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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镜像叙事及悲剧经验

2021-04-14江秀廷

东吴学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物兄知识分子悲剧

江秀廷

“学者型”作家李洱并不高产,即使将他84万字左右的《应物兄》摞在前作之上,也未达到一些同时代作家“著作等腰”的程度。但李洱的小说在题材选择、话语表述、知识浓度、审美取向等方面却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知识分子”“日常生活叙事”“百科全书”“反讽”均是研究其创作的“关键词”。李洱自称是“一个怀疑主义者”,“用怀疑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包括怀疑自己的怀疑”①李洱:《“ 贾宝玉们长大以后怎么办”——与魏天真的对话之三》,《问答录》,第24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他认为小说创作是“否定的启示”“冒犯的力量”,他笔下的主人公“生活在自身之外”,寻找“谁曾经是我”,是“行走的影子”。②“ 否定的启示”“冒犯的力量”“生活在自身之外”均为李洱在访谈中对小说的功能及人物塑造的看法。《谁曾经是我》和《行走的影子》分别是《花腔》主人公葛任的诗歌和自传名字。当我们把这种怀疑和否定从小说里抽离出来,就会发现一组组互为对照的镜像:饶舌与哑巴(缄默)、动物欲与人间爱、疯癫与理性、存在与死亡,甚至平常话与颠倒话、粪便与玫瑰、梧桐树与悬铃木都成为互为他者的存在。李洱设置了一个个对照组,采取“迂回包抄”而非“正面抗战”的叙事策略,以此实现对知识分子生存现状和精神困境真实、准确、完整的把握。这种“镜像叙事”形成了强大的文本张力,同时也呈现出了具有异质性的悲剧写作风格,为今后的文学创作、批评带来了新的启示。

一、动物欲与人间爱:知识分子情感的探讨

灵与肉、欲望与情感、动物性与人性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古希腊先哲柏拉图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注重精神之爱,但并不排斥身体,把身体当作超越对象的表象,认为真正的爱是对真理的追求。到了近代,弗洛伊德把人的动物性冲动命名为原欲或力比多(Libido),肯定了其作为人的本能的合法性,但他也强调性与爱相结合的重要性,“健康正常的爱情,需依赖两种感情的结合——我们可以这么说,一方面是柔情的,挚爱的情,另一方而是肉感的欲……”①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林克明译:《性学三论·爱情心理学》,第133页,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马尔库塞深受弗氏的影响,他对人间爱情与动物欲望做了明显的区隔,认为爱欲是生命的本能,是非生殖器性的,爱欲的解放不能等同于原始欲望的放纵,而文明的进步必定导致本能的倒退。他同时把人类爱欲看成是动物欲望的升华,“在非压抑性条件下,性欲将‘成长为’爱欲,就是说,它将在有助于加强和扩大本能满足的持久的、扩展着的关系(包括工作关系)中走向自我升华”②赫伯特·马尔库塞著,黄勇、薛民译《:爱欲文与明——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第164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生命将发展其感性秩序,达到一种与幸福融为一体的满足的合理性。但是,福柯并不同意包括柏拉图、弗洛伊德等人所认可的“性压抑说”,他认为性的历史并非性受到压抑的历史。他从性、婚姻等问题切入,探讨了权利与话语、知识的关系,认为“文明意味着规训,规训转而又暗示着对内驱力的控制……规训权力被认为是生产了‘驯服身体’,这种身体活动受到控制和调节,而不能依据欲望冲动自发地行事”③安东尼·吉登斯著,陈永国、汪民安等译《:亲密关系的变革——现代社会中的性、爱和爱欲》,第25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在李洱的笔下,真正的爱情几乎是不存在的,动物欲望代替人性的爱情,前者作为后者的镜像成为了叙事的焦点。李洱小说里,男女的交往常伴随着出轨、偷情甚至乱伦,它涉及同事、朋友、师生、陌生人,知识分子的低俗、堕落、空虚、无力由此呈现出来。在《喑哑的声音》里,主人公孙良与电台主持人邓林,两个都拥有家庭的人将偶然的偷情发展成为常态,他们抓住一切机会释放“力比多”,这种偷情在小说结尾时也没被打破,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抒情时代》里知识分子的欲望放纵达到了顶峰,作者建构了一个极其荒谬的世界:大学副教授袁枚搞大了医生赵元任的妻子莉莉的肚子,害怕妻子马莲知道请求同事张亮“替己受过”,因为张亮当年让自己的女学生怀孕、打胎时出现意外,袁枚帮助过他。张亮帮助袁枚寻找莉莉无果后与赵元任会面,但袁枚不知道妻子马莉刚与张亮行完床笫之欢,张亮也不清楚要与自己复婚的吴敏,其实是赵元任多年的情人。所谓的抒情时代其实就是纵欲时代,婚姻、忠贞、责任在原始欲望之前一无所是,传统的伦理观念被彻底解构。

除了对动物欲望的景观化展示,李洱笔下的一些人物对待背叛、出轨的态度十分值得玩味:不是想象中的愤怒,而是无所谓甚至坦然。《应物兄》里应物兄亲耳听到妻子乔姗姗与他人行欢时的喘息声,又亲眼看到两人间不堪入目的短信,但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把手机放回了原处”。在《午后的诗学》里则更进一步,妻子杜莉甚至“鼓励”丈夫出轨:

她同时还提出了另外一个建议:“费边,我长时间不在家,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要是真是憋得慌的话,找个女人解解闷,我是不会责怪你的。”费边后来对我说,杜莉一撅屁股他就知道她要干什么,她的意思无非是,“费边,你长时间不在我身边,我要是憋不住了,找个男人解解闷,你是不应该怪我的。”④李洱:《午后的诗学》,第4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李洱极少的几篇小说里也涉及到爱情,但无疑都是无望的、失败的。《悬铃木枝条上的爱情》里王菲与罗小刚的爱情是虚幻的,永远没有结果;《窨井盖上的舞蹈》中范晔与有妇之夫曹国俊朦胧的情感是无望的;《花腔》里的冰莹曾爱过葛任,但她未能抵抗住欲望的诱惑。爱情是文艺作品永恒的主题,它作为精神支撑或信仰往往有着强大的统摄力量,我们在《孔雀东南飞》《红楼梦》《罗密欧与朱丽叶》《霍乱时期的爱情》等文学作品中都曾见识过这种力量的强大,但李洱的文字世界里为什么缺少“爱之歌”呢?梁鸿对李洱进行访谈时也曾抛出这个问题,李洱的回答却有些打“花腔”,他将其归结于当代社会的冷漠与疏离感,并搬出南非作家约翰·库切的《耻》,认为很多表现爱情的作品是虚假的浪漫主义,在怀疑主义者的显微镜下经不起推敲。李洱的怀疑精神值得钦佩,但他对爱情的疏离、由欲望写爱情的叙事姿态除了作家所提到的时代所带来的疏离感,在笔者看来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首先,社会政治的变革引发了情爱叙事的革命,情爱从绝对的禁区过渡成为弥补创伤的良药,再转变为反抗权威的武器。例如,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减轻了时代带给人的苦痛,张贤亮的《绿化树》恢复了人们对物欲、情欲追求的本能,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则以情爱本能为武器反抗集体对个体的压抑。到了李洱这里,追求启蒙、国家民族的宏大叙事已经让步于普通的日常生活,情爱本能作为个人体验的一个基本元素成为重点关注对象。其次,从文化思潮上看,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是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传入中国并实现本土化的重要时期:一方面是女性主义思潮为中国妇女解放、结束性别歧视提供了思想支持,陈染的《私人生活》和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里的女人把性心理和性行为大胆展示出来,成为一道中国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文字奇观;另一方面是西方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思潮为文学创作带来了深刻变革,这对韩东、朱文、李洱等新生代作家影响更为深远,他们“抛弃浪漫幻觉,抛弃公共领域和集体主义,回到肉体的享乐,回到纯粹的私人性。尽管他们竭力废除性爱故事所包含的深度,可是,这种废除本身不啻于另一种革命。”①南帆:《文学、革命与性》,《文艺争鸣》2000年第5期。此外,在经济层面上,市场经济的确立和消费主义的兴起为追求情爱欲望的文学创作推波助澜。无论是贾平凹的《废都》还是卫慧的《上海宝贝》,作家与出版商在经济利益面前完成了合谋。李洱身处这种喧嚣的名利场里,他的小说透过镜子折射出的情爱镜像难免不被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触碰到。

二、疯癫与理性:知识分子精神的观照

疯癫或者说疯子形象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里的常客,但一直以来我们并没有对其做本质的界定,时常将疯、癫、狂、愚等诸多概念混在一起。直到弗洛伊德那里,才从生物病例学的角度将其命名为“精神病者”,“精神病者大概可以相当于俗称的‘疯子’,他不了解自己是错的,不知道自己精神有毛病……精神病常有幻觉、妄想等症状,与‘现实’发生脱节、歪曲的现象,且呈整个人格之崩溃,是较严重之精神疾病”②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林克明译:《性学三论·爱情心理学》,第130页,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弗洛伊德通过精神分析治疗病人的方式,福柯并不完全认同:“精神分析能够消除某些形式的疯癫,但是它始终无缘进入非理性统治的领域。”③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译,第257、封底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福柯从社会文明/文化的角度出发,把非理性的疯癫放置于理性的对立面,即疯癫是文明/文化的产物,“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没有把这种现象说成疯癫并加以迫害的各种文化的历史,就不会有疯癫的历史”④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译,第257、封底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显然,如果我们用福柯的理论考察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疯子形象,就能够感受到福柯见解的合理性。在中国现代文学奠基者鲁迅的笔下,疯子的身影随处可见:如《狂人日记》里的狂人,《祝福》里的祥林嫂,《白光》中的陈士成等。这些可悲的人物之所以变疯,与封建科举制度、封建礼教、封建思想观念等社会历史文明/文化的“吃人”有着直接关系。在曹禺和张爱玲的小说里,蘩漪和曹七巧的“疯癫”则受害于恐怖的封建婚姻。作家路翎更是书写疯癫的高手,“在路翎解放前创作的近80篇(部)短篇、中篇、长篇小说中,小说主要人物最后变疯、自杀或死去的竟占30余篇之多”①柯泽《:论路翎小说的现代主义特色》,《江汉论坛》1999年第10期。。

这些疯癫形象的外在症候虽各不相同,根本的诱因却都是来自外部的压力,即此时的疯癫具有明显的被动性特征。现代作家们通过一个个鲜血淋淋的悲剧事件,将这种可怕的外在力量呈现出来,引起疗救的注意,表达启蒙的合法性。李洱也塑造了大量的疯癫形象,且大多是知识分子,与鲁迅等现代作家不同的是李洱笔下的疯癫源于自身,某种程度上是主体主动选择的结果,具有明显的个人性。同时与祥林嫂、狂人的事实疯癫不同,李洱笔下的疯癫是思想的疯癫,或曰象征性疯癫,作者不再把叙事重点放在疯子们蓬头垢面、行为怪异的外部描摹,而是深入他们变态、焦虑、空虚的心灵深处。李洱透过疯癫的镜像来思考理性,并以此观照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文明”导致“疯癫”,不如说“自我”诱发了“疯癫”。

总体而言,李洱笔下的疯癫根据不同的诱因可分为三种形态。第一种是知识分子因个体欲望难以满足而发疯,《应物兄》里的华学明和邬学勤即为如此。华学明是生物科学院的院长,著名的生物学家,为了满足儒学大师程济世想见到故乡“济哥”的愿望,他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到复活已经“绝种”的济哥的工作上面。“为了让他们完成交配,华学明教授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成为他人口中的“济哥之父”,“济哥的研究具有方法论的意义”,“重要性相当于克隆技术的出现”,“如果华学明教授哪天获得了诺贝尔奖,我们也不要吃惊。”②李洱:《应物兄》,第761-76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但后来却被证实济哥并没有灭绝,华学明精神受到沉重的打击而发疯。华学明的疯癫并非源自他对科学的绝对追求,而是他的“创新成果”无法带来高额奖金、更高学术头衔等现实利益,是个体欲望的难以满足诱发了疯癫。与华学明相比,邬学勤的疯癫更具有反讽意味和悲剧感。他因为自己没有评上三级教授,以死相逼学校领导,终于沦落到要“把这个老邬送到精神病院”的后果。李洱借助这两个大学教授的疯癫镜像,呈现出了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和责任感的缺失,“表现出一种顽强的反讽性:在李洱精心创造的这个世界里,知识与理性不过是幌子,欲望才是本质”③丛治辰《:偶然、反讽与“团结”——论李洱〈应物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11期。。

第二种是知识分子因对个体身份的焦虑而发疯。《遗忘》中的侯后毅和《饶舌的哑巴》中的费定就是典型代表。侯后毅是著名的历史学教授,他一直不肯在学生冯蒙的博士论文上签字,要求冯蒙考证嫦娥下凡的过程,并以此证明自己是后羿转世。显然,此时的侯后毅处于疯癫状态,真实情况是他身患前列腺癌,幻想找到下凡的嫦娥获取不死药。侯后毅及其学生做了许多荒谬的考证,这些考证并非为了求知,只是缓解了他的身份焦虑。在侯后毅的压迫下冯蒙也疯了,最后他杀死了侯后毅。李洱借助灵魂转世的民间神话,反映出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变异,知识分子的智性、理性已被消解,他们因为无法融入现实生活而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焦虑,终以荒诞、非理性的行为完成了自我背叛。

第三种疯癫是李洱小说里独特的存在,他们是普通人眼中的疯子,“疯”的同时又非常清醒,或者可以说,他们因自由、理想而发疯。我们能从中外历史上找到这样的疯子:从“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的阮籍,到孤寂凄苦、离俗叛教的徐文长;从宣扬“上帝死了”,要“重估一切价值”的尼采,到“我梦想着绘画,我画着我的梦想”的梵高,这些“著名”的疯子都有着坚定的价值判断,他们的“疯”或是为了反抗世俗的侵扰而“佯疯”,或是为了坚持自己的理念而自我放逐,他们是一群“理性的疯子”。《应物兄》里的张子房无疑就是这样的疯子,他是著名的经济学家,被称为中国的“亚当”,曾深刻影响过中国经济学界。后来他消失了,很多人都认为他疯掉了,应物兄就看到他“在垃圾堆里翻捡东西,很认真,就像寻宝。也曾看见子房先生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在街上散步。时而疯癫,时而正常”①李洱:《应物兄》,第27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直到最后我们才知道他并没有疯,只是想借此远离虚伪和浮华的现实生活。透过张子房的避世,那些追逐名利、蝇营狗苟的知识分子的丑恶嘴脸得到了更清晰的呈现。

在这里,疯癫就体现了福柯所谓的“否定性”价值,我们也由此理解了傅斯年对疯子的积极评价:“在现代社会里求‘超人’,只有疯子当得起。疯子的思想,总比我们超过一层,疯子的感情,总比我们来得真挚,疯子的行事,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疯子是乌托邦的发明家,未来社会的制造者……跟着疯子走——走向光明去。”②傅斯年:《一段疯话》,《新潮》1919年第1卷第4号。我们看到了怀疑主义者李洱肯定性的一面,只不过他是从理性的反面——“疯”的镜像来表达自己的肯定性。

三、死亡与存在:知识分子价值的反思

余英时认为“士”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原始形态,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实现了“哲学的突破”,道统与政统相分离,“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是从‘封建’秩序的‘士’阶层蜕化出来”③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第100、10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这些知识分子通过“修身”“养气”的方式实现“内圣”,坚持“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理念,履行自己的职责。西方知识分子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虽然有相似的地方,却又有很大的不同,前者更看重知识分子的独立性、怀疑精神、批判意识,后者多与权势纠缠在一起,“一开始就管的是凯撒的事”④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第100、10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萨义德对知识分子的认知非常具有代表性:“知识分子的公共角色是局外人、‘业余者’、搅扰现状的人”⑤爱德华·W·萨义德著,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第2、8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知识分子不是专业人士,为了奉承、讨好极有缺憾的权力而丧失天性;而是——再次重申我的论点——具有另类的、更有原则立场的知识分子,使得他们事实上能对权势说真话。”⑥爱德华·W·萨义德著,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第2、8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李洱一直强调自己“怀疑主义者”的身份,认为小说应该是“否定的启示”,所以他是认可萨义德对知识分子的定位的。李洱通过死亡叙事寻找知识分子的价值意义,他们的灵魂就隐藏在死亡的镜像里。

李洱笔下的死亡存在两种形态:肉身的死亡与灵魂的寂灭。在李洱的成名作《导师死了》中,作者就把焦点放在了知识分子的死亡上。小说通过“我”的回忆,试图寻找导师吴之刚跳楼自杀的原因,最终却没有一个明晰的答案。但导师之死却具有明显的象征意味,知识分子空虚、无奈、孤寂的存在状态得到呈现,他们的生命意义也被解构。导师吴之刚的肉身之死,为知识分子理性、崇高的精神之死送上了一首挽歌。《导师之死》对于李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为我后来的写作,打开了一个全新的领域。我后来作品中的一些基本主题,比如日常生活、性与权力、知识分子的话语生活,等等,都由此而来。”⑦李洱:《破镜而出》,第254页,北京:中国科学出版社,2001。同时,我们必须看到李洱小说里人们对死亡的冷漠,吴之刚的同事、妻子、学生对于他的离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伤感。

李洱曾多次宣称自己要创作三部长篇小说,分别对应着过去、现在与未来。《花腔》意图呈现历史真相,探讨知识分子的精神轨迹,他通过人物采访、历史考据聚焦葛任的死亡选择。《应物兄》则意在当下,除了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狂欢,更是死亡的狂欢。小说里不同世代知识分子的死亡,有着不同的意味:以双林教授为代表的老一代知识分子,他们坚守自己的价值理念,生的时候为祖国甚至人类文明做出了个体贡献,死亡之于他们是生命的超越和升华;文德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理想知识分子的代表,他对知识有着绝对的追求,因为书中的知识没有内化为自己的个体经验而坚持“述而不作”,他的英年早逝隐喻着知识分子的纯粹性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消失不见了;应物兄表面光鲜,实则处境可悲,为了“儒学研究院”的筹建,任劳任怨、疲于奔命、不断妥协,一场偶然的车祸夺取了他的生命。对于应物兄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在现实情境下,“儒学”根本不可能复兴,“儒学研究院”只会成为野心家谋求私欲的空架子。

如果仔细分析李洱小说中人物的死亡方式,就会发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从高处坠落摔死的:《导师之死》里吴之刚在教堂鎏金圆顶上“凌空欲飞”,《应物兄》的主人公被运煤车撞飞,“他感觉到整个车身都被掀了起来,缓缓飘向路边的沟渠……他现在是以半倒立的姿势躺在那里,头朝向大地,脚踩向天空。”①李洱:《应物兄》,第103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这种死亡方式意味着知识分子处于一种“悬浮”状态,唯有通过死亡才能回归“真实”的大地。李洱的小说总是含混、多义,但与肉身的死亡相比,灵魂的寂灭具有更深的所指意味。

首先是知识分子的“无用”。知识本是知识分子的生命之本,渊博的知识、出众的才智使得知识分子成为“人类的良心”。但李洱小说里知识分子所拥有的知识是无用的,它或者是生活之外的点缀,或是向资本投降的筹码。小说《林妹妹》里的经济学家刘教授,表面上把有关狗的学问讲得头头是道,“饮食结构要考虑,体力状况要考虑,交配次数要考虑。尤其是,一定要考虑到狗的血统”②李洱:《林妹妹》,《儿女情长》,第42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实则是想诱导他人去“吉娃娃血统鉴定委员会”而赚钱。知识上的无用很容易转变成事业、生活上的无力。应物兄身为著名学者,他的著作《 〈论语〉与当代人的精神处境》被出版商改名为《孔子是条‘丧家狗’》,甚至自己的名字也从“应物”改成了“应物兄”,他虽然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其二,表现在知识分子的“无耻”。钱理群继承王瑶的观点,认为“ ‘知识分子’就是有知识,也是分子。‘分子’意味着某种独立性,某种坚守,不是‘精致’地看风使舵,趋炎附势”③钱理群、洪子诚:《文学阅读的社会空间与当代精神发展的可能性》,《文艺争鸣》2018年第3期。,但他又无奈地发现,当代大学里培养出来的多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在李洱的笔下,一些知识分子连“精致”都做不到,面对利益他们粗鄙甚至无耻。《应物兄》里的吴镇就是典型代表,本来研究两宋文学和鲁迅的他,利用一切机会接近程济世,摇身一变成了一名著名儒学家。更令人不齿的是,他精心设局让清华和复旦大学的两个教授与妓女合照,并以此要挟两名教授“聘请他为客座教授”“在国际会议上做重要发言”。这样一个通过黑社会手段兴风作浪的无耻之徒,却成为“儒学研究院”的副院长。在这种荒诞的叙事背后,知识分子的价值伦理就被无情地消解掉了,他们“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

其三,表现在知识分子的“无根”。李洱的小说里,知识分子都是生活在现代都市,但他们背后都隐藏着一个贫瘠却不失淳朴的故乡,所以当他们在都市生活里遇到困境时,都会想起甚至返回故乡,《故乡》里的猕猴村和《光与影》里的本草镇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但现实中的故乡没有想象中美好,更多的是生活的贫困、老师的衰弱、乡民的世故。正如梁鸿对孙良归乡的评价:“一种田园诗的丧失……一个稍微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回故乡应该是一种诗意的象征。但是,即使是章老师这样的作为一种原型的故乡的象征,带给你的也是彻底的悲哀。”④李洱:《“ 日常生活”的诗学命名——与梁鸿的对话之一》,《问答录》,第102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故乡的人想象着都市的美好,想要出去又不得;城里的知识分子想回归乡土,却发现这里早就没有了自己的位置,这无疑加速了他们灵魂寂灭的进程。某种程度上,李洱和鲁迅都是用怀疑、批判的眼光,从各自时代出发表现出“原乡神话”的破灭,这与自称“乡下人”的沈从文及其用乡土对抗都市的思维是完全不一样的。

四、轻喜剧与悲剧:李洱提供的经验

新世纪以来,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取得了不错的创作实绩:宗璞“野葫芦引”系列的后三部《东藏记》《西征记》《北归记》先后出版,张者的《桃李》、南翔的《大学轶事》、史生荣的《所谓教授》、阎真的《沧浪之水》和《活着之上》,以及李洱的《花腔》《应物兄》等作品都受到了极大关注。作家从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考察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和精神生活,描绘出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反映知识分子心灵变迁的文学图画。其中,阎真与李洱的小说多集中在现实校园,都关注知识分子的心灵困境,也都获得很高的评价①阎真的小说《沧浪之水》获《当代》杂志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长篇小说奖,毛泽东文学奖;《活着之上》获首届路遥文学奖,获茅盾文学奖提名。李洱的小说《花腔》获首届“21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获茅盾文学奖提名;《应物兄》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因此最具可比性。两位作家对知识分子的命运又有着不一样的认知,《沧浪之水》里的池大为与《活着之上》里的聂致远虽然是通过自我背叛和向现实妥协的方式达到了目的,但他们都在坚持知识分子的精神底线,可以说背叛、妥协仅仅是他们实现理想的手段,因为只有先“活着”才能有“之上”。阎真的小说在表现了绝望的痛苦之后又让我们看到了希望,这与李洱让葛任和应物兄走向死亡是截然不同的,李洱小说具有浓郁的悲剧意识,虽然它隐藏得很深。悲剧意识对于一个有抱负的作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悲剧意识是人类精神意识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人类一切伟大的思想学说,一切最优秀的文学艺术,都包含着深刻的悲剧意识,任何杰出的思想家、艺术家都不可能没有对人生的悲剧感受和认识。”②尹鸿:《悲剧意识与悲剧艺术》,第11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李洱小说的悲剧具有以下两个方面的特质。

李洱小说的悲剧首先是一种“比较的悲剧”,这种比较体现在对西方古典悲剧理论和中国传统悲剧伦理的否定和超越上。经典的西方悲剧来自“ ‘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带给读者的震撼感,作品中人物的失意或不幸是对现实的控诉和批判”③周志雄:《张洁小说的悲剧意蕴》,《东疆学刊》2012年第3期。。除了控诉和批判,我们还能从悲剧里看到人物的抗争,“与否定生命的一切因素顽强对抗、坚定地创造和捍卫生命尊严与意义的一种态度、一种愿望、一种艰苦卓绝的努力、一种百折不挠的实践”④摩罗:《论中国文学的悲剧缺失》,《文艺争鸣》1999年第1期。,悲剧感由此与崇高感联系到一起。但李洱的小说里缺少毁灭、抗争,更多的是后现代主义的荒诞、虚无和悖谬,知识分子个体的存在和死亡都显得毫无意义。李洱的小说还因为对中国传统伦理关系的解构而呈现出悲剧意味,最具代表性的是对师生关系的否定。中国传统伦理中,老师传道、授业、解惑,学生尊师重道。李洱的小说里的师生关系是另外一番景象,在几组师生关系里,如常同升—吴之刚—我(《导师死了》),侯后毅—冯蒙—曲平(《遗忘》),乔木—应物兄—曲艺艺(《应物兄》),不再是春风化雨、衣钵相传,而是老师压榨学生、学生痛恨甚至弑杀老师。不止师生关系,传统婚姻关系里的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朋友关系里的仁义和诚信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人即地狱”的可悲景象,在这种传统与现实的比较中悲剧意味就缓缓显现出来。

此外,李洱小说的悲剧是一种“碎片化的悲剧”,这种悲剧与古典情景的丧失、故事的没落有着紧密的联系。一方面,李洱的写作不像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着眼于表现人性,写善与恶的冲突,也失去了通过文学进行情感教育及道德启蒙的叙事欲望。另一方面,传奇性的故事以及事件都被日常生活的琐碎所代替,小说的整体性、统一性消失了,“小说不再去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各种分解式的力量、碎片式的经验、鸡毛蒜皮式的细节,填充了小说的文本。小说不再有标准意义上的起首、高潮和结局,凤头、猪肚和豹尾。”⑤李洱:《虚无与怀疑语境下的小说之变——与梁鸿的对话之二》,《问答录》,第11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碎片化的悲剧”不再像经典悲剧那样唤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连死亡都不再具有超越、崇高的肯定价值,而以一种文化批判的形式否定、解构一切。同时,由于小说没有命运的沉痛、紧张的冲突和反抗的激情,总体呈现出一种“生命之轻”,“这种小悲剧或者小失意甚至不会干扰《石榴树上结樱桃》的轻喜剧风格”⑥南帆:《笑声与阴影里的情节》,《读书》2006年第1期。。李洱正是通过这种轻喜剧风格来书写悲剧的:一个个行为荒唐可笑却顶着赵元任、袁枚等名人名字的知识分子,依靠利眠宁才能睡着,空洞地活着或者毫无意义地死去。

李洱小说的镜像叙事及其异质性的悲剧写作所带给我们的经验是多方面的:首先,李洱的创作有助于打破我们的思维定势,即“死亡与救赎”“绝望与反抗”“悲剧与希望”并不具有天然的相关性,我们应该像李洱那样怀疑一切司空见惯的常识,寻找被思维惯性遮蔽的真相。其次,李洱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引发了我们对“文学”与“知识”、“经验”与“理性”关系的思索,知识的浓度一定程度上带来了写作的难度,当代作家的创作应该像李洱一样追求思想的“深度模式”。同时,李洱的创作对文学批评也有重要意义,一方面他对现实的深度思索、对价值的追问打破了作家和批评家的身份局限,使得彼此更容易站在同一思维平台上进行对话,有利于缓解两者间的紧张关系。此外,李洱也引发了我们对中国当代文学史书写的反思,我们缺少对李洱、东西、毕飞宇、艾伟等“新生代”作家系统的评价和准确的文学史定位。毕竟,文学史不仅要命名,还需要回溯和反复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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