括《尼各马可伦理学》《形而上学》《论生灭》等)。在柏拉图的论述中,自然(包含了人造的技艺世界)或者现实世界是理念世界的模仿,在存在序列上,它处在较低等级,与理念世界的真实相隔一个(自然现实)或两个(技艺现实)层级。因此,支配了自然世界的各种关系并不存在于自然世界本身,对自然世界的理解归根结底只能通过对理念世界本身的观照才能实现。而在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系统中,客观的外部自然世界本身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物理学”研究的对象。亚里士多德丝毫没有试图以现代人所熟悉的方式考察外部自然世界的客观规律。相反,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学科划分,物理学被归于“科学”,而科学考察的对象是由于必然性而存在的、无生灭变化的永恒事物。〔4〕于是,问题进一步被引申到:既然物理学是关于自然的研究,而现实世界中的自然是由具有生灭变化的自然事物所构成的,那么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自然”显然不同于被现代人重新发现、并被严格地作为科学对象的自然世界。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对“自然”一词所作的说明有助于解释我们所面临的这一困境:在亚里士多德语境下,作为物理学对象的自然并非通常语境中的“自然界”。在被哲学史研究者称作“哲学辞典”的《形而上学》第五卷第四章,亚里士多德总结了“自然”一词的六种含义,并以变动背后的不动本原来统摄自然的不同含义。〔5〕在其最严格的定义中,自然是推动自然物生长变化、并支配了它的生长变化过程的那个不变的本原。
2.自然界替代自然
现代性的早期构建者在两个意义上违背了希腊的伟大传统:第一,他们反对柏拉图,自然不再是那个隐匿在目光所及的世界背后的原型,而就是那个由自然物体所组成的自然世界本身;第二,他们反对亚里士多德,支配自然的本原或动力,不再是形而上学式的物理学研究对象,而是就存在于自然物自身。如罗伊斯所说:“自然被众多严格遵循那精确而不可变更的法则的事实所填充。”〔6〕换言之,自然就是客观化的外部自然世界,它被一系列亟待发现的自然规律所严格限定,而自然规律本身成为科学的对象。
当自然概念从“自然”转变为“自然界”时,出现一个惊人的结果:在自然概念逐渐取代“万有”概念的过程中,人本身亦开始被囊括到自然之中。于是,恰如人们热衷于用严格的几何学方法来钻研宇宙万有一样,他们开始把人作为客观自然物的一种来加以研究。正如自然世界被严格的规律所限定,人——首要的是人类诸种激情——亦被以机械的、几何学的方式加以研究。自然激情(Natural Passions)的词源学含义意味着自然的被动反应,从而人类情感便有机会被纳入自然体系之中来加以研究。这配合了17世纪关于人的机械主义理解:人的行为、情感与人的自然身体无异,是物理世界的一部分,因此,也同样严格遵循物理世界的法则。于是,亚里士多德主义对人的解释系统就被遗弃了。
在被抛弃的亚里士多德解释系统中,有一些非常值得注意的特征,它们与前述机械主义构成本质区别,从而特别有助于界定现代哲学的实质。在亚里士多德的叙述中,无论是自然世界抑或是人伦世界,目的因都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要素,它是一切运动——物理运动或灵魂的情感运动——的缘起和归处。抛开目的因,世界与人都无法得到完整理解。在此可以通过两个例子来呈现。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的开篇以不同层级的技艺来表现目的因以及目的因的等级序列。他指出:制造马具的技艺从属于骑术,骑术和所有军事技艺又从属于战术(战术当然又从属于居于最高等级的政治术)。在这里,亚里士多德试图传达的观念是:仅从技艺的角度去独立理解较低层级的人类活动是不可能的。人以及人的活动的完整意义无法由人及其活动本身来加以说明,它们必须被纳入整体之中,从政治的总体视角才能得以理解。〔4〕柏拉图在《费多篇》中用戏剧场景再现这一哲学主题。苏格拉底在青年时代曾经试图从自然哲学家的论述中获得关于自然的理解,但是这一企图失败了。甚至在宣称把心灵(Nous)作为万有存在原因的阿那克萨戈拉那里,他只看到关于宇宙的机械解释。〔7〕苏格拉底认为,脱离了对“最佳者”即对善的认知,单纯从物理运动的角度研究人和人的行为,是一种“无稽之谈”,任何有意义的关于人的理解都必须摆脱单纯的对机械运动的自然法则的考察,而上升到真正的心灵——也就是善——的整体视角中进行理解。
二、培根的传统批判:宗教与学术
指南针、印刷术、火药的发明,航海术、政治技术的重大变革和进步使培根生活在一个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奎那所处的完全不同的时代,现代人生存处境的变化呼吁一种切合时代的学术。这赋予了培根的哲学思考以鲜明的历史主义特征:在他看来,科学的首要意义在其实用功能,而科学的功能则体现在它对生活在特定时代中的人的生活处境的影响。与主流思想史学者相反,麦克奈特十分强调培根哲学对基督教传统的继承和延续。罗西指出,培根新科学诞生的动力是人类生活境况的巨大变化,而且这一变化在另一个更根本的层面上改变了培根所开启的现代科学理念,即技术从科学的婢女一跃而成为科学本身的一部分。法灵顿在工业技术革命的背景下研究培根新科学原则的确立,揭示了培根科学原则的历史主义色彩。〔3〕〔8〕在此意义上,传统科学的表现形态已经无法满足时代的需要,从而在系统考察现代科学的各个部门、为科学家的研究提供指南之前,培根首先要做的工作是扫清现代科学所面临的传统思想阻碍。培根将之作为确立新的科学对象和科学方法的前提。这一工作主要发生在宗教与学术领域。
1.宗教批判
《学术的进展》第一卷围绕传统思想的反科学性质而展开。作为一部题献给国王詹姆士一世、旨在为现代科学发展扫清障碍的著作,培根使用了相当曲折的笔调:对传统的批判必须严格配合政治统治的需要。培根的宗教批评采取的写作思路是:在维护正统宗教权威的前提下,发掘正统宗教与科学的一致。
神学家从知识、道德、信仰三个角度来攻击对知识的探索:第一,知识缺乏普遍解释力,是关于外部世界的有限认识,一旦越出边界,它就只能导向谬误;第二,从原罪论出发,神学家认为知识滋生傲慢,进而导致人的堕落;第三,知识考察第二动因,从而必然损及人们对作为宇宙第一动因的上帝的信仰。〔9〕针对宗教的上述指控,培根的反驳显示他特有的论辩策略:他并不是站在知识的立场上全盘否定宗教,而是分化宗教本身,在其内部寻找正统信仰对知识的支持。
首先,针对宗教对知识有限性的指控,培根强调两点:《圣经》中关于人类知识有限性的论述必须与知识的真实价值取向结合起来才能得到理解;必须进一步辨明:根据《圣经》,人类知识在何种意义上是有限的,在何种意义上可以无限进步。关于前者,培根把目光投向《圣经·箴言》中所罗门对智慧的讨论。所罗门指出,人类单凭自身认识能力无法获取真正的智慧,人的知识能力如同镜子一般,虽能映照世间万有,却无力揭示万有背后的原因。培根极为巧妙地扭转了所罗门这些言辞的含义。他认为,所罗门的意图并非贬低人类心灵的能力,而是要指出人类心灵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应该避免的陷阱。在引述所罗门在《箴言》中的话——“人的灵是耶和华的灯,鉴察人的心腹。”(《箴言》20:27)——时,培根将之改为:“人的灵魂如同上帝的明灯,人类靠它来探索万物的奥秘。”〔9〕于是,培根便对原本贬损人类知识能力的话作出完全相反的解释:“这说明,世上万物都不能逃脱人类的探寻和利用……既然人的心灵具有无限的感知和接受能力,显然知识的范围无论如何巨大,也不会危险到泛滥无边。”〔9〕在此基础上,培根把所罗门对人类知识界限的讨论扭转为对人类探寻知识过程中所面临障碍的警示:所罗门是在提醒人们在探寻知识时必须避开的歧途。正是在这里,培根加入他关于人类知识目的或合法性的观点,他指出,所罗门所说的那种使人傲慢、自大、道德堕落的求知,乃是脱离了人类公益的知识。培根从《哥林多前书》中找到对这一观点的支持。使徒说:“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哥林多前书》13:1)培根把使徒所说的“爱”替换成人类公益,并由此确立了他对知识的基本理解:知识的目标是服务于人类福祉,而非满足学者的好奇与虚荣。
其次,培根有限度地承认了宗教对知识侵蚀人的道德观念、导致堕落的指控。他把知识区分为关于自然和宇宙的纯粹知识和关于分辨善恶的知识。人类的堕落并不是由于第一种知识,亚当并不因为他可以命名伊甸园中的事物就变得堕落。亚当的堕落是由于第二种知识:分辨善恶的知识。只有当人类企图拥有分辨善恶的知识,企图抛开上帝诫命而自行其是时,他们才滑向堕落。从韦伯在《经济与社会》中对价值合理性和工具合理性所作的著名区分看,培根客观上把知识活动严格限定在工具合理性的范围内,从而推动了工具理性的扩张。〔10〕
关于神学家对知识的最后一个指控:知识指向第二因,因而使人遗忘了作为第一因的上帝,培根提出两点理由来回答:其一,第一因与第二因并不是如神学家所说,彼此处于对立的、非此即彼的关系,相反,第二因依旧属于上帝,“上帝支配万物运转,依靠的是第二因”。因此,对第二因的追求,只会有助于人们对上帝的权威有更深刻的理解,而丝毫无损于上帝的权威。其二,培根对神学家发出更为有力的挑战,他明确指出:“唯有对哲学一知半解的人才可能会变成无神论者,而继续深入钻研就会把他带回到宗教。”〔9〕培根的这一反驳再次把他纳入现代性核心理念的发明者行列:他重新规定了信仰的标准,即对上帝的信仰来源于理性的认知,而非为了获得现实利益去取悦上帝。唯有当求知活动突破第二动因,开始探求第二动因背后的原因时,人们才能真正迈入信仰王国。在《论说文集》中,培根给出同样的理由:少许的哲学研究使人成了无神论者,而在深究哲理时,人就重新回到对上帝的信仰之中。〔11〕这里隐含着培根对知识或科学本身的理解:学者所探求的第二因,是完整科学体系中的分支问题,或者说它们是对这个总体性的知识体系进行分割之后所获得的一系列片段。如果专注于某个片段本身,人就无暇顾及片段与片段之间的关系,进而无法把握整体。而所谓“深究哲理”,指的正是从这种片段性的知识挣脱出来,去考察知识片段之间的因果联系,形成关于万有的整全理解。而第一因会在这时重新进入学者的视野,信仰会伴随着这种对万有的整全研究而获得真正坚实的基础。〔11〕这一主张真正指向的是培根对被经院哲学家所庸俗化和烦琐化的亚里士多德知识体系的批评。对此,佩通南正确地指出,培根对亚里士多德的否定并不在于他认为亚里士多德理论体系的整体失败,而是认为其哲学方法不可能催生真正的知识。培根试图表达的观点是:纯粹的自然研究并非不可以通向对整体秩序与美的认识,无神论的科学研究亦可导向对神的信仰,无神论者可以是潜在的虔信者。
2.传统学术的误区
在致国王詹姆士一世的《学术的进展》中,培根指出,世人对学术的诋毁,源自以往的学者在探求知识过程中所出现的三个错误:(1)追求虚假的知识;(2)追求远离真理、没有实际价值的知识;(3)追求华丽、精巧的知识。这三者分别对应着空想的学问、好辩的学问和精巧的学问,或者虚假的想象、无益的争辩、虚荣的矫情。〔9〕〔2〕
学者的虚荣是培根对传统学者最严厉的指责,它指向的是文艺复兴以来的“新派文人”。从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以来,学术界开始从古典作品中寻找批判经院学派的方式。经院哲学的特点之一在于表达的直截了当,忽视文辞的纯粹、悦目以及文法的正确。从反对经院学派的写作风格出发,并且背负着启蒙普通民众的任务,文艺复兴以来的学者开始注重修辞、文法的使用。培根指出:对古代著作的敬佩、对经院学者的厌恶、严格学习古代寓言、重视讲道的效果,这四种因素汇集在一起,形成了对雄辩的推崇和对知名演说的模仿。于是,这一学术领域的变革很快导致了对真正知识的忽略:知识被修辞取代了。
另一个误区是知识内容本身的空洞,这个批评针对的是经院学派。知识内容的空洞有两个主要体现:其一是所讨论的问题琐碎而没有意义;其二是经院学派研究学问的方法流于琐碎,缺乏重点。前者指向经院学派对一系列神学和哲学问题的探讨,在这样的讨论中,学者集中在极为狭窄的知识边界内:他们全部的研究都仅仅是在亚里士多德哲学体系内部进行的,所讨论的内容无非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中一些细枝末节。而在进行这样的讨论时,学者又在方法上显得非常琐碎无聊:他们事无巨细地对任何一个命题和论断提出反对意见,然后罗列正反两种意见,对之进行精细比较。然而在这一过程中,人类知识没有取得任何进步。培根把他们归结为“伟大的书虫”,因为他们在研究自然时,偏离了自然本身,把那或来自他们自己的想象、或来自亚里士多德学说体系的虚假残缺的图像作为研究对象。
三、新科学方法的诞生
培根在《新工具》第一卷第七十一至第七十七条中考察了古人对人类知识能力的限定。古人把任何超出他们自身或超出他们的宗师们的知识能力之外的东西,归结为知识的界限。〔12〕究其原因,是亚里士多德体系所代表的古代科学建立在落后的工具论基础上。培根则提出新科学来对抗古代人对人类自然禀赋毫无理由的限制,其核心关切在于重新评估技术对科学的意义。在古人的知识等级体系中,技术显然低于科学。技术对应着体力劳动、天然奴隶,而科学对应着基于闲暇和富足的理论活动。培根颠倒了技术与科学的排序,他把技术作为科学的典范,技术的进步可以被现代科学研究所模仿和学习。由此,培根发现了以公共合作为基础、以人类福祉为目的,可以无止境地揭开自然之神秘,不断取得进步的科学。他通过两个步骤来宣告新科学方法的诞生:首先,他总结了以往人类求知过程中所犯的错误或存在的误区;随后,在此基础上,他确立起真实可靠的科学方法。
在批判古人的基础上,培根对科学进行了重新定义。杜威曾经指出,培根的科学理念包含鲜明的社会性因素。〔2〕这种社会性一方面体现在培根所理解的科学是以社会的总体福祉为依归的;另一方面也体现在培根开始主张一种基于社会协作的科学研究模式。这一关于科学的全新理解,正是建立在我们前文所述的培根对传统科学的两种不同取向的批判上:经院学派沉溺于毫无实用价值的知识,从而脱离了人类公益;而文艺复兴时期所流行的科学研究则直接继承了古希腊人对科学的理解,即科学是有闲阶级出于纯粹好奇心对宇宙的探究。〔8〕在培根所身处的文艺复兴末期,流行的科学研究活动有两个缺陷:第一,基于巫术—炼金术的科学方法,由此产生大量错误理论;第二,即使这些错误的理论偶尔也会提出正确的观点,它们对人类的福祉也没有任何作用,而仅仅满足了研究者的猎奇心理。培根从反对这种错误的研究方法出发,指出哲学(科学)同巫术的区别在于:哲学是通过论证活动,来取消遮蔽在作为科学对象的自然之上的神秘色彩;而巫术式的“科学”却旨在把自然变得较其自身更加神秘。
但是,正如罗西所指出的那样,在《学术的进展》中,尽管培根把巫术—炼金术这种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研究方法看作科学的弊病,培根仍然从巫术—炼金术传统中吸收了某种根本性的价值取向:即人可以借助科学探索活动而成为自然的主人。〔13〕在培根看来,巫术—炼金术尽管流于神秘、空洞,但是至少有两点可为真正的科学所借鉴:“巫术声称可以通过多种多样的推测来召唤和控制自然的力量”;而炼金术则“为了寻找和配比炼金的材料,进行了许许多多精妙和富有成效的创新和试验,一方面揭示了自然的奥秘,另一方面也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实效”。〔9〕
在评论或批判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末期所流行的巫术—炼金术时,培根真正指向的敌人却是亚里士多德主义的经院哲学家。其内在的理路是这样的:尽管巫术—炼金术充斥错误和幻象,但是它们与真正的科学包含诸多方面的契合,它们同样试图通过理解自然来操控自然。正如培根在《新工具》开篇所说:“人类知识和人类权力归于一;因为凡不知道原因时即不能产生结果。”〔12〕知识在某种层面上契合了内在于巫术的“知识”冲动:支配自然的权力。同时,炼金术则“把物体中不相同的成分分开,这些成分在自然状态下是混合在一起的”。〔9〕正是通过这样的活动(尽管是基于错误的知识原则),炼金术使用了与现代实验科学极为接近的方法,产生有益于人类福祉的结果。而经院哲学所继承的亚里士多德主义与此截然相反。与巫术—炼金术所着眼的自然界本身不同,亚里士多德主义者把研究对象限定在经典作品本身。他们对亚里士多德著作的迷恋超过了对自然事物本身的迷恋。这一批判导向了培根对科学研究方法的讨论。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基本方法是演绎三段论。培根指出,三段论无论是作为科学的前提还是作为科学的工具都是不成立的。三段论无法作为科学的前提,只因为三段论呈现为以概念为基础的命题;而概念如果是从混乱的词语或不切实际的事实中抽取出来,就不能作为科学研究的起点。概念是纯粹的、抽象的、简单的,以概念为基础的三段论旨在解释自然:但是自然本身却并不是如基于概念的三段论那样单一和纯粹。恰恰相反,“自然的精微较之感官和理解力的精微远远高出若干倍”。而三段论之所以不足以作为科学方法,正是在于三段论“不足以匹对自然的精微”。〔12〕正是从这里,培根论断:“我们唯一的希望乃在一个真正的归纳法。”〔12〕
在培根看来,人类获取知识有其必经的途径。一切知识,包括经院哲学家所声称他们研究的知识,都只能通过两条相反的道路来获得:第一条道路是从感觉和特殊事物上升到普遍公理,然后利用最普遍的真理来发现居间的真理;第二条道路则是从感觉和特殊事物中抽取在普遍性上较为低级的公理,然后逐步总结、上升,最终抵达普遍真理。〔12〕严格来说,在知识起源上,培根所主张的归纳法与亚里士多德主义的三段论法并无根本区别:两者同样都是从具体的可感事物出发上升到关于更为普遍和抽象的科学原则的判断。在亚里士多德哲学中,这种知识产生的过程一般被概括为:从相对于我们而言更为可知的事物上升到就其自身来说更为可知的事物。〔14〕但是,经过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对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庸俗化”之后,这条知识原则演变成一种知识上的轻率和冒进:研究者仅对客观对象进行极为有限的观察,便急于从中抽取普遍原理。培根斥之为:“两条道路都从感觉和特殊事物出发,而止于最高的概括;但是它们之间的分别是无限的。因为其一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下实验和特殊事物,而另一则适当地和有条不紊地研究它们。而且,其一从一开始就立刻确定某些抽象无用的概括,另一则一步步逐渐上升到在自然的秩序上在先的和更能够了解的东西。”〔12〕在培根看来,亚里士多德主义所采用的方法与他所主张的归纳法最大的分歧在于前者是一个趋向于封闭的系统,它并不总是对自然保持敞开,而是过度依赖人的理智能力本身,认为理智只需要借助非常少量的关于外部自然的信息就可以撇开自然、独自发展出关于外部世界的绝对知识。这在培根看来是绝无可能的:自然的精微是趋向无穷的,唯一正确的方法只能是面对自然时保持谦逊的态度,治服自然的前提是服从自然。〔12〕
四、结语
对于培根在现代科学史中所处的地位,伏尔泰给出中肯的评价。正如伏尔泰认为培根的代表作《新工具》是一部“最奇异最精粹,却是最少为现代人所读而且也最没有用的书”一样,培根在现代科学中扮演着同样的角色:他为现代科学确立了基本框架,但是他本人却没有在这一框架下对知识作出任何有意义的推进:“掌玺大臣培根还不认识自然;但是他知道并且指出引向自然的道路。”〔15〕〔8〕这一评价基本上已经成为哲学史家的共识:培根对现代人类知识体系最大的贡献是为自然科学研究确立了方法论基础。培根的英译者法灵顿的评论揭示了培根对古典哲学的批判对于现代科学诞生的重要意义,在他看来,培根哲学运思的开端是把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归为真正的自然哲学的首要障碍。尽管培根在《驳斥诸哲学》(RedargutioPhilosophiarum)中称赞了他们“广博、敏锐、崇高的精神”,但在其后写作的《时代的磅礴诞生》(TemporisPartusMasculus)中却说出这样的话:“柏拉图以其神学对自然哲学的败坏,恰如亚里士多德以其逻辑对自然哲学的败坏一样严重。”〔8〕〔16〕〔12〕培根在现代科学革命过程中所做的一件重要工作是“收缩”:就研究对象而言,培根把科学研究限定在自然世界范围之内,而从前作为知识探讨对象的一系列形而上学概念(本质、存在、上帝等)一律被排除在外;就研究方法而言,培根把传统基于神秘主义的“科学”排除在外,而仅保留了以归纳法为核心的现代实验科学方法;就研究目的而言,培根把所有与人类现实利益没有直接关系,从而仅能用来满足研究者个人的虚荣心和好奇心的传统沉思式的学问排除在外。正是从这三方面入手,培根哲学彰显其影响时代的真正价值:划定了科学的严格对象并为科学奠定了严格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