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不载王充之考论

2021-04-14王艳丽

东吴学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论衡王充上海古籍出版社

王艳丽

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 以年代考订,记载了自西汉末季扬雄(汉宣帝甘露元年)起,终至东晋中期卢堪(东晋穆帝永和七年),纵贯三百年之久的文人事迹及作品。然而,王充历经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四世,活跃在东汉初士林,却不见载于《中古文学系年》。陆先生自言为入选《中古文学系年》的文人创设了四个条件:第一,《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或《隋书·经籍志》集部著录他的作品的。第二,正史列入《文苑传》,或本传提到他的文学作品的。第三,《文心雕龙》或《诗品》论及他的作品的。第四,《文选》或《玉台新咏》选录他的作品的。同时,陆先生又言:“只符合一个条件的都略去不算。”①陆侃如:《〈 中古文学系年〉序》,第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本文依循此路检阅文献而得知:自《隋书·经籍志》将《论衡》列入子部杂家,《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文献通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都沿循此例,已成学术定格;《后汉书·文苑传》未列入王充,而王充本传未提他的文学作品;《诗品》《玉台新咏》《文选》未选录王充作品;只有《文心雕龙》论及王充《论衡》,王充自然不被载入《中古文学系年》。如此,王充缺席中古文学发展的行列,在两汉之际、东汉初的文学发展、演变的链条上就形成了历史性的空缺,难见其所处的历史维度及其对思想、文化、文学发展的贡献。这实为一件憾事。

依文献而定,王充仅存《论衡》一书,这只能成为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不载王充的外因。然其内因当在王充,而王充又是属于并且只能属于那个时代。确切而言,此即是王充学术发展的时代成因。换言之,王充何以被缺列文学世界?两者互为表里,便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由此,王充被缺列文学世界的历史之谜,还需我们回归历史寻找谜底。这当是两汉之际、东汉初文学发展演变的重要环节,亦是管窥两汉文学发展实况及其发展影响因子的重要途径,同时也为中古文学发展、演变的成因探寻到了其内在的思想、文化因子。

两汉士大夫构成了两汉文学创作的主体,他们以“政治身份与文化身份”①程世和:《汉初士风与中国文学》,第1、271页,(注释3),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主宰了两汉文学发展的历史格局。在两汉历史演进的多维条件下,两汉文学的发展与两汉士大夫的政治演进、学术发展及精神成长历程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本文立足于两汉文学本身的发展状况,注重考察西汉一代及两汉之际的士人文学创作生成的生态环境与士人作为文学创作主体的历史存在样态及精神动向,从深层面把握文学发展、演进的轨迹。本文在这一文学动态生成的历史语境中,考察王充在两汉之际、东汉初文学发展、演变链条上所处的历史维度,文学思想的生成及其对中古文学发展的影响,评估王充的文学思想及其贡献。

一、西汉一代及两汉之际的文学发展生态环境

在中国史上,文化和思想的传承与创新自始至终都是士的中心任务。②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引言)第1页,(新版序)第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先秦以来‘士’的参政要求,由于某种因缘,竟在汉代实现了。”③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引言)第1页,(新版序)第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可以说,两汉士人形成了政治、文化、思想存在的历史基础,成为最具影响力的社会阶层。而两汉士人作为文学创作主体难以脱离他们这一根本的身份特征,由此也构成了两汉文学发展的生态环境。士人在两汉大一统帝国实现参政的历史夙愿,他们将强烈的致天下愿望与汉大一统政权紧密结合,政治存在、学术存在成为人生最大的信条。汉初的陆贾、贾谊、晁错秉承先秦诸子之文的理思,助力汉大一统政权的治政,自此汉代政论文成为士人承载国家治政方略的天地,少见文学才情、生命性情的发端。陆贾、贾谊的辞赋创作,只是初具“感物造端”的文学表达。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④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34、69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班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载“陆贾赋三篇”⑤班固:《汉书》,第1748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今已失传。据刘勰《文心雕龙·才略》:“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选典诰,其辩之富也矣。”⑥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34、69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以“辩之富”品评赋之特征,足见陆贾赋理思更重,文学意兴尚浅。而贾谊走向辞赋创作,桓谭《新论·求辅》言:“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彩不发。”⑦桓谭著、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第2页,北京:中华书局,2009。“贾谊的辞赋创作,是一种纯因政治失位之苦痛而被迫‘卷入’,并非一种主动选择。”⑧程世和:《汉初士风与中国文学》,第1、271页,(注释3),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他们志存于汉大一统政权的治政,主要以从事思想、文化的研习,著书论说为主,而文学创作并未成为其生命书写的一部分。藩府士人依于优越的环境,主动走向文学创作,诞生了第一个文学群体,但由于赋作的主题还限于游乐。枚乘、司马相如开启了汉大赋创作的繁盛局面,以宏阔的文风书写了汉帝国的兴盛、发扬蹈厉的时代精神,却无个人心灵与精神的文学篇章。班固《两都赋序》纵论汉大赋的发展状况。“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然与三代同风。”①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第31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可见,汉大赋作为“体国经野”②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35、672、69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的大体,帝国的文学典范,却不是生命文学。对于西汉文人来说,汉大赋是士人对汉帝国、大一统时代的赞歌,骚体赋是治国理政的志愿不能实现的悲歌。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③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35、672、69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这导源于西汉士人的生命活动与政治际遇,其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围绕政治而存在的生命空间。班固、刘勰所论囊括了汉赋创作存在的主要文本样态,略见西汉一代文学在士人群体中的发展样貌,与西汉的民间文学的发展迥然有别。董仲舒、刘向、刘歆以政治与学术存在,司马迁以史学存在,文学创作暂为聊以慰藉之作。刘勰《文心雕龙·才略》:“仲舒专儒,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④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35、672、69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正因为枚乘、司马相如等人开创的文学创作缺少人之生命的融入,使得文学创作难以为继,致使西汉后期赋作因政治的衰败而走向衰微。相对后世文学发展而言,西汉士人文学创作的群体特征明显,还没有形成个体的创作场域及个性风格。概而言之,士人文学创作终难走出国家政体、政治文化场域,庙堂色彩十分浓厚。文学发展的境况至扬雄、桓谭获得改观,逐渐走出西汉一代文学的藩篱。无论是他们的文本创作,还是创作模式与手法,多有承袭,文学性灵实难破土而出。由此,扬雄辍赋不为,桓谭不及丽文与汉代文学的生态环境密切相关。他们在西汉末季特殊的历史境遇下,与汉大一统政权疏离,走向学术反思的道路,推动学术革新,担负起学术发展的时代使命,建构起士人以学术存在的文化人生。

王充继承、发展了扬雄、桓谭的学术思想、学术精神。王充在《论衡》中表达了自己的士人文化担当、学术担当的精神理想。⑤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78页,586页,第578-57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论衡·自纪》:“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论衡·自纪》:“折中以圣道,析理于通材,如衡之平,如鉴之开。”《论衡·自纪》:“玉隐石间,珠匿鱼腹,故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于鱼腹,其隐乎?犹吾文未集于简札之上,藏于胸臆之中,犹玉隐珠匿也。及出扶露,犹玉剖珠出乎?烂若天文之照,顺若地理之晓,嫌疑隐微,尽可名处。且名白,事自定也。《论衡》者,论之平也”。《论衡·对作》、《论衡·佚文》等篇目亦有表达。王充《论衡》与桓谭的《新论》有着相同的学术背景。“众事不失实,凡论不坏乱,则桓谭之论不起。”⑥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6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后汉书·王充传》:“以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闭门潜思,绝庆吊之礼,户牖墙壁各置刀笔。著《论衡》八十五篇,二十余万言,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⑦范晔:《后汉书》,第1629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章炳麟《检论·学变》:“作为《论衡》,趣以正虚妄,审乡背,怀疑之论,分析百耑,有所发擿,不避上圣,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至于今亦鲜有能逮者也。”⑧傅傑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第322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许洁言:“谶纬氛围中神学与政治的合流,使儒士文化之征实精神隐没于虚妄审美之中,这是王充作《论衡》的首要文化原因。”⑨许洁:《汉代文学思想史》,第264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王充以强大的思想张力,将思维的触角探向虚妄,用超强辩驳力击破暗弊之说,向两汉学术发展问道,把握思想、文化的时代脉搏。王充的学术思想与学术发展贯穿其一生。王充的《论衡》提及了《讥俗》《政务》《养性》等著作,今不见三书之全貌,学界对此三书的存在情况尚无定论。袁山松《后汉书》提及王充的《大儒论》。“充幼聪明,诣太学,观天子临辟雍,作《大儒论》。”⑩范晔:《后汉书》,第1629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而《大儒论》亦不见于《论衡》一书,今只有《论衡》一书存世。但是,我们依循王充所论,依稀探寻得到王充终其一生的学术发展道路。可以说,王充的每一部著作都有着“见事而作”的强烈社会现实意义。由此,王充的学术本于两汉之际学术革新发展,仅凭《论衡》足以奠定其在东汉学术发展的历史地位。

在西汉一代文坛上占据主导地位的汉大赋创作,到了两汉之际,出现了断裂发展的历史现状。汉赋大家扬雄由“慕赋而作”到“辍赋不为”,走向“玄”之艰深;桓谭畅行简易之风而不为大赋;王充疾虚妄而不及丽文的演进历程,以汉大赋创作戛然而止为表象,实则潜隐着文学思想发展的转折变化,贯穿了从扬雄到班固的文学发展演变历程。故而,文学思想依托于学术本体而存在,但是,不能因此而剥离文学主体的存在,更何况文学家需要思想家的引领。王充当与扬雄、桓谭、班固同为两汉之际、东汉初文学发展、演变的重要环节,载录着两汉文学发展、演变的实况与秘因。王充在两汉之际学术的变革与发展中形成了新的文学思想,对后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自西汉一代、两汉之际以来,直至东汉,士人深固于政治、学术场域,直至东汉末季文人诗及抒情小赋渐兴,汉魏之际出现了由经学世家向文学世家的转变。诚如孙少华言:“汉代文学,包括政论散文、诗歌、辞赋、乐府等,就好像‘汉代学术’这块锦缎上的华丽镶边,为大汉王朝的盛世学术起到了很好的点缀作用。”①孙少华:《文本秩序:桓谭与两汉之际阐释思想的定型》,(绪论)第1页,北京:中华书局,2019。可以见出,两汉士人回旋在政治、文化、思想间,重于学术发展。而文学处于偏狭发展境况,以文学承载社会、人生与思想、文化的空间尚未打开,实难呈现文学创作与思想文化、学术发展并峙的局面。两汉文学发展的客观状况及两汉之际文学发展的深刻变化,共同构成了王充被缺列文学世界的时代成因。因此,我们应该沿循文学现象,回归文学发展生态环境,在历史语境中,评估王充的文学思想及其对两汉文学、乃至中古文学的影响。

二、西汉一代及两汉之际文学创作主体的历史存在样态

西汉一代士人自参政以来,与国家政体的政治治务关系日益密切,他们不仅以文化存在,承担思想、文化的发展与创新,而且日趋走向吏职化,成为大一统政权治政的一员。而两汉士人作为文学创作主体的存在样态潜隐在他们的社会角色中,有着复杂而长久的历史发展背景。两汉士人在大一统帝国政体中所担任的角色与社会制度密切相关,其存在样态与发展状况有其深层的社会原因。就两汉士人的社会角色,王充《论衡》以“儒生”“文吏”对举;王璨以“搢绅之儒”(竹帛之儒)“执法之吏”(刀笔之吏)对举,都描述了士人社会角色分化的客观历史情况。诚如王璨《儒吏论》言:“士同风于朝,农同业于野”。②王璨著、吴云、唐绍忠注:《王璨集注》,第94页,信阳市:中州书画出版社,1984。确然,两汉士人存在着明显的吏职分化现象。“儒者既然兼有了官僚身份,这两种角色的责任和规范之间的协调,就是不能不付出代价的。”③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稿》,第1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先观儒生。王充将儒生分为世儒、文儒。《论衡·书解》:“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世儒说圣人之经,解贤者之传,义理广博,无不实见,故在官位,位最尊者为博士,门徒聚众,招会千里,身虽死亡,学传于后。”“文儒之业,卓绝不循,人寡其书,业虽不讲,门虽无人,书文奇伟,世人亦传。……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周公制礼乐,名垂不灭。孔子作《春秋》,闻传不绝。周公、孔子,难以论言。汉世文章之徒,陆贾、司马迁、刘子政、杨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称不由人。世传诗家鲁申公,书家千乘欧阳、公孙,不遭太史公,世人不闻。”④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5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就世儒而言,与王璨的搢绅之儒一致,“起于讲堂之上,游于乡校之中,……是以博陈其教,辅和民性,达其所壅,祛其所蔽”。⑤王璨著、吴云、唐绍忠注:《王璨集注》,第94页,信阳市:中州书画出版社,1984。儒学自定为汉代思想、文化一尊开始,在“发科射策”的政策的导引下,形成了利禄之学。以此,儒学主宰了两汉学术发展的历史局面。但是,儒学历经西汉一代的发展,日趋走向困境,在利禄之争的驱动下走向了不断分化、高筑壁垒的狭隘空间,这种演进一直在不断深化发展。自西汉中期我们就看到了这种变化迹象,西汉末季则显露无遗。而谶纬思想与政治合流,儒学被谶纬化、神学化,日益严重,至西汉末季儒学乃至沦为谶纬的附载体的境况,走向僵死。可以说,汉儒在发展儒学现实功用的同时也遮蔽了儒学的精神大义,潜层面发生了儒学自身不断弱化的消极意义。西汉士人的不同学术指向,客观上形成了他们精神分化的样态。由此,西汉末季的学术发展面临着严重的危机。在这场儒学发展与政治的结合中,两汉士人文学创作主体在很大程度上陷没在儒学的利禄之争中,他们不能复归于思想、文化陶冶生命才情,更不能复归于生命本然,文学性灵自难建立。就文儒而言,其学术发展不与世儒同走经学发展的道路,其社会存在空间在学术与政治间回旋,大多数文儒难以在汉大一统帝国的国家政体中获得政治实权,在纷繁复杂、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中走入了人生困境,主要以学术存在承载人生。再观文吏。王充《论衡·程材》:“文吏更事”,“文吏以事胜”,“文吏理烦,身役于职,职判功立,将尊其能”。“文吏治事,必问法家。”①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244-24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王璨《儒吏论》:“(执法之吏)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温裕文雅以自润。”②王璨著、吴云、唐绍忠注:《王璨集注》,第94页,信阳市:中州书画出版社,1984。东汉初的王充、汉魏之际的王璨都指出了文吏以治事为任的客观情况。在西汉一代,只有少数士人既深明经术,又擅长文法,能将文、吏的角色两相结合,而大多数士人都走向吏职分化的道路。儒生自固于经术的意识形态,文吏耽于政治职事。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言:“昔司马迁推本汉武时学术之盛,以为利禄之途使然。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③徐洪兴编选:《求善·求美·求真——王国维文选》,第192页,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可见,两汉士人作为文学创作主体活跃在历史舞台,还缺少一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空间。

汉帝国的现实政治治务纵深发展,士人的吏职化特征不断得到强化,由此,士人的角色发生着潜在的变迁。至东汉,光武帝施行“经术”与“吏化”④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稿》,第36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相结合的政治路线,大一统帝国国家中央政权的政治、文化的核心力增强,士人的职能转换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士人政治成熟的样态渐渐清晰。“士大夫政治的演生而论,还有一个儒生与文吏日趋融合的深刻变化,也因而在期间发生了”。⑤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稿》,第36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士人的发展不断演进的一条线索得以浮出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儒生与文吏之融合亦日趋渐进,两者在矛盾之对立统一中发展。东汉大一统帝国建立,光武帝与士人共安天下的历史局面形成,士人的仕进之路愈发艰难,加之光武帝责于吏职的政令,儒生与文吏的结合日益紧密。在这一历史境遇下,士人入职于州郡,或步入幕府成为东汉初政治发展的新动向,且表现出鲜明的群体性倾向,肇始了东汉一代士人政治发展的更化、演变的样态,奠定了中国大一统时期士人政治发展的基本样式。纵观东汉一代士人的政治发展,其政治存在空间由“庙堂之高”转向“江湖之远”,最终成为在州郡据有政治权势及文化影响力,在朝廷有感召力的地方长官,奠定了士人政治太守、文化太守的历史地位。士人不惟形成了在朝、在野发展的广阔政治空间,亦深入广阔的社会空间,成为东汉帝国大一统政权的坚实砥柱。

王充在东汉初士人发展的新境况下,其社会角色呈现出分化发展的样态。他博通百家学、开门授学、又有几度仕宦的履历。《后汉书》王充本传载:“受业太学,师事扶风班彪”,“ 博通众流百家之言”;“ 后归乡里,屏居教授”;“ 仕郡为功曹,以数谏争不合去”,“刺史董勤辟为从事,转治中,自免还家”。⑥范晔:《后汉书》,第1629—1630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可见,王充既为明经贤儒、修德立化的儒生、又担任汉大一统政权的吏职,个体的角色分化发展较西汉时期更为显著,在世儒与文儒的分别中,王充显然归于文儒之列。在东汉初士人之吏职化高度发展的情况下,他担负州郡之政治治务,几度供职于州郡,深入治境,思虑治策,成为拱卫东汉帝国大一统政权的现实力量。王充的政治追求与文化理想在吏职化的发展中相促发,走出经学之囿,在州郡的见天见地的广阔时空中建立了学术天地。《论衡·自纪》:“材未练于事,力未尽于职,故徒幽思属文,著纪美言。”①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83、570-571、578、274、583、5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论衡·对作》:“建初孟年,中州颇歉,颍川、汝南,民流四散,圣主忧怀,诏书数致。《论衡》之人,奏记郡守,宜禁奢侈,以备乏困。言不见纳用,退题记草,名之《备乏》。酒糜五谷,生起盗贼,沉湎饮酒,盗贼不绝,奏记郡守禁民酒,退草题记,名曰《禁酒》。”②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83、570-571、578、274、583、5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政务》的本实之论,恳挚之情,无不根植于王充的士人之天下情怀,无不本于王充的学术精神理想。唯有历经“愁精苦思”③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83、570-571、578、274、583、5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方缓一己忧心,是王充的文化良心所在,学术追求所在。王充自然不满于章句之儒、文法之吏。《论衡·程材》:“是以世俗学问者,不肯竟经明学,深知古今,急欲成一家章句。义理略具,同趋学史书,读律讽令,治作情奏,习对向,滑习跪拜,家成事就,召署则能。”④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83、570-571、578、274、583、5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数谏争不合去”。最终,王充在多重的社会角色的纠葛中走向了自己的人生志向,以文儒成就个体的学术地位。从另一层面而言,王充打开了渐渐走出两汉士人发展的历史框架,回归生命内在空间的发展道路。他本于班彪的学术圈,在政治存在与文化存在中穿梭,在政治落寞之际,走向了个体的文化存在。这不仅源于两汉士人文化存在的学术根基,更源于士人传统文化精神的追求。《论衡·自纪》:“充仕数不耦,而徒著书自纪”。⑤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83、570-571、578、274、583、5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论衡·自纪》:“士愿与宪共廬,不慕与赐同衡;乐与夷俱旅,不贪与跖比迹。高士所贵,不与俗均,故其名称,不与世同。身与草木俱朽,声与日月并彰;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扬雄为双,吾荣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细,于彼为荣,于我为累。偶合容说,身尊体佚,百载之后,与物俱殁,名不流于一嗣,文不遗于一札,官虽倾仓,文德不丰,非吾所藏。德汪濊而渊懿,知滂沛而盈溢,笔泷漉而雨集,言溶窟而泉出,富材羡知,贵行尊志,体列于一世,名传于千载,乃吾所谓异也。”⑥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83、570-571、578、274、583、5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王充将孔子的弟子原宪与子贡两人对举,表征自己在政治存在与文化存在之间的抉择;将伯夷与盗跖对比,标明自己内心的志节之所在。“官虽倾仓,文德不丰,非吾所藏”,则是王充在大一统政权下对自我人生路之方向的考量。确然,扬雄、桓谭、王充等人有主动疏离大一统政权的警醒,由此,士人贮藏于文化空间。从某种角度讲,他们疏离政治空间、回归文化空间的回旋中才真正建立起来了重新审视个体政治存在、反思大一统文化发展的成长历程。无疑,从大一统政体的现实存在退归于个体,为士人走向生命文学带来一种可能。这是士人在大一统政体下走向自我生命存在的一个必然发展阶段,而这一过程恰恰是士人由东汉之经学世家发展到魏晋之文学世家的历史过程,汉魏间的文学新变在士人的发展中形成。可以见出,士人在历史发展中逐渐走向将政治张力、文化活力、文学魅力、艺术才力等化为内在的生命底力的过程,而文化存在、文化精神依然是他们生命的底色。由此,从两汉士人与大一统政权之间的疏离度,士人的文化发展、文学创作等情况进行考察,我们才能更好地呈现士人的真实历史存在。时入东汉,王充在历史发展的多维度空间中何以存在?这深具时代成因、文化惯性及个体之心灵、精神的熔铸。王充自述仕途不达,回归著书论说,以文化存在作为人生志愿的心迹路程。他回望古今,当与孔子、扬雄为伍。“贵行尊志” ,俨然是士人的传统文化精神与信仰、人格典范,是士人立身行事的圭臬。士人这一操守与精神成为他们人生不变的信条,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脊梁。王充“贵行尊志”的宣誓,可谓千载有回响,不管是遥追三代、周、秦,还是放眼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以至中华民族的的历史,无不彰显这一精神张力。就汉代而言,王充的宣誓不仅囊括了两汉士人的精神传承,亦是东汉士人的精神引领。王充以文化存在的客观历史事实再次表征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不仅在于其独特的知识体系,更在于文化精神。由此,“贵行尊志”是士人文化品行最浪漫、最美好的文学书写,几多情志,满载于中华的文化典籍,流淌于历史时空的隧道,成为代代相传的精神理想。王充晚年在文化精神中复归于生命的精神动向,萌发着生命文学的馨香。

综上而论,两汉士人文学创作主体的历史存在样态与汉代文学尚未获得长足发展的现实情况密切相关。两汉士人在汉帝国大一统政权下的政治存在与文化存在在他们的人生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但是他们与汉大一统政权的面对面的距离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当与政治疏离时,寻找一种文化存在,而文化存在不惟成为回归士人“道统”的最好场域,亦是生命归落的精神空间。在回旋生命自我的维度中,士人拓展内在空间,呈现出了走向文学创作的现实可能,由此文学创作主体的身份开始走向独立。由此而言,王充被缺列文学创作世界,在两汉文学的发展、演进上形成了历史性的断缺,覆没了汉魏新变、乃至中古文学发展的内在演进理路。

三、王充的文人观、文学观与文学生成

本文将王充列入东汉初文学发展的脉路上,在文学的动态生成的历史语境中考察王充的文人观与文学观,填补王充缺席中古文学发展的行列,在两汉之际、东汉初的文学发展、演变的链条上形成的历史性的空缺。

首先,在两汉时代变迁发展中,王充对士人在汉大一统秩序下的身份认定存在着多重角色重叠的客观现实,文人身份定位有了新的发展变化,形成了独特的文人观。王充的文人观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第一层面:赋颂国德的诗人。《论衡·须颂》:“表德颂功,宣褒主上,《诗》之颂言,右臣之典也。”“又《诗》颂国名《周颂》,与杜抚、班固所上汉颂,相依类也。……故夫古之通经之臣。纪主令功,记于竹帛;颂上令德,刻于鼎铭。文人涉世,以此自勉。”“国之功德,崇于城墙,文人之笔,劲于筑蹈”。①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405-406、412、390、570-571、265、280、278-279、270、280-2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论衡·佚文》:“孔子称周曰:‘唐、虞之际,于斯为盛。周之德,其可谓至德已矣!’孔子,周之文人也,设生汉世,亦称汉之至德矣。”②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405-406、412、390、570-571、265、280、278-279、270、280-2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论衡·宣汉》:“观杜抚、班固等所上汉颂,颂功德符瑞,汪濊深广,滂沛无量,踰唐、虞,入皇域。”③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405-406、412、390、570-571、265、280、278-279、270、280-2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二:上书奏记之人。《论衡·对作》:“上书奏记,陈列便宜,皆欲辅政。今作书者,犹上书奏记,说发胸臆,文成手中,其实一也。夫上书谓之奏,奏记转易其名谓之书。建初孟年,中州颇歉,颍川、汝南,民流四散,圣主忧怀,诏书数致。《论衡》之人,奏记郡守,宜禁奢侈,以备乏困。言不见纳用,退题记草,名之《备乏》。酒糜五谷,生起盗贼,沉湎饮酒,盗贼不绝,奏记郡守禁民酒,退草题记,名曰《禁酒》。由此言之,夫作书者,上书奏记之文也。记谓之造作上书,上书奏记是作也。”④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405-406、412、390、570-571、265、280、278-279、270、280-2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上书奏记是汉大一统政权下政治职事的一部分,汉代文学世界中普遍存在的现实样态。王充的文人观包括上书奏记之人,无疑促进了文体理论的发展。曹丕《典论·论文》对文学的文体进行“四科八体”的区分,其中“奏议宜雅”确立了其文学审美标准。第三:文儒、通儒、鸿儒。《论衡·效力》:“能上书日记者,文儒也。”⑤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405-406、412、390、570-571、265、280、278-279、270、280-2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而王充所崇尚之文,正如《论衡·超奇》之言:“自君山以来,皆为鸿眇之才,故有嘉令之文。笔能著文,则心能谋论,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为表。观见其文,奇伟俶傥,可谓得论也。由此言之,繁文之人,人之傑也。”⑥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405-406、412、390、570-571、265、280、278-279、270、280-2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王充十分推崇鸿儒、通儒,亦彰显了自我的文人身份的历史性定位。《论衡·超奇》:“故夫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⑦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405-406、412、390、570-571、265、280、278-279、270、280-2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王充所重甚明,他以《别通》《超奇》两篇重推通人、鸿儒。《论衡·别通》:“通人积文十箧以上,圣人之言,贤者之语,上自皇帝、下至秦、汉,治国肥家之术,刺世讥俗之言备矣。……萧何入秦,收拾文书,汉所以能制九州者,文书之力也。”⑧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405-406、412、390、570-571、265、280、278-279、270、280-2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论衡·超奇》:“文有深指巨略,君臣治术,……孔子作《春秋》,以示王意。然则孔子之《春秋》,素王之业也;诸子之传书,素相之事也。观《春秋》以见王意,读诸子以睹相指。故曰:陈平割肉,丞相之端见;孙叔敖决期思,令尹之兆著。观读传书之文,治道政务,非徒割肉决水之占也。足不彊则迹不远,锋不铦则割不深。链接篇章,必大才智鸿懿之俊也”。⑨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405-406、412、390、570-571、265、280、278-279、270、280-2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通古今、精思著文,成为王充心中之大文人,周之文人孔子、诸子被列为文人之典范。可见,王充所称赞之通儒、鸿儒的通古知今的学术境界。依此而定,王充有着史学、经学的深厚学养,是精思著文的大文人,是两汉博学通达的士人。谭宗浚《论衡跋》言:“ 《史》称充不为章句之学,疑其于训诂必无所解。今观是书所引,则经学宏深,迥非后人所及。如引《康诰》云:‘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以‘冒’字属下为句,则与赵岐《孟子注》合。‘我旧云孩子。’‘刻子’作‘孩子’,则与今文《尚书》合。谓康王德缺于朝,故诗作,则与《鲁诗》说合。引《尚书大传》曰:‘烟氛郊社不修,山川不祀,风雨不时,霜雪不降,责于天公。臣杀主,蘖多杀宗,五品不训,责于人公。城郭不缮,沟渠不修,水泉不隆,水为民害,责于地公。’则与《汉诗外传》之说合。‘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礿祭。’则与荀氏合。谓成王欲以礼葬周公,天为感动。则与《汉书梅福传》、《后汉书寇荣传》合。”①章太炎:《国故论衡》,第1247-1248、7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谭宗浚之考论见及王充的古今通变之学术视野,《论衡》广涉经、史、子之学。王充可谓“经明德就”,“援笔众奇”的大文人。在一定意义上,王充与周之文人孔子,汉之文人班固同在,其《论衡》中的《齐世》《宣汉》《恢国》《验符》《须颂》等篇以成诗人赋用。尽管在汉大一统政权下,文人职用不同,存在于不同层面中,呈现着分明的层差。但是,王充在这士人吏职化、多重角色转衍的客观历史现实中,推许“才智鸿懿”的大文人,倡导“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为表”的文学创作理念,向着较高的文学境界发展。刘勰《文心雕龙》称《论衡》为“巨文”。王充《论衡》虽为两汉学术论衡,但是,语言情势充沛,充溢着征实美,与其崇尚实诚在胸臆的奇伟文学审美有着内在的统一,足见,王充对于文学与学术形成一种精神共相,在更高的思想、文化层面引领文学。王充在建构两汉学术本体发展的过程中,不惟有一种深沉的思想自觉、理性自觉,更有一种文学自觉。

其次,两汉之际、东汉初是两汉文学发展、演变的重要环节,从文学本身内在发展、演变的角度而言,文学思想的变化是其重要的影响因子,王充在两汉之际的文学思想变化中形成了自己的文学观。《论衡·自纪》:“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②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79、541页、580-582、412、581、278、412-41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论衡·定贤》:“以敏于赋颂,为宏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杨子云是也。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辨然否之实,虽文丽如锦绣,深入河汉,民不觉知是非之分,无益于弥为崇实之化。”③王充继承、发展了扬雄、桓谭的文学观,对宏丽、富瞻而不达讽谏效用的汉大赋创作持否定态度,崇尚崇实的文学精神,并在此基础上形成文学思想,导引着文学由西汉的虚美向东汉的充实美转变发展。《论衡·自纪》:“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高合。”“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趋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④“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王充认为文人创作各有所长,“调辞巧文”与“辩伪实事”显然为其不同的维度。无论从理论,还是从创作实践讲,王充之文学观显然属于后者,即“辩伪实事”。文学之风格亦如其所言,文约指通、语言省净、简明、简要、畅达。他自言“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⑤“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⑥“ 著书表文,博通而能用之者也”,⑦“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⑧王充在疾虚妄的学术精神中,折损汉大赋滥辞的“丽辞之美”,剔除表面的浮华,使得文学更加走向真实。可以见出,王充在两汉之际文学发展的沉寂期、转变期有着明确的的文学指向,走上了文学理论的发展道路。章炳麟《国故论衡·文学总略》:“惟《论衡》所说,略成条贯,《文心雕龙》张之。”⑨由此,王充由桓谭的“不及丽文”走向不为“丽文”,实则承接了扬雄发出“壮夫不为”以后的文学思想而发展,走在了文学思想建构的前沿,建立了文学审美风范,在两汉之际、东汉初的文学发展、演变中有着十分重要的贡献。

再次,王充的学术《论衡》将士人征实鸿美的学术精神大义与充实奇伟的文学风貌并峙,自然包孕着文才雕琢与“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为表”的文学生成过程,与其文人观、文学思想有着一定的对应关系。《论衡·别通》:“古贤文之美善可甘,非徒器中之物也;读观有益;读观有益,非徒膳食有补也。故器空无实,讥者不顾;胸虚无怀,朝廷不御也。”“求索观读,服臆不⑨ 章太炎:《国故论衡》,第1247-1248、7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⑧ 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79、541页、580-582、412、581、278、412-41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⑦ 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79、541页、580-582、412、581、278、412-41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⑤ 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79、541页、580-582、412、581、278、412-41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⑥ 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79、541页、580-582、412、581、278、412-41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④ 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79、541页、580-582、412、581、278、412-41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③ 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579、541页、580-582、412、581、278、412 41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舍。”①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274-275、555、280-281、280、280、283、283-2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论衡·书解》:“夫文德,世服也。”“人无文,则为仆人。”②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274-275、555、280-281、280、280、283、283-2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王充推崇文才,盛称文德。十分注重文学创作主体与文学生成的关系,又从反方向以“器空无实”“胸虚无怀”“无胸中之造”来再次正定其文人观。《论衡·超奇》:“采玉者心羡于玉,钻龟者知神于龟”“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书疏文义,夺于心肝”“心思为谋,集扎为文,情见于辞,意验于言”“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③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274-275、555、280-281、280、280、283、283-2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奇巧俱发于心,其实一也。”④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274-275、555、280-281、280、280、283、283-2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黄晖先生对于“夺于心肝”有注,其中“夺”为“奋”形近讹误。王充认为文学生成在于心之方寸间,心神居于主体地位,情义凝结于语言。论及文学生成的意义,王充在《论衡·超奇》篇中自言:“表著情心,以明己之必能为之也。”⑤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274-275、555、280-281、280、280、283、283-2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刘勰《文心雕龙·养气》:“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⑥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64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对于文学创作有如此的正实与初意,王充当自有文学焕炳的一面。《太平御览》九百六十八任昉《述异记》引王充《果赋》:“冬实之杏,春熟之甘。”⑦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九百六十八,第55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纯诚而自然的文字,自是心间流淌的情感。由此而观,王充从会稽至洛阳,岂无领略天地大美,人间真情之心?依循《论衡》而看,王充有鸿朗高唱的生命精神。《论衡·超奇》:“九州多山,而华、岱为岳;四方多川,而江河为渎者,华、岱高而江、河大也。”⑧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274-275、555、280-281、280、280、283、283-2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论衡·超奇》:“周有郁郁之文者,在百世之末也。汉在百世之后,文论辞说,安得不茂?喻大以小,推民家事,以睹王廷之义。庐宅始成,桑麻才有,居之历岁,子孙相续,桃李梅杏,庵丘蔽野。根茎众多,则华叶繁茂。汉氏治定久矣,土广民众,义兴事起,华叶之言,安得不繁?夫华与实,俱成者也,无华生实,物希有之。”⑨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第274-275、555、280-281、280、280、283、283-2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这与王充依归于学术本体,撰著《论衡》,外无虚图,观鉴治内,弘畅雅闲,至晚年复归于生命的精神动向两相暗合。纵观王充其一生,沉隐着由志行向性行转变的精神征象,呈现了志节高妙与才性、情性滋茂的精神迹象。因此,王充自是尽思极心,而非闭心塞意的存在,在学术《论衡》之外,当有文学精神的表达。因此,王充的文学创作无论是已然的存在,还是生命留有的未完成,在某种意义上,都预示了一个文学时代的到来。

王充的文学生成理论中包含着“表著情心以明己”的生命迫切,自身又具备自己定义的文人观的全部精神内涵,以人文与文德作为生命底色,可以推定其文学创作为一个既定的事实。如此看来,《后汉书·文苑传》未列入王充,而王充本传未提他的文学作品,当与汉代的文学传播有关。在两汉大一统政权的“历史境遇”下,士人的政治存在、文化存在被强化,文学创作主体之存在被多维条件覆没,感发、意兴之文学书写尚难成为士人生命之旋律,士人以学术交往为主,文学传播尚未完全打开。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盖东汉文人,咸生北土,且当此之时,士崇儒术,纵横之学,屏绝不观,骚经之文,治者亦鲜,故所作之文偏于记事析理,如《幽通》《思玄》各赋,以及《申鉴》《潜夫论》之文皆析理之文也。若夫《两都》《鲁灵光》各赋,则记事之文。而骋辞抒情之作,嗣响无人。惟王逸之文,取法骚经。而应劭、王充,南方之彦。故《风俗通》《论衡》二书近于诡辩,殆南方墨者之支派欤?于两汉之文别为一体。”⑩刘师培撰、南桂馨辑,宁武南氏校印:《刘申叔先生遗书》(全六函、七四册),(函二、十五册)第26页,1936。刘师培的汉代文风成因的论断,亦见汉文学发展与传播状况。可见,士人在政治、思想、文化中自囚,思想文化与生命的疏放、与心灵、精神的陶蕴相隔离。特别是西汉末季大一统帝国的国势衰微,汉大赋所表现的发扬蹈厉的时代精神难以为继,两汉之际的小赋创作成为文坛的零星的几朵花。可见,文学作品的存录与传播情况密切相关。因此,从《后汉书》开始,就形成了王充被缺列文学世界的现实境况。而西汉末季至东汉初,为文学发展的沉寂期、转变期,几至扬雄有慕赋而作到辍赋不为的巨变、桓谭不及“丽文”的文学荒芜、王充被缺列文学世界的现实境况,早已经成为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极为特殊的客观存在。陆侃如先生仅从一种文学现象未载入王充,自然有失于一种历史维度。

王充文学创作即使为其生命留有的未完成,却推动了两汉士人与文学的发展,同时,表明了士人在整体的历史行进中,处于动态发展的样态,士风还未完成。从王充由志行向性行的精神转向到张衡“玄心见性”的精神现实,汉代文学已经打开了新的发展局面,并已经预示了汉魏文学新变、中古文学发展、演变的历史轨迹。

结 论

两汉士人作为文学创作主体不仅有着特定的文学发展的生态环境,亦在多重的社会角色中有其独特的存在空间,在文学的动态生成中形成了文学发展的样貌,文学理论的构建。王充在其所处的历史维度下,走向学术领域,在思想、文化及文学理论建设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不曾缺列文学世界。从两汉文学的发展历程看,王充的文学理论不仅昭示了两汉之际、东汉初文学创作、文学理论、文体、文风的新变,而且在历史发展的深层面表征了两汉文学发展演进的重要影响因子。因此,王充是两汉之际、东汉初,乃至中古文学发展、演变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应该被纳入《中古文学系年》,列入中古文学发展的行列。

猜你喜欢

论衡王充上海古籍出版社
酷爱学习的王充
民国北方京剧科班的发展流向及与“外江派”关系论衡
Towards Semiotics of Art in Record of Music
邻父伐树
登楼
考古是“神马”
弟子规·出则悌(七)
《论衡》选读
王充路
宋代《论衡》研究综述